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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地(上) 作者:黄皙暎

2023-05-27 00:08 作者:拉失德史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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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挨五所宿舍左边的书记室已经上了四天的锁。
  紧闭的窗上贴着破烂的工作组名单,民工们有的靠在伙房旁边的土墙上,有的坐在门口的木廊台上等着开晚饭。一帮年轻人刚向崔工头的老婆催过饭,那女人便哐的一声关上伙房门,在里面不耐烦地叫起来:
  “书记不到开不了饭。”
  民工们低声交谈着:
  “剩的代金券还有吗?”
  “有啥有,全光了。还欠了两千块的债呢。说是开工前不给饭了。”
  “这帮狗娘养的,吃饱撑的一点儿人事儿不干。”
  张氏转过身背向同事们,眼望着坡下面办公室那边坐了下来。只见工地办公室的长工棚前聚了一些人。人们整整一个下午都聚在那里的情况现在似乎少多了。张氏从褐色野战夹克衫的宽大口袋里掏出了塑料袋。他撕下一张纸,把丰年草牌烟叶抖在上面,用手指尖搓着卷起来。他那树皮似的干瘦的硬手指哆哆嗦嗦,烟纸和烟叶顺着指缝漏在了地上。他正要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烟纸,突然又停住了。然后,他用呆滞的表情回头看着后面的同事们。
  “大尉,借一下你的手用用。”
  一个叫大尉的高个儿汉子走过来。他肩膀宽阔,后背却有些驼,长着一张看起来又刚强又精悍的脸。大尉用手指沾满了唾沫,把两支烟结结实实地卷起来。张氏接过烟后,握了握自己的手又松开说:
  “如今不管用了!”
  大尉也点上烟慢慢地瞅着自己的大手掌。他沉着地用指尖把沾在舌头上的烟末一点点拿下来。张氏顾不上抽烟,还在看自己动着的手指。
  “要是喝上一盅就能松快松快喽。”
  张氏嘟囔着。宿舍下面袒露出的黄土坡路与沙子、泥滩、大海依次相连为一体。西边天际剩下的一缕残阳抹红了半边天空,载货车的线路从湾的两头“一”字形伸进了大海。黑色的泥滩被涨潮的水盖住,看起来像一条区分沙滩和波涛的细长腰带。弧形的海湾中央,工作船拖着三四艘小船徐徐驶来。如果民工们在黄昏时分欣赏这幅风景的话,就好像有人往自己嘴里塞了把沙子一样。每天一到这个时候,他们就觉得浑身像散了架,由土地、泥滩和大海这三条线形成的全幅风景在他们眼里其实单调又憋闷。
  工地办公室的职员们领着一帮人慢慢地走了上来。他们正穿过满地粗沙的白色工地向这边走来。张氏说:
  “新工们来了。”
  大尉没有答话,他长长地抽了一口被尼古丁熏黄的烟头,然后吐了口唾沫,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唇,说:
  “咱们上当了。”
  张氏也点点头。
  “又不是打一开始就不知道。”
  “我就没看出来。”
  人们穿过泥滩走来。他们在黄土路上带起的红色灰尘弄得周围尘土飞扬。远远地能看见他们手里提着行李。大尉说:
  “最后倒霉的还是被解雇的人。”
  “他们上得太冒失了。”
  “我也跟老张似的没出头。他们平时就是些眼中钉了。”
  “会不会是那头先下的手?”
  “肯定是。”
  大尉用脚碾了烟头。四天的罢工就这么失败了。这并不是他们所希望的事情。大尉认为不知哪儿有些不对劲。可不吗,结果是他们好端端地被人耍了。江氏嘴里算计着被裁掉的人数。大尉说:
  “算不算都是,总共裁掉了三十二个人。光这家就出去了十四个。”
  “图个啥呀?到头来干赚着不拿咱当回事,还不给饭吃。”
  大尉回头看了看后面小声嘀咕的民工,低声跟张氏说:
  “里面有公司的奸细。”
  “能猜出来是谁吗?”
  “反正肯定是咱们中间有人故意煽动他们罢工。今儿个开始有可能公开行动。八成是监工组挑头的。”
  “罢得太急了。应该提前换下点儿现金,没底子的话撑不了多久。”
  “看来这些杂种在拉势力。他们在抗议的队伍壮大起来之前就先下了手。肯定是公司指示的,狗杂种们一出事儿就溜个精光。”
  “到最后还不是公司和那些煽动闹事的家伙得利吗?”
  成群的人聚集到了坡两边的十所工棚所围成的大空地上。张氏站起身来说:
  “从今天起开工啊。”
  “得补人啊。我们组走了三个人。五工棚裁得最多,知道书记和工头说什么吗?”
  “说啥?”
  “说五工棚最复杂,咱们……”
  大尉顿了一顿,搓了两三下自己长满蓬乱胡子的硬邦邦的嘴巴:
  “准是被盯上了。”
  从工地那边传来“到这边来”、“排队”等连声呼喊的声音。
  “等着瞧吧。早晚得来上一把……不能就这么算了。”
  “有啥好办法吗?”
  “得团结起来。”
  张氏轻轻摇了摇头,但大尉好像没有看出他的意思来。张氏在许许多多的工地上看过许多说大话的年轻人莽撞地行动,但最后都是没用的。之所以懒得管别人的闲事,也都是因为自己年纪大的缘故。什么改选、请愿书、署名,他在工地上滚了十几年,可没见过一次成功的。单说这次最终也是失败了,平时那些跟书记或工头儿对着干的,这次跟用镊子拔的似的全被裁掉了。大部分的民工对这种事情已经习惯了,那股热劲儿消下去后接着也就什么都忘了。
  从工地往工棚这边走下来的崔工头长得五大三粗,他正把两手拢在嘴边喊着什么。他找了一个民工中的年长者做工棚代表。张氏向他那边走去,崔工头打开手册问道:
  “缺几个人?”
  “三个。”
  听了张氏的回答后他圆睁起双眼,鼓起胖乎乎的两腮叫道:
  “不是,我是说总人数。现在问你整个五工棚!”
  “十四个。”
  “十四个,娘的,这不整一半吗?”
  书记官们搬来桌子放在一队队蹲着的新工前面,开始安排人员。有个看起来像是总公司派来的职员正冲着监工发火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是说过这些流动劳工最好用同一帮吗?根据工程的性质,总公司下达的是最大限度利用当地的劳动力。我们只管付工钱就行了。外地民工要还债自然会要求提工钱。”
  监工为了找出几句话来敷衍他,急得额头冒汗。他以前不在工地的时候都戴着安全帽,可现在却摘了下来在脸旁扇着。看起来很热,但却不见扇出一点儿风。
  “农忙期一到都不干了。那时候再找人就难了。老换人的话这手脚都对不上号,施工效率就差多了。”
  他说完后,工头憨笑了一下。职员抬起头来说:
  “报告书呢……知道吗?那可得我写。”
  “都得按工地的情况来办事儿。都是处理好的。”
  年轻人听了监工的话显出一头雾水的表情。他似乎有些不快地慢慢回问道:
  “处理——?”
  “一线搞实务的和公司的干部都知道的事儿。”
  “我也是搞实务的。”
  监工点点头截断他的话说:
  “这个当然。但我们和民工们更近。具体情况你问现场的所长好了。”
  职员被堵得哑口无言,两眼盯着监工,一副茶壶煮饺子的样子。监工得意洋洋地冲着刚来的民工们大叫了一声“安静”。
  书记官们在人员名单上记录着新工的个人简历并标上了号码。分开劳务者和临时民工并分配到各个工棚。民工群的后面开始骚动起来。正在分配民工的书记皱起两眉尖声叫道:
  “别吵!要不愿意的话就从这儿滚出去。”
  “给我们行李才能走人啊。”
  “要不,给活儿干也行。”
  这动静是从新民工队伍后面传来的。他们是些被解雇的人,因债务押上的行李,所以走不了。书记啪地合上账本,虎视了他们老一阵儿,这时人群中出来一个人指手画脚地对书记说:
  “我说,江书记,也得还给走的人行李才是。不给活儿干也得给点儿路费啊。”
  “路费?都听见了吧。纯粹耍赖!”
  说着他看了看周围的同事、书记官和工头们。
  “就是拿了你们的铺盖也顶不了账。能还给你们道[1]民证就不错了。”
  “还我们行李,要不给路费。”
  “这狗杂种……”
  江书记干脆不把他当回事儿。他把变得苍白的脸又低下看起了账本,继续给民工们标号码。他们把民工的道民证和行李拿过来做债务抵押,这些被裁掉的人几乎都欠债,所以就没有还给他们行李。尽管添上个“无由”的条件,但施工中雇用了工人又中道解雇的时候,按惯例一般是要发给工人从来处到工地的路费的。到了云地邑[2]上后有通陆地的车,不过得走六十里的路才能看见铁路。被解雇的民工们只盼着铁路,根本想不到还要走六十里路,又加上他们还没收到自己的行李物品。另一个书记用劝导的口气连哄带骗地冲这个急了的劳务者说:
  “债多的人我们也没办法,双方都得扒一层皮。不过我们不能乱用那些扰乱施工的人。”
  “你们靠代金券已经捞得够多了。就积点儿德吧。”
  那汉子比刚才显得更激动了。江氏的长脸变得煞白,走到气势汹汹的汉子面前说:
  “你再咋呼一次。”
  汉子嘴角挤出冷笑,沉着地答道:
  “你就是个吸我们血的……该死的杂种。”
  “好啊,就留下你,还完债再走。”
  汉子撇起嘴角突然攥起江书记的衣服来。
  “狗娘养的,看看他妈的到底谁硬。”
  站在他旁边的陌生青年们装着上来劝架,从后面抓住了汉子。一个倒扣着条绒帽的强壮青年用激昂的嗓音说:
  “这狗屁不识的杂种撒什么野。”
  他从后面搂住脖子将那汉子放倒在地,其他人拳脚相加。总公司来的职员不知是不是害怕被卷进去,一边不安地打量着这些乱哄哄的劳务者,一边朝着坡下走去。江书记用脚踩着头贴在地上的汉子。他竖起皮鞋的后跟摁住汉子的背,然后又将其拉起来揍他那已经血肉模糊的脸。这时从熙熙攘攘的新民工中站出来一个青年,抓住了江书记的手腕。江氏回头看了一下,暴跳起来。
  “你又是什么东西?还不放手?”
  “也差不多了吧。”
  青年把江氏拉到稍远处。那一伙儿四个人正在和崔工头谈着什么,看起来关系很熟的样子。拉开江书记的青年穿着一件已经洗成灰色的蓝色旧工装。他留着一头卷得厉害的短发,蓬乱得鸟巢一样绞在一起。青年扶起地上的汉子。汉子的鼻和嘴都流着血。崔工头拍着青年的背,带着威胁的口气说:
  “快走吧。这儿可容不下用拳头的家伙。”
  他环视着这些因被解雇而骚动不安的工人们,喊道:
  “要走的人快走。还磨蹭什么?”
  “还不快走!”
  戴条绒帽子的人也跟着喊叫。他用不满的眼光瞅着扶汉子胳膊的青年。那些站在队列后面的被解雇的人们开始慢腾腾地移动,他们顺着新民工们来的路形成同样的队伍簇拥着走下去。张氏走向那个被青年扶着正擦着血站起来的自己的组员说:
  “忍一忍快走吧。准备去哪儿?”
  汉子撇着破了的嘴唇勉强苦笑了一下说:
  “流浪汉还能上哪儿去啊?要是赶上别的活儿就算好运气呗……”
  他轻轻甩开扶着自己胳膊的青年的手。坡下面汉子的几个同事正站在那儿等着他。血从汉子那干得像树皮一样的嘴唇上惨出来。他时而抬起手来蹭一下鼻子向坡下走去。
  “真是个差劲的地方。”
  张氏没做声,望着那个青年。他步履缓慢,一边嘴角斜向上翘着,眼睛像近视一样眯缝着盯着对方,但目光却炯炯有神。崔工头问张氏:
  “五工棚总共多少人,三十几个吧?”
  “三十八个。”
  “算剩下了二十五个?”
  江书记说:
  “把剩下的十五个充给五工棚的话,就是四十个了。”
  崔工头赞成江的意见,开始点五工棚劳务者的号确认了一下。崔点着号,人群中被点到自己号的就应一声站到张氏旁边去。
  “二十九,二十九,李东赫在哪儿?”
  刚才劝架的青年向他们慢慢走来,手里提着一个满是灰尘的旧塑料袋。崔工头显得有些焦急似的皱着眉头盯着这个走过来的青年。青年继续迈着方步从崔工头前面走到大伙那边。崔工头盯了他好一阵儿才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埋怨道:
  “肺都快被你气炸了。”
  “人员都排好了?”
  江书记合上花名册说,崔工头用下巴指了指剩下的七八个人。监工和崔小声嘀咕着什么。崔点了点头。
  “哪个叫杨奉泽?”
  一个正在系鞋带的人直起腰跑过来。正是帮江书记放倒汉子的那个戴条绒帽子的。他嘴里正咕咕噜噜地嚼着什么东西。他后面跟着一些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他们看起来大都体格健壮,生龙活虎。
  “我们虽不是民工……”
  戴条绒帽子的说道。他傲气十足地环视着围在张氏周围的五工棚人员。
  “是监工组的啊。到保卫科吧。”
  “这些人归我们管吗?”
  监工问道。崔工头冲着那个戴条绒帽子的杨奉泽说:
  “和总监好好商量一下,今后多多辛苦了。”
  江书记说:
  “加上工棚的总共一百五十个人。从一工棚到五工棚归咱们负责。”
  “干活的小组别像上次那样以工棚为中心组织,把房间都分开。每个工棚的一号房间干白天组,二号房间干水路工作组,三号房间干夜班组。”
  监工也猜出了崔工头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赞成说:
  “一棚人在一起干的话容易生是非,还是分开好。”监工说着大声吆喝道:
  “老工人们好好引导一下啊。”

  像往常一样,晚饭一直吃到周围完全黑下来。
  正在休息的民工们不知怎的像散了架子一样。每个工棚里都点着微弱的油灯,有的房间特别吵闹,但大部分工棚里只传来叽叽咕咕低声说话的声音。朦朦胧胧的泥滩对面,村子里的灯光摇曳不定。
  张氏坐在门边正在缝衣服,穆氏和一个叫韩东的年轻人在地炕的另一头拿出烟来点上。总共有十个人住在三号房间,他们都编到了同一个工作组。所谓宿舍的房顶就是几条交叉的木棍上面,盖了一层用柏油漆的又黑又厚的油纸,四周的土墙上马马虎虎地糊了一层报纸。铺着营草席的地上总是堆着潮乎乎的军用薄被,由于在地炕的炕脚上脱鞋,整个被子都沾满了土和沙子。张氏看到自己的影子遮住了东赫的头,就往后退了一下。他悄悄地走到东赫身旁。东赫停下正在往手册上随便记东西的手并捂住了说:
  “你看什么?”
  “啊……我看你记啥呢?”
  “没什么。是账本。”
  东赫这个青年似乎不管去哪儿都从不生疏打怵似的,好像早就打好了主意一样,不论何时都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保持所有的习惯。他一定好位子就在墙上挂了一幅图片斑斓的挂历,还立起一个掌心大小的镜子,而且,他在每天的日期上面打一个叉儿。东赫说:
  “正要问一下路费呢。”
  “你是从城里来的吧?”
  “嗯,最后六十里是走着来的。不通铁路嘛。”
  他快活地回答道。张氏说:
  “肯定费了不少劲才打听到这荒野外还施工的吧。”
  “从道厅府[3]那儿打听到的。说是施工时间长着呢。”
  张氏愣眼望着东赫点了点头。张氏一直觉得,在工地上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觉得应有个让他放心的同事。张氏已经看出来,大尉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大尉每天口头语一样念叨着就是去城里哪怕做个小买卖也行,张氏认为像自己这种老头子如今洗手也已经晚了。他知道,像自己或穆氏这样的老头子是流浪民工们的标本活模子。跟年轻人说的风凉话一样,他们完全就是些代金券虫。最近,他隐隐地想依赖于大尉和东赫这些青年,他们有着那种生龙活虎的气魄。他问东赫:
  “干过海里的活儿吗?”
  “这是头一次。”
  “那你来擎明子吧。”
  “难吗?”
  “不管谁头一次干都说不是什么难干的活儿。不过,你怎么不去找个工作啊?城里容易啊。”
  “我又没技术……”
  “你没本钱吧,也没有地吧……我种过十斗的地呢。”
  “您有地吗?”
  “老早以前了。流浪了十多年了。”
  “又提他的事儿。人家都说英雄不提当年勇,他可好。”
  这时穆氏插上了一句。他熟练地刷刷地甩着扑克牌。张氏不理会他的冷嘲,对东赫说:
  “我看你不像是个干短工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吗……过不了多久就一样了呗。”
  穆氏又插了一句。他把散在膝盖前的一盒蓝鸟烟收拢到一起。韩东稚嫩的脸上挂着微笑说:
  “以前在铁路局干活儿的时候,有一次有个高官亲自来当枕木工。还带着饭呢。穿着白运动鞋,腰上别着新手巾……够逗的。说是那人睡眠不好,还有胃肠病。半个月光是耽误我们的活儿了。”
  “干活儿手生吧?”
  “不光是手生。枕木的间隔和方向都钉错了,所以我们后来都拔出来重新钉的。”
  “光吃不做,活该他没好报。”
  穆氏说。张氏打断了他的话,看着静静地躺在那儿的东赫说:
  “这干啥也得个八九不离十。”
  东赫收起账本塞到上衣口袋里问张氏: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呢,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工地上哪个没意见?那也得和公司那边慢慢拉锯。”
  “走的那些人就是这么做的?”
  “倒不是他们起的头儿。罢了四天的工。”
  “托这些家伙的福债倒是添了不少。”
  穆氏说着使劲甩了一下扑克牌。韩东说:
  “我这么一折腾也没吃饭的钱了。都让江书记榨去了。”
  “买的家伙可恶,卖的家伙更可恶。这不是成心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吗?”
  穆氏这样吓唬韩东,东赫问他:
  “书记提前把代金券都买下了吗?一张多少钱?”
  “干完一天的活儿领一张一百三十元的钱单,每天和代金券兑换。在工棚里不用现金,实际上只能当一百二十块使。用现金换代金券的家伙花一百一再买过去。”
  “道厅府法定的工资是一天一百五十元呢。”
  “那是大老爷们儿写的字儿。”
  “都是因为咱们是土包子呗。”
  韩东接着又说:
  “耕地的那些崽子们还不如老老实实干他们的农活儿,不管给多低的工钱他们也干,这工资自然就降下来了呗。”
  “也不光农忙的时候那样。光咱们干的时候不也一样嘛。”
  穆氏收起扑克牌来背靠在墙上,脱下袜子之后瞅着自己的脚。他抠着脚趾之间生脚气的地方。裂开的肉里渗出了脓水,可他还是好像挺痛快似的闭着眼睛。东赫数着手指头说:
  “一天住宿费四十块,每顿饭二十块……这就是一百块,一天剩十块?”
  “一分也剩不下。知道开支那天都干啥吗?就是宣布咱们谁欠了多少债。”
  “什么债?”
  “食宿费再加上书记开的小卖部里卖酒、烟、衣服、零食啥的。在这儿干活儿的都肯赊账。最后都被债拴住腿走不了了。”
  韩东挠了挠腋窝儿,把灯芯向上拨了拨,然后脱下上衣。张氏咂着舌头,韩东则毫不介意地埋头头抓着虱子。他们又细又长的影子在报纸糊的墙上晃着,使整个房间显得更加小了。一号房间传来许多人扯着嗓子唱流行歌的声音。张氏说:
  “白班组已经干上了。”
  “说是小卖部有的是烧酒。”
  穆氏朝脚缝儿里吐了吐唾沫,把脚放在被子上面搓了搓站起来说:
  “赊账,要不怎么说在客地当民工好呢,那意思就是放心喝这一点呗。轮到谁了来着。”
  “行了吧,你也得想想以后咋还呀?”
  “身子骨儿得热乎起来才能干活啊。”
  穆氏推开张氏的拦阻趿拉上鞋子。每次有人提议喝酒的时候,张氏就做做劝阻的样子,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作为年长者面子上该做的样子而已。
  “大尉上哪儿去了?今天该轮到他了呀,你……正合适。”
  穆氏就自己决定让新来的东赫赊两瓶烧酒,东赫也没法反对。穆氏对东赫说:
  “到哪儿都有入队式啊。今天轮到你来,下次我来。”
  他嚷着跑到门外,张氏小声对东赫说:
  “这家伙也跟我似的上来酒瘾就坏了,说是不喝酒就不能干活儿。这家伙在里面蹲了三年半才出来的。”
  “怎么会三年半呢?”
  “说是放火了。整个棚户区烧得精光。”
  “为什么要放火呢?”
  “我也不知道啊。又不说。”
  门一开,大尉两只胳膊上搭着洗的衣服走了进来。他把湿衣服挂在自己铺位上面的钉子上,大尉个子高背驼得有些厉害。
  “我真他妈窝囊。”
  “那秘书崽子还没回来吧?”
  “宗基那家伙可能去崔工头那儿了。”
  “一有空儿就跟上去拍马屁。咱们得给他改改这毛病。”
  “他说什么了?”
  大尉紧靠到张氏旁边说:
  “你听听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决定五工棚裁员名单的时候宗基掺和的意见。”
  “明摆着的事儿嘛。要不的话咋叫他秘书。”
  说着,韩东小声嘀咕道。大尉不跟韩东搭话,继续对张氏说:
  “我来的时候看见监工组的小子们在二号房玩儿呢。”
  “那戴条绒帽子的……那些家伙们肯定在保卫科里。”
  “那些家伙,其实就是诱饵。明明是要跟盯上的五工棚好好干一场。可能是宗基这小子通的风……”
  “秘书……他可不是随口胡说的。”
  张氏打断了大尉的下一句话。穆氏提着两瓶烧酒回来了。五个人把烧酒倒入搪瓷碗里分了一下。穆氏撕着干鱿鱼腿咂着嘴。
  “要是来上一碗狗肉汤就爽了。上个月去云地打牙祭……够他妈贵的。不过吃完以后虽然有点儿心疼,可爽得很呢。”
  “咱们一点儿油水也没有,要是让人踹上一脚就散了架了。”
  大尉说。拿起自己酒碗来的张氏轻轻摇了一下大尉的肩膀。
  “知道你这是喝的谁的酒吗?得互相介绍一下啊。”
  大尉用充满善意的目光看着张氏旁边的东赫,然后把手伸了过来。他们握了握手。张氏继续介绍着大尉。
  “这位见识广得在办公室里都传开了。在军队的时候军衔高所以叫他大尉。”
  “是张大叔给加的这个级别。其实当时也只不过是三条杠,退伍也好长时间了。”
  “我两个月前退的。擦了四十八个月的甲板。”
  东赫刚说完,大尉就打了个划船的姿势说:
  “是这个吗?
  东赫点了点头,大尉笑了。
  “我是个土包子出身。职业军人从一开始对我来说就不适合,再说我也没那个能耐。”
  已经喝干三碗的穆氏用豪放的声音呵斥道:
  “嗳,行了行了。还是来两嗓子吧。”
  “唱一段吧。”
  韩东敲着掌开始扯嗓子唱起来。大尉把空搪瓷碗递给东赫,给他斟上酒说:
  “知道咱们干勤杂的主人是谁吗?就是这家伙。”
  大尉拿起酒瓶来给他们看了看说:
  “这家伙让咱这都结成块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了,就能重新开始干活儿了。你也忍忍看吧。等你拿到代金券的时候肯定上火,上面就跟印着他妈的只够活一天的权利似的。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退伍。这儿更差劲。刚开始一赌气到这儿来想攒点儿本钱,可等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完了之后就开始上酒瘾了。”
  “但工棚……不是公司管理吗?”
  “本来是公司管,工头们交上工棚的建筑费和权利费包下来了。这五工棚就是崔工头的老婆包下来的,三工棚是他大儿媳妇那个寡妇包的。这姓崔的看样子从小就在工地上滚过,脾气坏得很。”
  东赫感到大尉的语气中带着热情。他从心底里喜欢上这个大嗓门的急性子大尉,觉得他不知哪儿还留着点前任下士的气质。东赫问大尉:
  “我看出来是个烂摊子了。好像怨声都挺多的。”
  “不光是怨声。公司是为了尽量少跟底层劳务者们直接接触才把工棚包给工头们的。这样它只和民工们的上层阶级还有他们下面的工头们打交道就行了。工头们通过跟公司方面来往的书记们来决定工作量和工钱。是个不清不混的阶级结构。云地工地的十所工棚都归监工头和工头们管理,中间榨取得很厉害。书记们开商店通过买卖代金券、高利贷来调整收支,而公司方面一下子把底层民工的工钱、干活的问题和宿舍一起包出去倒觉得省事了,他们又怎么能知道呢?”
  “这是为了提高干活的效率吗?”
  “要想活就得吃,吃着吃着就背上了债。要想还债就得干到底。住在工棚的所有人都是客地民工,事实上都被绑在了该还的工作量上了。”
  “喂,大尉,别净扯那些不清不混的话,不是叫你来一曲吗?”
  穆氏截断了大尉的话。大尉还没有平静下去,咂着舌头说:
  “自己唱吧。反正已经折磨透的身子了,总念这些的话大海都叫你给填平了。”
  “那海总是有底的呗。”
  “离海底还远着呢,你老穆的破锣嗓子可是都听见了,跟铁片声似的。”
  “是为了团结团结大伙嘛。”
  “别三番五次地推了,我们是知道大尉兄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他妈的除了我们谁还知道啊?”
  韩东也上来帮了穆氏一句。张氏用脚踢开门坐着唱起一段来。夜气袭到了鼻尖下。坡下面的工地附近闪着一些火把的小火花。三个人齐声唱起歌来,大尉继续说道:
  “压迫底层劳务者的势力已经形成了。通过这次的事儿我看出来的。咱们这些民工也得有个组织。”
  他们唱着:山的话翻过去,江的话穿过去,人生之路是山路还是水路啊。东赫渐渐地沉浸到了大尉的热情之中。
  “得斗争啊。”
  “你可能还不知道……有几个合得来的朋友。我们计划早晚跟公司方面干一场。”
  他们又唱下一段:我手上的手纹解不开我的命运,善待周围的人好好活一场。
  “要动武力吗?”
  “反正先好好地说话来要求,要是不行的话就得用行动了。这围海造田的施工本来是政府起的头儿,要是纷争闹大了的话官家比公司还着急解决呢。”
  虚掩的小门中间夹着一片夜空,上面朦朦胧胧挂着一弯月牙儿。穆氏望了望外面像叹息似的自言自语道:
  “人活着都很奸猾。有的时候真想干脆马上入土得了,可今儿个这样的晚上又觉得挺舒坦的。”

  外面传来一阵阵敲洋铁桶的声音。潮退了,所以这是让出来干活儿的上工铃声。有人嘟囔:
  “看来是退下去了,他娘的。”
  只见从各个工棚里出来向工地走去的一个个民工的影子。
  大海沉浸在黑暗中,但在四处点亮的明子照耀下,一部分泥滩袒露了出来。载货车发动的声音断断续续。
  夹着咸味儿的海风迎面吹来,水浪撞击着石堤,激起的碎末溅在货车上,湾的对面也堆起了同样的石筑,将来会跟这边的连接起来。防堤从两岸相对突出的部分开始堆起,想要截断大海,但中间部分却还像塌倒的墙一样浸在水里。
  为防止防堤漏水,白班工作组主要负责在堤后面堆土,还有从海边一点点填石这两项工作。夜班工作组是负责退潮时堆坡面的石头,用小石子和碎石头固定防堤。还有,水路工作组为了引淡水,负责挖通江岸,打一个能灌溉的水路和水门。此外,还有采石场的活儿,在海里打地基的船上的活,往防堤上抹水泥的活儿,打水道和排水的活儿以及垒东边坡的垒坡组,退潮时的工作是,一个组的一半人先把石头装到货车上运过去,防堤的另一头的半组人员把石头滚卸下来,这样到一定的高度后顺着斜坡一点一点堆石头。一涨潮就换组,拉来小石子把昨天堆的部分再巩固一下,这样一天一夜的工就算结束了。
  一、二、三、五工棚的三号房的人员组成的退潮工作组分成两个小组。一、二工棚的人先把石头装到货车上,三工棚三号房的人和五工棚三号房的张氏他们都上了载货车。海水在防堤的石壁上激起了水沫,载货车沿着马马虎虎地在石子上修起来的轨道,后面拖着敞篷货车跑起来。柴油发动机的载货车发出的发动机声、新铃声,十几节车厢长的敞篷货车上坐在满载的石头堆上的民工们的玩笑嬉闹声,整个吵成一团。东赫没有使铁锹和背东西的经验,按张氏的建议,他决定擎明子。他坐在货车最后一节车厢装满废油的铁桶上,把棉球拴在粗铁丝上,轮流蘸上油点起明子来。
  天上的繁星眨动着眼睛,黑漆漆的海面上闪着夜光虫点点的磷光,明子闪耀的火花拖着尾巴掠过水面。在一臂之远的地方,载着三工棚人的载货车并排行驶,两个司机和着民工们的气氛互相加着马力赛起跑来。坐在货车上的民工们喊着号子给司机加油。快到船路合二为一的地方时,两边货车上的高喊声也达到了最高峰。张氏一行坐的载货车先进了新轨道,另一辆车不得不等着前面的车过去,车上鸣笛声和互相嘲笑对方的声音顿时吵成了一团。
  “先好好喝顿海水再来吧。”
  “去见海底吧。”
  东赫挥动着明子,向后面的车示意已经到头了。黑暗不见首尾地笼罩着整个海面,但时而可见黑暗中跃起的白色浪峰。防堤边的海水明亮地映出明子的光亮。东赫心想,如果有人从远处看,这情景如同一幅带声音的画。张氏说:
  “大尉和我往下滚石头,其他人搬。你举着明子到下面去。”
  东赫脱下裤子来到防堤下面。水一直漫到腰部,寒气像袭到了发根一样。擎明子虽然不是什么累活儿,但由于从防堤上面往下滚石头,常有撞在擎明子的人身上的事故发生,所以恐怖再加上寒冷可不是件好差事。其他组往防堤的左边填海,张氏他们负责右边。张氏等五个人,一个叫板戌的年轻人,哑巴小吴,还有两个新手,总共九个人,那个秘书不知怎么了没来。大尉和张氏把石头滚到东赫照亮的地方,哑巴小吴在货车上把石头放到同事们背上,穆氏和韩东、板戌还有另外两个人往峭壁那头运石头。背石头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弓着腰调节石头重量的要领和挪动脚步时确定身体中心是非常重要的。张氏和大尉接过运来的石头熟练地滚下去,石头滚到空地上一层层摞起来。偶尔剩下些一个人搬不动的大石头,大家就一起把铁锹插到下面挪到筑台那边。张氏拉着十个曲调,背石头的人喊着“嗨哟嗨”和着节拍,张氏说“十个喽”,大家一齐扯开嗓子喊“十个喽嗳”。东赫不光是下半身,溅起来的水花打到他头上,整个人冷得直打哆嗦。两台载货车轮流着把石头运过来。崔工头虽然负责监督采石场和防堤,但过了两三个小时后他才出现。他乘着载有石头的载货车在司机旁边不停地叫着:
  “干劲儿都到哪儿去了?那边装石头的都没喘气儿的空儿,这边也得快点儿空出来才能往这儿运啊。”
  每当上面扔下石头来的时候,水浪就四溅起来,传来跟水里的岩石碰撞后发出的浑厚的声响。
  “本来就慢,别等到天亮,赶紧收拾完。”
  崔工头喊着。大尉和张氏背石头,穆氏和韩东滚石头,他们换了一下。张氏从工头来了之后就不拉调子了,因为崔工头看见民工们拉调子就嫌他们怠慢。也可能是因为盯着他们和拍子慢腾腾的步子心里焦急。板戌经过工头身边时来了一句:
  “工头一来这活儿就不顺了。”
  “这都是干了些什么呀,可不能就这么下去。要不愿意这样挨下去就换承包。”
  “这么说得干包干式的了。”
  “上边说会叫你们包干的。”
  “是真的?”
  大尉停下手里的活儿。
  “也让苦力工们干包干吗?”
  “工程进展太慢,从成绩好的工作组开始轮流包干。工作报告可能是各个工头来做。”
  “好好关照一下,咱们也好还债啊。”
  大尉用略带不满的语气回答道。原来是要吸我们的血啊,他心想。要是包干的话,民工们就挤出自已的休息时间,发挥最大的能力做出额外的工。虽然额外完成的会给工钱,但工钱多少到什么时候都是给钱的那头决定,给多少只能拿多少,这个劳动条约却不管工钱是多是少,不管多少都得一起分,可民工们必须发挥最大能力来增加工作量。要是能准确地计算出一小时多少工钱的话,也就没有必要辛苦地干那边要求的超量的活儿了。但不管是一小时还是十小时,工钱总是刚够吃饭住宿,要是不包干的话就没法活下去了。如果想还上债,再攒点路费和酒钱离开这儿的话,就得包几次干。拿钻岩机的、美工匠、爆破手、陶瓷工等技术工们几乎都干包干,轮到苦力工们干的时候都是因为施工期限越来越紧。为了鼓励民工们利用剩下的休息时间来提高效率,公司那边不多给工钱而是让他们多挣些时间。出卖剩余时间的苦力工只能把自己工钱的几成白让给崔工头。尽管崔工头没有必要跟上监督包干,但作为他周旋着给民工们争来包干的报酬,他和民工领头人之间早就订下价格了。底层民工们也听过传闻多少知道一些,看来那些高得不见顶的老爷们也做差不多的买卖。一开始中标的这个工程的施工费便宜得要命,这个几乎纯属公司意外的围海造田工程其实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他们计划着靠这次工程下次来钓更大的鱼。也就是说,一头捞到了好处,一头尝到了馅饼。大尉把石头从背上咣地扔下来骂道:
  “妈的,倒霉!”
  穆氏正要接过石头,突然迅速躲开脚埋怨道:
  “嗳,你疯了?我脚差点儿就烂了。”
  “老张,咱们包干吧。”
  大尉朝背着石头过来的张氏说。张氏喘着粗气回答道:
  “那样能好一些,可谁让咱干啊?”
  “老张去跟工头商量一下,我看有门儿。”
  “工头?那咱要多少?”
  “得问问大伙儿,我看不要超过二八分。”
  “那边儿握着刀把呢,咱说的好使吗?”
  “二八分连门儿都没有。包干得多赚点儿啊。”
  穆氏责备了大尉的脾气一句。
  “分的再怎么多,吃亏的也还是咱们。”
  “咱们累死累活地干可不能让别人把好处都捞了去。工头说不定把额外量也算成定量,又从中刮走一些呢……”
  “那也没办法啊。”
  “那边磨蹭什么?”
  工头从载货车上跳下来,往防堤边走来。他冲着在防堤左侧干活的三工棚的人呵斥起来:
  “你们想等水涨上来后当淹死鬼吗?”
  他走到张氏这边,指着刚才没滚下去的一块大石头说:
  “还要留着这个当饭吃不成?干活儿怎么就没点儿顺序。”
  这石头都怪白天采石场的那些家伙没好好砸碎,也怪那些运石头的家伙不长脑子。大尉当头儿,张氏和穆氏也一起困在这块大石头上,但这家伙高高地夹在石头缝儿里纹丝不动。工头用手指指点着说:
  “抓住下面的石头往外拖,动动脑袋,脑袋瓜子。”
  “到这边来顶上。”
  穆氏说着用膝盖顶住了石头下面。张氏和大尉用胳膊将石头抬起一点,穆氏活动着挡在大石头下面的小石头。石头在两个人的推动下,颤动着滚过落下去的小石头。只听见一声痛苦的惨叫声,东赫慌忙躲避从上面突然滚下来的石头,手里攥着明子一脚踢在防堤上,身子跌进了水里。这时传来石头铿铿咣咣地掉进水里的声音。他浮出水面刮着完全湿透的脸。明子的火一灭,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伤着哪儿了吗?”
  “能动吗?”
  传来各种问话,东赫摸了摸自己的腿和头,朝对面回答道:
  “好好儿的呢。”
  没有任何反应。东赫浑身哆嗦着从水里走出来,慢腾腾地爬到了防堤上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浸在水里时间太长的缘故,他的下半身像是抽了筋似的硬邦邦的,觉不出是自己的肉来。人们熙熙攘攘地围在了载货车的旁边。东赫觉得又冷又黑,他打开废油桶的盖子在石头地上倒了几桶,先点起了火。从几个蘸满油的棉球中拿了一个点上明子,这时载货车发动起来向后一点点退走了。东赫被废油堆上飘来的黑烟蒙了一身,可他还是靠近了火堆搓着身子。韩东过来到火上点烟,蹲在东赫身旁。他望着浑身湿透的东赫烤火的样子,递给他一支烟说:
  “穆大叔受伤了。”
  “出事儿了吗?”
  东赫正要站起身来离开火堆,张氏和大尉走了过来。
  “工头用推车拉走了。”
  “膝盖被石头撞了。”
  他们说。黑暗中传来车轮轧在货运路上的声音和细细的铃声。围在火堆周围的人们的脸在红彤彤的火光下晃动着。远处村里的狗叫着,凌晨似乎就要到了。

2


  工地上干活的民工们像幼虫一样簇拥在无边无际的泥滩上。每当他们眺望水平线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干了件没意义的蠢事。总之,大海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被填平。湾的两边冒出来的石头山一天就要被爆破十几次,在采石工程的进展下一步步变成平坦的小坡。
  白天工作组比别的组的工作量确实要重得多。白天工作组负责往一号、二号防堤内侧垫石墙主地基,还有从水路的闸门下划的填土线上一点点往上垫土的工作。泥滩变成了陷到膝盖的泥湾,太阳从山腰升起,然后在泥滩的另一端落下,民工们整天被劳役搞得筋疲力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有些贫血或中暑的体弱者时常晕倒,也有一些机灵的背着工头偶尔到仓库的阴凉处歇一会儿。
  一天到晚往手推车上装土,还有拉着手推车往泥滩上倒土、轧平,这种天天重复的活儿,对于经验丰富的民工们来说厌倦得不得了。红色的海岸一天天长起来,大海一点点向西退了下去。碰上干腻的时候,整天装土的人简直分不出是人还是铁锹来了。民工们连想家的空儿也没有,整天埋头干活,可工头却整天皱着眉头作威作福。他们晚上领到一张黄色的钱单后,接着就到江书记那儿换成代金券,最后都花在吃饭上,一张也剩不下。三号房的人在轮到干白天班之前的好几天,就通过工头向上面申请包干,但过了一个星期还是杳无音讯。肯定是办公室的人对他们的工作成绩不满意。
  累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工棚里的氛围就如同那小小的煤油灯芯所发出的光照不亮的昏暗的室内一样。除了正对着镜子精心收拾头发的宗基一个人之外,大家都舒展开四肢倒在脏乎乎的军用薄被上面。东赫是几天前和这个被称做秘书的家伙打过招呼的。不知道是不是存心想给初次见面的东赫点颜色看看,他没完没了地强调着自己的英雄气概。这是个看起来很狡猾的小子。听说他是在老家闯了祸出来成了流浪工,隔一天他就要出去转悠一圈,不知道在哪儿喝得醉醺醺的夜里很晚才回来。他说自己要调到监工组去了。按大尉的话,监工组是民工的敌人。
  烧酒喝多了的张氏一个人嘴里咕噜着开始耍酒疯,面对镜子背过身去坐的宗基发起火来:
  “叽咕啥呀?吃耗子药了吗?烦死人了,还不快睡。”
  “鸡巴崽子,连狗都不如的杂种们,都他娘的去死吧。全……全他娘的!”
  “你真想烦死人是怎么着?”
  宗基丢下梳子向张氏呼地转过头去。头枕胳膊躺在一旁的东赫说:
  “好了,别管他了。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上了年纪的人灌两口酒就悄没声儿地睡呗。无缘无故耍的什么酒疯。酒自己一个人喝就是了。”
  “关他什么事儿?稍微哄着让他睡下不就行了嘛。”
  板戌说着,但东赫用眼神拦住了他。三号房的人听到张氏傻瓜般不自然的笑声,以为他的心情很好,但这笑声一变成低低的哽咽后就沉寂了下来。连宗基也低下头静静地望着张氏晃动的后背。
  “哎哟,老娘啊,我出来的时候不让我到客地来吃这个苦……哎哟,老娘啊……”
  张氏的唠叨声像有节奏的伴唱一样成了悦耳动听的声音。东赫今天晚上也觉得四肢格外的沉,嘴唇裂开后结了一层厚厚的痂。他盯着天花板,心里反复下着决心:不要灰心,岁月不会白白流逝的,不用再想了,他脑子里浮现出服役时这些写在水兵帽子上的格言。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保持敏感时火气就要上来之前的心情。大尉这条汉子看起来生龙活虎的样子,可能也是这样做的结果。穆氏受伤后,大尉直接去办公室提要求,直到公司答应负担医疗费并提供职工食堂的饭之后才作罢。工地上没有医务室和急诊室,作为应急措施入了云地的济世医院,穆氏撞碎了骨关节,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能干活儿了。
  “来客人了,都起来吧。”
  大尉说着打开了门。后面三个人探进头来。东赫站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裤子急忙穿上。正平躺着的板戌和韩东、小吴也伸个懒腰坐了起来,但张氏却安静下来,轻轻地打着鼾声呼呼大睡。宗基还在精心弄着头发,门一开,他回头瞥了一眼,甩出一句:
  “原来喜欢客人啊。”
  他干完活儿回到工棚以后,总是披上洗得干干净净挂在墙上的衬衫。虽然领子的下面都有点磨破了,但宗基只要穿上它看起来就好像脱离了底层劳务者似的。大尉看见宗基在房间里,稍微迟疑了一下,抓住房门站在那里望着宗基,正在摆弄额头周边毛发的宗基在镜子里面嘿嘿地笑着。
  “嗳,愣在那儿干什么?既然陪客人来了还不得来一盅吗?我也好长时间没蹭上一盅了。”
  “反正是……”
  大尉不再搭理他,对后面的客人说:
  “快进来吧。反正在小卖部也是喝,还是这儿好点儿。”
  他贴宗基坐下,跟在后面的人也犹豫不决地进来,在门口各自找地方坐下,大家的脸上都不见酒气。大尉解开工作服的扣子,掏出怀里的黄色信封放在膝盖上面。
  宗基把头发理向脑袋两边,做出一副仿佛要改变命运的样子,准是有人曾经提醒过他,他年轻时的命运和额头的宽窄有一定的关系。大家都绷着脸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宗基对坐在旁边的大尉说:
  “看你这磨磨唧唧的样儿好像有什么好事儿嘛……这几天每天都有客人吧?”
  “不是说要搬到警卫室去住吗,不去了?”
  “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草窝啊。我对五工棚有感情了啊。你老兄不愿意的话也没办法呀,我又没做错什么。”
  大尉没理会宗基这番带挑衅口吻的讽刺。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灯芯吸油的声音,有人咕哪一声咽了一口唾沫。大尉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
  “不管到哪儿,只管自己死活却捅别人刀子的家伙到最后都是第一个完蛋。”
  宗基笑着,但脸色却变了。他把袜子在手里甩了甩,伸进脚去又拽紧了。他也毫不示弱地吐出一句来:
  “你这是指桑骂槐吧。也是的,害人的家伙最后也都是一个下场。”
  “虽说人和人不一样,可有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一锅粥,该早点除掉这样的人,那样下一步才能下得快、下得准啊。”
  宗基琢磨了一下大尉带刺儿的话,好像正点中了自己的穴位,他抬起下巴用忌恨的表情盯着大尉说:
  “走着瞧,你还越来越没挡了你?要是不服有本事就敞开了明白说,像你这样把人往死里贬算什么?”
  “明白说……好啊。你还是快点给我们让地方吧。我们还有事儿要商量呢。”
  “事儿不是明摆着吗?”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管你知不知道,反正跟你没关系。”
  “又不讨人嫌我活我的,有什么不好?反正我没做对不起别人的事。”
  “一旦脚踏进工地,良心就得摆正一点。最好趁早搞清楚是这边的好还是那边的好,说不定还有人正等着想教训你呢。”
  听了大尉的话之后,宗基嘴里骂骂咧咧气愤地站了起来。他大步跨出人们围坐的屋子中间,边向外走边说:
  “我他妈哪边也不想掺和。不过那些不服的我也便宜不了他。我可是个有后台的主儿。妈的,工地上哪个主儿吃得开,走着瞧。”
  门咣的一声被甩上了,灯忽悠了一下又渐渐亮起来。大尉小声嘟囔道:
  “这肮脏的狗杂种,得先把这狗杂种拔掉才行。”
  一个靠坐在行李包上的客人摇了摇头说:
  “你也别冲他太露骨。秘书要真是使坏的话,对咱们也不利啊。”
  “宗基好像看出点儿门道来了。早晚得传到姓崔的和那帮痞子耳朵里。”
  韩东也这样说着。大尉从唇边挤出无心的笑声:
  “看他能咋呼到哪儿去。最近不会无缘无故地解雇人的,就算是被炒了,去哪儿还不能混口饭吃。腾地儿来上一场收拾了得了。”
  和大尉一起来的人叉起胳膊默默地陷入了深思。他们中有隔壁二号房的一个人,还有两个三工棚的资深民工。大尉从轮到干白班的第二天起,便每天晚上奔走于各个工棚,探访说服一些值得信任的前辈民工。刚开始,他们以为大尉有可能是公司方面派来的探子,根本不相信他,后来渐渐被他诚实的热情所打动。每个工棚都有几个房间已经开始偷偷在背后收集民工们的签名了。听说只要在有关提高工钱的建议书上按照工棚的顺序签名就可以了,他们便不再犹豫。但实际上,以大尉和几个资深民工为中心开始收集签名,并准备以此为证据发动一场斗争。其中,三工棚的一个老民工反对说这是个骗局,他主张只要交上建议书就可以了,一来为了告知这个地方对民工们不合理,二来警告一下总公司和道厅府。但东赫认为,把建议书送到总公司后又会重新返还到现场办公室,最多也只是个征求过民工意见的消极回答,签名者的名字反而会成为阻碍工程顺利进行的对象,最后只能留下一个对己不利的后果。并且,如果送到道厅府去的话,凡是官方都慢得要命,对劳动纷争这种事能不插手就不插手,要是夹到未决文件夹或保留夹里去的话,那可真是得等到猴年马月了。大尉也同意东赫这个深思熟虑的意见。大家都是些在工地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渐渐悟出了其中的窍门,宁可马马虎虎呼应一下,也不愿亏了自己;他深知,要想组织斗争的话,即使再费劲,也得先骗骗大家,先把他们卷进来再说。他觉得,他们作为发动者,必须把建议书和联合签名书大胆而直接地通告给办公室,同时进行罢工,到时候签名的民工反正也成了注意的对象,犹豫到最后,等到事件真的发生了,肯定也会为了彻底一些而一起行动的。
  掠过海边的海风夹着天际的雷声袭了过来。屋里的雷声像巨大的铜锣一样滚着轰鸣四散开来。东赫歪着头静静地听着,然后说:
  “好像要下雨了。咱们该省事儿了。”
  “你等雨干吗?”
  韩东问,板戌咂了咂舌头。
  “这是什么话,一下雨咱们都得完蛋,活儿也干不成了。小卖部一关门,咱们是能抽上一支烟呢,还是能喝上一盅酒?债倒是能添不少。”
  “雨恐怕得哗哗地下上个三四天。”
  东赫从口袋里掏出建议书来大体看了一眼,他数了一下民工们在最后一张空格上签的名,问大尉:
  “今天又增加了六个人,现在总共二十八个人签名了。一工棚和二工棚人的意向怎么样?”
  “还不相信咱们。因为上次的事儿,暂时先别管他们了。”
  “监工组的家伙们越横行对咱们就越有利。通过秘书一点点刺激那边的家伙也不错。要是把咱们中的一个打伤的话就更好了。”
  “发动斗争的时机是不是等半数以上的人签名之后更好些?”
  东赫听了大尉的话,按着圆珠笔沉思了一会儿,吭哧着说:
  “咱们收集签名,只不过是为了获得一起参与的人的名义而已。那得等到纷争发生以后才能生效。可以趁天赐良机,也可以咱们自己选择适当的时机,但要是硬来就会失败。”
  “再拖下去的话,只会给那边提供解雇我们的理由和机会啊。”
  “光有劲儿不行。从今天晚上开始,要是能下雨的话,时机就一步步成熟了。”
  “下雨?”
  “第一,民工们的债会增加,等天晴后心里的不满情绪也会大大增加。第二,公司方面的工作量一攒下来就不得不实行包干。第三,要是实行包干的话咱们就能发财。”
  韩东截住了东赫的话。
  “你以为咱们随便就能摸到现金吗?就是干完一天领到一张钱单,也只不过是换成个人的代金券而已。”
  “不是有做生意的吗?”
  “对啊,有江书记嘛。”
  大尉说着敲了敲自己的头。
  “他们只打自己的算盘,只要给的价钱合适,肯定没命地买。”
  “所以也就确保了斗争的那几天的资金。开支那天哪是民工们摸钱的日子,不都是书记和工头们收账的日子嘛……要是能包干几天,以后还有机会。”
  听到东赫井井有条的分析之后,大尉忧郁的脸立刻变得明朗起来。民工们一旦摸到了现金,就算是金额不多心里也都踏实了,肯定没有一个人想还债的。都想借这个机会参加斗争。大家都相信,只要事情成功后提了工钱的话,就是再多的债也会很容易还上的。他点了点头。
  “小李想的对。”
  “不管是谁只要攒上点现金,都会觉得以后会好过一些。”
  二号房间的人用半信半疑的口气小声嘀咕道:
  “可是,召集的人什么样的都有,不知道能不能团结。”
  “咱们当中不管是谁要是带头流点血的话……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像这种没组织的工地上,个人感情是最重要的。”
  说完后,东赫稍微有些激动地添上一句:
  “大家都被踩在脚下是个事实,摊上的人就直接给大家看看。”
  “反正要是能来上一场的话,我就是流血也情愿了。”
  大尉用激动的声音说。只在旁边默默地听的一个三工棚前辈民工开口了:
  “多长时间?”
  “只要按咱们要求办的话……不会超过五天的。真该把监工组的狗崽子们统统扫平。”
  “咱们不能变成暴动。”
  东赫说。
  “为了改善条件应该斗争,但以报仇的心态开始的话就没完没了了。”
  从东赫的这种口气听起来,他好像是个在工地上干过好长时间、经历过纷争、善于选择的有经验的民工似的。但这只是他的性格而已。他不像大尉那样能够自己发起事端并往前推进,但他的个性却能够起到决定性影响。大尉是个勇往直前的性子人,应该说他适合动员民工发动罢工之类的,但真发生了之后他却缺少将这些摇摆不定的民工们团结起来的能力。大尉有些死板、容易冲动,而东赫则思维严密周到,可以说他对组织的理解十分敏捷。东赫接着又说:
  “用罢工这种方法就足够了。”
  大尉提高了声音。
  “不要想得太单纯了。只要再多给点儿工钱,当地的闲工们就会一窝蜂似的拥进来。就算是农忙时节也不是天天下地,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很有可能在这儿转悠,而且这个工程本来就是为了扩大耕地的嘛。别瞧一分地也到不了咱们手里。叫我说趁干起来的时候干脆占领办公室得了。”
  “公司方面定的工钱太少,所以现在咱们干的是笔有利的工程。可是,当地闲工们也是因为工钱太少才放手不干的。那些人要是有活儿干的话就来干上一阵,不像咱们这样得靠这个糊口过日子。咱们要是罢工的话,他们就会去地里插个秧或者送个饭什么的,也眼巴巴等着圆他们提工钱的梦呢。等着瞧吧,那些人肯定会中立的,决不会出来干活儿的。”
  二号房的人也赞成东赫的话。
  “事实上就是那么回事。我们小时候也是下地干活儿的,后来才放手来到客地,这谁都知道。甭看农民们表面上挺蠢的,但对别人总容易犯疑,做事小心。这儿要是发生纷争的话,就像小李说的,可能从那天起他们连面儿也不照了。”
  大尉说:
  “一工棚的我们五工棚来负责,你们三工棚出个人和二工棚的人商议一下。咱们定个时间。”
  “剩下六到十工棚的那边的五个工棚打算怎么办?”
  “得拉他们进来。等包干的第一天就去提前告诉他们。”
  “我们先走了。”
  “回头到小卖部再聚一次……总是到五工棚聚说不定就被他们看出来了。”
  三个客人站起身来。走在最前面的人缩回脖子,伸出手掌,说:
  “哎哟,掉点儿了。肯定要下了。”
  海天边亮起了闪电,雷声像顽皮的孩子憋住声音似的吼着。风肆虐地刮着。韩东对大尉说:
  “都忘了。穆大叔的晚饭谁送了?”
  “刚来的那个孩子去哪儿了?该他送饭了呀。”
  板戌说着,韩东似乎有些担心。穆氏到云地去之前,他们两个处得像亲叔侄一样。
  “去晚了的话职工食堂的家伙们不给老穆留饭。”
  “大哥,你不去云地吗?”
  “这……要不去一趟……小李,你想不想一起去?”
  “要不就去一趟?好长时间也没见老穆了,走吧。”
  东赫跟着大尉站起来。硬是被张氏劝着喝下一杯烧酒后就醉过去的哑巴小吴冲着墙睡了,这时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他和板戌是同乡,两个人的友情看起来很不一般,但小吴看起来比板戌稳重、有心计得多。大尉向醒来的小吴点了点头,打手势朝门的反方向指了指远处,而且还画了一个四方形。板戌在旁边掺和道:
  “去云地,云地……问你要你写的信。”
  小吴跪着走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信封来递给他们。两个人一起点点头笑了。大尉把信封折起来说:
  “板戌,你看你写的跟螃蟹爬似的,吴仁顺是……”
  “下次还是小李来代写吧。”
  板戌说。韩东用只有东赫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道:
  “听说妹妹干保姆,可替哥哥着想了。”
  小吴从挂着的工作服上衣兜里掏出簇成一团的手绢。他打开卷得紧紧的手绢后,掉出皱皱巴巴一团保留了很长时间的破旧钱币。看样子是小吴应急的时候用的,大约能有一千来块。韩东吓了一大跳,把头凑到钱上喊道:
  “呀,这家伙钱还挺多,这是从哪儿来的?”
  “你也想要?就是欠债,身上也得备点应急用的钱。他脑袋瓜比我们好使。”
  大尉收好小吴塞的一张破旧纸币和信,从工棚里出来。刚走到坡下,大尉突然对东赫说:
  “好像不是干保姆的。”
  “什么……”
  “哑巴的妹妹。上次偶然听板戌在喝酒时嘀咕过一句,干那个的。”
  “哪个?”
  “三陪。偷偷攒出点钱,寄来让在客地的哥哥买点儿好吃的。这话也够憋屈的。”
  “如今到处都是鸡,那有什么。”
  他们经过办公室旁边的时候,雨滴开始哪里啪啦地落下来。
  职工食堂明亮的灯光从没有被砍掉的洋槐树之间透射过来。他们朝着灯光走去,东赫问大尉:
  “你……成家了吗?”
  “谁?我吗?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在军队的时候,中士级的基本上都住在营外。”
  “军人的生活谁都知道。调动来调动去把时间都耗进去了。”
  两边传来从树叶上落下水滴的声音和树枝晃动的声音。大尉嗤地笑了。
  “我这熊样儿,要是能碰上个酒馆的小狗儿也能揣上过日子。”
  大尉的样子好像不想再张口了。东赫后悔自己提了个不该提的话题。
  食堂的门向两边敞着,饭桌上倒放着条凳,两个男人在打扫卫生。他们还用水瓢往地上泼水呢。食堂正面的墙上贴着开饭时间表,还有“建设是国力的象征”、“亚洲产业建设实绩表”、“将人为的自然改造成第二种天然”等标语。泼水的男人咣地扔下水瓢,另外的人全部脱了上衣用刷子擦着地板。他们看起来好像正在享受着干活儿的乐趣。东赫一打过招呼,其中的一个便立刻显出一副兴致全失的脸色。
  “怎么回事?你们还以为是皇上的御餐怎么的?开饭的点儿早过了……”
  “今儿个收工晚了。”
  “可能早没菜了。放上点儿小菜凑合着吃吧。”
  他冲厨房喊着“病号饭”,有个带着围裙的人拿出一碗盖着报纸的饭辩白似的说:
  “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很忙。现在正在大扫除呢。”
  “晚了不行。”
  “兔崽子明明知道清扫整理,可都装蒜溜走了,狗杂种!”
  大尉问:
  “整理?”
  “说是所长要来预备视察还是干什么的,吵得凶着呢。”
  “看样子是谁要来啊。”
  “下周国会要来视察。”
  两个人穿过食堂附近的槐树道,沿着江上了石子路。细细的雨丝变得粗壮起来。走在前边的大尉停下脚步,等后面的东赫过来后说:
  “听到了吗?国会议员要来。”
  “嗯,但咱不知道具体的日期啊。还有人家说不准会延期呢。高官们的事儿咱们可拿不准。”
  “要想知道日期还不简单吗?提前三四天发动起来撑一阵。是个好机会。”

  杨奉泽把自己的围棋子都输完了之后,把压在毯子底下剩的代金券甩到赌板上。
  “娘的,这么快他妈的就葬了六张了。”
  奉泽的弟弟赢得不亚于宗基,他把自己的代金券往屁股底下一塞,厚颜地笑笑。他在左胳膊肌肉旁边刻了蓝色文身“一心”,肱三头肌绷得紧紧的,好像要使什么劲儿似的。
  “等输到十张你就洗手吧。”
  “他妈的你当十张是什么呀?那可是民工们十天的命根儿,十天的。”
  奉泽看着今天手气特好的秘书和弟弟这俩小子很不顺眼。他穿着短裤,倒戴着条绒帽子,使劲盯着自己的牌,宗基正在整理连赢了几把的那些皱皱巴巴的代金券。
  保卫科工房是在海边临时搭建的,整个好像要飘起来一般在狂风中摇晃着,暴雨猛烈地抽打着屋顶的洋铁皮。木头门板被海风吹得丁当作响,风夹着雨从面海的窗户刮进来,打湿了一半地面。为了防雨,双层窗户钉上了军用雨布来代替玻璃。雨打不到的正面墙壁那边摆放着几张木床,四个人围坐在一起专心地打牌。在大型提灯的照射下,他们被雨水淋湿的赤裸的胸脯在椅子上不停地晃动着。刻着“一心”文身的家伙往代金券上呸呸吐了两口唾沫,说:
  “咱们得多捞点儿好处。哥,拿这两处的都不够填牙缝儿的。总监也太抠门了。”
  “我也才拿到了三处。先忍一阵儿吧。”
  “上次在尉山的时候,得的可不是这些抠门的代金券。那老黑哥可真够意思。”
  “我也以为条件不错才承包的。还不是因为这边划算才叫你们从老黑哥那儿转过来的?”
  “那边二哥的第十工棚好像要好得多。已经趁乱糟糟的局面进去捞了一把了。”
  “那家伙要是敢跟我吹牛的话,承包就没他的份儿了。当时有几个人来着?”
  “八个人。妈的,够威风的。老黑哥用招标时的手腕儿把那帮人玩儿得团团转。再怎么说外快也比死钱来得多。”
  “偷偷摸摸的真他妈丢人。得捞现金,蠢货。”
  “我捞也好,抢也好,那也得看见个现金的影儿啊。”
  奉泽来到工地后渐渐失去了信心,尤其是因为兄弟们已经看出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耍威风了。他有气无力地扔下一句。
  “看来老黑哥最近跟那帮人搞得不错嘛。”
  “地盘越来越大了。那老哥如今这种荒郊野外的地儿都不愿来了呢。”
  “这连裤子都提不上的家伙……是趁我去济州岛避风的空儿成的龙。”
  监工组收到各个工头分给他们的工作组的不明号码,他们每天都能白白领到代金券。这代金券就成了他们的津贴。他们在监工和书记的默许下能赚到两三个不明号码,其实就是有人替他们干活儿。要是九个人干话,管工资的那边就记成十个或者十一个人。这是工地上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但按惯例从开工那天起,上边的人就把拳头大能打架的作为镇压民工的势力。当他们负责维持治安在工地上转悠的时候,建筑公司现场的要员们经常谈论他们。一旦出现纷争,一般要根据他们镇压的技巧或者谈判的能力等实际成果,来给他们升官。奉泽带的这帮人还是靠拳头吃饭的底层。这时,奉泽被升上来的烟圈熏得半眯着一只眼睛,十分豪气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
  “会让你们摸着酒钱的,甭担心。”
  “等期限完了公平分配吧。”
  “这个当然。还有,这种天气还能不包干吗?监督干活可是咱们堂堂正正的权力。到时候就捞呗。”
  “我觉得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宗基试探着挑起话头来。
  “五工棚。我觉得您看出来了。”
  “那些杂种骨子里就不老实。”
  “有个叫大尉的蠢货硬是出头。好像正四处拉拢民工们呢。得踩一踩他才行。”
  “江书记也给我提过醒了。就是上次因为工伤和职员们争论的那个家伙吧。高个儿,精瘦……”
  “狗杂种要是落在我手里,就让他半死。”
  另外一个人激动地骂道,奉泽却沉着地说:
  “不,一时半会儿先不要动他。”
  宗基脑子里一闪过大尉的样子,他的肺就好像要气炸了一样。他觉得,那个大尉实在是太碍眼,每次只要一有事,那家伙就代表大家出头。在这个工地上他跟个管家似的,指挥别人干这干那的,真他妈能瞎折腾。另外,宗基觉得跟大尉混在一块儿的那个新来的鬈毛东赫好像也不大顺眼。这些狗屁不懂的家伙还假充明白人,说的那些不合身份的争论话听起来真是硌耳。奉泽说:
  “先放一阵儿,哪天来点儿厉害的,让他们尝尝在外乡动血气的后果。这些整天埋在海里的家伙懂个屁。嗳,甭提了,想起我在济州岛被整的日子连牙都哆嗦。真他妈无毒不丈夫。”
  平时爱拍奉泽马屁的“一心”带着嘲讽的口气说:
  “太拖泥带水了才栽进去的吧,怎么抓进去的?不光在济州岛,在宾馆的时候也一样吧。”
  “你他妈的脑袋进水了。啥时候洗手不干了?当时我还打算安下心来好好去西德矿上呢[4]。甭看我他妈按过几次手印儿了,可牢房咱一次都没进。”
  “哥整天口头上挂着安心思,谁没收过心呀?这世道可也得允许啊。”
  “我可是金盆洗手后连大盖帽们的客都请了,谁知道他妈的那些狗杂种暗地里把我加到黑社会名单上去了。我正吃着晚饭呢,说是让我给他们走一趟,我能不去吗?我也没个职业,当天就被直接编进国土建设团了。谁知道,他妈一帮小毛孩闯了祸逃得没影儿,倒给我戴上了黑帽子。这帽子不是他妈的一般的黑。还去的啥西德当矿工啊?这下可好了。这帮狗杂种害得我栽在了济州岛前海上。”
  “溜到陆地来不就行了?”
  “溜?往哪儿溜?谁看见我们那身蓝劳动服和帽子就明白怎么回事,肯定报警。那些栽在那儿的人,不是像我这种收回心思的主儿,都是些混混儿。我自个儿逃了两次,一次是在城山浦附近,栽在上船的那帮家伙手里;还有一次躲在橘田里,两天后都逃到去釜山的船边了,被逮住后差点儿没被区长揍死。你以为我没事儿整天顶着这瓜皮吗……秘书,你他妈看后准吓一跳。”
  奉泽把头凑到灯底下,摘下了条绒帽子。后脑勺上有手心那么大一片被烧伤了,肉皮皱皱巴巴的,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让人发憷。
  “有天晚上,为了争着当头儿干起架来,结果被他妈的区长发现,倒霉透了。他妈的那区长,是个干宾馆出身的,那脾气连他妈驴都不如。”
  “一心”鼓了鼓胳膊上的肌肉,用一只拳头击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说:
  “要是我的话肯定不放过他,干脆一刀子捅上去。”
  “嗨,我也下了狠心。可这瞎了眼的世道,要是不顺着它,它就跟你过不去。我还有什么脸回家?这工地的活儿找得可真不错。”
  门嘭的一声打开了,跳进来一个蒙着雨披的人。看样子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雷声震耳,闪电像要撕破天空一样不停地划过。崔工头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雨披扔到一边。他眨巴着眼睛睁大了瞅了瞅屋里的人,然后咯吱咯吱地踩着灌进雨水的雨鞋走到奉泽身边。
  “玩儿什么呢?”
  “正要……你来得正好。这烂活儿我算是头一遭遇到。靠这代金券能混上口饭吗?还是捞点好处吧,也好赚个零花。”
  “又哭什么穷啊?”
  “包干的话得削点儿。”
  “明着干的话不行。最近民工们也亏了不少。”
  “只要不让崔工头挨骂,暗地里我们摆平他们就是了。我们自己负责。”
  “总监会看着办的。”
  “其他工头都赞成。说白了,要不是我们,到处都是乱子,连包干也干不成,好处也甭想捞。”
  崔工头听出话中带着要挟的语气,心里顿生厌恶。用他的话来说,这些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和自己不是一个档次,这世上的酸甜苦辣他什么没尝过。虽然他上了些年纪,劲儿是不赶当年了,可身上还保留着干工地头目的气势。他像对待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一样拍了拍奉泽的宽肩膀,说:
  “我可是山战水战都经过的人。已经吃了半辈子工地上的水了,这世上没什么可怕的。”
  “我们最怕的就是崔工头啊。”
  奉泽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笑完后他用毒辣的目光冲着毫不相干的弟弟说:
  “瞧你这奴才样儿,咱们也得有个脸面呀。你他妈干的什么玩意儿,这价儿都落到这份儿上了。没上过日光台吧?想尝尝那滋味儿?旁边放上桶浑水,一边用铁棍抽一边灌上两口试试。那可不是人受的。过去吃咱们这碗饭的制度严得很,你们懂个屁。”
  崔工头显得有些难堪,点上一支烟。他一个劲儿地往窗外瞅,踌躇了一会儿来到宗基身边坐下,好像故意嘟囔给别人听的一样说:
  “说实话,到今儿个为止还没抓到过小跟屁的,我抓的最起码也是有底子的。”
  “这么说我们这些人抓的都是空壳吗?您可别欺人太甚。”
  奉泽一针见血地问。
  “咱们都得吃饭嘛。要是包干的话分不分给我们?”
  “妈的,每人拿一个好了。那头想要二八分,你和我五五分好了。”
  “有哪个傻瓜工头会同意二八分呢?最少也得来个三七分才是。”
  “不,是真的。”
  崔工头想耍乖,悄悄拉起宗基的胳膊,把他从火光边上拉到角落里。崔工头对他耳语道:
  “你知道吗?国会议员下周要来。”
  “嗯,从总公司那边来的。”
  “听说联合签名的事儿了?”
  “肯定有人在背后嘀咕什么。”
  “先去打听出几个领头的来。”
  两人稍微停顿了一下,崔工头继续耳语道:
  “煽动一下他们,把其中几个揍个半死然后赶走。如果按公司指示行事的话,还不如自然干一场架。回头就不用再麻烦了。”
  宗基说:
  “最先该除的就是大尉。”

  刚过石桥就出现了一些还是茅草屋顶的酒馆和店铺。大尉和东赫进了雨后显得更陌生的邑中心。云地中心街上四处都是杂货商,他们摆着一些大尉和东赫想都没想过要买的东西。有包成各种颜色的食品、毛衣、夹克、电器用品、盘子、茶杯……东赫在一个商店前停住了脚步。
  “呀!这么快就上市了。”
  雨连成了一条线,把他们淋得湿漉漉的。他们站在玻璃门前。窗内亮堂堂的灯光下陈列着一些加工好的水果。透过被水冲得斑斑驳驳的玻璃,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新鲜水果摆在那里。
  “你看,甜瓜已经上市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从窗缝透出来的鲜嫩水果的香味儿,仿佛在挑逗着这两个备受劳役折磨的人的嗅觉。香味儿好像与已被隐约忘掉的日子的记忆有关系似的,像淋透他们的大雨一样湿润着他们。应该说他们现在是归心似箭。东赫觉得眼圈一热眼前朦胧起来,他抬起头来等着心情好转一些。在旁边盯着东赫的大尉说:
  “头一年在客地生活都这样。是的,我也是每当换季的时候就觉得格外孤单。”
  他们经过了水果商店的前面。这时,大尉抓住东赫的袖子,指着一件薄得透明的女人睡衣说:
  “你看!那睡衣,真带劲儿。穿上那玩意儿能睡得着吗?”
  那件睡衣虽然挂在陈旧的展示架上,但胸部附近绣着菊花和花边,美得像要马上飞走一样。大尉耸起肩拍打着湿头发,从睡衣店前经过。
  “在这世上有个自己的家才是最幸福的事儿。”
  他们从一家亮着红灯的古典韩式房屋的高耸的大门前经过。看来这是邑里唯一的一家酒店,身穿制服的官吏或看起来有钱有势的地方洋装鬼子们正和出门相送的陪酒女嬉笑着。女人们五颜六色的韩服和阳伞上花花绿绿的花纹在雨中摇曳着。
  “看什么啊?快走吧。”
  东赫停下来拽了拽大尉。旁边的石阶上有个人伸腿坐在里,吐得一塌糊涂。一路上酒店、钟表店、咖啡店琳琅满目,喇叭里飘着流行歌曲声。两人也不躲避泥泞,吧唧吧唧地踩着过去了。虽然他们尽量不流露出那种奇妙的感慨,但却总驱不走一种错觉:会不会正是这种闹市区才把自己赶到那荒僻的工地上土墙里去的呢?他们看着这街道上五彩缤纷的橱窗内的东西的时候,反照在镜子里的只有自己拿不到任何商品的空手和落汤鸡般的样子,若隐若现的轮廓像幽灵一样罩在各种颜色的睡衣、家具或茶杯上面。他们仿佛正在偷看一种映在薄薄的玻璃窗上眼熟的村庄生活一样。
  济世医院在剧院旁边的小路拐角上。奶油色的玻璃上画着红十字的门刚一打开,护士就挡在了前面。她手里拿着药棉和针管,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
  “工地上受伤的病人在哪儿?”
  “今天出院了啊。”
  “出院?”
  “公司来人把他带走了。等一下。”
  护士到里面和医生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到对面的旅馆看看吧。”
  他们刚从医院里出来,就看见对面有个旅馆的小牌子上写着“路”。他们来到穆氏那昏暗的房间门前。里面没什么动静。大尉打开门,朝着黑洞洞的屋里叫道:
  “老穆在吗?睡了?”
  “没,进来吧。”
  里面飘出有气无力的声音,大尉进屋后打开了灯。穆氏把缠着石膏绷带的腿放在被子外面,呆呆地瞅着天花板躺在那里。猛地被光一照,他赶紧遮住两眼,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抬头看着同事们。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院子里传来雨水管里水下泻的声音。
  “吃晚饭了吗?吃吧,都晚了。”
  “还没,不想吃,我整天净给你们添麻烦了。”
  穆氏坐起来把背靠在墙上,看样子憔悴不堪。东赫说:
  “腿都好了?”
  穆氏无力地点点头:
  “有烟吗?我也来一支。”
  他点上一支烟,让人把门稍微打开一点儿,又过了好一阵儿才说起有关出院的内幕来。
  “说是骨头断了,要愈合起码得足足两个月,何况我还是膝盖碎了。今后的日子没有底儿,不知咋的就觉得心里发慌。”
  “别担心。公司保证会负责的。”
  “说是责任,还能有什么。那什么,说是咱们没有工会就不能享受工伤事故的补偿。说是只要负道义上的责任就行了。”
  “谁说的?”
  “白天办公室的人来过了。说是明天公司来车要把我送到道立大医院呢。”
  “可能要带你到给市民们看病的免费诊所去。那样可不行。”
  “反正干体力活是不行了。我这把老骨头在他乡都成这副模样儿了……”
  他们低头默默地看了外面好一阵儿。屋檐上的水落到院里的积水上,荡出一个个小圆圈。仿佛只能听见顺着水道刷刷流下去的水声。正在倾听着雨声的大尉说:
  “我老婆生完大出血差点没命的时候,就只好去了免费诊所。那是在我出来之前的事儿了,反正说是没有药就没给动手……”
  “要是骨头愈合好了的话,我就去城里。管他是死是活,大城市更好混些。”
  “我也琢磨着快点走人呢。小李怎么想的?”
  大尉问。东赫正埋头思考,听到大尉的话后,抬起头来用迷茫的表情望着大尉。
  “说不准。还没想好去哪儿。打算凑合着撑到明年春天再说。”
  “你是等着你那位叔叔写的信吧?”
  东赫很坚决地用反驳的语气说:
  “没有,我才不指望他呢。那只不过是安慰安慰自己罢了。”
  说完后,东赫顿时后悔和羞愧自己曾经给大尉看过叔叔的贺卡。他从复员前就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封信,到了云地工地后也是一到晚上就拿出来看看。刚开始死盯着卡片上写的每一行字,半信半疑信上的话,但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觉得有种受骗的感觉。同时他还觉得,对养育自己的叔叔又气又恨。那封信夹在东赫工作服上衣兜的账本里,由于反复翻看,四角都磨损了。
  ——由于办出国手绪[5],又是去外事处又是移民局的,没能去看看你就出发了,一直觉得心里过不去。复员后先暂时到你姑姑家住一段吧。我去了之后,办办手绪无论如何叫你过来。到了之后就是快办的话可能也得半年,就是紧着点办到明年春天之前你也得辛苦辛苦了。从事变时起你就根着我受了不少苦,相信你能尖强地度过所有难关,只不过我一直把你当新骨肉看,这次却很心地丢下你一个人出来心里真是难受。出来的时候,政府要员和学生们轮流挥着太极旗和巴西旗子欢送我们,我唱着爱国歌的时候真是感揩无限啊。听着那乐队的哀七七的阿里郎不知怎么心里就是觉得很爽快。我把店铺和地卖了。你去姑姑家的话,他们会很欢迎你的。明天下午就到新加坡了,到了之后准备发出这封信去。我在船上听着巴西的教养讲座和看电影来消号时间。有时候睡着睡着午觉错以为还在故乡,醒来后发现已经在船上了才安下心来。我疑心是不是到梦乡里来了。你也知道一想起故国的山川拦腰被节断、处处贫困的样子,心里可真难受啊。在那么点地盘上也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地受折摩,还不如到大点儿的地方尽情发挥民族意识,那样才更能让我的子孙们施展开才能,真想尽量早些放宽心思来实现这种想法。你父亲要是在世的话肯定也会理解我的,咱们世代祖宗也会饶如我的。这条船上,不光是我们,还有日本人、中国人、非律宾人等都有,互相处得都很好。政府领队的人说在食堂开会,靠岸以后再写,今天就写到这儿。大韩祖国,东赫,祝平安。一九六三年一月初四,叔叔——
  “嗳,你怎么要撕了它呢?”
  大尉用惊异的声音问。因为他看见东赫无缘无故地打开账本突然把卡片攥成一团,撕得粉碎。东赫把纸片扬到下着雨的院子里,碎纸片落在了地上,有的被浸湿,有的沿着水道流了下去。
  “不知怎的就是觉得烦。看的次数太多了……”
  “得下决心才能找出个活法来。小李,咱们去种地吧。”
  “那也得种过地才行啊。”。
  这时,东赫也想说上两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其实,就是工厂多点儿也行啊。像我这样好不容易读完高中的,这种难堪的时候连个技术也没学到真是后悔。”
  穆氏长长地吐了口烟:
  “技术又有啥了不起呀?这话就不对了。听说,就是建了工厂,像咱们这样的想当个实习工,人家都还不要呢。虽说也是我年纪大了。”
  “不过干这干那,还不如给富农种地混口饭呢。”
  大尉说,可穆氏摇了摇头。
  “不管谁来到客地,刚开始的时候都那样。我也干过下人的活儿。富农啊豪绅啊,都是他妈的一类货。干佃农的人也都一样。什么土地所得税、修理费、公共费用,这个那个的,加上粮地价低得要命,而且那种地的又不是一两个。就是家口少的也得干点儿别的副业赚钱。地得买了再买啊,自个儿的地,富农也不例外。农忙的时候像咱们这种流浪工都去找活儿干,可也忙不了几天啊。周围有的是短工。他们用不了多长时间肯定也跟咱们一样到城里来混。要出来干民工的土包子多的是,反正对他们来说去城里和去工地还不都一样。”
  “看来还亏钱呢,怎么会这样?我现在可是只盼着农忙期了。”
  “我怎么能知道亏钱的呢,是真去干过了呗。得用贵肥料,长时间积肥后才能有好收成,可得多下人手。所有的家里人邻居一起下手,得打好几天的场,最后顶多也就是收个稀巴烂贱的大麦。”
  “那总有赚钱的路子吧?”
  “现金紧张。”
  “真搞不明白。来回坐火车路过的时候明明看到田里挺气派的。”
  “像咱们这种流浪工串村子才是个妙路呢。找个给三顿饭还有加餐的,一天一百块的工钱这年头儿也就算发了。”
  “真的啊?”
  “我是说要是能很容易找着的话,就是像咱们这样跳来跳去的蚱蜢也不就那么一季子么。”
  东赫问穆氏:
  “要是凑点儿本钱到村里去做生意该不错吧?
  “最近大工厂和大公司都开着直销货车到村里。村里的姑娘们都提着大米来换化妆品呢。他们比城里的小贩还多赚一层呢。”
  “可能算是到乡下去的辛苦费吧。
  “就是交现金也一样。就说买套洗漱用品吧,四天农活儿的工钱就飞了。本钱大的家伙们能干亏本买卖吗?东西贵吧,工钱又低得要命。到乡下种地和去工地干也都差不了多少。”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儿。东赫心想,人到世上走一趟竟然这么难。但他仍没有着急的意思。穆氏突然问大尉:
  “你有家里人的消息吗?”
  “一年多了。去年这个时候收到过一封信……八成在哪儿干三陪呢。”
  “要是还活着的话,肯定会有机会见面。”
  “到云地来浑身一点劲儿也没了。”
  “我呀,你以为我放了火以后还想活那三年六个月吗?是死不了才活着的。趁着酒劲儿浇上汽油后四处晃着跳了一阵舞。他们都拿我当疯子,可我脑袋清醒得很呢。”
  大尉问道:
  “放火……为什么啊?”
  “最后被罚了。做农民的把仅有的地卖了到城里还能做什么呢?我跟他们吵了半个月,硬撑着不让拆我那巴掌大的木板房,他们最后撑不下去了。后来才知道几个狗杂种早合计好了,想拿我的家底去做本钱。我一时心血来潮,啥也顾不上想就冲上去了,可最后连血本都亏进去了。一个人躺着听见这雨下成这样,心里乱得很啊。”
  “明天走吗?
  “明早上往市里去的平头卡来接我。”
  说着,穆氏的眼光变得混浊起来。不知哪个房间里传出个女人醉醺醺地扯着嗓子唱歌的声音,它和着水滴有节奏地落客到接水盆里的嘀嗒声。


客地(上) 作者:黄皙暎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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