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藏在《离思》下的元稹
文/C叔

今天想和大家聊一首关于“爱情”的诗。
在现代,不论电影、电视剧、还是其他文艺作品,爱情似乎是永恒的主题,而在古代诗词世界里,却完全相反。或许是因为含蓄,或许是有更宏大的追求,文人们总是热衷于自己的交游,却忽略了身边人。
但有时候真感情是压抑不住的,所以一旦有人写出那些藏在心中的思念,往往是石破天惊,排山倒海而来,比如元稹的这首《离思》。
假如你没听说过这首诗,那不是不懂诗词,而是不懂爱情。
用现在话来说,这是一首“出圈”的诗,就算你不知道诗名,就算你不知道元稹,你也一定被这句话“轰炸”过。
我记得90年代流行香港武侠片,有一部港片叫《新天龙八部之天山童姥》,名字一听就觉得很山寨,片中主演倒都是当时的大美女,有林青霞、巩俐,但也确实魔改了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

金庸先生原著里,天山童姥本没有交代姓名,但电影团队还生怕观众看不懂,剧中给天山童姥取名巫行云,给李秋水的妹妹取名李沧海。巫行云、李秋水、李沧海,光这三个名字就很戏剧性了,可见这首诗的影响力多大。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见过雄伟的海以后,别处的水就不值一提,见过巫山的云之后,别地的云就相形见绌。
经过再美的花丛也懒得回头相望,一半是因为修道,一半是因为想你。
有多少人能经得住这样的情话呢?
而更让人动容的是,这是元稹写给发妻韦丛的悼亡诗。
痴情是许多人对元稹的第一印象,但假如你再深入挖掘一下,又会被元稹的行为所颠覆,换现在话就叫,人设崩塌。
你可以看到许多怒喷元稹的文章,说他不但流连于花丛,哪怕在写这首诗的时候,还在跟蜀地名妓薛涛谈情说爱。在他年轻的时候还曾答应过表妹崔双文,等到进京考中进士就回来和她成亲,结果却当了名门韦家的上门女婿,在陈世美之前就当了一回“陈世美”。

元稹还把这段往事写成了一段唐传奇《莺莺传》,你听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没错,这部传奇后来就演变成了中国戏剧名作《西厢记》。
原本憧憬的偶像突然崩塌,所带来的的冲击,可能比你本就讨厌一个人要强烈10倍。
于是元稹的悼亡诗写得有多好,他就有多“渣”。
即使在唐朝这样“开放”的时代,元稹的所作所为似乎也为人所不齿,以至于后世都认为元稹的私德很差,并将其归入“小人”的行列。
可是我一直有个疑问,一个人要假到什么程度,才能写出《离思》这样饱含真感情的诗?而这样一个“虚伪”的小人为什么会和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甚至除了五首《离思》,元稹还写过三首《遣悲怀》,其中的名句: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些对妻子的思念,难道都是演的吗?
让我们重新走入历史的海洋,从中寻找答案。
一、元稹和薛涛
元稹和薛涛的故事最早见于唐人范掳的《云溪友议》。

在唐末五代到宋初,市面上流行起一批谈诗的作品,除了范摅的《云溪友议》,还有孟启《本事诗》和五代后蜀何光远《鉴诫录》。这些书是以谈诗品诗为主,中间还夹杂着诗人轶事。
人类千百年来,唯一没有改变的,估计就是一颗“八卦”的心。我们现在热搜都是各种明星小道消息,古代其实也一样,波澜不惊地品诗,哪有诗人的风流韵事带劲?
于是以诗人轶事为主的《云溪友议》就这样火了。
后世对此书的评价是,当小说看可以,但当历史看,是要闹笑话的。
比如《四库全书》对它的评价就是:
“ 与史不符”、“毁誉不免失当”、“ 侮谑古圣,尤小人无稽之谈”、“ 皆不足取”。
余嘉锡《四库提要辨正》也提到:
“捻生于晚唐,以处士放浪山水,仰屋著书,不能常与中朝士大夫相接,故其所记… …不免草野传闻,近于街谈巷议。”
不过分地说,这就是同人文和原著的区别。
当然,书中也是实中带虚,虚中带实,这并不能完全说明,讲述元稹的部分就一定是假的。

那么我们再进一步,《云溪友议》里是这样描述元稹和薛涛:
“安人元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藉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及就除拾遗,府公严司空绶,知微之之欲,每遣薛氏往焉。临途诀别,不敢挈行。”
唐代王建有一首《寄蜀中薛涛校书》: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从此以后,便称有才的妓女为女校(音jiao)书,可见薛涛确实是唐代有名的才女。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博人眼球,于是书中说元稹和薛涛互相爱慕,连当地长官严绶都知道元稹的喜好,每次找元稹来都让薛涛作陪。
可这事情疑点也很多。
比如说,元稹是元和四年,也就是公元809年出使东川,其实唐代还没有四川,而是称“蜀川”,到唐肃宗才分为剑南东川和西川。薛涛是在成都,成都属于西川,而元稹是在东川。当然你说绝对距离也不是太远,但以古代交通来说,要常常见面除非上一年班,休半年假。
而实际上元稹在东川还是颇有作为的,为当地平反了许多冤假错案,所以白居易有诗给元稹:
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
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申。
你细想想,平反那么多案件不可能不得罪人的,假如一个薛涛就能搞定元稹,这糖衣炮弹早送上去了,还能让元稹办那么多案子?
再比如说,书中提到的严绶。根据新、旧《唐书》和《严绶墓志》都没记载严绶曾到成都任职的经历。而能对的上的东川节度使名叫严砺,就算是笔误吧,可严砺在元稹去东川之前已经病故,如何设局让薛涛作陪呢?
最后还有一点,可能有点主观,公元809年,元稹30岁左右,而此时的薛涛41岁。薛涛有文采是公认的,和当时文人有唱和也是合理的,但不管怎么说歌伎也都是吃青春饭的,所以我很难想象元稹和薛涛,“常悄悒于怀抱也”。
因此我以为,元稹和薛涛或许偶有唱和,毕竟唐代蓄妓之风盛行,但要像很多文章中说的,和薛涛以夫妻之名同居,应该也是谈不上的。
二、《西厢记》
另一个关于元稹的丑闻就是说他始乱终弃,抛弃初恋,另攀高枝。
这个故事我们得从《西厢记》说起。

《西厢记》的故事大家应该都知道,说张生在普救寺偶遇崔莺莺一见钟情,恰逢叛将孙飞虎包围普救寺要强抢崔莺莺,崔母答应谁能解此围就将女儿许配给他,最后张生托借兵解困。虽然还是遭到崔母百般刁难,但两人不屈不挠,张生努力考中进士,莺莺坚持等待张生,又有婢女红娘的撮合,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可能会问,这大团圆结局不是挺好吗?
实际上这是元代王实甫为了“票房”改编的版本。在元稹的版本中,两人虽然有了肌肤之亲,但张生赶考前夕,崔莺莺没有表态,张生也没有坚持。后来张生留在京城,写信和崔莺莺分手,别人问起原因,他扯了一堆,怕像周幽王一样引致祸端的奇怪论调,来解释自己分手的原因。
戏曲假如这样演,台下观众不掀桌子才怪,也难怪王实甫要改成大团圆结局。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
“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
而陈寅恪先生也认为,《莺莺传》里的张生就是元稹自己,故而提出“微之自叙说”。
这就把元稹钉在“渣男”的耻辱柱上,然而时至今日,关于《莺莺传》是否为元稹个人经历,仍是个颇具争议的问题。不论正方反方,似乎都能从各个角度证实各自观点。
这个问题似乎陷入了僵局,但我有时候觉得,就算元稹就是张生,应该也算不上是渣男。
这话从何说起呢?
我想请问,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多少人是和自己的“初恋”最终走到一起,白头偕老的呢?又有多少人一辈子只谈过一次恋爱的?你曾经和初恋的那些海誓山盟,是否也是假戏真做呢?
假如不是的话,又有什么资格斥责元稹?
有人可能会说,人们恨元稹不是因为他抛弃初恋,而是他为了名利,不择手段利用别人。如果元稹可以为了前程抛弃崔莺莺,那么韦丛也只是他的另一把梯子,所谓的感情不过是装样子罢了。
关于这点,我想我们有必要来了解一下,元稹和韦丛的故事。
三、贫贱夫妻
贞元十九年,也就是公元803年,元稹中书判拔萃科第四等,同年入秘书省任校书郎。
当官之后,元稹被当时的东都留守韦夏卿看中,将最小的女儿韦丛许配给了元稹。

我们知道古代很少有自由恋爱,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不知道对方情况的前提下,“门当户对”自然是最高效,也是风险比较低的选择。
不过韦家看中的只是元稹这个人。
元稹是南北朝时期彭城王拓跋力真的后代,到隋朝的时候,改姓元。说起来是名门之后,但到元稹的时候,基本算是家道中落。元稹八岁的时候父亲元宽就去世了,只能跟着母亲郑氏投奔舅舅家。
在中进士之前的十年前,年仅15岁的元稹就先去考了一个明经,当时流行说法,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明经和进士就好像我们现在职业技术学校和985、211的区别。尽管如此,元稹还要去考明经,就是因为早点考上,早点能做官,早点拿工资。可见当时生活之艰难。
一个是名门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典型的“凤凰男”,这样的婚姻,确实让人怀疑元稹是否“别有用心”。
以至于后来元稹写的《遣悲怀》也让人质疑: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韦家是名门,怎么会让韦丛和元稹做贫贱夫妻?元稹是不是过分夸大自己的贫穷来卖惨博同情?
那我们来看一下,公元803到806年,元稹一直担任秘书省任校书郎,秘书省校书郎在唐代属从九品上,年俸30石。奋斗4年,到元和元年,升到从八品左拾遗,年俸也就50石。
这点俸禄什么概念?比元稹年纪小点的杜牧官至司勋员外郎,是从六品上的官职,按理说年俸大概在95石左右,然而杜牧却因为养不起家而要求外放,因为当时京官只能靠俸禄,而地方上还有其他收入。
假如结婚头3年,元稹夫妻还能有点俸禄过日子,公元806年,元稹母亲过世,按例要丁忧3年,而丁忧期间,除非开特例,一般官员是没有俸禄的。雪上加霜的是,韦夏卿也是在这年去世,如果之前还有韦家接济,那么元和元年开始,元稹和韦丛真的就是贫贱夫妻了。
这段时期,元稹是靠白居易的资助才能生活下去。另外多说一句,大家也别觉得白居易多有钱,其实到元和六年,白居易丁忧的时候也是揭不开锅,靠的是元稹的俸禄接济。所以“元白”两人,不止是文学上唱和,而是共患难的好兄弟。
日子都过成这样,是不是该触底反弹了呢?没错,元稹经历了外放,经历了贬谪,经历了各种世态炎凉。最终他走向了权力的巅峰,元和十六年,公元821年,他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宰相,权倾朝野。
可这一切,韦丛都看不到了。
四、曾经沧海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因家中无钱看病,韦丛病故于长安,年仅27岁。
这是他们结婚的第7个年头,从嫁给元稹的第一天开始,韦丛就告别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直到她人生的终点,都没能重新过上她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
然而,韦丛似乎从结婚的那一刻就切换了角色,她以惊人的速度适应着这一切,接受狭小的宅邸,接受粗糙的饭菜,接受去伺候丈夫而不是被人服侍。
元稹也一度以为,像韦丛这样的大小姐并不好相处,可他慢慢发现,假如这世上真有仙女报恩的故事,那他上辈子应该不止一次拯救过天庭。

面对贫困交加的生活,韦丛从没有抱怨过一句,她变卖了自己金钗,给元稹买酒喝,穷到只能吃野菜,她却说,野蔬味道也很甘美啊。
那一刻元稹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一定要有很多很多钱,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元和六年的寒食节,这是韦丛过世的第二年,元稹在家里的灵堂祭奠亡妻,小女儿还不懂事,在灵堂里玩耍,把绣球花仗都弄乱了,元稹对韦丛的牌位说,女儿很好,健健康康的,你不用牵挂。
阳光从屋外斜照进来,爬上灵前的帷帐,元稹背靠着斜阳,坐在台阶上,自言自语道,怕你寂寞,我陪陪你。

朋友们特地来找他喝酒,元稹其实明白,他们不过是怕他伤心,他又何尝不想借酒消愁。好不容易把自己灌醉,醒来后见朋友都在抹泪,问起缘由,原是自己醉酒后,一直在呼唤韦丛。
我不知道故事讲到这里,你是否能重新认识元稹和韦丛,重新认识他们的爱情。
或许这里还有最后一个质疑,那就是元稹后来拜相是靠巴结宦官和勾结藩镇,后世以此称元稹“变节”。
我以为元稹确实“变节”了。那个真实的元稹早在809年,就和韦丛一起“死”了。留下的元稹不过是一团执念,拼死都要完成当年的诺言。
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一定要很有钱,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而官场上正在发生的事,也不断让人失去希望。往日的大唐越来越成为怀旧的对象,这个世界充斥着虚假的幻象。当最好的朋友远走他乡,元稹终于戴上了一副笑脸面具,没人知道,面具底下藏着多少忧伤。
于是元稹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他依附宦官,讨好藩镇,他开始平步青云,开始变得富有。可这一切都无法填补失去韦丛的空虚。
或许,只是偶尔,他还会梦到,自己正在漂洋过海,在海的那一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他试图去看清那张脸,却不知为什么,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于是在梦中,他写下了对妻子的思念: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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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元稹与韦丛情感考辨从遣悲怀三首等悼亡诗谈起》桑绍龙
2、《元稹妻韦丛卒地考》周相录
3、《范摅云溪友议唐诗民间传播的特殊记录》陈尚君
4、《关于元稹婚外的恋爱生涯元稹年谱疏误辨证》吴伟斌
5、《韦丛形象的文化阐释》孙艳红
6、《元稹莺莺传创作心态揭密》苏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