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海世纪热血东归 / 斩鞍
文 斩鞍(高戈)

热血东归
怒海呼唤,重返英雄年代
亨利王子死了
留下寂寞的黄金海岸
狄亚士的水手也厌倦了好望角
哥伦布发现了美洲
可美洲的名字却给了小偷亚美尼加
麦哲伦海峡没有贸易风
和它的发现者历经五百年的孤独
海是我的君王
我是十六世纪暴涨的洪流
我必须再到海上去
到那孤寂的海天之间
潮水奔腾
冷风呼啸
强烈野性的呼唤
教人无可抗拒
血色黄昏
虽我随时可能灭绝
但我仍要重返英雄世纪——航海世纪
一
这是一个典型的无所事事的赤道线上的下午。缩帆带把三桅的上下帆都裹成鼓鼓囊囊的一束,我挪了挪屁股,躲进那一片可怜巴巴的帆棚阴影里面,用力睁大眼睛,望着遥远的天际,可是眼皮还是以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次次地落下。真困!我无力地想,还是让船开起来吧!
“来了来了!”瞭望哨的呼声让我浑身激灵了一下,刚才的睡意登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哪里?”我仰着头冲着桅杆顶上的瞭望哨喊。躲在阴影里模糊了那么久,刺眼的阳光让我两眼发花,更本看不清瞭望哨手指的方向。
“右舷,大概三十链!”瞭望哨兴奋的要命,“好大一群啊!”
我愣了一下,第三舰队当然是庞大的,可是说“好大一群”听起来总是觉得别扭。当我还在皱着眉头琢磨这话的时候,一群人乱哄哄地掠过我,往身后的甲板上冲。
“放舢板放舢板!”为首的一个边跑边吆喝的。,还得意扬扬的冲我挤眉弄眼,“石头。今天又可以开荤啦”他穿了一身皱巴巴的白衬衣。被汗水浸成了淡黄的颜色。昂贵的丝织品,松松垮垮的黑色灯笼根本就看不出那本是昂贵的丝织品垮垮松松的黑色灯笼,裤下面连双靴子也没有蹬,连脚趾缝里都透出赖散的气味。好在大副莫日根初上锐乙号那天,他不是这种打扮,要不莫日根那木头脑袋绝不能接受他就是船长白音的事实吧?
看见白音得意的样子,我松了口气。能让白音那么高兴的事情,肯定不是舰队这样乏味的话题。几步跨到右舷,顺着瞭望哨指着的方向望去,一片黑点正在海面上沉浮。锐乙号的灿板已经放到了海面上,几条大汉吆喝着扳桨,灿板就如箭一般驶向了那片黑点。白音掂着把鱼叉,昂首挺胸地站在最前面,很有几分英雄气概。
身后脚步声响,我没有回头。那一定莫日根,锐乙号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走出那样整齐的步子。莫日根到锐乙号才两个多月,他在葡萄牙海军当过兵,腮帮子永远青光光刮得一丝不苟,每一步都是不多不少三札半的距离。用白音的话来说,莫日根自己就是一支军队。即使是在赤道的午后,莫日根还是那身硬邦邦的蓝色军服,蹬着一双黑亮的皮靴。我搔了搔自己汗淋淋的脊背,不能理解这个大个子为什么永远不怕热。
“三副,什么事情?”莫日根在我身边站定,眺望着迸发出一阵阵欢笑的舢板。只要他一开口,必定是职位当先,我从来不记得他称呼过四副以上人员的姓名。
“看那边,”我指着那片黑点,
“看起来像是海龟"
锐丙号和锐丁号也放下了灿板来,跟着白音的灿板朝那片黑点划去莫日根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舷板,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显然又不高兴了。
“南瓜须子!”莫日根的忍耐到了极致,抬头冲瞭望哨怒吼,“谁叫你看海龟的?!"
南瓜须子吓得不敢做声,把脑袋藏到帆及后面去了。
“好了好了我摇着头,拍拍莫日根的肩膀,“你也知道啦,不是老大下的命令他们怎么敢?
莫日根不说话,凝视着远处的舢板。白音手臂一挥,雪亮的鱼叉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插入海中,舶板上响起一阵欢呼。
我也乐了:“船长准头真好。
“守在这里可不是来抓海龟的。”莫日根长叹了一口气“咱们是战舰,不是商船啊!”莫日
很的牢骚不是没有道理。锐乙号是同盟最精锐的战舰之一
可是他大概觉得我们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一丝军人气概。在韦比朱巴河口驻守了七天,白音带着船员们去河滩上逮过尼罗鳖,到礁盘采过红牙鲍,甚至还在三角洲上挖陷阱捉野猪。锐乙号战舰的尾部还以前这些都不说,但现在三条锐字拖着五六条长长的钓绳,莫日根看了当然会牢骚满腹。不过谁也不知道这次同盟出行的重点,锐乙号带了足足两倍的弹药,那些木桶都用来装火药了,留给给养淡水的分量就少了许多。白音的举动看似荒唐,其实是想就地解决补给的问题,莫日根到锐乙号上时间还不长后勤的细节还没有全部掌握,难怪不理解白音的苦心。
“大副,”我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凡事总是有例外啊!”说到最后,忍不住促狭地笑了。这是在学白音说话,每次莫日根向白音提出这些问题时,白音的态度总是非常严肃诚恳,然而最后也必有例外一词。
吃了几次瘪后,莫日根对这个“例外”早已头大得很,听我这么说,他也只得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这次的例外是什么?”
“当然是棱皮龟了。这个理由还不够啊?”说到这个东西,我喜笑颜开,“我说大副,你可别那么死心眼了,今天晚上龟肉是一定要吃的。听说棱皮龟就像是最嫩的小牛肉,跟硬邦邦的尼罗鳖可不是一会事。连我都没吃过哩”
“三副!”莫日根瞪了我一眼,看我根本不买他的帐,他只好用力叹了一口气,“我以前听说白音是同盟最好的船长
“他当然是。大副你在海上多久了?”我正色道。“十四年……怎么了?”莫日根没明白我的意思。
“可你来锐乙号才两个月啊!”我拖长了声音,何止是同盟里,就是整个印度洋上怕出沿有比白音更好的船长了。”我看见了莫日根
闪而过的疑惑眼光:“大副你别怀疑这一点……”
莫日根笑笑不语我知道他对白音船长不大服气。
“左前方!”南瓜须子嘹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来了来了!”他探头望下来,“大副,三副,有船来了”
“看清楚,什么船。”莫日根镇定地指示,大步走向船头。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莫日根奔跑的样子。
地平线上现出了一个帆影,接着变成了一串,瞭望哨和莫日根都在沉
默地眺望着。应该是第三舰队吧?西风季节还没有到,除了黄金港在这个时候东去,这条航路上有其他什么人的。
“第三舰队”莫日根放下望远镜,肯定地说。他辨认船型的本领挺出名的,只要一条船出现
在视线以内,没几分钟他就能报出船型来。头顶上南瓜须子也在喊:“这
次是真的,是咱们的舰队!挂黄旗。”
“这次是真的..…”莫日根喃喃地重复着,对我指了指头顶,“南瓜须子怎么了?晒了那么久中气还很足”第三舰队的到来似乎给莫日根也带来了些幽默感。
我笑了笑,张望着右舷,白音的舢板已经开始往回划怎么会这么巧、舰队居然这个时候!出现,白音大概只打了两三头棱皮龟。
二
韩凌放弃黄金港得决定让工匠们措手不及
同盟最初是在地中海建立的。蒙古大军留下的血脉虽掌握了地中海沿岸各国的大量财富和技术但却依然只能在全欧洲人的歧视和压制下生活阔丹的后裔、我们的大老板韩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和铁木真的子孙们签订了一个血缘盟约不到两年时间,同盟就垄断了地中海上的丝绸贸易丝绸贸易巨额利润让欧洲人眼红,海盗和海军都加入入了打击同盟的队伍,同盟不得不撤离了地中海。机缘巧合,奥斯曼苏丹就在这个时候彻底阻断了传统的东西方贸易。韩凌就把我们带到了遥远的非洲南端。在这荒芜的地方白手起家地盖起了我们的黄金港。垄断了南非金矿贸易的同盟正式命名为黄金同盟,然而,黄金港才建起来一年,我们的注意力就放在了更加庞大的商机上!黄金港果阿航线的开通,提供了奥斯曼陆路运输以外个的另一条东西方贸易纽带。其中的利润又是黄金贸易也不能相比的。可是敌人贪婪的嗅觉从来都不会为距离所阻断。最近一年,我们已经和西班牙和葡萄牙人交手了不下下十次。虽然没有输过任何一仗韩凌却出人意料地决定放弃这个我们亲手建立的家园。
黄金港建起来才两三年,整个城市都生气勃勃的,突然说要走,起初同盟中很多人都不理解。只是从地中海转战到非洲大陆,韩凌从来也不曾让我们失望于是第一舰队离开了黄金港后,工匠们犹豫了一阵子也还是很快收拾收拾跟了上来,毕竟,没有了黄金同盟,黄金港也就岌岌可危了。对于工匠们来说,搬家是件伤筋动骨的活计。商人们打个包袱就可以上路,而工匠们却有太多放不下的产业,有一支离开黄金港的舰队里赫然就有两层楼高的锅炉,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装上船去的同盟和工匠们加起来一共有六十多条大小船只,分三批走。
关于同盟的最终去向有很多流言,韩凌从来不曾澄清过,过,不过毫无疑问的是,我们要远远抛开那些讨厌的西班牙人去开辟新的疆土。这是一趟横跨印度洋单独航行,休整的第一站就定了遥远的斯里兰卡,同盟中的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去过。眼下前两支舰队应该已经进入波斯湾了,我们这三条船本来属于第一舰队,不知道韩凌怎么想的,要我们留在韦比朱巴河口迎接最后离开黄金港的第三舰队。
韦比朱巴河口离摩加迪沙大约有一天的航程,这里是很好的锚地,海底多沙少礁盘,河口淤积的泥沙划出一道天然的防波堤来。按照计划,第三舰队在这里和我们锐字三舰会合后,要进入摩加迪沙休整,然后继续北上。
锐乙号立即开始准备起锚,当铁锚一被吊起,三桅船就张开主帆、前桅帆和后桅帆,趁着风力离开了链地。挂起主帆的时候,外两艘战舰才刚收起舢板。白音挥挥手,锐乙号也不减速,就轻轻巧巧地滑出了河口。
“船长!”赵日根朝白音跨进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这样不太好吧“锐乙号脱离与锐丙锐丁的编队出动,大概又违反他奉为天条的海军规范了。
白音无辜地转过脸:“什么不好?”
莫日根涨红了脸,白音分明是在装糊涂。他冲我递了一个眼色,以前我在西班牙人的军舰上混过,知道一些啰里八嗦的规矩,莫日根就觉得和我谈得来些,现在他也是想要我出头。我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二副都在装聋作哑,我又何必跟莫曰根一样不识趣呢?
“哪!”白音拍了拍莫日根的肩膀
“天色都晚了,今天要走也到不了摩加迪沙,咱们索性己早点出去把那些家伙接进来下了锚,回来还可以接着打海龟你以前没怎么跑过这条线吧?告诉你,这河口南岸是海龟下蛋的地方,跑不了它们的。啧啧,莫日根啊,这棱皮龟可是好东西,你没吃过吧!”他环顾四周,忽然提高了声音“前面来的是不是咱们的弟兄啊?”
“是!”周遭的船员齐声答应,白音笑得很欢。
“咱们打的海龟应该不应该和兄弟们分享啊?!”他接着问。
“不应该!“周遭的船员们拖长声音齐声喊,这一声可比刚才那声“是”要响亮得多。舵手阿鲁扯着脖子喊得最凶。
“啪!”白音用力拍了下阿鲁的”光脑壳,痛得阿鲁皱眉头。“这才像咱们锐乙号的汉亲兄弟,明算账,他们要吃也得自己去打,不许打咱们的主意。呆会儿见了第三舰队的人不许提一个字,听见了没有?”
“有!”船员们笑得合不拢嘴。
“看见没有!”白音感叹道,“这样才出士气嘛!要是让锐丙号潘彼得那个老实头出去探路,没准就带到海龟窝里去了。 所以啊,凡事……”
“总是有例外。”莫日根没精打采地接道,他对白音是彻底没脾气,垂着脑袋悻悻地走开。 我若无其事地踱到白音跟前,小声说:“老大,大副迁腐些,你也不用老涮他嘛!”
白音瞪着我:“我涮谁了? 你小子是不是皮肉痒痒了想挨揍啊?!”我登时觉得脖根子后头凉凉的,扭头正想溜,却听见白音的声音低沉了些,“这一去,也不知道到哪里才算是个头。兄弟们半辈子泡在了非洲,让他们好好记着这里的水土吧!”
我扭头看见一丝忧郁在他的眼中跳了跳,又消失不见。 白音又挂上了那副不知好歹的笑容,用力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看什么看,晚上该你去抓海龟了!老让船长出马,你们好意思么?”
“船长!”南瓜须子今天一惊一咋的,还急匆匆地敲着桅杆,“好像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这话在锐乙号上的意思是指不太好。 瞭望哨这一嗓子顿时把锐乙号上的喜庆气氛打消了一半。白音纵身一跃,攀上了尾枪,几下子就爬到桅杆顶上,动作比猴子还快。 莫日根冲二副文杨和我点点头:“二副三副,咱们也看看。”说着往前甲板迈步,还是稳稳当当三札半的步伐。
第三舰队驶得近了,已经可以看清楚船舰的轮廓,船影比想象的要稀疏得多。
我又数了一遍迎面驶来的舰队。“八、九、十、十.……只有十一条。”我觉得很奇怪,第三舰队应该是三支舰队中规模最大的,“大副,应该有几条船啊?”
“二十五条。”莫日根想也不想地回答。
“难道后面还有一半么?”我嘟囔着,“烧不死号不在!第三舰队又分两批走不成?!
“凤凰号!”莫日根纠正道。凤凰号足有一千五百吨,光十二磅炮就有二十门,号称不沉的战舰。对于那条巨无霸和雅蒂那个火辣辣的娘们,我和其他水手一样是又羡慕又妒忌,私下里免不了就要占些口头上的便宜。也只是在私下里,没有几个人敢面对雅蒂的怒火。对于我们的这些小动作,莫日根是颇不以为然的。
白音从尾桅上滑了下来,很潇洒地掸了掸那双本来就不怎么干净的手,就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莫日根,升前后三角帆,风向角十度。 文杨,左舷炮装火药。肖石头,准备舢板跳帮。注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攻击。”
我愣了一下才大声答应,莫日根却已经指挥着水手们把帆索扯得吱吱尖叫。战斗的命令来得这样突然,甚至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一点疑问的空间,所有的船员都在短促的命令声中投入了各自的岗位。 锐乙号上的喜气眨眼间就被战前的紧张所吞没。
白音回到阿鲁的身边:“阿鲁,右转十度。”
阿鲁高声回应:“十度转……右!”手中的舵轻轻转动,原本是直驶向前的锐乙号调整了船头,走上了一条斜线。 风向不正,取斜线虽然距离远些,速度却是最快。补助帆、支索帆,总之,将三桅船上所有的帆都鼓得满满得像个大胖子,两百吨的战舰像海燕一般在海面上滑行。白音满意地搓了搓手,赞赏地瞥了莫日根一眼。说真的,这位新来的大副虽然满脑袋塞满了葡萄牙人的陈腐规矩,但操船可是一流的。
像是答复阿鲁的舵令,第三舰队里忽然有火光闪了闪,尖锐的“嘶嘶”声划破了赤道线上炽热的空气,船首前方二十链前后的位置激起了几道水柱。
原来以为白音只是看见第三舰队有些奇怪,为了小心起见做些戒备,没想到第三舰队还真的开火了。 这几炮把大家都打得一头雾水,一个个盯着白音,听候他的命令,可白音只是抓着下巴在发呆。莫日根明显有点着急,锐乙号舰首的十二磅加农炮是目前惟一可以用来反击的武器,可白音现在都还没有让二副文杨装药。
文杨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眯眯地评价着对方的炮手:“吓破胆了……这帮家伙,这么远打个屁啊!”左舷的炮手们一阵哄笑,哪里像是准备迎接恶战的样子。
我咽了口口水,眼巴巴地望着那些船。硝烟正慢慢地从一面面的白帆间升起来。 准备跳帮的水手们和我并肩站在舢板边上等待着白音的命令。 这些都是锐乙号上最敢玩命的汉子,一个个身上明晃晃地挂满了武器。 我不知道白音到底怎么想的,跟了白音那么久,还没跟自己人打过仗。不过对我们锐乙号上的人来讲,白音就是老大,比韩凌还要有权威。
黄昏的赤道风是强劲的,所有的船帆都涨满了,边缘的帆索在风中颤动,发出“嗖嗖”的尖叫声,锐乙号的船首轻轻切开着碧蓝的浪头,几乎是在海面上跳跃着前进。那么一会儿功夫,锐乙号已经进入了第三舰队的射程。不时有“咝呦”作响的炮弹从头顶掠过,在锐乙号的尾流中炸开一个一个的水花。左舷的炮手们也都没了笑容,嘴里骂骂咧咧的,被自己人打实在是冤枉得很,这帮无法无天的老水手向来不肯逆来顺受,他们可是真敢还击的。锐乙号下水不过半年,还不曾参加过正式的海战。若论战绩,锐乙号和白音原来那条西风号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水手们心里都憋着呢!就算是自己人,开张也总是开张。只有文杨还在大声笑骂:“奶奶的,咱们锐乙号真是快啊!”
我望了眼莫日根,他好像很紧张,脑门上都是汗,到锐乙号上四个多月,这是他头一次看见这船如此航行吧?锐乙号是深V船身的三桅帆船,除了主帆是两节横帆,首帆和尾帆都是梯形纵帆,首柱尾楼上还分别挂了两面三角帆,另外的补助帆支索帆就不用说了。 这样的船,即使逆风也能航行,是目前最先进的设计。 除去黄金港里那些桨帆船,锐乙号就是同盟里最快的战舰了。 纵帆的操控很是麻烦,莫日根以前虽然没怎么驾驶过纵帆船,锐乙号的纵帆却使得得心应手,不知道他私下里花了多少功夫。
只是快又如何? 面对的不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船只,而是黄金港的同伴。 可他们为什么会攻击锐乙号呢?难道……这些船被俘虏了吗?看着第三舰队的帆影变得越来越清晰,我的疑问和担忧都迅速地膨胀了起来,压得一颗心冷冷地直往下坠。
第三舰队看起来很惨。大约有一半左右的船帆上有弹洞和灼烧的痕迹。殿后的一条船竟然连主桅都被炸断了,但是还靠着两面副帆在航行。炮击还在继续,有四五条船先后用船首炮攻击了锐乙号。只是锐乙号总也不还击,他们好像也拿不定主意,炮击是稀稀落落的,准头也差劲得很。
“差不多了。”一直在发呆的白音回过神来,“左转,要快! 落全帆,舢板下水。”
三面主帆在帆索的呼啸声中落下来,锐乙号像是被海水粘住一般,忽然慢了下来。
“转……左。”阿鲁拖长了声音,猛转舵把。锐乙号在海面上划出了一条优美的曲线,把修长的船身横在第三舰队的面前。这是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锐乙号完全转过来的时候,离对面的首舰只有三条船身的距离,而左舷的二十五门火炮几乎顶在了第三舰队的胸膛上。
我的舢板也落入了水中,八桨划动,舢板朝着首舰冲了过去。
“没弄错吧?”我身后一名举着火枪的水手愕然地问,他是默默耶,我手下最能打架的一个。 最能打架的人往往都最向往打架,这样就会成为更能打架的那一个。默默耶睁大了眼睛望着我,我的长枪没有指着对方的水手,而是施施然地握在手里,枪管上的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你是三副还是我是三副?”我没好气地瞪他,白音的这个命令我也不喜欢,打白旗的事情满可以让别人去做嘛! 何必让我出头。 这个水手正好撞我枪口上,我咬牙切齿地说:“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水手悻悻地别过脸去,嘴里轻轻嘟囔:“船长说了才算。”他以为我听不见吗?真是气死我了。
方才接到命令的时候,文杨也是一脸不满。
“第三舰队是不是我们的兄弟?”白音拿大眼睛瞪文杨,文杨不理。
“你们刚才自己说是的嘛!可以用炮来打兄弟吗?!”白音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说可以不可以?”炮手们有些发蒙。白音把那件黄哈哈的丝衬衫扣子扣好,一脸的正气。 可是习惯了白音非常规的思维,谁也没有兴趣撞到他的枪口上去。过了片刻才有个机灵的帆缆手大声说:“船长说可以就可以!不可以就不可以!”
“这还差不多。”白音笑逐颜开,和蔼可亲地打量着他,“你叫什么名字,很有前途嘛!”
“老大……玩笑不是这样开的。”帆缆手的脸挂下来了,这个叫常胜的水手从西风号开始就一直跟着白音,白音哪能不认得他?!
我觉得我也需要成为有前途的人,不过打白旗的感觉实在不怎么样
三
白音要我把第三舰队的首领请到锐乙号上来,这个命令我没有完成。
准确地说,这支破落的舰队既没有旗舰也没有首领。看着首舰上纠结成一团的帆缆,被硝烟熏黑了的船帆,柚木甲板上被烧过的痕迹,我多少明白了一点他们胡乱对着锐乙号开炮的原因:他们吓破胆了。
第三舰队小心翼翼地跟着锐乙号进入河口,我指点他们避开了海龟产卵的河岸,在北滩下了锚,还擅自把白音的命令改成邀请所有的船长上锐乙号。白音对我的应变能力很满意,他用力地在我的胸膛上砸了一拳,不知道是赞赏我保全了海龟还是找来了全部的船长。 我也想找一下恭维白音的借口,可以还击,可是一下子没有想到,只好很郁闷地把拳头握得紧紧的才能忍住痛。
十一位第三舰队的船长最终在锐乙号的船长室里坐了下来,本来宽大的舱室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我很佩服那些船长,他们进来的时候我硬是没有看出这舱室里还有什么空间可以容纳他们的屁股。 不管怎么样,他们显然坐得很不舒服,因为潘彼得的眼睛瞪得好像鸡蛋一样,白多黑少的眼球就悬在他们的面前。
“真的只剩十一条船?!”潘彼得难以置信地摊开了手,“凤凰号呢? 那九条桨帆船呢?”
凤凰号在人们的印象中是无敌的战舰。 第三舰队不但拥有凤凰号,还有九条速度最快的桨帆船和三条轻战船,而且他们那些商船也是吨位可观武装精良的。谁都没有想到有人敢攻击这样庞大的一支舰队,更别提还毁灭了其中的半数。
第三舰队的船长们面有愧色,没有一个人开口回话。过了好一阵子,猎鹰号那位满脸大胡子的船长以利亚才揉着太阳穴站了起来。我跟以利亚以前在黄金港赌过钱,觉得他也是条豪爽的汉子。可现在,他眼光飘忽,神情黯淡,不再是赌桌上那个叱咤风云的以利亚了。要是有人出头,他断断不会站起身来吧?可猎鹰号是剩下的十一条船中惟一的一条战舰,似乎再没有别人比他更适合解释这次莫名其妙的损失了。
“亏了韩凌大人交代得早,我们走得算快了。”以利亚面上满是不甘,“趁着西班牙人还没有封锁黄金港,整支舰队都撤出来,一条船也没有少。 跑了一天一夜的船,还以为把那些贪心的西班牙犊子给甩掉了呢!”以利亚是摩洛哥人,他那口中规中矩的西班牙语里面忽然加上了“犊子”这样的摩洛哥土语,听得我差点笑出声来。可是大家的脸都板得周正,我只好用力咳嗽一声,把笑声咽回肚子里去。
以利亚瞪了我一眼,接着说:“可是……“他的手指犹疑着在白音的海图上找到了马达加斯加海峡,“谁也没想着在这里遇到了大风暴……”
我已经听过这个事情,自然是面色不改,锐字号的人可就大大吃了一惊。 夏季的南印度洋上一向都很少有风暴,海上行船那么些年,也只听白音说遇见过一次,那是一次令人谈之色变的大风暴。 听以利亚这么一说,白音的脸色就不好看。 他的反应倒快,我怔了怔,这才想起来,白音也是在马达加斯加海峡遇见风暴的。
“这场风暴不但来得大,更要命的是突然。一点预兆也没有,天忽然就黑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雨点打在帆蓬上像马蹄般沉重,尖锐的风刃几乎能割开脸上的皮肤。 第三舰队手忙脚乱地准备着抵抗风暴的时候,巨浪就来了。最先倒霉的是郁金香号,居然连主帆都没有来得及收起来,就被浪头夹着狂风把它掀了个底朝天。”
“那些桨帆船更惨,它们在海湾里或许称得上纵横无敌,但在风暴中却显得极其脆弱。开满桨孔的船体比普通帆船要脆弱得多,当场就被巨浪击沉了四五条。 其他各船也鲜少有不带伤的。”
“先前呼啸破空的雨滴接着就被帆幕一样沉密的暴雨取代。正午时分,海面上异常昏暗,第三舰队乱成了一团,漆黑中,合欢花号的首柱插入了夜蛾号的船身。 这条逃过了西葡舰队炮火的战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马达加斯加的波涛中永远地沉默了。”
“还是凤凰号及时挂起了十盏雪亮的桅灯,避免了更多无谓的损失。第三舰队像是母鸡羽翼下的雏鸡,相依为命地跟着凤凰号上的十盏鲸油桅灯挣扎前行。那风暴也不知道刮了多久,大家在雨水中都泡麻木了,只是盯着那桅灯看,再也看不见别的。”
说到这里,以利亚忽然顿住,喉头哽了一下,身子也微微发抖,好像还是在后怕。船长室里静悄悄的,白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以利亚是老船长了,见过不少风浪,他能怕成这个意思实在让人意外。我当初听到这里也以为第三舰队是在风暴中损失的,白音这样看他也不意外。以利亚拿起杯子来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继续开口,语气平淡得出奇,简直可以算是死板了。
“好容易天色发白,眼看风暴要过去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幽灵一样的海盗船却突然出现在舰队中。凤凰号最先辨认出舰队的敌人,但只放了两炮就被海盗船烧毁了。 没有了凤凰号,这仗可怎么打。我们只好各自为阵,乱打一气,糊里糊涂地冲了出来……反正……最后在战场外一百海里处集结起来的就只有这十一条船了。”说完这些话,他一屁股坐了下去,满脑门子都是汗,好像是干了很重的活似的。
“等一下等一下。”白音吸了口气,“你是说风暴就要结束的时候,海盗船就出现了?”方才以利亚叙说时·大家只听见凤凰号被莫名其妙地给烧了,白音这一问才明白其中的异样所在:风暴中接近航行是极其危险的事情,海盗船这样贴身出现在凤凰号的身边,实在离谱。
“对。”以利亚肯定地说,“风速大概有三十节的样子,浪头非常大,后来雨倒是渐渐地停了,但是海面上雾气很大,能见度还是很低。”
“然后,他们一下子把凤凰号给烧了?”白音斟字酌句地问,“是一下子给烧了?”
以利亚犹豫了一下,还是很肯定地回答:“差不多吧?!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见凤凰号上两声炮响,接着就看见被点着了,烧得跟支蜡烛似的。”
船舱里静了片刻,我能看见锐字舰的船长们的脸上都是古怪的神情。 不沉的凤凰号啊! 这是黄金港的骄傲,一共配备了三十八门十二磅舷炮,拥有三层甲板九个隔舱。 无愚说即使四个隔舱进了水也不会沉。 取名为不死鸟的巨舰,居然一下就被点着了,还“烧得跟支蜡烛似的”。 这样的反差实在太过强烈了。
“然后呢? 第三舰队是怎么抵抗的?”白音追问。
以利亚的脸红了红:“一团混乱喽,风暴刚过,浪头很大,大部分的火炮都不能打。那些桨帆船肯定是废了,其余的也就是各打各的,东一枪西一炮的。 说实话,一直到凤凰号烧起来以前,我连敌人在哪里都看不清楚。”
白音沉吟不语,我冲莫日根吐了吐舌头,他沉重地摇摇头。 在风暴中袭击一支强大的舰队,这种战术不仅仅是大胆可以形容的,简直就是疯狂。
“嗯,”潘彼得沉吟了一下,“海盗船一共有几条?”
“这个……”以利亚有些犹豫,扳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大概三条吧?”看他的模样,原来海战以后竟然根本没有算过。
其余的船长们喧哗了起来,一直到这以前,他们对以利亚的叙述都是认同的,在海盗船的数字上却忽然有了分歧。
“瞎扯,怎么可能,起码有五条。”
“五条也不够啊!咱们有十四条船留在那里了,少说也得有十条。
白音并不插话,只是盯着以利亚。猎鹰号是惟一幸存的战舰,以利亚应该最了解情况才是。以利亚回避了白音咄咄逼人的目光,喃喃说道:“又是风又是雨的,真是说不好,我看清楚的就只有三条。”
“你们都看清楚了吗?”白音环视了一下其他船长,七嘴八舌的船长们纷纷闭上了嘴,刚才乱哄哄的,现在却一个都不敢说话了。
我忍不住插嘴:“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确认他们是海盗的?”非洲东岸的航线上,海盗一向都很少见,我以为这个问题会引起更加混乱的讨论,船长们却意外地沉默了。
以利亚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们都觉得那不是一般的海盗。一般的海盗怎么敢打我们这么大一支舰队的主意,要劫也是劫落单的商船。 不过杀人越货,不用海盗也没啥合适的词。”
白音不由得精神一振:“那你们觉得会是什么人?”
船长们互相看了看,异口同声地说:“可能还是西班牙人吧!”我们都吃了一惊。同盟东撤就是为了躲开西班牙人,连黄金港这个基地都放弃了。 掌握黄金港就能掌握欧洲到东方航线的门户,这样大的利益他们还不满足,还想要什么?
以利亚解释道:“我们离开黄金港的时候,港口外已经停满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战舰,他们既不攻击也不进港,就是这么等在外头。当时我们也没留意,想着反正我们都走了,也就不管他们了。后来凤凰号与夜蛾号赶上来的时候说巴拉克不接受黄金港的投降,已经动起手来。现在想起来,他们也有耐心得很,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大概不仅仅是打黄金港的主意。 那时候他们的小船冒充商船进来黄金港补给,把粮食和酒的价格都抬起来了,还好我们准备得早……而且我们觉得,这些天来,他们好像还是在后头跟着,要真是海盗,吃下了我们半支舰队也该满足了。
“你们觉得呢?”白音皱了皱眉头。
以利亚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有条船一直在尾巴上跟着,一会儿看见一会儿消失的,我总觉得那好像是他们一伙的。”
白音不算是严厉的人,但是这时也忍不住“啪”地一拍桌子,第三舰队的船长们被他吓得站了起来。文杨却偷偷地咧嘴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一仗怕是跑不掉了,锐乙号号称同盟最精锐的战舰之一,这回也该开张了。
第三舰队的残兵败将们进了锚地,船员们慌乱了好几天的心情总算安定了一点,甲板上挤满了乱哄哄的水手,河口也多了些许的生气。 送走了第三舰队的船长们,锐乙上的气氛反而紧张了起来,四副以上的人都挤在锐乙号的船长室里。
我觉得门边有人探头探脑的,开门一看,原来正是白天的瞭望哨南瓜须子。
“找谁啊?”我低声斥责他,“没看见都忙着呢?”“我们也忙啊!”南瓜须子一脸苦相地说,“那两只海龟杀好了不知道怎么烧啊!
要不你问问船长?”
我气得给了南瓜须子一个爆栗:“滚出去滚出去,不知轻重。”
南瓜须子委委屈屈地往外走,我想想不妥,一把拉住他,压低了声音嘱咐:“问阿鲁去,他跟船长时间最久,多半知道。”小南瓜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地去了。
转过脸来,我才看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十分尴尬,笑了一笑说:“给第三舰队的弟兄们压压惊,船长您看是不是再派人去打几头海龟回来。”
“真是该压压惊了。”文杨也笑,“先是不看旗帜就胡乱开炮,但硬是一根汗毛没打着我们,这帮兄弟也实在吓得够呛了。
莫日根板起脸来说:“若是我们自己折了一多半弟兄,你们还笑得出来?”第三舰队损失了十几条船上千条人命,想到这个,每个人脸上的笑意都没了,连文杨都沉重起来。
白音摇摇头:“笑是不该笑的,不过看黄金港这班弟兄的状态,怕是指望不上。”看他的意思,好像还有心对付那些来历不明的海盗船。
潘彼得眉毛扬了一扬说:“要伏击那几条船吗?我们锐字三舰自己未必不能拿下来。”他是白音的老搭档,性子直爽些,劲头却是一样的冲。
我看见莫日根在摇头,忙扯了扯他。白音这么说,肯定是主意拿好了。 果然,白音摆了摆手说:“一则,咱们是接应第三舰队,眼下任务是已经完成了;二则,若是对方也有三条船,我们就不占便宜,打架这件事情我是喜欢的,可是一定要多的打少的,强的打弱的,那样才比较有趣,胜算也大!”
莫日根这次觉得白音说的很有道理,看见潘彼得还有些不服的样子,有心压他一压,说道:“潘船长,就算第三舰队里很多商船,可是那些海盗能一口气吃下十四条船,这份本事我们大概没有吧。”
潘彼得想了想,没有接话。锐丁号的船长倒急匆匆地接了上来:“要是正经战船,我们是不行。可要是遇见今天这帮弟兄……锐乙号还不是一条船就把他们给镇住了吗?”
白音苦笑了一下:“逃出来的十一条船只有猎鹰号是正经战舰,起码说明那些留在马达加斯加的战舰比逃出来的商船要敢打多了。”
大家都忍不住点点头,锐字号战舰在黄金同盟里何尝不是这样的地位? 如果舰队遇到袭击,锐字号诸舰是必须与敌周旋以掩护商船走避的。 这样一想,大家也不敢对马达加斯加折损的那些战士轻视了。
白音接着说:“问个问题,要是咱们锐字号在风暴里头,应该怎么打?”这一句问话出来竟然没有回答的人。不说浪头会打湿甲板和火炮,就是颠簸大了,水平也没法给火炮填药装弹,更不用说瞄准了,连老油条文杨都托着腮帮子发呆。
我想起了什么,问:“凤凰号不是放了两炮? 那也够不容易了。”
文杨截口道:“凤凰号是最笨的船,排水量足有一千五百多吨,当然比我们这种船稳得住。可是那些海盗船应该和我们的大小差不多,他们可以攻击……”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显然是想不出答案。
锐丁号的船长闷闷地说:“既然说不能打,那我们还到底讨论什么? 明天赶紧带着第三舰队北上找帮手吧!”
白音不说话,舰长室里就忽然安静下来。大家都不开心,黄金同盟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哑巴亏,尤其是知道敌人哨舰还跟着,但我们是不能下手。
好一阵子,白音终于开口说:“我还真是那么想的。原来说第三舰队在摩加迪沙休整,我看现在是不行了,如果真是西班牙人,他们跟上来的话,只怕危险更大。 我的意思是,明天一早,锐丁号就领着第三舰队北上,顺便也跟韩凌说说西葡舰队的事情。 我觉得他们来头不小,要仔细应付才是。
锐丁号的船长“哦”了一声才清醒过来:“那你们和锐丙号呢?难不成你们还想留下来打兔子?”
“兔子是没有的,海龟就有。”白音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以利亚提的那条船,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来历。嘿嘿,在风暴里袭击第三舰队,了不起啊,我想见识见识。”
锐丁号的船长急道:“你刚才还说不是以少打多不干,凭什么我们要领着第三舰队北上啊?”
白音奇怪地说:“凡事总有例外嘛!再说我又没说要打。只不过跑起来,印度洋上跑得赢锐字号的船恐怕还没几条,留下来看看总是没有关系的。 至于为啥要锐丁号领着第三舰队北上……你问问大家吧。”
“我是要问,为啥呀?”锐丁号的船长梗着脖子问。
“这还用问吗?”文杨仰着脑袋说,“加农炮。”
锐甲锐乙是黄金同盟除了凤凰号以外惟一装备了十二磅加农炮的战舰,射程比一般的战舰远了三成多。就算是锐丙号的八磅加农炮射程也比锐丁号的八磅榴炮要远不少。文杨这句话算是踩到了锐丁号的七寸,锐丁号的船长再没有说什么话。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事情,连忙插嘴说:“可能还是不行。”大家都看着我。我挠了挠脑袋说,“先前在他们船上的时候,猎鹰号的人说风暴里桶都撞坏了,淡水粮食损失很大,已经好些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我刚才才想起来叫人打海龟给他们……还是得去摩加迪沙吧?要不去斯里兰卡,路途遥远不好补给。
白音“唛”了一声说:“石头啊,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现在才说。”我红了红脸,这么大一堆事情,我先前还真没想起来。 白音说得对,海上航行给养是第一等的重要。 这个消息被我耽搁了,实在是很不应该的错误。
白音挥挥手说:“莫日根,赶紧调些粮食过去吧。哦,还有,再安排些人手打海龟吧,就是今天这一回了。”说完了托着下巴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出声。 潘彼得和锐丁号的船长也就各自吩咐手下调拨粮食去了。
四
这天晚上锐乙号果然吃的是炖龟肉。我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都吞进去。“真好吃啊!”我吞下一口龟肉,唉声叹气地对莫日根说,“要是每天吃这个,我就敢在风暴里攻击凤凰号。”想了一想又问:“大副,你说他们到底是怎么打的凤凰号呢?”
莫日根好像已经知道了点什么,故作神秘地问我:“为啥非要开炮才算攻击呢?”
……”我瞪大了眼睛说,忽然反应了过来,第三舰队只听到凤凰号的两声炮响,没有说海盗船也开炮了。
“本来凤凰号那样的船就不是几发炮弹能打沉的,船体是三层板,再加上护墙板,哪怕是十二磅炮也打不穿啊!”莫日根的神色骤然黯淡下来,“多好的船哪,可惜!可惜!”我知道他一直想去凤凰号上的。同盟中的水手,又有谁不对凤凰号着迷呢?
“那是……喷火筒了?”我绞尽脑汁,“不是说是烧起来的吗?”
“喷火筒?什么喷火筒?!”莫日根摸不着头脑,“我以为你也想着跳帮呢!”这家伙,因为我带跳帮细就以为我脑子里只有跳帮。 那种天气跳帮实在不比开炮容易,精确地说,要困难许多。
我比划给他看:“喷火筒都没听说过么?那救火筒呢? 就是黄金港的时候灭火队用的那种,云杉木淘空了灌上水,用塞子一推就能把水喷出去,能有好几十米远……·
“这个我当然知道,”莫日根打断我,他想了想,兴奋地拍拍我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也想得出来。”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有些莫名其妙。阿鲁就有一根喷火筒,灌着动物油,这本来是图图人放火烧荒的工具,黄金港那个名匠无愚也是受了图图人的启发才发明的救火筒。
莫日根没有理会我,站起来径自离开了。
“这个家伙。”我有些愤愤,肯定是找白音去了。也不想想,我都能想到喷火筒,白音能想不到吗?真是死脑筋。
调查了一下,第三舰队的给养果然损失非常严重,那场风暴来得突然,没有固定好的桶大多都摔坏了。要知道桶是船的命,吃的喝的还有不少用的都得装在桶里。 比如锐乙号上装着的咸肉红茶,更宝贵的是后舱那几十桶的淡水。 风暴后,几乎所有的船舰都损失了粮食淡水和油料。这样一来,白音让他们直接北上的计划就要泡汤。不过白音倒不显得头疼,眼光飘来飘去,没有一个焦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手里掂着个小酒瓶子一抛一抛的。白音就是这点不好,主意没想好的时候老是在肚子里闷着。
“锐丁号带第三舰队去摩加迪沙补给。”白音说,“不光要补好破漏,还把市面上所有的桶都买下来,一个也不能留下。”同盟经营东非航线有些时候了,摩加迪沙这样的大港也是重要基地之一,眼下在港口还留了不少人手,市面上的情况都熟悉,做到这一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锐丁号的船长愣了一下:“不知道摩加迪沙有多少桶,装不下怎么办?”
白音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锐丁号的船长都被他看得难堪起来,白音才无奈地摇摇头:“装不下毁掉呀!总不能留给西班牙人。 摩加迪沙不是大港,那里的桶不会太多。是不是,石头?”
我茫然地跟着一起点头,慢慢思考。 不错,既然第三舰队吃了风暴的亏,跟随的西葡舰队可能也会吃亏。他们要是也损失了给养的话,那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跟着我们穿越北印度洋东行了。虽然给养容易获得,可是桶要花时间才能做好,白音让人买光摩加迪沙的桶,让他们没法装给养? 想到了这一步,我才暗暗一挑拇指,白音到底是白音。
那条若隐若现的敌船还是让我们担心,第三舰队经受不起再一次的偷袭。 跟潘彼得稍稍商量了一下,锐丙号先出河口做哨舰,明天我们也会跟上去与锐丙号一起南下索敌,去会一会那些敢在风暴里攻击凤凰号的船。抬起头来眺望星空,灿烂的繁星在夜空中闪烁,一如寻常。我听白音说,我们来自草原上的祖先曾征服过汉人的帝国,那些人只要看看星星就会知道征战的结局。要是知道了结局,这仗还需要打吗? 难怪他们会被征服。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其实是件好事,要不然哪有生趣可言? 不过说真的,我忽然很想找到那颗预告征战的星星,锐乙号的结局是不是也写在这天幕上面?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回答,我在甲板上躺了下来,痴痴地望着夜空。 要答案做什么?这是多美的夜空啊,而今夜,看来是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了。
我值夜里两点这一班,真是要命的一班。好像前几天一样,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星光寂寥地撒在甲板上。这样的好天气,南边居然会有大风暴?!行船那么多年,我也不敢说摸透了这片海洋的脾气。大海,就好像三岁的孩子一样,让人捉摸不透的啊!
真是一个不安分的夜晚,我揉着眼睛走上甲板没多久,就依稀看见外海的锐丙号上升了一盏方灯起来。这是遭遇敌舰的信号,我的睡意登时全消。
“船长,”我窜下舱来,“啪啪”地拍白音的舱门,提心吊胆。 白音最恨别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打扰,什么话都骂得出来。 我决定不给他这个机会。“大概是来了。”我把“大概”两个字压得特别低。 不用说什么来了,这个时候来敲他的房门,不是哨舰又是什么?
白音的舱房里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我想像着他手忙脚乱地往头上套那件脏兮兮的丝衬衫。“你还等着做什么,赶紧起锚了。”他停顿了一下,“通知锐丁号,天明启程,不用等我们。”
收锚,挂起了上下主帆和首三角帆,这是锐乙号今天第二次驶出韦比朱巴河口。 第三舰队可能是太疲劳了,竟然没有发现我们的行动,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只有锐丁号打来了询问的灯语。“出去走走。”我回答说,接着传达了白音的命令。我能想像锐丁号船长气乎乎的表情,但我笑不出来,若真是敌舰,让锐丁号跟上要稳妥些,真不知道白音怎么想的。我的心情比日间要紧张得多,却也期待得多。
锐乙号赶到锐丙号身边的时候,远处的洋面上什么也看不见。 潘彼得说他的了望员看见了陆地边缘有一丝火光,锐丙号的三副也确认了这一点。 我们瞪大眼睛眺望那个方向,直到眼睛发酸也还是一无所获。
你看见了没有?’白音狐疑地问。
潘彼得趴在船航上大声回答,一点也不退缩、“我的三副值班,他说看见了就是看见了。·
“那它怎么会不见了呢?”白音指着远处起伏的海岸线。能见度很好,天幕是通透的蓝紫色,要是地平找上有什么异常,应该一目了然。
“那里是什么地方。”莫日根问,这条航线他不熟,只走了一趟,记忆没有那么深刻。
“什么也没有啊。”我苦恼地说,大概四十多海里的距离,有什么呢? 韦比朱巴河口往南好长的一线都是这样破碎的断崖和沙滩,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
“有瀑布。”白音说。
“那是………·我把下面的话咽下了,雨季里,这段海岸线上粗粗细细地挂了好多瀑布。而瀑布,就是淡水。我看见白音眼睛里的光,好像等候猎物的狮子。 我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只是一下还没有理清楚。
潘彼得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船舷,两个船长在黑光下隔着空落荡的海面互相凝视。
“你猜我怎么想?”白音忽然问。
“无非是冲上去看看!”潘被得不属地说。
“什么叫无非?! 明明是你的人说看见了东西。”白音反唇相讥。
“难道不是吗?”潘彼得的脖子梗了起来。 他本来牌气随和,却偏偏喜欢和白音过不去。 他们两个是西风号上的老搭档,两个人孩子似地爱较劲是出了名的,到了现在
也浑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公然在甲板上斗嘴。
这景象我们见得多了,也不去管他们,留下两个隔舷怒视对方的船长,我和锐丙的大副都各自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
这是个平静的夜晚,风速不过三节,我能感受到脚下的锐乙号在有规律的此起彼伏的海浪中微微摇动着身子。这样的天气,别指望锐乙号能以五节以上的速度行驶,两条船都升了全帆也没有用。 短短一个小时,白音让我去测了三次航速。
“不管什么情况下,动作都一定要快。”白音喃喃自语。 现在锐乙号的速度肯定让他头疼。
莫日根点头赞同说葡萄牙海军的名将大红卡洛斯也是这么说的,他曾经在一天内攻击了一个岛屿,成为了那个岛屿的总督,又在洗劫了那个岛屿以后翩然离去。
大红卡洛斯是葡萄牙海军的精神偶像,他十三岁做军官见习生,在海上纵横了近三十年,没有尝过一次失败的滋味,这是莫日根经常挂在嘴边的。 这些日子莫日根提他提得少了,我们还以为他转性了呢。
“我已经听够了大红卡洛斯。”白音捧着脑袋哀鸣。“全能的主啊!如果他是条好汉,请让到锐乙号上来吧!”他生气地转向我,“三副,这是你的班次,大副二副怎么会起来?”
“要是船开出了港我还能在床上安睡,那也不算是海上男儿了。”莫日根豪迈地回答。我猜这又是一句大红卡洛斯的名言,以莫日根的保守习性,他自己是说不出来的。
“妓女们也是那么说的。”我辛辣地评价说。只要船一出港,妓女们都会从床上跳起来,满眼袁伤地目送船只离去,这意味着她们又少了一帮好主顾。我想要是莫日根还在葡萄牙海军,他大概会为了“海上男儿的荣誉”和我决斗。 不过毕竟来锐乙号那么久了,多少也学到些东西,所以他现在只是当作没有听见而已。
锐乙号和锐丙号齐头并进,已经行驶了近两个小时,地平线上却还是平静依旧,再没有看见过那丝火光。
现在连莫日根也有些不耐烦,如果这里确实有条船的话,除非它已经全速返航,否则应该露出轮廓了。“你说他们到底看见没有?”他低声问白音。
“我又不是锐丙的瞭望员,”白音没好气地回答,不过他补充说,“四十海里,这个距离跟踪是最好的。”
“嗯。”莫日根点了点头,如果是为了侦察动向,四十海里的距离确实非常灵活。
“而且那是三副!”白音抱怨地说,“如果是石头我一点也不会怀疑了,当然我也不能因为那是锐丙的三副就什么什么。”三副是船上的高阶水手,莫日根的问法未免过分置疑他的专业水准了。不过白音看来也还是有点怀疑,同盟里每个自豪的船长都觉得别人的水手比自己的要次一点。
“是的。”莫日根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才对,这个笨蛋。 不过白音说我强,那肯定没有绪。在别的船上我可以做大副也说不定。
船开了整整四个小时,我们应该快要到达发现火光的地方。 天边越来越亮,眼看太阳就要升起来,海岸的轮事也越发鲜明。 我们扫视着岸边,除了断崖和海中几块突工的礁石,什么也没看见。
“再走一个小时,”白音说,“没有发现的话,我们就回河口去。”河口的地形比较复杂,在那里伏击敌人的哨舰要有利得多。
我们都欣慰地应了一声。 半夜起来追查一丝缥缈的灯火,更要命的是到底有没有这堆火谁也不敢确认,这滋味确实不怎么样。 莫日根悄悄挤到我身边:“船长也给吓着了?”他压低了声音跟我说。
“唉?”我没听懂他的话。
他冲河口的方向努了努嘴:“还不是第三舰队闹的?”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对莫日根这样不熟悉白音的人来说,这样的追查也许有些小题大做了。其实我也不知道白音如此执着的理由。 可是莫日根说得不对,能吓得住白音的人,也不知道会出生在哪一块大陆上。
“右前方,”主桅上的瞭望哨忽然大喊了起来,“七海里,礁石后面!”
“右前方。”锐丙号的瞭望哨也在大喊,“太近了!
太近了!!”
船上顿时都是奔跑的声音,不用船长发令,大家都往自己的岗位赶。海上交锋占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遭遇是再糟糕不过的事情,因为锐乙和锐丙都还没有来得及编成有利的交战队形。
怎么会在礁石后面?我一边跑一边想。 那些零落的礁石高高低低地散在海岸线上,却没有一块高得足以遮住桅杆。 才想到这里,我就看见右前方一块凶恶的礁石顶上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升起。那是桅杆!!这怎么可能?我的头脑一片混乱,桅杆怎么可能临时立起来?
太阳扭捏了着一阵子,终于跃出了海面,天地刹那间被光明照亮。 我看见了那条船,它已经在礁石后面完全显露。 那也是条三枪帆船,大概三百五十吨的样子,漆黑的颜色,船身修长优美,好像一只柔软的黑天鹅。它正从容地从礁石后面滑行出来,帆索启动,所有的帆都在朝枪顶爬升。
“首炮装药完毕!”炮手大声喊。“风速六节。”文杨把一只舔湿了的手指伸在空中测风速。 尽管有桅杆上的风向标,他还是更信赖自己的感觉。文杨看了白音一眼,十二磅炮的射程近四海里,这是一个提醒。
“降主帆!”白音不动声色地对莫日根说。主桅中帆落下绑紧了,后桅帆也落下绑紧了。锐乙号现在挂着收了帆索的前桅中帆。 走了一晚上,现在风向转过来了,正好顺风。虽然风速还是不快,可锐乙号要是走得太快了就会过早进入对手射程:况且全速前进的时候,射击精度也要差得多。 潘彼得的锐丙号倒还没有收帆,他们射程近些,一定急于应敌。
那条黑船也在全速前进。
它是逆风的,却前后桅杆上上上下下满满地挂的全是纵帆,把最不利的风也都兜在了帆里。 它走得那样快,快得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像。这样下去,它马上就会进入我们的射程。
“船长。”见白音没有下令,文杨着急了。
“等一等。”白音瞪了跃跃欲试的文杨一眼,望着锐丙号。 锐丙号的八磅炮只有两海里半的射程,水手也没有锐乙号的老油子们精实,仓促遭遇,恐怕舷炮的装药都还没有完成,黑船是很大的船,我们船首的那门十二磅炮只怕也解决不了多少问题。 白音在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五
黑船却开火了。
才刚进入还有四海里的距离,黑船的首楼上就腾起了一片硝烟,伴随而来的是沉闷的炮声。
“哈哈哈……”船上又飘起文杨那得意的笑声,他一定以为对方也和第三舰队那些倒霉蛋一样紧张吧。可他才笑了两声出来,头顶上就传来沉闷的破空声。 如果炮弹飞行发出尖锐的呼啸,说明落点一定很远。 可是这种沉闷的“呜呜”声就非常闹心,要是这炮弹击不中锐乙号的话,那也差不了多少了。文杨登时换上了一脸的铺愕:那黑船居然有那么远的射程!
太家也都傻了似地张大了嘴。 锐乙号的十二磅炮固然也有四海里的射程,可就是船首船尾各一门,其余的都是八磅加农炮和榴炮。 即便加此,锐乙号的火力在印度洋上也可以称得上首屈一指。这条黑船的火炮射程不仅比我们还远、而且火力相当密集,首楼上居然架了四五门炮,真是匪夷所思。 无愚说同盟的炮舰是海上最强的,对于欧洲的战舰,他根本觉得不堪一提。 然而他毕竟不是上帝。这世界上看来还是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船头“噗噗”地窜起了几条水柱,那黑船并没有击中我们,我明显地听见身边的几个水手呼出了一口气来。
后甲板上传来一声惊叫,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南瓜须子,双手握着拳头护着面门,显然是吓呆了。 南瓜须子以前在黄金港是开小吃铺子的,被白音发现他眼神好才找到锐乙号上来。 若论行船海战的资历,他是最嫩的,难怪害怕。
我冲过去一轮胳膊,南瓜须子的脸上脆响了一声,高高浮起了五个手指印。
“别他妈跟娘们似的!”我恶狠狠地骂道。我倒不是不能体谅他,只是才刚交战就吃了那么大号,要是再被对手在气势上压倒,这仗就没法打了。“我们有两条船谁怕谁啊?!”
话音才落,就听见背后的常胜大喊:“打中锐丙号了!!”原来黑船的目标是锐丙号。
这倒并不意外,同是锐字舰,锐丙号排水量比我们重了近五十吨,轮廓整整大了一圈,又冲在前面,显得更有威胁。 实际上也是,锐丙号虽然没有十二磅炮,却装备了二十八门八磅舷炮,近战火力比锐乙号强得多。
锐丙号也同样是措手不及,有谁会想到黑船在那么远就会开火,他们连一点准备也没有。或许是黑船速度太快,准头并不太好。 射来的前几枚炮弹连锐丙的船帆都没有够着就落在锐乙号的前头,可是最后一枚炮弹却结结实实地砸上了锐丙号的主桅。只听见“喀喇”一声巨响,那桅杆晃了晃就往海里歪倒。 锐丙号还没来得及降帆,桅杆中间断裂被帆索和辅助帆拖住,也没有掉到海里去,而是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两片白花花的主帆都搭到了海面上,分量吃重,几乎把锐丙号的右舷压到了水里。
“红帆!是一面红帆!!”瞭望员又高呼道。
我心中动了一动,扭头去看,原来那黑船上密密麻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帆蓬,船首柱上正升起一面大红的辅助帆来,正对着锐乙号,非常得刺目。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
“大副!”白音肯定和我想到了一起,他征询地望着莫日根。 莫日根大张着嘴,几乎呆了,听白音这一喊才回过神来,迟钝地点了点头。我心里面凉了一下,然后又是一热。 原来真的是大红卡洛斯。跟一个传奇人物交上了手,也不知道是喜是忧,这滋味说不清楚。
白音点点头,对莫日根挥挥手说:“把船掉过来,两门十二磅炮都要指出去。”文杨接了他的眼色,大声下令:“首炮瞄准,放!”后甲板应道:“尾炮转向。”几条汉子拼命推动旋转炮座。锐乙号重重震动了一下,我们的十二磅炮在炮座上往后一弹,愤怒地吼叫起来。随着一声声炮响,锐乙号上又恢复了生气。
“石头!”白音举起了右臂。
“跳帮队待命!”我大吼着接受了命令。
不错,管他什么黑船,什么大红卡洛斯,要跟锐乙号对阵,最后还是得刀头溅血。纵然是大红卡洛斯,也得在我的梭镖下走上一遭。
潘彼得的反应也很快。他砍断了主桅,把所有的副帆都升了起来,虽然跟不上锐乙号,但他们的速度也在逐渐回复。两条船一前一后地往黑船冲,哪管它炮火炽烈?!本来减速是为了发扬火力,既然黑船的远程火力强,那就要冲到它跟前去。 只要进入了八磅炮的射程,两条船的八磅炮集火射击,那黑船毕竟不是凤凰号,看它怎么抵挡。
大红卡洛斯显然看出了我们的意图,几门远程炮一个劲往锐丙号上招呼,竟然不管锐乙号。交换了两轮炮火,锐丙号多处带伤,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白音却没有先前那么紧张。“威力不足,顶多是八磅炮。”他凝视着锐丙号松了一口气,转过来文杨说,“起码给我打中一炮,叫他看看什么叫重炮!
现在锐乙号的情形很奇怪,侧着身子走,那是为了同时发挥两门炮的火力。 只是这样侧风影响射击,前两发都打过了头,气得文杨咬牙切齿。 白音这句话才落,就听见尾炮“轰”的一声响,那黑船的首柱应声而断,一连串的小帆都跟着破碎的船头落入海中。
“杀!”水手们只愣了一下,就兴奋地狂呼起来。我身边的汉子们一阵叮当乱响,后甲板上小树林似地举起了一片刀枪。
“大副!大副!”我兴奋地冲莫日根举着我的短梭镖,“你看着我们抓卡洛斯上来给你讲故事!”
莫日根咧着嘴,似笑非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难怪,卡洛斯于他是偶像一般的人物,目睹偶像的覆灭是很痛苦的事情吧?
“船长!”他对着白音喊。
“嗯?”白音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面容一肃,点点头下令,“减帆,右转!”莫日根早有准备了似的,前帆和主帆哗啦啦地往下落。 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却有着这样配合,好像是在一起配合了很长时间似的。
锐乙号才刚转过来,黑船也忽然转了一个大弯,还是躲在了八磅炮的射程以外。这一回远程炮对的都是锐乙号,船首楼上一片火光。 锐乙号上都是老油子,听见这次的炮弹声音又是“呜鸣”的发闷,知道情况不对,一个个矮身疾走寻找遮蔽。果然,这一轮炮下来,锐乙号正中了两枚炮弹。一枚砸断了右船舷落入海中;另一枚在尾甲板上砸了一个大坑,却没穿透甲板,也没炸,滴溜溜滚到我的身边来。 我盯着脚边的这枚热气腾腾的炮弹死死地看。刚才还颇为从容,现在背上却凉嗖嗖的都是汗水。果然如白音所说,这是枚八磅弹。
“转右!”阿鲁高声吆喝着,锐乙号的船身转了过来,斜斜切向黑船的东边。 现在刮东北风,白音试图转入风向的直角线上。 这样的距离侧风影响很大,而且风速时缓时急,大大影响黑船的射击精度。
果然,再一轮炮击,黑船的炮弹都落入了海里。又是一声巨响,那是文杨的首炮再次反击。侧风对我们的影响也很大,还击的炮火同样没有什么效果。文杨看着这一枚炮弹飞出去,摇了摇头。 炮手的感觉非常奇怪,一出膛就能大概知道命中与否。这一炮角度怕是高了。看着那黑点就要擦着黑船的主桅掠过,却鬼使神差地撞断了桅顶的黑旗,在空中炸了开来。 远远听见一声脆响,舱面上晃动的的人影顿时倒下一片,锐乙号上顿时彩声一片。文杨知道这一炮是碰了运气,讪讪地有些汗颜。
黑船上又是一声炮响,却没有听见炮弹飞来的声音,倒是有一团黑烟从黑船上升了起来。 我忍不住鼓掌欢笑:“炸膛了!”水手们也是一阵哗然。不过才鼓了两下,我就觉得不对。 那黑烟竟然越来越大,把黑船的大半个船身都遮得严实,只有桅杆还挑在黑烟外头,这情形看起来有些奇怪。
盯着那黑烟发了发呆,我抽眼看白音,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神情专注得很。现在距离接近,就要进入我们八磅加农炮的射程,是一决胜负的时候了。忽然听见白音的声音急促:“升全帆,快!”
原来那黑船发完炮并不冲击过来,而是转了一个极大的圈子,一直往南逃了下去。它根本没受到什么致命伤害,战力显然完整,却不打算跟锐乙号死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锐乙号堪堪升起全帆,但是调整风向又要花些功夫。 和这黑船比起来好像是拳师犬和猎狐犬的区别,没一会儿功夫就被甩在后面。等到黑烟渐渐散去,黑船已经逃出了锐乙号的射程,而且距离还越来越大了。又追了八九链的距离,白音懒洋洋地挥挥手:“好了好了,回去锐丙号那边吧!”连口令都不高兴发。
文杨满嘴都是不干不净的词儿,天知道他这方面的天分为啥那么了得,但是一句XX就能用六种语言来说,虽然他也知道白音做得对。 在海上走了那么多年,我们不是没见过快船,上了锐乙号以后大家却都觉得骄傲。锐乙号是了不起的战舰,就算不是印度洋中第一快船,但也差不了太多。可是今天,我们的骄傲从高耸的山崖坠入了深深的谷底。 锐乙号再出色,跟黑船一比就差远了。不是看见卡洛斯的黑船,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船可以快成这样,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炮可以打成这样。
终于还是没有对上卡洛斯的船员,我居然松了口气,刚才那旺盛的杀机忽然间灰飞烟灭。 这一仗打得很是窝囊。 我出不上力,握着梭镖的掌心里都是汗水。
因为黑船用的是实心炮弹,锐乙号上没有伤亡,甚至没有太大的损失,算得上运气极好。可是想想这场战斗,人人心里都不踏实。 卡洛斯那条船的的射击精度实在是好得出奇。 从四海里的距离打到两海里半,双方够得着对方的火炮都不多,几轮炮击下来,黑船几乎次次命中,而锐乙号却只击中了对手一次,另一次是走了瞎猫碰到死耗子的大运打了一发开花弹。 追击中的几发炮弹都是一无所获,难怪文杨心中愤懑。 不光是文杨,锐乙号头一次正式出击,碰见的就是这样难啃的骨头,大家心里都不痛快,连白音的脸色也是阴阴的。
等我们回到锐丙号身边的时候,锐丙号已经抛了锚,潘彼得正指挥着水手们捞起那根飘在海中的桅杆。锐丙号上的火大概是方才刚扑灭,兀自烟气腾腾的,看起来十分凄惨。 甲板上到处都是焦黑崩碎的木片,被海水泼湿了的帆蓬软塌塌地趴在横桅上,还在滴着海水。
海中那支被打断的桅杆上还带着两面梯形帆,帆索绞成一团,又都吸饱了水,重得要命,水手们一下子拖不上来,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油汗。 平时看见潘彼得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这时候居然也看见他脖子粗粗地在骂人了。
想也想得出来,潘彼得肯定是一肚子的火。 锐丙号一炮未放就被打得一片狼藉,主枪更是在那黑船的头一轮齐射中折断。 就算潘彼得不是个张狂的人,可毕竟在海上纵横多年,和白音一样地骄傲,哪里受过这种气? 看见锐乙号靠过来,潘彼得好歹收起了怒气,走到船舷边来。
“怎么样?”白音隔着船舷大声问他。
潘彼得摊了摊手:“主桅都断了,还能怎么样? 这下锐丙号变成乌龟号了。 不过还好,其他的都不是致命伤,不至于影响行船。”他有些抱怨地瞪了白音一眼,“你也不把那家伙拆沉了给我解解气。”
白音的神情竟然有些苦涩:“你都看见啦! 还有什么好说的?怎么追得上啊?!”
虽然潘彼得也看见了海战的经过,亲耳听到白音承认追不上那黑船,还是显得有些震惊:“那船到底有多快?”
白音喃喃地说:“到底有多快?可以有多快?”冲我挥挥手,“石头,去把大副给我抓过来。”我早想向莫日根打听,应了一声赶紧跑过去。
莫日根上来就说:“得有十四五节吧?”方才黑船南下是顺风顺水,可是就算是锐乙号,撑死了也就是十二节上下。 那条黑船实在古怪,本来锐丙号上的水手们都竖着耳朵在听白音和潘彼得的谈话,莫日根这十四五节说出来,锐丙号上没有在干活的水手们登时都涌到船舷上来了。
方才看黑船飞也似地离去,我们对那条船的速度都有个大概的估计,白音要问的也不是这个。莫日根不笨,看见白音不接话,马上明白过来,脸色有些尴尬:“船长,卡洛斯在葡萄牙海军中成名都好几十年了,一直是破晓号的船长。”言下之意是,要是他的破晓号能跑出十二节以上的航速,那早都传遍了,还能瞒到现在?
白音点点头,也是,纵帆操控要复杂得多。 锐乙号成军不过一年不到的光景,锐字舰是同盟的拳头,无愚自己都很得意,可比破晓号竟然落后了那么大一节。这是我们头一次看见三桅纵帆船,连逆风都行得那么快。黑船的桅杆可以放倒,这也是以前没有听说过的。 桅杆是船上最吃力的部件,一向都是越结实越好,锐丙号那截主桅就是接上去,也是权宜之计,到了摩加迪沙还是要更换。 哪里会想到黑船的桅杆竟然刻意做成可以活动的?
我总觉得莫日根脑袋里关于卡洛斯的神话太多,忍不住问:“那真的是卡洛斯吗?咱们也不过看见一面红帆而已。”
莫日根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除了海盗,还有谁会在桅杆上挂红色?再说,那条船的炮火精度你们也都看见了。唐·卡洛斯勋爵自己就是欧洲第一的炮手,他以前那条破晓号为国王表演的时候,可以击中一里外海面上漂浮的木桶!再说他的大副山度士也是出了名的神炮,如果说不是他们两个,那倒难以相信了。”
“欧洲第一的神炮手啊!”“打中一里外的木桶?!扯淡吧?”两条船上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莫日根的描述实在也太神奇了些,要是说打中一里外的舢板勉强还有人相信,说是半浮半沉的木桶,那简直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呀!
莫日根背着双手,也不解释。这都是葡萄牙海军中传烂了的段子,锐字号上竟然有人怀疑,他脸上僵硬,心中难免有些恼火。
锐丙号的大副显然不服气,虽然被打得很惨,但他毕竟没有得到开炮的机会,当然也就更不会明白远程炮的难度。“卡洛斯? 欧洲第一? 没有听说过。”他的口气很酸。
“就算不是欧洲第一也差不多了。”文杨没精打采地说,原来锐乙号舱面上的水手们也都围了过来。 文杨是炮手出身,炮术在同盟里排得上前三,人又骄傲。听见他也服软,锐丙号的大副愣了一下,满脸都是讶然。
看着大家震惊的神色,我不期然地想起锐丁号船长的话来,看来卡洛斯的这条黑船还真是不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