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地(下) 作者:黄皙暎

3
太阳一露出头,就开始按原计划包干了,除了当地的民工们继续按天干之外,每个工棚的人都被编入了包干组。
通往工棚的路被淹没在田野中,有的工棚的土墙塌倒了,有的工棚的纸屋顶飞走了,四处挖的坑里蓄满了水。被大雨淋得似乎有气无力的工地周边,和民工们轮番赊账喝酒时发出的各种没用的感想,一下子像突然被太阳晒干了一样。
两边的防堤刚好挡住了涨潮的海水,防堤的距离看起来拉近了许多。海水通过水路涌到了泥塘里,染成了红泥色,靠近防堤那边则逐渐变成脏乎乎的黑色,而接下去则是深蓝色,远处的海面为淡绿色,这样就形成了几个不同层次的色带。伴随着爆破声,第一采石场的空中升起一缕云彩般的白石粉尘。民工们背着手推车运过来的大石头,在小船上堆成一个四方形。
五工棚的张氏他们狼吞虎咽地吞了两口崔工头的老婆送来的午饭以后,都埋头苦干起来。到日落之前必须干完包干规定的工作量,为了能超额干活儿挣钱,没有一个人肯休息,哪怕是再多堆宽或堆高一拃,分配的量就会多一些,大家不顾一切地上下来往于通往板桥的窄浮桥上。当地的民工乘着拴在牵引船后面的小船,到大海中央把石头扔下去再回来,趁他们把石头全部沉到海里的空当,包干组尽量一艘也不剩地把空出来的小船都装得满满的。张氏从浮桥上踉跄着下来弯腰蹲下。他张开口露出舌头,舌苔犹如秋霜一般,他又抬头看了看高悬在空中的太阳。他的脸颊和额头上斑斑驳驳地结着干成盐粒的汗渍。他把背靠的麻袋顶到头上,尽量把头躲到弯下的两腿和肩膀架起来的阴影里。大尉背着石头从旁边经过时扔下一句:
“别太豁出去了。”
张氏连脑袋也不抬,空口吐着东西。韩东从船舱里出来,抓住张氏的肩膀摇了摇。
“吃点盐到阴凉地歇一会儿吧。”
刚来的民工背着石头从旁边经过,用不满的表情望着张氏。张氏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手伸给韩东。他虽然被韩东拉了起来,可抬头看了看天空又蹲了下去。他仔细睁开眼睛想看出对方脸的轮廓,舔着干巴巴的嘴唇喘着粗气,一边往下咽着一边说:
“那,干劲儿……真是。”
说着,张氏把一口黏糊糊的痰吐在了两脚之间。
“都……好像累得够戗。能不能去歇一阵儿再来?”
韩东从张氏身旁边走开边说:
“歇呗,不舒服的话谁还能说闲话呀。”
张氏趔趄着走到水边,从刚没脚跟的水里一直走到海水没腰的地方。他用手捧起水来拍在头上和肩上,热气好像被赶走了一些,但他也深知干活儿时这样做更容易伤身体。板戌站在板桥上冲着张氏说:
“谁替你干啊?歇得差不多就行了。”
他站在那儿用袖子连连擦着眉毛上面,免得额头上的汗流到眼里。板戌使劲抿着嘴,好不容易才使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张氏用疲惫不堪的声音回答道:
“不好意思了。从吃完午饭后就觉得整个身子发麻动弹不得。我歇一会儿就来。”
“你看,船又进来了。”
张氏被波光粼粼的水面耀得头晕脑涨,他交替地望着正在靠近的牵引船和板戌紧皱的眉头,又回到手推车运来的已经堆成山的石头旁边。东赫背上披着麻袋正站在那里等着,他把上衣脱了当成垫子垫在肩上弓下腰。张氏说:
“今天的代金券也卖吗?”
“得卖啊。”
“老崔家的那口子说得从包干的工钱里扣掉食宿费,都咋打算的?”
“跟崔工头说说情,让她先给宽限两天食宿费。都扒了三层了,肯定不会催得太急的。”
“大家都不知道今后该咋办啊。”
说着,张氏把一块石头放到东赫的肩上。东赫被石头压得打了一个趔趄,不过他如今已经能熟练地调整重心,所以脚下也还算有根儿。他的太阳穴青筋暴露,好像听见敲动上腭僵硬肌肉发出的声音一样,同时传来张氏的埋怨声:
“集体行动是不错,可也得想想今后的日子啊。”
东赫还没走出十步远,就觉得背上石头的重量好像要把两只脚脖子压进石子地里面去似的。自从干上运石头这个活儿以后,他两个肩膀头的淤血被麻袋蹭得脱了一层皮,以后可能会长成手心和指尖上的那种老茧。不仅如此,小腿肚子上有一块鸡蛋那么大的肌肉腾地提起来,大腿的肌肉像要抻断了似的。汗水从他的眼皮上流下来,掠过鼻梁,跟嘴巴下面的汗水一起淌到了胸前。他来到浮桥前,刚蹬上木板,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扔掉石头的冲动。他挣扎着想摆脱这种想法,可觉得血管像要炸了一样。他踩上去后把腰弯得更低一些,把身子使劲向前倾。一口粗气沿着舌根从紧闭的牙缝间挤过冒了出来。他跨过浮桥,上了许多空铁桶搭起来的板桥。他刚把石头扔下,海水就漾过船舷打湿了没有栏杆的小船船板,船板上荡漾着一湾海水。他把石头摞到前面的人放的石头上面。小船的船板上用红色油漆画着一个四方形,石头堆的面积基本上也在线内。
“六层。”
东赫后面的人填满四方形的最后一个空位后喊道。为了靠上船舱,牵引船随着越来越猛的波浪,从侧面迂回着靠过来。短工组的当地民工上了小船,伸开腿悠闲地抽起烟来。张氏他们为了在牵引船拉着装石头的小船出发之前再堆上一层,动作显得更急促了。大尉把背上的石头放下,站在小船上对同事们说:
“满板的两个,空的一个,六层的一个。”
意思是:四艘船中有两艘已经装满了,还剩下一艘空的,要想装满得堆十层,有一艘只装了六层,还有四层没装。东赫坐到石堆上,记下大尉喊的工作量。
“我在这儿看着,大家歇一会儿再干吧。”
背着石头的板戌让石头从背上滑下,直起腰来。
“这是什么话,这次还有一艘半不满呢……
“得盯着监工组的杂种们,别给咱们少记了。”
为了防止掉进水里,大尉把身子贴在小船的石头上,等着大船靠过来。大船熄了火,拖着激起的水沫滑到码头旁边,最先跳过来的大副把绳子挂在桩子上。有个监工组的小子从操舵室的瞭望窗里腾地探出头来。过了一会儿,他穿着撑得有些松松垮垮的泳裤来到了甲板上。他头上戴着一顶塌瘪的草帽来到小船上,打开工作记录本。牵引船的助手从挂在后面的空小船两边的铁圈上解下铁链。船一点儿一点儿向前,靠到装满石头的小船上,用铁链连好,然后与空船彻底断开。监工组组员从最前面开始,一层一层数起来。
“十层,满板的两个。这个是几层来着……”
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记到记录本上。大尉在他背后伸长脖子探着脑袋想瞧瞧,他立马把记录本贴到胸前发起火来:
“看什么?记录本有什么好看的?”
“哪有你这样的?”
“怎样的?”
“最后那艘船是六层,怎么就写了四层呢?”
“那又怎么了?……”
“看看记录本,核对一下。”
“我看你欠揍了吧……看什么看?又不是不通事理的人怎么胡来呢?”
“我看十层也赖成八层了,这四天里计算上可没少出差错。”
组员的脸红了,喘气声也粗了起来,看样子他凶狠得像要马上揍大尉一顿似的。
“我们只不过是按工作量来给你们发张钱单罢了。计算钱单的事儿不都是工头管吗?我们就是往下赖也捞不着好处。”
“肯定是总监和工头暗地里商议好了。”
“做人得圆滑点儿,太钢硬了可容易断。要是你敢乱来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这可不是乱来。我们没必要听你瞎指挥,还不是工头呢。”
“要想继续包干的话,就老老实实干活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等着瞧谁见棺材吧。”
虽然大尉这么说,但组员一边往甲板上走,一边胸有成竹地笑着。牵引船一发动起来,大尉便从小船跳到了板桥上,望着满载石头的小船分开水路驶去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船朝着防堤方向远远驶去。大尉低眼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脚,站在那儿凝视水中的一缕阳光,它透过浮桥木板中间松明穿透的孔扎入水中。
东赫从一开始就在板桥上观察两人,他来到大尉身旁说:
“一定要忍住。得等到包干结束的那一天……”
他俯视着在还没有垫防堤的大海中时沉时浮的工作船。这是一幅安稳悠闲的景象。大尉回答道:
“签名也有一半了。议员的视察再远也不过就是这三四天之内的事儿了。今天干脆当场来一场得了。”
“今天和明天是一回事。只要团结的话……国会议员来的那天再干,效果可能会更好。干部们肯定束手无策,公司方面在议员面前就算是履行公事也只能答应了。”
“狗娘养的,天天光玩儿嘴皮子闹腾个什么呀……”
张氏在石头堆前打手势喊着两人。
“最后一艘船来之前咱们得快点装上一些,你们还在那儿瞅什么呀?”
收工铃都打过了,可他们装石头的苦力活儿还在照常进行,最后一艘船进来后又拉走了满载着十层石头的四艘小船。
包干组的人累得浑身散了架,一个个像傍晚树林里的麻雀一样散坐在板桥的板子上面。他们正思付着自己终于超额完成了四艘的量。大尉问东赫:
“咱们干了多少?”
东赫拿出手册打开。每艘二百元,两艘半,三,三,四,三艘半,四,一共二十艘,他计算完了之后说:
“总共四千块,工头捞走一千块还剩三千块,平均每个人三百块。”
“兔崽子,一千块不等于五艘吗?让他一个人先装一艘试试……”
大尉愤愤不平地说。张氏揉着模模糊糊的眼,蹭去眼屎,用手掌拍掉干在脸上的盐粒。干裂的嘴唇和无力的眼神已经证明,他是无法和包干的其他年轻民工同样受折磨的。看上去他已经俨然是个病人。板戌望着张氏的样子,丢下一句:
“老张撑不下去了啊。才包干四天怎么就一副棺材样儿了?”
“闭嘴,臭小子。”
大尉呵斥了一声板戌,张氏点了点头。
“是啊,老了没用了。年龄大的民工一开始包干就垮了呀。身子骨儿扛不住啊。老了之后才知道不行了。”
最后一艘船离开码头后,监工组的人下了牵引船,向他们走来。谁也不理睬他。他们膝盖一软,屁股一坠,就起不来了。组员叫一开始就坐在后面的哑巴小吴过去,见他听不懂的样子,便火冒三丈地吼道:
“妈的,你他妈真要这么干?好啊,要是不爱包干的话我就成全你们。”
“你去看看。”
张氏对着大尉向后面使了个眼色。作为年长者,张氏可能不愿意听到那混蛋派来的小毛孩对自己咋咋呼呼地骂人。大尉几个小时前刚跟监工组组员吵过一架,他环视了一下不敢反抗的同事们之后,自己嘟囔着走向监工组组员。板戌说:
“就是拼上命干也滚不进个金山银山来,反正也挣不来白手起家的本钱。”
板戌嘭嘭地敲着坐在身旁的韩东的头,又接着说:
“真恨不得把脑袋瓜子一头扎到泥水里去。
“要说那样,这身子懒洋洋的啥事儿都不想干的时候,还不如去采石场偷个炸药包点上,用嘴紧咬着炸完蛋得了……”
韩东闲扯道。海边各个工地的民工为了赚到钱单,分别以工头和监工组为中心围成一个个圈正吵吵闹闹地嚷着。东赫对韩东说:
“我给你找个炸弹,你要不要咬着炸一次?到办公室前面去……”
“你还是连炸也一块儿代办了吧。”
东赫觉得现在这样说并不是不着边际的笑话。在民工当中,要是能利用某个人的牺牲,说不定会刺激大家参与斗争。可是又有谁愿意牺牲啊!大家都在互相等待的时候,机会也许就会错过。还有,就算是有人牺牲,也无法相信要求的条件会实现。即使临时答应了,也无法知道答应的条件什么时候能生效。大尉在浮桥对面的沙场上用沙哑的声音跟组员们争论着:
“咱们干活图个啥呀?”
他用食指捏起组员们撕给他的黄色钱单,给他们看了看,然后说:
“要是连你们也要扒一层的话,我们每个人不就只剩下二百五十块了吗?”
“臭小子,你是真不想混啦,你这是到谁头上来撒野了?”
组员做出后退几步的样子,却朝着大尉的脸狠狠地掴了一记耳光。大尉捂着腮帮子退了一步,站在旁边瞪眼看着两人吵架的哑巴小吴扑到组员身上就地滚成一团。张氏腾地站起身来跑过浮桥,冲着呆站在一边的大尉喊道:
“你还愣着看什么?还不快拉开……”
“别管他们。这些狗杂种得见点儿血才会清醒。”
韩东拽着张氏的衣襟。大尉蹲坐在沙子上,望着水边滚打的两个人。小吴骑在组员身上掐着他的脖子。板戌握紧拳头挥舞着喊道:
“打死他,往水里泡。”
海边其他分工地上的民工熙熙攘攘地围了过来,水路工作组的三四个监工组组员和采石场的两个工头从板桥上跑下来。小吴发出动物一样的吼声,揪着组员的头往泥汤里摁。组员四肢无力,小吴猛地一骨碌爬起来捞起一块石头举过头顶,变得像个疯子一样。
“抓住他,要出人命了。”
不知谁焦急地喊了一声。一个监工组组员急忙跨过沙堆,抱住小吴的腿把他拉倒。石头掉进了水里。小吴被陆续跳下来的监工组组员和工头压住了四肢。
“把这个疯子带到警备室去。”
有个组员说。小吴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挣扎着。其中有个人用皮鞋踩住了他。
“不许打人。”
“要打人我们就不客气了。”
五工棚的人在板桥上面喊着,韩东、板戌等人都抄起了板桥上的木板。组员们用惊异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民工,扶起泡在水中浑身无力的同事。其中一个人说:
“这次就算了。给你们个机会好好觉悟一下吧。”
说着,他推了一下扶小吴站起来的大尉的前胸。
“闪开!”
一个工头冲着坡上围成圆圈的其他分工地的民工们说:
“都回去吧。”
人群蠕动着却不肯散去。民工中有人用不服的语气说:
“你别掺和了。都完了。”
“都下手的话,谁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动的手。
“狠狠揍!”
他们吵嚷着。站在板桥上的三工棚的人也跨过了浮桥。监工组组员和工头们手里拿起石头,做好了防卫的架势向后退着。小吴甩掉大尉,跑上去狠狠地踹了其中一个工头一脚。工头跌了个狗啃屎,脸涨得通红,从人群中溜出去,四周立刻传来了嘲笑声。他们慌忙逃离板桥,朝警备室跑去。围起来的民工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开,回到自己的工棚。张氏跟在大尉身旁,边走边说:
“你到底怎么想的,看着那残废乱来也不管?这回可坏了。你以为办公室那伙王八蛋会放过咱们?你这人啊。”
“放心,一定让你爽快地拿到工钱。老张你也看见了吧?我有信心。”
“今天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
东赫插身到两人中间。
“监工组那伙王八羔子肯定会来报复的。工头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正好对着干。要按数量来算的话,咱们可是他们的十倍……看见了?”
“要是那帮家伙就带小吴一个人走的话,咱们就让他们带,咱们不能为了小吴阻拦他们。”
“哪有那样办事儿的?”
大尉有些愤愤不平,说完后吐了口痰。
“小李你就是张嘴。我看你跟做中介的一样,只知道看这看那的脸色。”
东赫变了脸色,嘴唇轻轻颤抖着。
“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吧。你捞起来就乱揍一通,以为出出气就算了吗?就打死一个又能怎样?就算他们脑袋开花……”
“那你是想眼睁睁看着咱们的人被打死吗?”
“就是炸弹也得有引火的啊。”
他们远远地绕过仓库,走到通向工棚的路上时,果不其然,看见监工组的组员们正守在路口。大尉在东赫耳边低声说:
“就三个人,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看来他们也挺慎重。”
组员们朝张氏他们走来,其中一个说:
“有点事儿,大家就不要参与了。”
三号房的人愣在那里一言不发,站在人群后的小吴两手抄起石头冲到前面。但对方并没有被小吴勇猛的气势吓住,其中一个组员走到离小吴一步远的地方,做了个手势让他放下石头。哑巴见对方走上前来,气得发出嗤嗤声,抄着石头的手垂了下去。对方抓住哑巴的两只胳膊,另一个用藏在身后的短铁棒冲着小吴的肩膀敲下去。韩东刚冲上去,大尉就拦住了他,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呵斥道:
“让他们打死算了,别管!”
小吴的一只膝盖一弯跌倒在一边。站在最后的人转身用脚踢了一下小吴的下巴,小吴挣扎着正要站起身来,结果却像只青蛙一样倒了下去。随后,他转过身去,趔趔趄趄地向海边爬了几步。提着铁棒的人疾步跟上去,开始抽打小吴的腰。小吴嘴里嗷嗷地喊着并长叫了一声。他的腰和背挨过三四下之后,人就鼻子蹭地趴在了红色的灰土中。刚开始说话的那个组员薅住他的头发向后拽着,带铁棒的家伙问:
“没留下伤吧?”
“就往脸上踹了几脚。”
组员斥责了一下别的同事,然后松开了小吴的头发。他转向张氏他们,用脚尖拨拉着小吴说:
“带回去给他上个冷敷吧。”
板戌把浑身散架的哑巴背起来,哑巴耷拉着脑袋,四肢像断了一般耷拉着。
他们轮换背着哑巴,上了坡来到工棚前面的空地上。四周的民工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一工棚和二工棚的人一拥而出。有人两手拢在嘴边问:
“怎么了?受伤啦?”
“让监工组的家伙给打的。
东赫接着回答。
“让谁?”
“监工组。”
“办公室让干的。”
大尉又说了一遍监工组,东赫则阐明跟办公室有关。他低声对大尉说:
“慢点儿走,最好让更多的人都能看见。”
“人都快给打死了。”
大尉吆喝着。
“浑身都让铁棒给打透了。”
“因为啥事儿啊?”
“看不惯他们扒咱们的皮,这帮狗杂种就动手打起人来了。”
“都是办公室那边安排的,专门欺负咱们这些从外地雇的人。只要有监工组在,咱们就没法放心干活儿。”
东赫继续扯着嗓子:
“他们为啥让咱们包干呢?咱们浑身是债拼死拼活地干到底是养活的谁啊?”
大尉说。
“现在就给办公室写个意见书搞斗争。”
“我们工棚也都签名了。要是准备干的话,得先把监工组的小子们赶走。”
“我是为了提意见才签名的,不是要闹斗争的啊。”
“咱们跟他们说好话这些杂种们都动手,要是交意见书的话他们肯定连看都不会看。”
东赫说。民工们看到垂在大尉背上的小吴的惨状后似乎动摇了不少。
“我也签一个。”
“咱们又不是没手没脚,把他们揍个稀巴烂再说。”
五工棚的人扒开围观的群众跑了过来。二号房的资深民工把一只手里提的行李包递给大尉说:
“崔工头和监工带着那帮浑小子上来了。他们说五工棚的全都解雇了,债也不用再收了。”
“让愿意走的人都走,把行李都放出来了。”
“有些欠债多的人正翻过独山走了呢。”
大尉把小吴移到韩东背上,系了系鞋带。他问二号房的老民工们:
“好啊,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打算离开这儿吗?”
“那倒不是,是被赶出来的呗。他们正等着你们呢。秘书那家伙就那样。说是把领头的你收拾个半死这事儿也就了了。”
“都在这儿等着。我自己去跟这帮家伙谈判。”
大尉拨开人群走了。
“一起去把他们赶出工棚。”
“大家快去拿铁锨和锄头啊。”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越来越激动。东赫上去拦住了大家:
“还是让他一个人走吧,咱们有更重要的事儿呢。眼下要想跟他们对着干就得有现金,今天干的不要换代金券了,都换成现金吧。”
“我说,今儿不是开支日啊。”
“昨天不也不是嘛,可他不也买代金券了吗?江书记那兔崽子不管啥时候都藏的有买代金券的钱。”
“去书记室。”
东赫问他们当中谁是资格老的民工,一工棚的人站了出来。东赫问道:
“各位,咱让他们把每个工作组的钱单直接计算成现金。要是他们露出想捞一分钱的苗头,咱们就把干活儿的钱从他们手里抢回来。”
“我们组昨天还便宜卖给那兔崽子代金券了呢,也得收回来啊。”
“过去的就算了。还有三工棚的人中……”
东赫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三工棚民工组组长。
“大叔,你到十工棚那边说说咱们的事儿,让他们协助一下。”
“要不要让他们参与?”
“有几个前辈就行了。”
大尉朝着五工棚走去。前院空无一人。他早打探好了逃跑时工棚后面的路。他一到院子里就听见崔工头的声音:
“人来了。”
工头和总监坐在后廊台上,奉泽和兄弟们站在厨房前面。宗基打开房门出来,他把同事们的铺盖行李扔到了院子里。崔工头对大尉说:
“就是因为你才决定把五工棚的人都解雇的。别再惹事儿了,快走吧。”
大尉不做回答,似乎有些放心地低头望着扔在院子里的包裹和洗漱工具、军用背囊等。总监说:
“会照顾你的家属路费的。我们一个电话就能把你们全部送进邑里的拘留所。”
奉泽的弟弟用缠在手腕上的铁链敲着厨房门的木板,小声说:
“我们啊……虽然对你意见不小,但你要是老老实实地走了也就闭上这只眼了。”
大尉瞟也不瞟他一眼,直接问监工:
“拘留所,我们犯什么罪了?我们是偷了还是抢了?”
“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总监似乎是要征得工头们的同意,一边把脸转过去一边说:
“在工地上煽动工人随便闹纷争可是违法的。”
“怎么违法了?”
奉泽挑起后面的行李晃着肩头到了院儿里。
“你不用装蒜,那可是红鬼子[6]们才干的勾当。”
大尉握紧了拳头。
“我们是像你们这帮混混儿一样拍干部的马屁喝民工们的血了,还是在招标上又扒一层钱了;是坐在酒吧里把施工条件换成支票了,还是贪污施工费了,兔崽子们。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家伙还说我是红鬼子?你们他妈的不想想怎么去擦臭屁眼儿,还说拼死拼活干活儿的人是红鬼子,你们他妈的要是滚出去我倒也不会计较……要不这样的话,我他妈就是埋到那泥滩里也不能离开这儿半步。”
大尉一激动话接不上来噎住了嗓子。宗基从后廊台上下来对崔工头说:
“你就是跟他讲一百年的好话,他也还是想着要说服你呢。”
总监气愤地站起身来,从大尉身旁经过来到院儿里,威胁道:
“看来只能打电话了。”
奉泽站在大尉面前满脸嘲笑地说:
“你是不是就想着埋在这泥滩里了啊?呵,可真他妈什么样的愿望都有啊。”
宗基挖苦着,用脚把行李踢到一块儿说:
“这样活下去的话肯定是要埋在泥滩里了。”
宗基把脸凑到大尉能感到自己鼻息的地方,小声说:
“别对着干,给你足够的路费赶紧走人,要不到我们监工组来……”
大尉一脚踹向宗基的胸脯,他一屁股向后跌倒了。拿着铁链、棒槌、锄头等家伙的奉泽家人一下子扑倒了大尉。大尉用两只胳膊抱着头在地上滚着。
跑到书记室的民工们一把抓住正关门上锁的江书记的后衣领,把他推到了屋里。
“不用把钱单换成代金券,还是直接给我们换现钱吧。”
“干多少给我们多少钱就行。”
江书记已经预料到事态的严重性,早就吓得不成样了,他坐在椅子上假装翻账本。民工中有一个人用铁锹狠狠地敲着桌子,他肩头一缩吓了一大跳,打量着诸多发火的民工,解释说:
“现金都光了。我嘛,不就是个按公司指示办事儿的人吗?”
民工们看见他失去了平时狐假虎威的样子,感到很开心。平时因民工们不遵守秩序大发雷霆、催命似的往外赶人的那种耀武扬威的神气已丧失殆尽,现在他只不过是一个惊慌失措、心胸狭窄的生怕丢一分钱的小个子男人而已。
“包里肯定有。打开包。”
民工中的一个人抢过了江书记平时总夹在胳膊下的黑皮包,伸出手道:
“交出钥匙来。”
“把钱单的单子都收起来算一下。”
一工棚的老民工提议说,他们把皱皱巴巴的纸团都扔到了桌子上。
“一万一千块的。”
“今天可不是开支日。你们以为这样回头就没有麻烦了?”
江书记提了一下自己的威风。民工们抓住江书记的脖领子回答道:
“少他娘的废话,快拿钥匙,狗杂种。”
“以前买代金券的时候你那臭样儿我们看够了。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天天买下代金券后开支日再卖给我们捞一大把,这回可不买你的账了。只是让你给方便一下今天的活儿。”
“就一天的呀,你这狗都不如的家伙。”
民工抓住江书记往上一提,他憋得咳嗽了几下,便把钥匙掏出来给了他们。老民工甩给大家一堆堆现金看。民工们顿时一齐发出了惊叹声,打了个口哨。
“看啊,咱们从前和票子根本就没缘分,一翻这狗娘养的家伙的包,才看见这满满当当的一堆,这么长时间咱们跟牛似的光让人宰了。”
“不光这些,这家伙还靠卖东西宰了咱们许多钱呢。还把带石油味儿的劣质烧酒装到废酒瓶里卖呢。”
“交出宰我们的那些钱。”
“好了,都出去吧。除了把今天的活儿换成现钱以外其余的不能动。”
老民工边说边推着同事们的后背。他在门前冲着里面书记的脸把包丢了过去。空中顿时下起了钞票雨,江书记这才醒过神来,急忙弯下腰捡钱。
4
“不下班吗?”
工程师说着背起剩下的行李,抬头看了看站在窗边的所长魁梧的身躯。所长眼睛看着窗外,回答说:
“今天可能要晚一些。几天前就发现民工们的情况有些异常……”
“提出个一般条件什么的,跟他们定个约维持和平呗。”
“哪有合适的条件啊。”
说着转向工程师。他汗水直淌,掏出手绢擦着脖子。
“总不能比别的工地多给吧。现在干活儿的人凶得很。咱们不知道每天要打发多少人走呢。还有这种性质的工程本身就够有负担的……再加上工钱又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也不是个小数目。”
“最起码防堤的基础建筑得完工啊。国会议员们到底是哪天来考察?”
“后天上午十一点,准备简单举行个仪式。总公司也会来人,道知事[7]也会来,恐怕要丢脸了。”
“是不是民工们提前察觉到了,要故意来个下马威啊。”
“就算是下马威,可除了工钱之外还能有什么。咱们制定了一个适当刺激他们的方案,也做好了清除他们的措施。就是再激进的反动分子在主要势力里,只要咱们假装改善原来的原则,他们就维持不了多久了。”
“这些人干活儿的效率低得不像话。石垣还是老样子,水路也是一团糟。早知道这样,承包给他们就是了。要是按照干活的量付工钱的话……”
“不是吧,我跟你的意见相反。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是不会有什么动向的。原来对劳动条件没什么感觉,但承包后一拿高工资却突然觉察到什么了。”
“从整体结构来看,我并不觉得他们的待遇不合理。现实情况就这样,还能怎么办呢?”
“不光咱们工地上用监工组,到哪儿都一样,理由只有一个。”
所长又擦了一下汗,走到玻璃窗前。
“就是为了咱们不亲自介入这些事。必须通过工头们去控制民工。一方面让他们跟主要分子接触,来软的,另一方面对那些乌合之众,要么干脆压下去,要么好好诱导。”
“这可怎么办,这次视察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这个嘛,只要给他们看看工程进展情况,进行一下简单报告就行了。要是闹纷争什么的,咱们施工现场的威信就扫地了。”
“奇怪。哪儿……好像不对劲儿。”
他们嘀咕了好一阵儿,准备出门的工程师把脸凑到玻璃窗前说:
“那……不是总监吗?”
所长皱起眉头和工程师一起向外张望。
“正往这边跑的人是总监吗?”
“没错儿。”
而且,他们还看见在黄土堆上集合了一片黑压压的工人。他们分散成十几个人一伙儿,正往坡下冲过来。
“看样子不止是罢工啊。”
所长焦急地说。他打开办公室的门,等着总监跑近。总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快到办公室的时候更加快了步伐。他摆着手对所长喊道:
“坏了。”
“不是叫你把领头儿的那个叫过来吗?
“你看看那边吧,一窝蜂都上来了。”
“是签名的那些民工?”
“签名什么的根本就不是问题。”
他气喘吁吁地好像要倒下去似的,一屁股栽到椅子上。
“杨奉泽那小子不该没头没脑地揍民工。我当然是想过去好好说一下,可跟上次不一样了。”
“那个叫大尉的走了?辞了没有?”
“那家伙可不是一般的拗。我不该就那么先走了。看来奉泽那帮小子把他揍了个半死。”
“什么?打死人了?”
“不是,好像是一时没气儿了。民工们现在……你看,都疯了。”
“电话,打电话啊!这工地上……”
所长不停地擦着流下来的汗水,频频望着外面。
“喂!工地上起暴动了。请派二十个警官,这次暴动非常厉害。”
“云地这边就是派十个也不容易啊。”
工程师说。所长冲着正手持话筒大声吆喝的总监又添上一句:
“光靠奉泽他们根本不顶用,得再添组员。到第三开发工地需要多长时间?”
“往返大约半小时。”
“好,派个人去把他们监工组的小子们领过来。组织暴乱的民工总共有多少人?”
“到五工棚就大约有一百多人,十工棚那边也有五十多人。”
这时,门哐的一声开了,领头的头包白布后面跟着监工组所有的人,他们一窝蜂地挤进来。奉泽头上那顶挡着丑陋烧伤的条绒帽子也不翼而飞,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们相互看了看对方的伤,撕下衬衫,把手和头等地方包扎起来。
“石子没命地飞,好不容易才从工棚里逃出来。”
“挥着棍棒才冲过那帮狗杂种逃出来。”
所长哐地跺了一下木地板,用手指着他们说:
“好了好了,你们到底来这干什么?谁让你们随便打人的?方法不对嘛,太蠢了。”
奉泽也毫不示弱地暴跳道:
“到底哪门子不对劲儿?我们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是你们说用什么手段都行吗,如今事儿一坏你们就想脱个一干二净是吧?妈的,我们组员都让人打开花了难道还能坐着等死不成?”
“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办了不就行了吗?在事态扩大之前要是以个人为对象压下去的话,也不会弄成现在这副模样。”
崔工头正低头坐在角落里发呆,听到这话他抬起头来说:
“真他妈丢人。你还是看看吧,这次是暴动,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说散的。”
总监拿着听筒叹了一口气,对所长说:
“警察那边不愿意插手,说让咱们自己商量着解决。还说很不方便。”
“给我。”
所长说着一把抢过了话筒。
“是科长吗?啊,是我。所长。我不是看这边治安不好才让你帮忙的吗?我们仓库里可是堆了不少的材料的,受伤的职工也不少。这事儿要是闹大了的话,不还是你们的责任吗?只要带走几个挑头儿的,事情不就了了?”
民工们提着铁锹和木棒之类的工具慢慢走了过来。他们默不做声地向这边移动着。到了办公室前面他们停了下来,里面的人便更加着急起来。工程师说:
“所长出去训训他们吧。”
“我?这帮乡巴佬太激动了吧……”
“我到第三开发工地去一趟,把那边的监工组员们带过来。”
说着,总监站了起来。工程师也说该下班了,像要趁机溜走的样子。所长和总监出门朝着民工走去,走到离他们大约十步的地方停下来。站在最前面的是徒手的东赫和第三工棚的一个前辈民工,他们看起来反而比办公室的人沉着得多。东赫和前辈民工走出人群,向所长走过去。所长看见这两人走来,小声对总监说:
“这些人好像头一次见,你认识他们吗?”
“上次出事儿后进来的家伙。还有一个是跟大尉一起进来的。”
“就是这家伙四处动员签名的?”
“鼓动这事儿的准是大尉和那鬈毛儿。”
东赫刚和他们对面站好,就从工作服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破旧的信封推给所长说:
“我们决定从今天开始罢工。”
所长用接过来的信封指着东赫身后说:
“罢工就罢工吧,提着镢头和铁锹来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把办公室砸烂?要不就是想打人?虽说这儿是荒郊野外,可警察也还管得住,这一点希望你们明白。”
“我们只是为了防止监工组再耍赖。信封里面是我们的意见书和联合签名。
“都要求什么条件?”
所长也没有显出要把信封撕碎的意思,而是攥在手里傲慢地问道。他深知自己绝对不能失去威风,应该像平时一样尽力压制他们。民工们来势强猛,提着工具义愤填膺地站在那里,可在所长的眼中,他们只不过是工地的防堤或者岩石、海水或者泥滩那种不会动的风景的一部分而已,根本想象不出其中哪个人会发火或哭或笑。他们带来的麻烦,最多就跟那出了故障的卡车或者裂开口子进了水的石垣差不多。虽然只不过是一种错觉,但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时,黄土坡上面稀稀落落的土房子和周围簇簇拥拥的民工群,看起来犹如一些海边的沙子或贝壳等自然风景一般。一打开工资本,映入眼帘的就只有工棚的号码和民工们一连串的代号。所长有些厌烦似的用手背蹭着下巴说:
“我不是问你有什么要求吗?”
“打开看看啊,看了就知道了。”
老民工说。所长这才撕开信封,掏出厚厚的一叠纸。总监说:
“咱们……到办公室里面谈吧。”
“你少掺和。”
说着,三工棚的人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总监看他们对自己并不感兴趣,迟疑了一会儿就从办公室后面的路回去了。所长开始用很低的声音读意见书。
——尊敬的“亚细亚建设”会长阁下。我们是云地第三开发工地雇用的民工。起初我们以为现实条件只能如此也就无怨无悔地光是干活了,但实在是有些太不合理,所以我们才团结起来集体行动,并顺便提几条意见。我们的工钱本来就不到法定的金额,而且半月才开支一次现金,又加上我们这些流浪汉大部分没有现钱,所以只能把代金券便宜卖出去来买些日用品,或者用便宜的代金券来抵工棚的食宿费。书记们通过代金券机投机挣钱,而管工棚的也同样榨取工钱。大部分客地民工都欠管工棚的和书记以及他们开的小卖部两三千元的债。所以,即使我们想到别的地方另找活儿也没法走,都被困在了这里。还有这活儿比建筑远远苦得多,比较容易的省力气的活儿都被当地的民工占了。涨潮和退潮的时候,靠大体估摸的时间来敲钟上工和下工,所以没有明确的休息时间或固定的工作时间,只要太阳一升起来就得干活。并且,由于有人离间劳工和公司之间的关系,总监以下的工头等劳务干部以组织监工组为名,指使外地的一些流氓出来明着榨取我们本来就十分微薄的劳动收入,并压制劳动的自由氛围。工棚的条件跟家畜的圈差不多,每屋安排十几个人,伙食也很差。这种规模宏大的工程,工棚本应归公司运营,靠个人的权力、资金以及所有权来运营,只能是独断专行。所以,我们提出以下四点建议:第一,将工资提到现在道级的工资水平,但前提必须是与劳动量无关并按天计算;第二,确立明确的劳动时间;第三,解散监工组,民工们轮班自治;第四,改善工棚条件,合并食堂并交给公司运营。每天的代金券可以和饭票抵消,但剩下的要支付成现金。我们的上述要求一天得不到实施,下列签名者就会进行一天的斗争,特此告知。云地开发工地现场临时民工一同。
所长有些不服气地翻看了一下后面的签名,抬起头来:
“所谓斗争,就是指罢工吗?”
东赫稍停了一下:
“包括罢工。”
“这么说就是暴动了。”
“为了得到改善,我们也得建立个组织。”
“什么组织?”
所长冲着东赫一脸嘲笑地说:
“你们和工厂的工人不一样。再怎么说,你们不过是临时雇工罢了。”
“从一开始签名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认识到了。既然我们不是一下子全被解雇,就算别的民工进来,我们也有能力进行简单交接。”
“这么做你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吧?是给你们钱呀,还是酒啊,你们到底图什么呢?这不是故意找碴儿吗?”
“即便我们没有好处,那后来的人中也会有人能享受到劳动条件改善后的好处的。”
“咱们先撇开劳工和公司,从所有人的关系上来看一下。我也想尊重你们的意见,打开天窗说亮话。工地上用不着拐弯抹角,你们到底想要多少?你们的心情我也都理解,咱们换换怎么样?”
默默地站在东赫身边的第三工棚的前辈民工听了这话差点儿冲上去:
“我可是告诉你了,十分钟之内把监工组的狗杂种们交给我们处理,要不然的话我们就冲进去。”
所长向后退了几步。他焦急地瞅了一下手表,望着民工们去食堂的那条洋槐路。
“还有个请求。”
所长正要回办公室,东赫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所长挣脱胳膊,又退了几步。
“有两个民工被打成了重伤,得住院。”
“在哪儿?”
“在工棚里由同事们照看着,可有一个伤到了头,所以很危险。”
“知道了。给我们点儿时间吧……”
“病人和纷争是两回事。”
“把他们带过来的话,你们能说服民工们回工棚去吗?”
“那不行。”
“得给点儿时间啊。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得给总公司那边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办公室里你们也看见了,都下班了,只剩下几个担当劳务的职员了。”
前辈民工推搡着所长的胸,喊道:
“现在就去把那些狗杂种们叫出来。快点儿解决。”
“我们早就知道了。”
所长正要往办公室走,东赫把头凑到他的后脑勺上说:
“国会议员要来的事……”
所长向后看了看。他脸上现出焦急的神情,再次打量了下东赫身后的民工群,然后匆匆地回到了办公室。所长刚一离开,同事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一拥而上把这两个负责协商的人团团围住。民工们现在已经不再那么激动了,为他们自己争取到的形势感到十分得意,一副副大无畏的气势。他们争先恐后地问道:
“给提工钱吗,到底咋决定的?”
“说把监工组的杂种们交给咱们吗?”
“不用等他们交出来了,咱们干脆冲进去抓出来得了。”
“反正咱们……”
民工们提着木棍就要冲过去,东赫上前夺下他们手里的木棒说:
“得等。他们说得给点儿时间。咱们整天连活法儿都是等的,还差这一两个小时、一两天吗?要是无端打人、动家伙的话,只能变得对他们更有利。”
前辈民工喊道:
“各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次说什么也得有个了断。大家愿不愿意一起撑到罢工结束?”
“我们就是想抽身也抽不掉了呀,都是签过名的人了。这心里头一次这么痛快。”
“我们十工棚能再带些人过来,让他们一起参加吧。”
“出了些差错,走了不少人。上次罢工的时候也是。咱们在这儿都搞成这副样子了,就是被赶去别的工地,估计这心里也不会痛快,干不好活。十来年的老陈账了,得痛痛快快地算清了再走。”
奉泽他们垂头丧气地围坐在办公室的一角,不时地抬头看着人们的眼色。奉泽支支吾吾地说:
“那边要是说把我们交过去就能了断的话,我们这就出去。”
所长正给警察局打电话,所以没理睬他们。崔工头用轻蔑的目光瞥了奉泽一眼,说:
“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万一让他们把你们带走,那我们成什么了?要是再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今后干脆就把工地封了算了。”
“不管是完蛋还是了事,杀过去试试再说。”
宗基怒气冲冲地望着窗外说。奉泽回答道:
“你这秘书家伙,没你说大话的份儿。小子,要是你早点告诉我们的话,不就能提前使上劲儿了吗?”
“我早就说有些不对头,都提醒过几次了,可你们相信过我一次吗?”
“吵死了,安静点儿。”
被所长一喊,两人安静了下来。所长着急地等着、刚一接上电话就爆出大嗓门来:
“暖,怎么搞的?以后中央那边怪罪下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问机动警察出动了没有。行了,知道了。大家不都是相行方便一起活的吗?你们想清楚了,事情过去后到底是哪边后悔。好的,只要把他们赶出工地就行了。”
所长嘭地丢下话筒,望了一眼办公室外边。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嘟囔道:
“警察们就是来了也是个问题。这些家伙们撑个三四天不动弹的话,明摆着吃亏的是咱们……”
“咱们让留在工棚里的民工们去说服他们怎么样?”
崔工头问。所长停下步子,仿佛想了一下。
“留在工棚里的民工能有多少?”
“闹事的只占全体的二分之一。”
“剩下的人当中能有信心买通几个吗?”
崔工头望着宗基,宗基在上次事件中也是负责这方面的,所以很自信地反问道:
“需要几个人?”
“大约五个……就够了。”
“五个不成问题。有几个会耍嘴皮子又会来事儿的。”
“最好不要找年轻的,越是有些年纪、资格又老的越好。你要是把这件事做好的话……知道吧?”
“好,我去试试。”
“马上绕后路去工棚吧。最好快点儿下手。
宗基怕民工们注意到自己,故意装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泰然自若地绕过办公室前面,顺着后面的路往工棚那边走去。崔工头往窗下张望了一下说:
“行了。没有一个家伙用心注意到。”
“签名名单要好好保管,以后会有用处的。还有,说是有个受伤的,伤口一旦恶化,咱们还得落个杀人收尸的名。”
“这种出乱子的时候不用担心伤了几个人,着急的是他们那边。有人受伤的话,说不定还能当成协商的条件呢。”
“他们提的那四个条件太不像话了。就是再不懂当今行情,也得八九不离十啊。当初这工程不就是冲着给公司挣个名分吗。咱们都不指望什么利,他们还让提工钱?”
“就算是上报给总公司也没用。”
“肯定说咱们无能。反正这次的事不能再扩大到工地之外了,得尽全力摁下去。”
三工棚的前辈民工走近办公室,把手拢在嘴边喊道:
“不能再等了。五分钟后要是再没有什么动静的话我们就开始行动,你们看着办吧。”
“这兔崽子,真想一脚踹死他。”
“让我出去吧。所长。”
奉泽提着木棒腾地站了起来。所长看到他鲁莽的行动后十分上火,但还是强忍着,捶着胸口向他们示意说:
“不用吹大的了。没有办成一件事,最后才成这模样的。你们将来在这儿干不下去了,得和第三工地的组员们交换一下。这儿需要老练一点儿的。”
“听见了吧?好像来了。”
崔工头说着歪了一下头。外面传来汽车轮胎轧过石子的声音。只见白色的警车绕过食堂前面的槐树路,后面满满地坐着被警棍和铁网头盔武装起来的警察。
正愣坐在那儿聊天的民工们发现了警车之后,慌忙站起身来嚷道:
“咱们给耍了。”
“是要拖延时间啊。”
“妈的,砸碎了冲进去把他们拉出来。警察我就怕了吗?”
被激怒的年轻民工中有一个人揪起东赫的领口蹾着他说:
“你他妈的猪脑子懂个屁,张罗了半天把事儿搞成这样?”
其他民工也愤怒起来。
“这狗杂种,肯定是为了捞钱跟他们串通好了。”
“这些家伙跟警察都商量好了,假装去协商,其实是拖着等警察来。”
“这回我谁也不信了。”
民工们说着推开了东赫。
“谁的指示也不听了。现在开始个人有多大胆就干多大事儿。”
“现在还来得及把办公室扫平。”
办公室的玻璃窗被民工们扔来的石子砸烂了。加速驶来的警车发现前面的暴动后,立刻发出急煞车的声音,在办公室后面的路上停下。有个警卫[8]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指挥机动警车:
“只要往外赶一下就得了。要是以后落下警察和现场合伙镇压民工的话柄就坏了……”
办公室里面的人用桌子和椅子顶住门,低头藏在倒下的桌子后面。民工们扔完石子跑了过来。警察站成箭头队形,手里提着警棍,一步步逼向民工。警察绕到民工的侧面,拉大间隔,做出包围的气势。
“快回工棚去,请回工棚……”
民工们刚一往后退,监工组和办公室的人便借着警察的到来,重新鼓起勇气一拥而出。民工们的石子又飞了过来。监工组组员们也对着开起石子战来。为了隔开双方,警察换成“一”字队形,跑到石子战的中间站开来。所长喊道:
“你们怎么这样?得先把民工们打发回去。把他们赶回工棚。”
警卫通过随身用的扩音器对民工们说:
“都回工棚去吧。要求的条件会通过协商解决,先回宿舍吧。要是不答应的话统统逮捕。”
民工们乱嚷嚷道:
“你们凭什么逮捕我们,我们只不过是自我防卫而已。”
“应该抓走的是那边。
喇叭里连连传出警告:
“法律对谁都是公正的。恢复理智解散吧。法律对谁都是……”
“我们不需要公正。”
“要是拒绝解散呢?”
“警察也支持那边。咱们是有钱呢,还是有后台?天下哪有可信的家伙,咱们就得信咱们自己。”
“去开仓库。仓库里肯定有好对抗的家什。”
民工们散成好几帮扫荡着工地,一个前辈民工向东赫跑过来说:
“怎么打算的?是正面对着干呢,还是协商一下?”
东赫说:
“只有在咱们展开行动的时候,才有可能商量。已经成这样了,就只能撑下去了。”
“工棚那儿怎么样?”
“那儿四面都敞开着,一天也示不了威。在这种情况下,那边稍微一强硬,咱们的要求就又落空了。”
“先回工棚吧。先撑一阵,要是不妙的话再找别的办法……”
已经有一部分民工黑压压的成群成群地冲进了仓库。剩下的民工和组员们对峙着,慢慢地往后退,警察站在一边,一副观望事态发展的样子。所长对警卫说:
“你看看。你以为是场简单的纷争吗?这是不法分子煽动的一场暴动。我回头得跟道警抗议一下。”
“上级命令我们千万不要事前插手,让我们主要防止大事故发生。”
“这些家伙都成匪徒了去抢仓库……这还算小事故吗?”
“回头这些违法的人都得立案。我们不仅不清楚劳社关系[9],而且这次情况特殊……”
“有什么特殊的?这才是传说的官僚主义呢。把责任一回避,是想应付了事吗?”
“嗳,你这人……国会要来视察,要是拖到那时候的话,最后不利的是谁?说不定四处都吵着说警察滥用职权呢。”
警卫说着叫过一个警司来,把一部分警察派到仓库那边。冲进仓库的民工砸烂了临时工棚的铁门,搬到了里面。他们把废油装到空桶里,搬着炸药箱子和八字形的铁丝网捆。
其他民工堵住通往工棚的黄土路,为了防止监工组和警察接近,他们站着往下扔石子。下班的办公人员和到云地去的工头们坐着三轮车先到了,接着,第三开发工地的监工组组员们坐着亚细亚建设的黄色翻斗车也来了。组员们每人手里都提着铁丝和棍棒。
陷入困境的奉泽那帮小流氓看见援兵已到,立马精神抖擞起来冲到民工们面前。为了切断通往仓库和黄土坡的路,第三工地的组员们绕到了右边。民工们一边用石子和嘲讽迎接组员们的凶猛气势,一边慢慢地向后退。从土坡侧面上来的第三工地的流氓们挥动着武器,从后面夹击起民工们来。民工的队伍顿时被冲散,铁锹和棍棒绞在一起,你爬我滚,乱成一团。双方都有三四个人受伤,民工们扶着受伤的同事退到土坡上面。麦克风里高喊道:
“不要再靠近他们了。他们回工棚之前,一定不能靠近他们。警告……”
民工们不再相信警察,公司调动的敌人就在眼前,工棚再怎么说也防备松散,不等有人提议,大家就都退到工棚后面的小秃山上去了。
东赫担心受伤的同事,就跑去五工棚。张氏不知道哪儿去了,只有板戌和韩东无精打采地坐在工棚的廊台上。板戌惊慌地东张西望着,一些匆忙路过工棚的人们嘟囔道:
“好像闹大了。”
“大尉兄呢?”
“醒过来了。”
“小吴怎么样了?”
“小吴站不起来了。腰被打坏了,以后不能干重活儿了。”
“上小秃山吧。他们也不会向伤员动手的。监工组的家伙们要豁出去了。”
“他们人数比咱少得多啊。
“三工地的流氓们一下子全过来了。还有警察也合伙了呀。”
“这么说一百五十多人都被赶上小秃山了?”
“都是些过惯苦日子的人,只要一看见当官的制服浑身就软了。心上的弦都绷得紧紧的呢。”
“到山顶上去干啥呀?”
韩东嘟囔道。东赫说:
“只能撑到国会议员们来了。要是咱们能坚持下去的话,公司也得要面子,他们不妥协就过不去。要是把咱们放到山顶上不管的话,他们就达不到这次工程上的目的了。”
房间里传来大尉孱弱的声音:
“小李在吗?”
东赫这才打开了偏门。
“醒过来了?”
大尉被衬衫布片包着躺在黑洞洞的房间里,门一开,他使出全身力气爬到了廊台这边。他的脸上还沾着干掉的血块,肿得老高。
“要把我留在这儿吗?”
一个小时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大尉,现在已经目光浑浊了。东赫安慰大尉道:
“你是重伤。上山的话得露宿,怕你这身子骨撑不下去。你就是留在这儿,他们也是人,肯定不会下手的。而且还有外来的人看着,至少也得把你送到邑里的医院去……”
“不行,从一开始我就希望看着闹斗争才留在这儿的。”
东赫频频看了看工地那边,瞧见三四个监工组组员正慢悠悠地走上来。他把大尉揽过来,抱到廊台上扶他坐起来;大尉皱紧了眉头,忍住头骨震动的剧痛。
“来,背上。”
小吴也打手势请求带上他,板戌便背上了他。他们五个人跟在民工们身后上了小秃山。警察堵住空地,一直把队形摆到了十工棚的后面,监工组的组员们正向小秃山靠近。
暮色降临,四周由暗变得越来越黑。
山上的民工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沿着山顶附近的岩石堆起了墙,用“八”字形铁丝网把容易攀爬的山腰那边挡住。他们在岩石后面安全的地方铺上带来的被子,扶着在斗争中受伤的人躺下。有一些民工正吃力地拖着装满石子的包和袋子,准备用来打石子战;还有些人打开从仓库拿来的炸药包装箱,掏出十几个像蜡烛一样的炸药包。
警察到工棚里观望两边的事态。气势汹汹的监工组组员们看到天一黑下来,立即开始往秃山上爬。一个民工说:
“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带炸药的几个民工在灯芯上点着导火索,冲着山腰下扔了过去。顿时间,几个地方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尘土飞扬,碎石四溅,连大块的岩石都滚了下去。这种威势出乎意料地镇住了对方,组员们被狼狈地赶到了秃山脚下。
夜幕降临后,民工们切实感受到了被孤立的感觉,他们在四处点上的废油火堆燃起了红红的火苗。下山到江对面村里走了一趟的人,端着满满一大碗米团子回来了。他们把买代金券剩下的钱拿出来,公平地全部分给了各个工棚。民工们以火堆为中心,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交谈着。韩东把三号房应得的五个米团分给每人一个。包着头卷盖着被子的大尉看见韩东推给他的米团后,摇着头低声地呻吟着。他无力地说:
“我更想要的是水。”
“有几个人到江里打水去了,水一会儿就来。再忍一下吧。”
“伤口怎么样?”
东赫问。大尉费力地翻动着身子说:
“难说,疼得跟针扎似的,血好像也止不住。”
大尉又让他从包裹里拿出毛巾来,裹在一直渗血的包着头部的衬衫布片上。
江对面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不定。左边可见云地灯火通明的邑里,海潮声伴着风声从远方传来。转过身去躺下的大尉自言自语道:
“飘到这么远的地方了啊……”
正吞了一口米团子的东赫问大尉:
“什么……说什么?”
“村里的灯火看起来真远啊。”
东赫默默地望着飘在黑色原野上的村里的灯火。他看了很久,直到产生一种灯火的火花犹如苗芽的细毛一样散在眼前、点点灯火越来越近的错觉。好像有几家矮巴巴的屋檐下也亮起了灯,从紧挨着的窗户里发出的低低的对话声仿佛就在耳边。东赫说:
“好像在眼前啊……”
“我觉得它们很远。”
大尉说着,感觉村里的灯火就像夜里的汽车鸣叫着滑过田野一样。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勒令在陌生地方下车的人一样,而所有的灯光好像朝着指定地点发动的车辆一样。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世道要活下去真不容易啊。”
东赫没做声,只顾吃饭。大尉努力回顾家乡的村子,但脑子里浮现的只是他和妻子分开后暂住的那些工地附近的荒凉村庄。他之所以四处流浪,是因为给瓦匠当下手的时候听到过流浪民工们经历的事儿。瓦匠说,要是不想活得太累,想简简单单活的话,没有比做流浪民工更舒坦的了。如今亲自试过了才知道,瓦匠是光拣好听的说的。如果时机都合适,每去一个地方都有事情等着的话,就是一辈子流浪他也心甘情愿。大尉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是头撞在了紧闭的铁门或墙上,正流着血,而门和墙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坚如磐石。
“好像有人上来了。”
东赫站起身来,俯视着黑黝黝的山腰。民工们在山腰两边拉上铁丝网,并在两头各指定好一个手持明子的望风人。他喊着问下面是谁,下面回答说是从工棚来的人。明子光下映出了走上来的张氏和三四张陌生民工的脸。他们上山后看见同事们满脸杀气的样子,有些茫然。工棚的前辈民工说:
“差一点上不来,待在工棚里好不容易才溜出来。”
东赫问张氏:
“下边情况怎么样?”
“给留在工棚的人供特餐呢。还吵吵闹闹地喝酒呢。”
“狗都不如的杂种们!”
不知谁在旁边骂道。一工棚的民工继续介绍说:
“监工们守着山脚,警察好像要在小卖部里熬夜。公司职员们也在那儿。”
“所长有没有说什么?应该给剩下的人说几句啊。”
“说示威不能拖到明天晚上。好像会尽力答应要求事项的。”
听话的民工们顿时沸腾起来,发出了欢呼声。
“看吧。咱们赢了。这会儿他们不敢踩咱们了。
“得先把监工组的狗杂种们除掉。”
“从现在起就是累断骨头也有个盼头了。”
张氏说。
“后天上午国会考察团要来,他们说到明天晚上还不下去的民工都要被辞掉,还要让警察来逮捕他们。”
“得写个明确的保证咱们才能下去啊,咱们在这山顶上露宿受苦盼的是啥啊。”
“所长说明天早上写了保证书送上来。”
“你凭啥相信那家伙?”
“要是那边来软的话,咱们明天晚上也准备一下下去吧。要是不妙再上来就是了。”
工棚的老民工用十分平和的态度说。东赫从鼻子里冷笑一声说:
“要是下去的话就再也上不来了。办公室现在被动,都是因为后天上午的事儿,后天一过,刀柄就攥在他们手里了。”
“别担心,咱就说是大伙一起干的。只要他们明确答应不报复就是了。
三工棚的前辈民工说。东赫离开他们,回到大尉那边的篝火旁说:
“要是打破这种对峙局面的话就完蛋了。得想好了再行动。”
东赫相信,民工们天天受监工组的气,没有转成怨叹而直接爆发为行动,并不是偶然的事情。他认为,这是因为民工们意识到了自己所受的非常不公平的待遇。他们不是铁锹呀垫子什么的,而是些背负着债务的劳累不堪的临时工。东赫走到大尉旁边扑腾坐下。大尉好不容易把头抬起来想看一下脚下的东赫。
“有什么事儿吗?”
“人心正在动摇,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这还不到一天呢,连可信的人都在那儿说胡话。”
“好像有人上来了吧……
“有几个留在工棚的人来了,说公司以明天晚上为限会答应条件。我的计划是在国会议员前面公开协商。”
东赫呆呆地瞅着吱吱燃烧上来的油火。大尉说:
“那个……不是老张吗?”
“上了年纪的人没点准主意,还不如留在工棚里呢。”
“会不会是……”
大尉半信半疑地说:
“会不会是奸细?后来上来的这些家伙……”
“谁知道啊,都是些整天把没希望了挂在嘴边的老民工……可是当初。”
东赫摇了摇头喃喃地说:
“从一开始不就是自愿的吗?即使大家都下去,想撑下去的也还得撑着。”
“把那些家伙都送回到原地去吧。
“我算老几?”
“现在剩下的人也跟墙头草似的左右摇摆,得让他们明白啊。”
东赫停了一会儿,帮大尉把滑下来的被子拉到肩头上盖好,说:
“我总有种可怕的想法……”
“你怎么跟小孩儿似的,有什么可怕的?”
“我可以怎么想怎么做,现在却还不知道该做什么。可又有谁能理解我啊。”
东赫说。他胳膊抱着双膝,下巴靠在上面,陷入沉思。篝火的上部萦绕着一圈棕色,下面是稍淡一些的暗黄色影子,最下面是火芯。每当火花顺着风向飘过去的时候,浅色的影子就变成深深的黄色,舔着地面的部分便呈现出晶莹的蓝色。火苗沿着洒在地上的油顺势而起,仿佛要离开地面似的跳跃着。吐着火舌、随风摇摆的火苗看起来犹如起伏的波浪。东赫提起废油桶,小心地往上浇油。火苗噗地蹿上来,扫过了他的眉毛。烧上来的火花又落了下去,像刚才一样不停地跳动着,仿佛被禁在固定空间里的鸟的翅膀。东赫真想一直浇下去。
初夏的烈日无情地暴晒着他们赤裸的后背,山上连个能遮脸的树荫也没有。他们就像跑了远路的狗一样,不停地喘着气。
“各位民工,我是现场的所长。昨天晚上大家在山上很辛苦吧?我们认识到了至今为止行政上的过失,决定无条件地满足大家提出的要求。首先,工资按照各位提出的意见,提高到道级的工资水平。第二,实行限时劳动制,中午安排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在规定时间内工作,如果超过规定时间,将支付加班费。第三,解散监工组。第四条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根据情况逐步实施,我相信能够像各位提出的要求一样,把兑换完饭票后所剩的代金券换成现金。各位民工,你们听到了吗?现在,其他的民工都已经在改善的条件下愉快地工作了。各位的要求都已经彻底实现了,你们还等什么呀?我知道上面还有伤员,你们不认为我们都有责任早一分一秒抢救他们吗?快点下来吧。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做决定吧。希望你们也把伤员带下来。”
大喇叭里时而传来嗤嗤的杂音,听起来像所长读册子时一样的单调话。接下来是另一个人朗朗的声音:
“刚才公司方面已经说过了,据我所知各位的要求已经正当实现。大家也都知道,我们警察自始至终都保持绝对中立,今后也不会主动介入。警察告诫公司方面不能有任何报复措施,并承诺今后即使对纷争的主要发起者也要最大限度地款待。为了尊重参与纷争的各位的信念,给你们充分的时间思考将时间限于今天晚上。要是在此之前结束示威下来的话,可以继续在工地上工作,如果坚持示威扰乱治安,为了官方名誉将毫不留情地严加惩罚。希望你们做出英明决定,停止示威。”
秃山上的民工都全神贯注地听着,似乎不愿错过从喇叭里传来的每一句话。小卖部的屋檐下挂着一只喇叭,办公室的人和警察好像都在那里面。工地上的黄土在太阳光下显得更加发红,每一个工棚都好像空了一样。嗡嗡的喇叭声刚一停下,宿舍周围便好像只剩下太阳光一样。
远远地,第一采石场那边的凿岩机响起了发动的声音,同时也隐隐传来石头的破碎声。从山上看起来十分宽阔的海面上,有一只小不点儿一样的牵引船行驶着,后面泛着泡沫。当地的民工在海边攒动着挖土,跟平时一样,仿佛一切都跟山上的人无关,他们甚至觉得山上的示威似乎有些愚蠢。由于口渴和炎热而失语不言的民工们散坐在山顶的四处,好像不愿意互相交谈似的。他们散开坐着,似乎谁也不想征求对方的意见。
大尉的脸已经肿得看不清模样,好像是另一个人躺在那里一样。他疼得整夜呻吟,额头上渗出一串串冷汗,紧裹着被子还不停地发抖,而且还有绿头苍蝇总在他脸前飞来飞去地折磨他。真的,山上不光是民工,还有许多绿头苍蝇。一大清早,不知来自何处的苍蝇成群结队地飞过来,而且越聚越多。想必是晚上的鸟肥味儿、饭渣味儿、满身臭汗的人味儿把它们招引来的。东赫守在大尉身边,不时地替他赶一下苍蝇。大尉动了一下干得像肠皮一样的嘴唇,东赫知道他是想要水喝,就把装水的烧酒瓶子递到他嘴边。大尉用沙哑的声音颤巍巍地问:
“今天好像是……最后的关键了。”
“不知伤口是不是更恶化了……还能忍住吧?”
大尉摇了摇头。
“不是伤口,是……示威。”
“只要过了今天晚上就行了,好像都受不了了。那边态度太温顺,所以大家开始动摇了。看样子都觉得要是撑下去的话会吃亏。”
“可不是……第一张牌好有什么用。”
“现在还是咱们占优势。”
张氏用上衣赶着嗡嗡乱飞的苍蝇,靠坐在岩石上,围坐在周围的韩东和板戌,还有五工棚其他房间的几个民工正往下瞅着工地。张氏瞥了一眼东赫那边,随口来了一句:
“妈的……还有什么好等的?”
他们可以看见水路工作组用畚箕运土的情形,还能听见他们充满活力地和着拍子唱的调子。当正午前响起前所未有的休息铃声时,各个工地的当地民工们都找到树荫四下散开。上面的人清楚地看到没有参加示威的同事们去工棚里吃午饭的情景。韩东听到正在干活的人们的单调的调子声,用不满的声音嘟囔道:
“咱们算什么呀……把好事都给别人了,他们正挣钱挣得地起劲儿呢……”
“休息时间好像够长的,我一直看着呢,还有在树荫下睡觉的。”
板戌也说:
“虽说咱们已经出来了……可那些干等好处的家伙们才精呢。”
要是没有监工组的话也还能干下去,真是恨透了那些家伙才拼这一场的。”
张氏接着他们的话说。
“你们都看见了?那边简直就是摆宴席了,我也走了不少工地,可还没见过取得这么大成果的斗争呢。”
二号房间的人说。
“有没有成果现在还不知道。各自都有自己的主见,只要咱们一起行动就行。”
张氏卷着卷着烟撒到了地上,他责备二号房间的人说:
“咳,真他妈憋死人了……你这个人啊,还有什么好等的?你是没长眼呢还是没长耳朵?你看看那边干活儿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骗人呢?”
“真懒得跟你说哩,咱们都是稳当人不愿做这种事,等着提个工钱也就行了。”
“这老家伙……”
大尉挣扎着想撑起两只胳膊,但却倒在了一边说:
“这老不死的……总这副样子,要不怎么还留在工地上。”
张氏立即安静下来。东赫默不作声地拿过张氏的卷烟纸,卷好给了他。张氏刚放到嘴边,东赫就给他点上烟,同情地搭话说:
“大叔的心情我能理解。”
“我……不就是,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地结束了好一起干活儿嘛,可没想着要惹他生气。”
“知道了。”
他们心里都不十分痛快,只是默默地向下望着工棚。大尉用沙哑的声音冲着张氏骂了许久也不见反应,便用手指着他说:
“这个……还不如死尸的老东西,是个奸细!”
张氏背朝他坐着也不做声。板戌说:
“你这是什么话?跟老人家……受伤了就好好躺着呗。”
“不是……”
说完张氏站了起来,离开他们的身边说:
“你知道我内心里怎么想的?本来宗基那家伙还来找过我……”
他冲着大尉说了些模模糊糊的话。大尉小声嘀咕道:
“秘书怎么能找姓张的呢……明摆着的事儿嘛。”
东赫并不相信张氏跟其他民工一样是专门为了协商才上来的。张氏好像是因为害怕发生新的事态。不过东赫清楚,张氏早已抛弃了对斗争的信任。一工棚的领头民工也热得喘不过气了,他似乎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冲着坐在周围的民工们喊道:
“下去吧。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儿?”
“咱们怎么知道他们这是不是想骗咱们下去,临时做给咱们看的?”
“净说些死心眼的话!他们也得要脸,在咱们面前公开说的话怎么能不算数呢?”
他旁边的人也用倾向于下去的语调说:
“就是再等……咱也得不着社长的待遇。要说个人恩怨嘛,跟那些组员崽子们的账回头再算也行。”
喇叭的杂音又响了起来,传出话来:
“各位,我是二工棚的民工。刚才办公室把监工组员都辞退了,说让他们全部离开。借各位的光,我们领到了提高的工钱,而且干得还很轻松,现在各个工地上的人都在努力干活儿。还有许多活儿等着各位呢。”
谈话喀地结束了,又传来职员的声音:
“请带着伤员们下来吧。至少得把伤员们送下来啊。下面的医生和护士们正等着呢。现在我们严重缺劳力,而且工程进展一分钟也耽误不起。就是想从明天开始正常工作的话,也得先结束示威呀。我们所长不能直接上山,请民工代表和伤员们一起下来协商吧。”
民工们从山顶中央往下望着小卖部,只见从门里拥出来五六个戴着黄色头盔的办公室人员,另外还有十几个没回去的警察。小卖部旁边的五工棚里也出来一些人,他们穿过空地向坡下面走去。韩东和几个民工嚷道:
“看啊!监工组的杂种们卷着铺盖滚蛋了。”
“坐上车了。”
“看来滚出工地去了。”
昨天和东赫一起带领民工们的三工棚的前辈民工朝东赫走来。他满脸微笑着说:
“准备怎么办?”
“难说啊,虽然得按照大家的意思,可我觉得……下去的话可能就不一样了。那些人肯定是用些临时的招骗咱们下去的。还有,我也怀疑后来上来的这些人的话。”
“明摆着是奸细。”
大尉说。他虽然被病痛折磨得瘫软了,可还不失平时的火气。
“不管是不是奸细,只要咱们不上当不就行了吗?就是不算老兄也还有三个伤员呢,都严重出血,得先治病啊。”
“要是坚持不到明天的话,说不定就完全成了对方的玩具了。”
“伤员呢……”
说着,前辈民工犹豫了起来。东赫俯视着全身发抖的大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得送下去啊。”
“我不下去!”
大尉瞪圆了眼睛。前辈民工不耐烦起来。
“你这是瞎逞强。你这人。”
“下去吧。大哥,如今……没什么事儿可干了。”
“小李,连你也这样?”
“大哥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处。”
东赫很坚决地说。大尉好像还想说点儿什么,可似乎费尽力气抬起来的头又垂了下去。
“下去拿到明确的保障后再上来。”
“你看着办吧。”
老民工过去找抬伤员的人,民工们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他指定了四个人。他们把大尉连被子一起抬了起来。大尉望着东赫,东赫向他点了一下头。大尉虽然动了动嘴唇,但听不见他说的什么。所长满意地望着一小队从山坡上抬四个伤员下来的民工。
“就他们……”
所长哑然失笑。他心想,看来自己故意让监工组去三工棚的事儿,真算是对了。说实话,如果没有他们,管理民工还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即使这次答应了民工提出的条件,可他们被惯坏了以后总会要求这个要求那个的,越是这样就越是需要监工组。所以,在事态平息之前这段时间,暂时先把他们打发到别处去,同时也叫来了一些民工们不熟悉的别的流氓。眼下只能是假装提高工钱、实行限时劳动制,其实他是为了明天的行动打算先暂时喘口气。他计划事儿完之后,把主要的发动者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警察那儿先来个下马威,然后再给他们塞上足够的路费,哄骗着把他们赶到别处去就行了。现在,他手中可算是毫不费力地攥了一份参加纷争的民工的名单。他打算把这些不法分子的一半交换到第三工地,剩下的尽管留下来,但要把他们分散到各个工棚里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再一个一个辞掉。如果逐渐增加工作量,剩下的施工工地一缩小,民工就会显得越来越多,不到十天肯定就得自动裁员。然后提上去的工钱再一点点降下来,让民工们继续干承包,民工们不知不觉中就会变得跟以前一样。一边裁员,一边采用那些整天在工地上转悠的流浪汉,正如给渔港换水一样,民工们都会渐渐变成新面孔的。所长很自信,能在十天之内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并恢复原状。他比谁都清楚,谁也跳不出这严峻的现实的。民工们一走进来,他就指挥旁边的职员道:
“带着这些人和病号到办公室去。”
民工们显得有些懵懵懂懂。三工棚的前辈民工也满脸困窘地跟所长对面站着。职员和下来的民工抬着伤员朝着办公室那边走去,只剩下前辈民工和所长谈话:
“上面……还有很多疑心的人。他们希望能有明确的保证书。”
“保证书——?”
“你们要明确写上,今后也不更改我们建议的条件,不然我们是无法真正相信你们的。”
“好,给你们写。”
“还有一点。虽然我们有可能马上下来,但你们必须先把警察请走。”
“但你能保证今天晚上都下来吗?”
“上面的人要看所长怎么做再行动。”
所长很豪放地咯咯笑着。
“知道了,让警察们都回去。”
三工棚民工回到了山上,搬运伤员的民工却没有回来。他们觉得,特意回到山上似乎很不好意思。三工棚的前辈民工一回来,就把所长写的保证书给他们边看边说:
“就算明天国会议员要来,可今天警察和办公室的这些行动也都明摆着,还有什么可等的?议员面前也没什么两样的。”
“那些人定的是到今天晚上为止,咱们也得给他们个面子啊……”
坐在他们身边的张氏也随声附和道:
“按我的经验没什么可推的了……事情都已经这么决定了,要是再撑下去的话亏的只能是咱们。经历几次工地上的事儿就知道了,都是些明摆着的道理。”
“下去吧。”
“要是能喝上一盅再好好睡上一觉就好了!”
“嗓子都痒得受不了了。”
他们互相看着大家的眼色,对送病人下去的民工不再上来的理由做出了各种想象。
下面传来了下工的铃声。上工的民工回到了工棚,他们看起来像是悠闲地在工场周围漫步一样。三工棚的前辈民工走到独自坐在别处沉思的东赫背后说:
“我们现在,决定下去了……”
他在东赫背后踌躇了一小会儿。东赫很忧郁地回答道:
“你以为公司那边也像咱们考虑他们一样考虑咱们吗?想想那些人这么长时间以来是怎么对待咱们的吧。我不下去。”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那是你的自由。”
“连你也……”
说着,东赫腾地站了起来。
“要是有一个民工能和我想到一起的话,我也会一起行动的。”
“你打算等到明天吗?”
东赫也不答话,朝着一块更高的突出的岩石爬去。尽管他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但他的心已经敞向了明天,所以无论何种条件与自己对峙,他好像都能接受。
不知什么东西绊住他的脚,滚了出去。东赫无意识地捡起了那东西。原来是个用红纸包起来的炸药包。他想起了韩东昨天说过的笑话,把那东西的捻子朝外含在了嘴里。嘴里被这个鼓鼓囊囊的大纸包弄得发干。
他靠在岩石上,面向工棚,几个下山民工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着。只看见防堤,防堤那面无边无际的大海的水平线。叔叔坐的移民船不知是不是又在经过海边。
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没白费,他自己都为自己坦荡无顾的心境吃惊。一种莫名其妙的强烈希望之感似乎要充满他全身。东赫想告诉所有人和所有民工:
“就算不是明天也没关系。”
他自己下了决心。
东赫用舌尖舔湿了干瘪的嘴唇,又把炸药包放到嘴里。他嘴里叼着它,低头瞅了一会儿垂到脚跟前的导火线。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火柴,用颤抖的手一点一点地过去,小心地划着了火。捻子头点着了。小小的火花刺刺地冒着火星,顺着导火线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