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第二章)
裕王与李和打马球打的一身汗,便回了裕王原先在宫中的住处清风殿更换了衣衫,而后两人对坐于殿中下棋。
“今日景王身边的那绿袍男子是什么人啊?”裕王落了一粒白子,突然想起来。
李和看着棋盘,也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邢国公家的公子。”
“你们见过?”
“只是打过一次照面,不曾说上话,那日少兴还同他在鸿宾楼打了一架,十分精彩呢。”李和笑道。
朱少兴是当今皇上的亲侄子,他大名叫朱载英,少兴是他的字,他父亲岳怀王朱厚熙早逝,于是年纪轻轻便袭了王位,由母亲一手带大,是个纨绔子弟,经常与一群狐朋狗友吃喝玩乐,胡作非为,只因皇上怜他年幼丧父,又顾念叔侄之情,只要不是弄出什么滔天大祸,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见,于是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哦?为了什么?”裕王也来了兴趣。
李和落下一粒黑子,道:“那日在街上遇见少兴,非要拉我去鸿宾楼喝酒听曲儿,说酒楼里新来了一个会唱曲儿的姑娘,长的美若天仙,他生拉硬拽的把我带去了,那姑娘与她父亲因生计所迫才在酒楼卖唱,倒是命苦的人,再加上唱的确实不错,人也长的好,酒楼里大多的食客都是为听她的曲儿才来的,我俩喝了两杯酒,少兴便按耐不住了,借着酒劲儿便上前调戏了那姑娘几句,那姑娘害怕的直往老父亲身后躲,可那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怎么抵得过少兴带的那几个随从,几个随从三下两下就把老头子给挟制住了,那姑娘害怕的一直哭,又是磕头又是求饶,掌柜的在一旁看着不敢求情,周围也无人敢上前阻拦,我见那对父女实在可怜,又因为怕他到时候仗势欺人被皇上知道,就急忙想上前劝他……”
李和慢慢停了话语,眼睛盯在棋盘上,这裕王趁他分心,已吃了他好几个黑子了。
裕王听了一半,见他不说了,抬头问道:“怎么不说了?”
李和丧着脸:“王爷,可不带这么坑人的,趁人之危啊。”
“这说明你功夫不到家,做不到一心两用,不必怪别人,还是先练练自己吧。”裕王笑道,又命他快些讲下去。
“我上去想要拦他,谁知雅间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一脚就照着少兴胸前踹了过去,我并不认识此人,只当是哪位富家公子打抱不平,少兴却一眼认出了他,嘴里还说道“原来是邢小公爷”,我这才这知道此人竟是邢国公家的小公爷,还没来得及上前说话,两帮人已经打成一片了,那人武功不错,虽只带了一个小黄门和一个随从,但对付少兴他们五六个人却绰绰有余,少兴在众人面前吃了败仗,脸上挂不住,一拂袖便气哄哄的走了,到最后那掌柜不依不饶,非要我赔他被砸坏的桌椅板凳钱,我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倒了大霉了,饭没好好吃,曲儿也没好好听,什么也没干,倒替别人赔了十两银子。”李和想起来这事儿就糟心。
“那位英雄救美的邢小公爷,就是马球场上的那位绿袍公子?”
“不错,就是他,邢国公嫡次子答止七,邢国公嫡长子早夭,嫡妻又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后来才又得了这个儿子,加上这个儿子倒也成才,夫妻俩很是欣慰,都寄予厚望。”
“那你觉得他会是景王那边的人吗?”裕王问道。
李和思索了一下,摇摇头:“我看不一定,那答止七虽然也是有些文才武功,但是将儿女私情看的太重,为了一个歌女,竟然怒发冲冠,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王爷大打出手,可知这人实在是心性鲁莽,景王怕是不会看上这种人吧?”
“万事不可掉以轻心,你还是再查查为好。”
裕王说完,落下最后一子,白胜黑败,胜负已分。
外面天已经黑了,渐渐飘起了雪花,怪不得这么冷,裕王命人上酒,与李和两人各饮了两杯暖身。
“立春了,竟还有这么大的雪,真是少见。”裕王转头,望着门外大雪纷纷,不禁有些诧异。
“这天下稀奇的事情多着呢,这还不算什么。”李和笑道。
裕王的亲随形影上前问道:“王爷,咱们今晚是否还回府?”
“自然是要回去的,明日还有要事。”裕王说道,将最后一杯酒饮完,又问李和:“自我出宫开府,父皇便封了你正八品骁骑尉,这一年多来可怎么样?”
“忙里偷闲吧。”李和笑道,与裕王二人心照不宣。
裕王又命宫人找出了两件旧时的披风,一件自己披上,一件留给李和:“你今日若不回家去,便在这殿中住一晚吧,到时候让宫人给你将炉子生起,多准备两床被子就是了,倒也不麻烦。”
“王爷不必管我了,我在哪里不能过一夜,从前与您伴读时也常在宫中留宿,一应规矩我都是知道的,您快些出宫吧,一会儿雪下大了或宫中下钥了,您可就难出去了。”
形影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将伞递给裕王,裕王撑开雨伞,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宫外走去了。
裕王在王府门口下了马车,又命形影去休息了,自有管家上前来接,也被裕王摆手拒绝,独自撑伞往王府深处走去。
雪越下越大,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面,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裕王不禁后悔自己没有从竹林小路绕一下,非要走这雪厚的大路,幸好只是这一段。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柔。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
不知哪里传出的小调儿,歌声林籁泉韵,却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惆怅。
这是李清照的《满庭芳·小阁藏春》,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裕王细听着,竟一时恍了神,待回过神便又寻声望去,只见前面竹林幽道间隐隐约约走着一位撑着雨伞的姑娘,人影在竹林间若隐若现,歌声也时起时歇,她走出来时,因穿着白色衣袄,又离了绿色竹林,简直与雪融为一体,裕王因刚饮了几杯酒,这会儿酒劲正巧有些上来了,脑子里迷迷糊糊,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否真的有人在那儿,还是他酒后出现的错觉。
那女子并没有看见裕王,从前面的竹林小路绕出来后,又哼着小曲儿往前去了。
裕王呆呆地怔在原地,一向不信鬼神之说,此时却觉得那姑娘倒真像天宫的神女那般虚幻。
“姑娘。”裕王唤了一声,他府中的姬妾大多空有其表,少有能吟诗作对者,一时遇上,便很想见见这姑娘,只看背影就觉得她丰肌弱骨,玉软花柔,不知是府中的丫鬟还是他的哪位姬妾。
那姑娘缓缓停了脚步,仿佛怀疑刚刚是否真的有人在唤她。
“姑娘!”裕王的头更疼了,都是那几杯酒的缘故,他一手撩着衣摆,一手撑着雨伞往前走着,风雪太大,从未见过立春还下这么大的雪,将他的声音淹没在阵阵呼啸声中,举步维艰,只隔了十来步,明明近在咫尺,却是那样遥不可及,心中只可恨雪地移步困难,不能立刻奔上前去。
那姑娘停下片刻,微微侧了侧脸,可却自始至终没有回过身来看一眼,而后继续哼着小曲儿往前行去了,终究是越来越远。
裕王撑着伞,失落的站在大雪里,不知怎的,听着那远去的歌声,心中忽的一疼,恍惚觉得她就像掌心的雪花,转瞬即逝,这一走,便再也寻不到了。
裕王无精打采的回了书房,燃起暖炉去了身上的寒气,却去不了心中的寒意,头越来越沉,使他竟靠在椅子上昏睡起来,梦里一直回荡着那首《满庭芳·小阁藏春》的小调,还有那雪地里撑着竹伞的白衣姑娘,醒来后只觉心中空落落的,像做了一场遗憾的梦,没有见到那姑娘的面容,这实在是他今日的一大遗憾,心中又宽慰自己,只要人在他府上,说不定还能再遇上。
小厮掀帘进来,上了杯热茶:“回王爷,王妃刚刚差人来,问您今日歇在哪里,她好安排。”
裕王有些烦躁:“哪里都不去,就在书房吧。”
“是,另回禀王爷,柳大人送来的姑娘上午已经住进落月阁了。”小厮道。
下属同僚送妾之事实属平常,况且他又是王爷,自然很多官员战队巴结,就连他养母顺妃都三番两次的将身边的姑娘送进府,成婚才一年,王府中已经有四五个姬妾了,而且往后也只会多不会少,只是哪有只收礼不办事的,可若不要又显得自己这个王爷太不近人情了,所以要也得适当要,拒也得适当拒,这平衡之法也是皇家贵族的烦恼之处,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不将女人和朝堂牵扯到一起,可这种事说的容易,做起来却十分的难。
“嗯。”裕王并不在意,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下去吧。”
小厮准备退去,只听裕王又问道:“对了,她是谁家的女儿?”
“她是丹阳县盐运司经历叶泰之女。”
叶泰?裕王想起来了,几个月前那叶泰因在丹阳县办理一桩走私案,查办了好几位官员,其中便有他裕王推荐的人,以至于叶泰得知后一直惶惶不安,生怕得罪了他,于是托京中工部员外郎柳泉向自己求过情的,他也没有过多计较。
这叶泰倒是个老实人,这会子却将自己的女儿借柳泉的手送进王府来,想必背后是奸滑的柳泉出的主意。
用一个女人就想让他记叶柳两家的好,未免有些太贪心了,裕王不禁冷笑一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听闻她是在寒露时节生的,于是她家祖母便给她起名叫叶寒露。”
“寒露生的……立春是春天的起始,寒露则是冬天的起始……立春去,寒露来,用节气取名字倒是稀奇。”裕王口中念叨着,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神色黯然,喃喃自语:“与今年这场立春大雪一样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