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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世纪热血东归(二)/ 斩鞍

2022-11-03 22:56 作者:四夕昭宇  | 我要投稿

文 斩鞍(高戈)

锐丙号和锐丁号都泊在黑船原先的泊位。地方很好,有几块礁石挡住了外围的海浪,所以平静得很。 让人吃惊的是,这里暗礁很多,虽然水质极清,可以看清水下的情形,但以黑船出击的速度冲出来却绝对是行险。对于卡洛斯的操船功夫,连白音也不由得赞叹起来。我头皮一阵发麻,今天大家都是怎么了?

“老大!”我捅了捅他,“没有这么夸对手的!”

“唉?”白音一脸的诧异。

“你想啊……”我循循善诱地小声解释,“咱们今天打黑船没占到便宜,弟兄们本来就很沮丧了,你们再这么夸对手,以后还怎么打啊?!”

“怎么打?这么打!”白音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得给砍断了。把两条船的备用索都拿出来才勉强补上,粗细规格也只能凑合而已。砍桅杆的时候,潘彼得是当机立断的,现在修船就嘟嘟囔囔地像个老头子,眼中亮闪闪得几乎连泪水都要掉下来。

“潘船长啊!”我听得他的咒骂听得头大,笑睐眯地问他,“咱们以后抓住了那个大红卡洛斯,怎么对付他给你解气?”

“嘿嘿,”潘彼得还没搭话,大副的眼睛里就放出光来,“自然要把他真正变成大红的卡洛斯了。”他说得凶恶,手在腰间的短刀把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好像卡洛斯就在眼前。

“没劲——”我停下了凿子,拖长声音。

“那你说呢?”大副问我。

“要把他的主桅也给拆了!”我举起凿子挥了一下,比划出切掉卡洛斯要害的动作来。

身边的水手们一阵暴笑,大副挥手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掌:“石头你个下三滥。”

看见潘彼得脸上的不快,我连忙闭嘴,用力凿那块加强板。凿子在木板上一刨,一卷洁白的木花就冒了出来。完成了,我满意地看着这块加强板。马上就能把桅杆竖起来了,我正想着。 耳边忽然传来了“啪啪”两声。 好熟悉的枪声,肯定是白音的那两支短枪。 我扔下凿子跳了起来:“放舢板!”

黑船是以伏击的姿态与我们接战的,他们肯定是在岸边的断崖上设置了瞭望哨。 我想卡洛斯应该是早有准备,单单是冲出暗礁群,就要精密的计算功夫。 光是想像他一个接一个地下达舵令的模样,我也有些晕眩。 有这个准备的时间,要是他们在岸上设有临时营地的话,肯定都把人撤了。

就是因为都这么想,白音和莫日根只带了十名水手上岸。 锐乙号上没有孬种,可如果岸上有埋伏,那这十二个人就显得弱了。两声枪响过后便是一声一声的脆响,很有节奏,倒像是双方对峙起来。

这个泊位虽然好,但是岸边都是断崖,无处立足。最近的滩头划舢板过去也要小半个钟头,那个滩头上方正有条瀑布,白花花地从崖顶挂下来,这应该就是昨天卡洛斯的人扎营的地方。 白音和莫日根的身影都看不见。“大概是伏在了地上吧。”我努力往好处想。

四条舢板载着我和跳帮组的弟兄们往那片滩头急驶。扳桨的汉子们浑身都是汗,舢板好像在海面上飞跃一样,不断带出两侧飞溅的白色浪花来,可我还是觉得速度太慢。 滩头的枪声忽然紧密了一阵子,接着又归于稀疏。这样的速度,等我们到了岸上,只怕战斗都结束了。

离滩头只有十几步远,我再也等不及,举着火枪就往水里跳。 其实这个动作很愚蠢,我们在水里怎么有舢板跑得快,可心里实在毛得不行。 后面一阵水响,水手们也都跟着我跳了下来。 我眼巴巴地望着滩头,那边散乱地卧着一排锐乙号的水手。 我们刚在齐膝深的水里面跑了几步,就看见滩头上趴着的人都站了起来,正是白音和莫日根他们。一边上岸,我一边清点人数,一个也没有少。白音正举着短枪往瀑布那边走,看来还有活的。

莫日根冲我们急匆匆地招手:“医生来了没有?”

我回头张望了一下,只当是上岸来打仗的,谁想到带医生来啊?!莫日根的神情挺着急的。

“卡洛斯的人嘛! 打死就打死了,不用费这个劲吧?”我嘟囔着抱怨。 默默耶从沙滩上扶了一个人起来,浑身都是血。 我的脑子忽然通了:“哦,原来是活口!”莫日根的眼里有些奇怪的笑意,那是讥刺的神色。

我的脸热了一热:“看什么看?还不是刚刚怕你们出事乱了手脚?!”

莫日根也不理会我,指挥着水手们把那俘虏抬上舢板去,看来真是很紧张那个家伙的生死。 白音还在沙滩上逼问着另外一个俘虏。我过去看了看,那家伙伤了胸部,说话的时候一口一口地往外冒鲜血,眼看是不行了。

“救救我! 救救我!”他咳嗽着,“我不想死。”他的双手直直地伸着,眼中全是恳求的神色。我心中猛地一抽。 我的梭镖下其实已经死过不少人了,可是白音还是说我心软,他说得对。

“回答我的问题。”白音提高了声音。 这个时候的白音不是我所熟悉的,我默然侧过脸去。白音问话结束之前,那葡萄牙水手就死去了。

看起来破晓号并没有及时发现我们。估计是为了隐蔽起见,卡洛斯放下了破晓号的桅杆,把瞭望哨的任务派给了登陆的船员。卡洛斯成名已久,不料还是这样小心谨慎。疲惫的瞭望哨在断崖顶上找到一个避风的石窝,于是在里面昏睡了过去,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醒。当然,他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淡薄的晨光中气势汹汹赶来的锐乙号和锐丙号。卡洛斯只来得及撇走两条舢板上的人员和物资,把五名船员(包括那个该死的瞭望哨)留在了岸上。这些自信的船员们大概以为破晓号很快就能结束战斗来接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往断崖上爬。 不料战斗结束得是很快,不过逃走的却是破晓号。

白音和莫日根登陆的时候,被破晓号丢下的水手们急切中上不去断崖,都躲在了瀑布后面的石缝里。两条船就停在海上,破晓号的船员可没有愚蠢到以寡击众的地步。只是这滩头实在狭窄了些,白音还没走到瀑布前就看出异样来,不动声色地让水手们占据了有利的射击位置,然后喊话招降。

老实说,被发现的葡萄牙人非常悍勇。明知是无望的战斗,他们还是挥着刀子和短枪前仆后继地往前冲。可惜他们所处的位置实在尴尬,又在冰冷的水流下面被冲得几乎虚脱,一个个从石缝里冲出来的时候都显得迟钝不堪,只能被锐乙号的水手们当成火鸡来打。 除了头一个冲出来的在白音的命令下被击伤了大腿,其余的都丢了性命。根本就是一场屠杀嘛! 尤其意外的是,白音还在石缝里找到另外一个人,是个典型的东方人,和我们一样的黄皮肤。在白音找到他之前,那人就已经昏迷了,嘴里喃喃地说着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 他的情况不是很好,受过鞭刑,像是卡洛斯的俘虏。

俘虏的骨头很硬,在回锐乙号的路上,不管莫日根怎么问他,他只是用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南方,就是不回答,好像还等着破晓号回来救他。我看得心头火起,难道被抓的俘虏还要耍破晓号的威风么? 我想也不想,伸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正要再打,忽然觉得手腕一紧,被莫日根紧紧抓住了。 这家伙的力气真大,我一下子没能挣开。

“一个士官生,”莫日根说,“还是个孩子呢!”

我愕然地“哦”了一声,仔细去看那个俘虏,却见他晃了一晃,一头往海中栽了下去,原来我这一巴掌把他给打昏了。 我连忙一把抓住他,胳膊上轻飘飘的。这人个子不矮,身子却还没长成。

用衣襟润湿擦净了那俘虏的脸,我不由得有些后悔,看他眉梢嘴角都是稚气,顶多十五六岁。眉头紧紧地拧着,肯定是伤口疼痛,他还是个孩子。

莫日根见他人都昏迷了,双手还在死死地掐着伤口,撕开他的裤腿一看,舢板上的人都吸了口冷气。 原来以为只是击中了他的大腿,没有什么大碍。 这时候却看见他腿上的伤口外翻,好像是一张小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莫日根“唰”地撕了一条衣襟,紧紧捆在他伤口上方。停下手,莫日根忧心仲忡地望望我,我知道情况很不好。他中的一枪正好打在了大血管上,也不知道失了多少血,难为他居然一直咬着牙一声不吭。

莫日根,我知道他也是个软心肠的人。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锐丙号终于升起了主帆,桅杆似乎是抖了一抖,只是似乎而已,就把帆撑了起来。 水手们一阵欢呼,我却趴在船舷上望着墨蓝的海水发呆。这个季节钓鱿鱼最好,只要在鱼钩上随便挂些金属片,鱿鱼们就会前仆后继地冲到钓绳上来。从摩加迪沙到韦比朱巴河口,我们行船的时候都在钓鱼。现在回摩加迪沙,白音没有再让放钓绳,看来心里急迫得很。

两条船正在连夜赶往摩加迪沙。 我们在这个地方耽搁了太多的时间,也不知道破晓号后面还有多少敌舰。莫日根以前说卡洛斯是海上的霸王,这个乌鸦嘴还真说对了。按今天交战的情形看,哪怕只多出一条敌舰,我们大概就应付不了。谁也不愿意明白承认这一点,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的。

士官生和东方人都昏迷得非常坚决。士官生毕竟是外伤,止了血,虽然脸色还苍白得很,但情况总算稳定了下来;东方人就不知道是什么毛病,除了鞭痕外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口,蹊跷得很。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肩头刺了一头鹰,好像韩凌身上的刺青一样。我们船上的医生卡萨司是个醉眼朦胧的老头,除了止血,让人服安神药外,别的就什么也不做。 “是药三分毒!不好乱用的。”他很有理由对我们解释,好像东方人昏迷不醒十分正常。我道白音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怀疑这是葡萄牙人从第三舰队抓的俘虏,正好可以问出那场海战的细节来。可是我们都不认识那个东方人,不过黄金港那么大,谁能什么人都见过?非洲航线上的东方人大多都是同盟的成员,白音的猜测也不无道理。

这一趟登陆大有收获,除了抓获一个俘虏,白音他们确认了黑船叫破晓号:没有来得及收拾的营地中有着刻着船名的餐具,是很考究的银器,看来有高级船员也上过岸。又是破晓号,嘿嘿,听这名字也知道这是卡洛斯的新船啊!

正常情况下,在陌生的水域锚泊,水手们总是要避开礁石丛生的地方。破晓号的泊位南北几海里都有很于净的水面,他们冒险在夜里泊进来,惟一的理由只能是那个瀑布了。营地里没有烧尽的那些木料证实了这一点,那都是上好的白橡木,用得久了被浸得发红发黑。普通人或许不知道,海上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拆碎了的桶材。

第三舰队在风暴中吃了大亏,看来破晓号也没有逃过。海上航行的时候,饮水、油料、食物,所有的给养都是用特制的木桶装载密封的。那些白橡木的桶材本身也价值不菲,随便把珍贵的桶材拿来生火,就算白痴也想不出来。 卡洛斯居然这么做,只能说明这些桶都是被撞坏了的。前行半日就到了韦比朱巴河口,他们却被迫在这里补给饮水,可见他们的桶坏的还不少呢!

按第三舰队的说法,风暴是南行的,要是破晓号后面还跟着一支葡萄牙或者西班牙的舰队,破晓号损失了补给,别的船只有损失更多。

“按以利亚的说法,西葡舰队总数应该在80到100条战舰。 如果每条船只损坏五个桶,那就是400到 500个。实际上,如果只损失了五桶食水,破晓号不会那么急迫地在这里补给淡水。 第三舰队平均的损失都超过了二十个,要是按这个比例来算,那西葡舰队的损失就相当惊人了。没有了给养的舰队再想要追击同盟……”莫日根在甲板上算给我听。其实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只是水手们可没有想到那么多。听莫日根解释到这一层的时候,他们眼中满是对白音的崇拜。是啊,在一天之前,有谁会想到让锐丙号和第三舰队在摩加迪沙买桶呢? 断了葡西舰队的这个想头,他们的日子一定会很难过吧?莫日根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 我笑了笑,白音总是想在所有人的前头,这不算稀奇的。 若是等士官生醒来能问出一点线索,他一定能找出战胜破晓号的手段来。

南瓜须子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在甲板上没头苍蝇似地乱撞,抓着一个人就问:“卡萨司呢?!”我最不喜欢他这副慌慌张张的样子,一步跨出去挡在他面前。他忙给我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三副好,我找卡萨司呢。”我差点失声笑了出来,南瓜须子这家伙一向吊儿郎当,怎么今天那么懂规矩,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出什么事情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哪里

学来的? 敢跟我肖石头玩花样。”手下用了点劲。

南瓜须子的一张脸皱得跟老南瓜似的:“三副啊,赶紧帮我找卡萨司吧!出事啦出事啦!我真不是故意的!”

见他说得严重,我心中一动。他和另外一个水手负责看管那个士官生,难道是出了什么纰漏。“俘虏跑了?!”我冲口就问。茫茫大海,他能跑到哪里去?倒是没有什么可以紧张的,搜搜船准能搜出来。

“哪里跑得掉!”南瓜须子说,“血都要流干了。”“啊!”我跳起来就往船长室跑,其实卡萨司查不出东方人昏迷的原因也很苦恼,正在那里查白音的藏书。

土官生是很要紧的,要是丢了这个活口可是个大麻烦,就别指望从他身上打听破晓号和后面那些船的消息了。

“血不是已经止住了吗?”边跑我边问南瓜须子。卡萨司对外伤止血是非常在行的,要不然不会在锐乙号上赢得大家的敬重。

“我,我也不知,知道.…”南瓜须子一急,话也说不清楚了,“本,本来好好的,后,后来醒过来了,说渴啊渴的...”

“你给他喝水了?”我猛地收住步子。

“开始只给了一点,后来他捧着缸子不放……”南瓜须子说得清楚多了。

“你你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还真好心。”

南瓜须子的脸腾地红了:“那还是个孩子嘛,怪可怜的。”他的手指在衣襟上搓来搓去,一副忸怩不安的样子。

“放屁!”我大吼了一声,“你好心害死人知道不知道?”失血多的人最忌大量饮水,这样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南瓜须子还是不明白,只是知道不好,脸色白白地站在那里不动。

卡萨司赶到的时候果然已经晚了。我真想不出来一个人身上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另外那个水手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汪血里面,很无助的样子。我走到近前,士官生的嘴唇微微蠕动,眼睛还睁着,却连一点生气都没有。我抓住卡萨司的手,他还在摸士官生的脖下的血管。这是徒劳的,这样的眼睛我见得多了。

我把耳朵附到士官生的嘴边去,却还是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他说,”南瓜须子小心翼翼地说,“焰火。”

我抬头瞪他,我都没听清,这小子怎么可能听得到。南瓜须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读唇。”原来他还有这个本领,以前倒不知道。不过,焰火是什么意思呢?

“阿尔码法夏天的焰火很盛大的。”南瓜须子不识趣地继续说,“以前我跑里斯本的时候,满街都是看焰火的小孩子。刚才喝水的时候我还在跟他说里斯本的风光哩!”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落下来,一脸的黯然。

我叹了口气,这士官生也还是在父母身边看焰火的年龄,却来到这荒僻的印度洋上卖命,为的又是什么呢?我们连黄金港都留给了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他们还不满足吗? 南瓜须子知道是自己的责任,神色非常紧张。我又来气了,原来南瓜须子连阿尔码法的焰火都看过……可是不该知道的东西知道一堆,该知道的东西居然一窍不通,真是岂有此理。

士官生的死亡果然让白音的脸色沉郁了阵子,不过莫日根说不必太失望。 这个士官生的领口佩戴了一枚金质的鹈鹕,那是托马斯家族的微章。托马斯家族是葡萄牙著名的海军世家,眼下的葡萄牙海军上将西诺尔德伯爵就是托马斯家族的族长。这个家族中从来没有出过屈服于敌人武力的军人。

“从来没有不代表永远没有,都是人唉!”莫日根对托马斯家族的过度美化让白音觉得很不自在。“我们又没打算虐待他。”他不满地说。上帝作证,要是士官生活下来的话,白音对于用刑肯定不反感。“战场上受伤战死是军人的宿命嘛!”

“总之,给他一个海员的体面葬礼吧。”莫日根理智地停止了这个争论。

白音想了想:“那是应该的。大副,我记得你那套旧军服还是很体面的。”

莫日根愣了一下。

“这个小伙子挺硬的,海葬的时候应该穿的体面一点。”白音很有感触地说,“当然,大副喜欢那套军服,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为了托马斯家族的……”士官生的军服不仅血迹斑斑,而且也被岩石挂碎了。

“应该应该。”莫日根狼狈地说,这件事情听起来白音处处在理,可总有些不太对劲的感觉。

黎明时分给士官生举办了海葬。 那套军服太大,套在士官生的身上好像一个大大的壳,有些滑稽。但是没有一个水手在笑,看着裹着白布的士官生落入锐乙号的尾流,每个人的脸上都似乎若有所思。 这是锐乙号成军以来的第一战,是我们在撤离过程中的战斗。我们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这样的战斗还要发生多少次。

里斯本的焰火啊!我喃喃地念叨着,想像着絮絮叨叨的南瓜须子跟一个重伤的少年谈论着里斯本的风光。要是裹在白布中的是我,我在死亡前会想起什么呢?巴塞罗那的落日,西西里的海风,还是黄金港的那些如花的笑颜?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和这士官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是个乐天的人。可是自从离开黄金港,我的心里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崩溃,也许是消融,是我老了么?

终于又看见摩加迪沙了。

这是穆斯林的都市,干净而整齐,城中绿树环绕,一座一座的白色清真寺和金色的圆顶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不管在什么地方,寺庙总是比民房官仓都要体面得多。一路上沿着荒芜的非洲东海岸,忽然看见这样一座白色的大城,是件很振奋人心的事情。尤其摩加迪沙虽然不算真正的大港,可也是东方贸易的重要交结点,该有的全都有,只是不那么张扬而已。这是我第四次来到摩加迪沙了,同一个城市,以前到来却从不曾有过这么放松的感觉。 驶入港口,在林立的桅杆间看见了第三舰队的黄旗,锐乙号上略显压抑的气氛慢慢消散,这是我们的地盘了!

第三舰队是昨天夜里到摩加迪沙的。因为韩凌谨慎的个性,黄金港开埠起,同盟就已经开始在摩加迪沙经营。因为港口里有自己人,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估计再有一两天功夫,受伤的船舰就都能修复。锐丙号更换主桅也不是件麻烦的事情,摩加迪沙本身就有船厂,虽然规模不大,但该有的都有。摩加迪沙的工匠和黄金港的虽然不能相提并论,可是第三舰队载的都是现成高手。人多好办事,要是材料齐,有一整天功夫也就能完成了。

真正的麻烦还是木桶。第三舰队买进了摩加迪沙桶场的全部存货,却连损失的数量也没有完全补足。 这里的桶场实在太小,非洲既没有制桶用的木材,也没有那份工艺,造桶能力相当匮乏,主要是修桶。仅有的桶场卖的也不过是从奥斯曼帝国贩来些现成的桶,只是做做转手贸易而已。

“也不坏,”莫日根看着白音说道,“要是连我们都补不齐的话,葡萄牙人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白音晃了晃手上的信封,第一第二舰队离开摩加迪沙的时候,韩凌给他留下了这封密函,说是接到第三舰队才能打开:“老板的意思,若是西班牙人追上来,锐字三舰要不惜代价拦住他们。”韩凌果然想到我们走得不会那么轻松。

我忍不住笑了:“老大,破晓号是葡萄牙船啊!老板可没说葡萄牙人来了怎么办。”

“废话! 都是一路的。”文杨气乎乎地说。

白音望着莫日根:“你觉得呢,大副?”

莫日根想了想:“得快点走,破晓号离我们不过是一天的行程。 卡洛斯虽然喜欢单枪匹马地作战,可是不会孤身挑战整整一支舰队,后面肯定有后援跟着。”

“有一点我不明白,”我说,“要是他们打的是第三舰队的主意,当时在黄金港就可以把他们吃掉……”

白音点点头:“石头说得对,只怕他们的想头还要大些。

“是整个黄金同盟?”文杨震惊地抬起头来,他显然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 黄金同盟拥有的财富抵得上一两个小国,垂涎的人很多,不过要一口吃下可不容易。

莫日根看着海图,缓缓摇头:“只怕还要大些。”

白音的手指在海图上圈着,越圈越大,眼神闪烁不定:“老板该是早有打算了吧?”

撤离黄金港的决定在同盟内部引起不小的纷争。十几年来,奥斯曼苏丹的手越伸越长,彻底扭转了欧洲和东方的贸易。 东方来的货物五成以上都转来了非洲航线,黄金港处在非洲航线的顶端,是最得利的地方。如果说黄金同盟的发达最初依靠的是垄断的黄金贸易;黄金港建成以后,东方来的“软黄金”则渐渐取代了黄金的地位。这两年来,黄金港帆影如织,繁盛程度超过了任何一个欧洲大港。 在这个时候撤离,想不通的当然大有人在,他们都被金子的光芒迷花了眼睛。

稍微想想就能明白,黄金港越富裕,同盟也就越危险,这就好像一个叫花子捧着满把的金币在闹市中行走一样。 西海岸的海盗、其他商家的袭击、西班牙人的几次叩关虽都以失败告终,但局势却变得一天比一天紧张。同盟的武力对付任何海盗或者商家都绰绰有余,但是要真正抵挡拥有海上强权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就有些勉强了。韩凌的撤离或许显得仓促,但要等到黄金港破之日,只怕逃都逃不掉。

问题是,这一走,韩凌始终都没有清楚地说明去向,只是向东。大家都知道财富从东方来,要是能在东方也建立一座黄金港当然很好。只是,我们究竟会到达哪里呢?

白音的手指停在了地图的边缘,那是马六甲,即使黄金同盟里也没有几条商船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

“再走就要到大元帝国了,”我笑了起来,“索性回归大元,不是也很好?”

黄金同盟的核心以东方人为主,多是上帝之鞭抽打在欧洲诸侯头上的时候留下的血缘。 这段历史十分久远了,连东方帝国也成为一个传说,蒙古的后裔却始终没有放弃先祖的这份荣光。 白音和莫日根就是典型的例子,他们其实都有葡萄牙的或意大利的血统,却是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命名的。 至于我和文杨这样的,是当年军中汉人的后代,对于蒙古人的军功实在没有感同身受的骄傲,时不时还要开开他们的玩笑。

“不是不可能啊!”莫日根一本正经地说,“老板的心思比海还深,真要是回到了大元……”这个人有时候真是无趣,连我的笑话也听不出来。同盟里都是纵横四海的血性汉子,怎么肯服膺于任何一个强权? 要是肯的话,也不至于放弃黄金港,那样的话,韩凌好歹还能封个总督的头衔。再说了,水手中像阿鲁这样的本地人也不少,要是同盟投奔大元还得问问他们的意思吧?

“现在不是大元了,”舱门口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是大明。”

我讶异地望了过去,这是在白音的船长室进行的会议,只有四副以上的五名高级船员可以参加,门口还有守卫,怎么会有人闯进来?

是那个东方人,他抱歉地向我们施了一个礼:“还没有谢过诸位的教命之恩。”

白音还是很从容,看见这个应该歪倒在船舱里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的人站在他面前,门口的水手显然是被他不知用什么方法制住了,木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居然还能笑眯眯地对东方人说:

“气色很好嘛!”哼哼,肯定是装出来的,我猜他的心里肯定和我们一样吃惊。

“这是老毛病,喝点热水就行。先前好起来的时候向船长和诸位隐瞒了,实在不好意思,”这个人客气地跟我们道歉,我怎么觉得他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他倒是自如得很,几步走到白音面前,伏下身来看那张海图。他身上的衣衫破碎肮脏,但气度却十分轩昂,走起路来也十分潇洒,便是在我们这些海上男儿眼里,也觉得十分好看。

我的手放在腰间的梭镖头上。 这个人来历不明,但显然不是寻常人物,按说这样现身,应该是没有什么敌意的,可是他显然身手高明,却又不能不防。

“果阿、锡兰、马六甲、泊泥、明州。”他的手指在海图的边缘指指点点,一路伸展出去,后来竟然是在桌面上比划。“中国商船走的就是这条线路。只是现在不是大元朝,大明皇帝是汉人,想法和蒙古人大大不同,眼下贸易实在艰难得很,不过反过来说,利益也大。我猜韩凌大人应该是有心在马六甲、泊泥和明州一线择地重建黄金港吧!”

白音不说话,我接了他的眼色,连忙跳了出来:“你是什么人,老板……韩凌大人想什么你又怎么能猜得到?”

这人挺起胸来,淡淡地说:“韩凌手里有郑和海图,他这样的英雄人物,自然知道去向。”他的手指落在了刚

才比划着的大明帝国的位置,

“至于我,我叫范无病,是从……”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大元也没有说大明,“这…是秦地来的商人。”他试图解释:“秦地就是……”

白音挥手打断了他:“我知道,阿拉伯人都管那里叫秦,你接着说吧。”

范无病点点头:“韩凌大人手里有这张图,葡萄牙西班牙人手里可没有。可他们知道韩凌有,就眼热得很,你们说他们会怎么办呢?”

这个推理十分简单,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葡萄牙西班牙人是打算一路跟进大明再吃掉同盟。他们有心开辟东方航线已经很久了,眼下又是实力又十分强盛,跟着同盟进来又能省力很多。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我虽然信了他的话,却不敢懈怠,继续追问。 白音算得上是韩凌看重的人物,他也不知道这张郑和海图的存在,可见这是极机密的事情。

范无病微微一笑说:“那张图是我献给韩凌大人的。”

范无病到船上没多久病就好了,却一直没说原因。这病来得古怪,好得也奇怪,说实在的,他是不是真得生病了都让人怀疑。范无病自己的解释是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因为担心我们是海盗,所以没有说明身份。一直到进了摩加迪沙看见第三舰队才放下心来,他来见白音的时候正好碰上我们开会,听见我们说到关键,就忍不住闯了进来。

文杨问他为什么会怀疑我们的身份,毕竟黄金同盟是东方人的后裔人人都知道。 范无病说了一句“鹰旗海盗”就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鹰旗海盗也多是东方后裔,虽然是黄金港的常客,但说起海盗总觉得名气不佳,同盟并不曾公开过与鹰旗海盗的默契。范无病好像知道得非常多,所有的问题都能从容应对。 这份从容反而让我心里头起了疙瘩,不太愿意相信范无病,我想大家都一样。可是他说话滴水不漏,一点把柄也抓不到。

白音一直在皱着眉头不说话,等我们都问得差不多了才忽然开口:“你怎么上的破晓号?”

我和莫日根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发热,乱哄哄问了一通,最要紧的反而忘记了。

范无病答道:“我上的是凤凰号。”

这一下我们都跳了起来,异口同声地问:“凤凰号怎么样了?”

范无病茫然地望着我们:“你们不会不知道啊,被破晓号烧掉了。”

我的心口一紧,虽然听以利亚说过,但是我总觉得以利亚有些夸大的成分,不想破晓号真是被烧掉的。

“怎么烧的?”“雅蒂呢?”“其他船呢?”七嘴八舌的问题都堆了出来。

“慢点慢点,一个一个来……”范无病摆着手认真地回忆,“破晓号贴上来勾住了凤凰号,往凤凰号上喷油……”果然是喷火的,我得意地想。

范无病才说了几句,白音就再次打断了他:“范先生还是先讲你想讲的。”范无病讲得十分合理,绝对不是编得出来的。 白音大概是想试试范无病是否说谎,确认了范无病的身份之后,他就直奔主题了。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难得,白音也心焦了。

“您闯进来不会是为了说这个吧。

听到白音说他“闯进来”。范无病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后退了几步,回身一拂,门口的水手不知道怎么又动了起来,又惊又怒地指着范无病:“你是巫师! 你是妖怪! 啊啊啊啊啊啊啊!”范无病也不理会,带上舱门又走了回来,把一串怪叫关在了门外。

“西葡舰队也遇上了风暴,他们没怎么走过印度洋,准备得还不如同盟充分,所以损失比第三舰队还大。”范无病的头一句话先是让大家心中一凉。先前只有以利亚的猜测,他们并没有正面确认过西葡联手,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哪一个都是大麻烦,现在可以放弃教皇子午线的分隔绞在一起,白痴也知道这是多么严峻的局面。好在他的后半句话就给船舱中的我们打足了气,让我们心里都好受了些。

范无病目光炯炯地望着白音,“很多桶没有绑住,在风暴中撞坏了。 破晓号还损失了两成的给养,整个舰队就更加严重。”他的手指掠过了茫茫印度洋,指向锡兰,那是韩凌的舰队正驶去的方向,“这一路再没有大的补给点,没有充足的给养,他们那么大的舰队怎么过得去?”

白音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范无病的手指向北划去:“摩加迪沙的木桶少得可怜,他们就算不知道,到了以后也会明白。 这地方当然不会是他们的主要目标。这样,中东地区大的桶场只有亚历山大、吉达和达曼了。

亚历山大肯定是不行的,那是地中海上的港口,虽然只隔了一个荒芜狭窄的西奈半岛,但那也是任何舰队都无法触及的。

“哦,”看着海图,莫日根失声叫了出来,“达曼在阿拉伯湾哪!”他毕竟是对印度洋的航线不熟。

其实刚才听到范无病那么说,我们早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同盟跑的就是印度洋航线,果阿以南的沟沟坎坎都知道些。

“不过,”文杨皱着眉头,“吉达和达曼都在奥斯曼苏丹手里头呢,西班牙人也进不去吧?”

“整整一个舰队当然进不去,可要只是买桶,腾空几条船大概也就够了。”文杨脑筋太死,我忍不住嘲笑了他一下。

“若是在吉达打破了西班牙买桶的梦想,这支舰队大概就只能在安达曼海等待西风季节了,哪里还轮到他们打同盟的主意?惟一的问题就是……”范无病有些踌躇,“吉达的桶场是君士坦丁堡以南最大的,要买下那些桶来…白音船长,您手头可以调配的资金够么?”

他的眼神是真的为难。 想不到范无病如此人物,也有迁腐的时候。 我不由得和文杨暗笑了起来。

“哦?”白音愣了一下,也为难起来,看了看莫日根,“好像没有那么多钱吧?!”

莫日根用力抓着他的那一脑袋卷毛:“我们去跟第三舰队商量商量?只是这样大的数目,多少有点为难。”

“凡事总有例外嘛!这件事情关系同盟的存亡……你去好好商量商量。”白音一边鼓励地对莫日根说,一边冲我们挤眉弄眼。

“商量个屁!”文杨忍耐不住了,忽然大笑,“我们要吉达的桶做什么? 石头! 你说怎么办?”

“一把火烧了他的!”我也大笑着回答。

白音也笑了起来:“我们都是坏人,大副是好人。他用力拍了拍范无病的肩头,“多谢范先生了,吉达这边我不是很熟悉,离天方又近,估计很麻烦。我先前一直没有想好取哪一头的桶场,要不是范先生来,这个决心我还真难下。”原来他也有这个计划,我就知道他当初不止是想了解摩加迪沙的桶场那么简单。

范无病的脸色有些奇怪:“要是我晚些进来,只怕还真以为你们是鹰旗海盗。”

我和文杨对视了一眼,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个范先生,厉害是厉害的,迁腐也真迂腐。 只怕他坐在黄金港的酒店里的时候,身边就有一个白鸟号的船员呢!




白音甚至没有给我们一点上岸吃烤羊肉串的时间,锐乙号就又出发了。 这一次我们撇下了锐丙号和锐丁号,也撇下了第三舰队。 单船远去吉达港其实非常冒险,但是白音更不放心屁股后面的破晓号。 第三舰队只剩下猎鹰号一条战舰,加上锐丙和锐丁,白音才觉得放心一些。

离开摩加迪沙不久,白音就跟水手们说清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没了吉达港的桶,那些西班牙人还有什么好折腾的?”白音用力挥挥手,很豪迈地说。水手们依旧无限崇拜地望着他们的船长,兴奋地嗷嗷叫,好像锐乙号已经凭着一船之力拖住了整个西葡舰队。

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弄不到买桶的钱不说,就是有了钱,要一下子买下全部的桶,也一定会引起奥斯曼官员的注意,多半没法成功。 说是要烧掉吉达的桶场,那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白音自己也没有个计划。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计划似的,这让范无病忧心忡忡。

吉达港是奥斯曼苏丹的地盘,虽然我们都听过关于吉达港的种种传闻,可锐乙号上除了范无病外谁也没有去过。

“桶场的位置和防卫是怎么样的?”白音问范无病,他那幅随意的神气好像是在打听一个妓院而不是我们要去袭击的桶场。

吉达港离麦加很近,陆路水路的交通都很发达。桶场在城西角的土山下面。 范无病说桶场非常大,分为南区和北区。南区存放成桶,北区是桶材和工厂。从桶场下到海边就有一个码头,但那是红海舰队的,有重兵把守着。一般进港补给的外来船只都停在外码头,走到城西还要大半个钟头。 其实桶场的警卫算不上非常严密,南区北区一共也就三四十个卫兵。 桶这个东西虽然不便宜,携带却很麻烦,没什么人会偷。 真正的麻烦还是进港,苏丹对进港的船只卡得很严,城中军队又多,苏丹耳目遍布,同盟在吉达港没有任何基础,如何进去都是个问题。至于那个桶场,混进去虽然容易,可是桶场占地极大,里面必定备有防火设备,要想烧个干净谈何容易?

范无病一条条地列出来,居然知道得这样详细,我几乎怀疑他是个做间谍的,听得头慢慢大起来。再看看白音,他倒还是那幅没啥心事的模样。

“船到桥头自然直,难虽然是难,”他干咳了一下,信心十足地说,“可是凡事总是有例外的。”

自从白音提过了烧桶场的事情,莫日根就又想起了喷火管来。

一般的桶场中四处都布置有水缸,用寻常方法点火不但慢,也很容易被扑灭。 要是用喷火筒的话,效率就可以高很多。 破晓号用来喷油的那种皮管当然不行,又粗又大,还要抬上油桶和压泵,别说到桶场,连下码头都难。阿鲁的喷火筒被莫日根借去研究了好久,结论是这种喷火筒好用得多,一个人就能带上好几支,只是可惜小了点。 要是把小臂粗细的枝干掏空了做喷火管,那就很方便了。

白音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你们看,”他宣布说,“我就说办法会一点一点地想出来的。”

其实这个办法离想出来还远,因为图图人用的是苦制树皮,那是南非洲的特有树种,新鲜采下的树枝,可以把芯子从枝干中直接顶出来,然后两头一封就可以用。可是我们经过的这一片东非海岸,别说苦棘树,就连直一点的树木也难找。 船上倒是有木料和好木匠,可是喷火筒内是要求很光滑,打出这样一支空心管子,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莫日根让副舵手安可新去试。安可新早年在北欧造过船,算是锐乙号上最能干的木匠。结果他试了两天也设有整出来一个像样的。 莫日根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要是还在韦比朱巴河口就好说了。”我想起了布陷阱抓野猪的那片三角洲,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芦苇,虽然不是那么粗,但是也能用。

话才出口,就听见莫日根重重地拍了一下巴掌,站在那里出神。

“大副。”我喊了他一声,他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竟然不理我。“大副!”我把双手在他的面前挥来挥去。

“石头你真是天才!!”他清醒了过来,“太好了我光想着喷火筒,居然没有想到其他可能。

“其他可能?”我愣了一下,我要说的命名也是喷火筒,怎么就变成了别的可能。

”是啊,猪尿泡啊!”莫日根抓得我的肩膀生疼。

那片三角洲上野猪实在不少,两天功夫我们就打了七八头,猪肉不是吃了就是叫厨师腌了。下水也没糟蹋,调皮的四副灵机一动,拿猪尿泡灌上了水当成球踢。

我想了一想才回过味儿来,原来莫日根是想拿猪尿泡代替喷火筒,一样可以装油一样可以喷,容量也比喷火筒大多了。 不过猪尿泡这东西是软的,用来喷火未免不太得力,准头轻重怕是都要差得多了。 但看莫日根的兴奋模样,我也不好打击他,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船上猪尿泡也没几个了呀!”一共才七八头猪,就算所有的猪尿泡都留着也就那么点。 现在锐乙号也没有可能再停在岸边打猎了。

莫日根笑道:“这个倒不麻烦,猪尿泡只是个说法,猪尿泡既然可以,那鱼膘也可以。”原来他已经想过了。印度洋航线上多的是黄鳍金枪鱼,每一条都长得比莫日根还大,鱼鳔也不比猪尿泡小。金枪鱼只爱吃肉,而且十分愚蠢,很容易上钩。行船过程中布下几条钓绳并不太难,这一下就可以解决鱼鳔的来源问题。

一旦决定下来,莫日根马上就把不当值的水手召集来。 说到钓鱼,人人都高兴得很,一时间船舷上钓绳纵横,很是热闹。

白音兴致勃勃地也过来凑热闹。“大副组织钓鱼可不能不参加,难得啊!嗯,石头啊,你说大副最近是不是变了呢?”他还没搞清楚钓鱼的目的呢!

钓鱼活动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大家钓到了质量上乘的金枪鱼,甚至还钓上了条个头很大的马林鱼,这种鱼可以长到几百公斤,尖尖的嘴巴可以穿透一般帆船的船板。马林鱼太大,水手们跳下水去把鱼嘴锯了下来,打算用来装饰锐乙号的船头。大家还钓到了好几条成群尾随在船后的鲟鱼、小鲨鱼,同时还有几条扁鳗。这种鱼平平得、扭曲得像蛇一样,我们都非常兴奋,因为非洲海域有几种非常好吃的海蛇。 可是当南瓜须子伸手去拿的时候,却被莫名其妙地打倒在地。 我们这才知道是赤道线上出名的扁鳗,那是有妖名的鱼类,连忙扔回海里去了。

“啊! 啊!啊!”南瓜须子没来得及阻止我们,捧着被灼烫的通红的手臂哀呼,“不可以放掉啊!‘

“你还没被烫够么?”扁鳗是常胜用拖把挑着扔回去的,他可不敢去摸那妖鱼,对于南瓜须子的抗议更觉得莫明其妙。

“要让杰迪吃了它们给我报仇啊!”南瓜须子养了一只叫杰迪的金丝猫。

“切!”大家一起不屑地挥手。

才取了两枚鱼鳔出来,我就发现不太对劲。 金枪鱼的鱼鳔大小倒是称手,只不过见了空气就变得非常粘手,再让太阳晒一晒就渐渐瘪了,好像没有什么弹力。 莫日根也是一脸沮丧。 发了一阵呆,我对莫日根说:“去问问范无病好不好?”范无病看上去比白音还要年轻不少,可是他见识很多,这茫茫世界似乎就没有他没有去过的地方。他那些一招制人和占星卜算的本领在水手们的嘴里传得神平其神,差不多快成为半仙级别的人物了。

“喷火筒?”范无病听我们说得悬乎,忍不住笑了,“做那东西干什么?”

莫日根自诩是个有涵养的人,被范无病泼了那么一盆冷水,还是觉得心头愤懑,忍不住冷笑着说:“倒要请教范先生,不做喷火筒的话,用什么方式烧桶场好些。”

范无病奇道:“那我请问三副,要是你不会打铁,怎么跟人拼刀子呢?”

我笑着说:“那里用自己打刀?就是会也还是买一把方便省事啊!”

范无病用力点头:“说对了,这些东西都没有必要都自己做啊!买就可以了。”

原来吉达城中没有水源,用水都要去东面的夜钦河装载,城中很有几家载水的商家,专门用大车运水。城里的富豪贵族也都往往有私家的水车。我们直接跑去水车行买上两辆现成的水车,它们都带有压水泵,可不是比自己做方便许多? 就算仓促间未必能买到水车,奥斯曼帝国贵族中吸食摩柯叶子的风气很盛,专门用来过滤摩柯烟的水烟枪也很多,都是可以现成买来用的东西,比猪尿泡高明多了。

这还不算,按照范无病的说法,非但喷火筒不用准备,就连火油也需要费力去找了,吉达盛产一种黑油,又粘又稠,烧起来火力猛烈,价格又低,就是烟大了一点,寻常人家都用来点灯照明,非常容易买。 这种油灌进水车水烟枪里,用来烧桶场再好不过了。

莫日根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才指着范无病对我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商人了。”

我们去跟白音报告范无病的建议,白音不动声色地说:“看,我不是说了么,船到桥头自然直。 现在办法不就出来了?”说了这话,过了一阵子,他终于按捺不住,气乎乎地说:“范无病这家伙,既然有这样的主意,上回怎么没说?”白音年纪老大一把,生起气来还是像年轻人,我和莫日根都忍不住要笑。

其实这不能怪范无病,上次的会议中讨论的主要是方法,没有细致到装备的程度。就算像范无病所说的可以买齐燃烧的工具,怎么样进桶场怎样全身而退还是一个大问题。

白音对我们说范无病的话可以相信,可是他又让我们留个心眼,别直肠直肚地把什么都说出去。他没说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可是我们心里都有数。




这几日白天黑夜地都在赶路,只是摩加迪沙往北的航线生疏一些,晚上就收了主桅上的两面帆,速度慢了许多。 后半夜,又是我值班。三副这个职务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值夜里两点这一班。白音白天总是让我睡觉,可是天哪,白天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我怎么睡得着?

范无病也睡不着,他经常半夜起来看星星。他真的会看星盘,可他说星星里的东西比星盘要多,我知道他又在发痴。 看星星的时候,他有时就会念一些奇怪的歌谣。我不懂那语言,但我知道那是押韵的。 范无病说那就是我们自己的语言,汉话。

“我以为是蒙古语才对。”我抱怨地说,为什么这个人总是纠正我的各种观念?

“蒙古人纵横无敌,可是他们来到中原才多少年? 汉人在中原已经生活了几千年了……”

几千年是个非常大的概念,我想像不出来,几千年以前欧洲有人住吗?但是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语言”。这让我也忽然为自己的来历生出一点自豪。

范无病说白音的名字在汉话里是富有,莫日根的意思是神箭手,而石头在蒙古话里应该叫做“朝鲁”。

“朝鲁。”我重复了一遍,傻呼呼地笑了起来。

和范无病处得久些,就会发现和这个人说话其实满有趣的。 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多,连白音有时候都会问他。可是他似乎永远也不会高兴,心里满满地存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真想不出一个人心里怎么会永远都会有那么多事情,难怪他说昏迷是老毛病,要是我心里也那么堵,只怕昏倒了以后再也醒不过来了。

给我讲讲破晓号对付凤凰号的事。”我要求道。天亮还早,风平浪静的没什么事情,我得听些有趣的事情,免得睡着了。

“你是要打听雅蒂船长吧?”范无病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已经有很多人打听过了。”

“才不是!”我面红耳赤地否认,“那么凶的娘们,年纪也不小,只有老头子才看得上她。”雅蒂在同盟中是最受船长们欢迎的女性,可是她好像谁也看不上,连我们英明神武的白音船长也不例外,这让弟兄们十分不平。“她怎么了?”但我还是忍不住上了范无病的圈套。

“希望她还活着吧? 雅蒂。”范无病正色起来,“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凤凰号那么被动的情况下,她也还是勇敢,比凤凰号上所有的水手都勇敢,要不是她,只怕凤凰号被俘虏了也不一定……”他眯起了眼睛,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战斗。 “不过她和我一样,都被抓住啦!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你怎么会被抓住的?”我还是没想通。 范无病有些非常神奇的本领。 比如他在我身上一抓,我整个人就麻了,一动也不能动。 再比如他可以用手掌砍断一指厚的船板。 锐乙号上论打架,也就是白音勉强可以做我的对手,可是在范无病面前我就跟孩子一样无助。这样的人根本是不可战胜的嘛!

“船烧得跟蜡烛一样,”范无病耸了耸肩,“再打还有什么意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重复着范无病的话,这人总是有些很特别的说法。

“对了,你又转移话题。”我忽然回过神来,“你说你说,怎么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嗯,要是正规接战,破晓号不用靠到凤凰号身边就给炸沉了。 谁知道赶上大风暴,船身那样摇晃,哪里放得出炮去。 惟一打响的两炮还是雅蒂自己放的,还没打着,破晓号就靠了帮。 本来破晓号上那么几个人哪够凤凰号砍的,可是他们跟着钧索抛上来的还有软管,我们一开始都没看明白,还以为他们绳索不够连湿淋淋的管子都拿来用,结果两支火箭射上来才知道那是油管,破晓号从下面往上喷了好多鲸油。凤凰号的甲板上一下就烧成了一片火海。 大家都慌了神,正忙着救火,他们的跳帮组就上来了。 雅蒂带着水手们拼命反击,硬是把他们逼下船去。可是破晓号见势头不好,在这当中又猛打鲸油上来,那火实在没法救……”范无病的眼神火光一样地跳动,久久无语,“说真的,破晓号的人也真是能打。要是凤凰号的水手有他们一半的斗志,不至于是如此的结局。”

这话我信。凤凰号实力太强,雅蒂的水手都自负得很,可是他们太过依赖炮火,寻常的接舷战就十分逊色。也没法怪他们,在凤凰号的火炮面前,什么样的船只能靠到跳帮的距离啊?!

“右前方。”瞭望哨敲着桅杆,“三副,右前方十链。”纵然是穿着裘皮袄,他在那么高的桅杆上也被风吹得没法瞌睡,比我们要警醒得多。

什么呀?”我望着黑沉沉的水面,星光很好,能看见远处有涟漪穿越细致的浪头。

“嗯……好像……”瞭望哨支吾了一阵子,说不出来。

“像什么呀!”我用力瞪大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瞭望手挠了挠头,忽然手一指:“像这个。”

不远处的海面上,一片黑影浮出水面,喷出一道又细又高的水柱。

“是鲸啊!”范无病说,“抹香鲸而已。”那黑影浮出水面显示出的宽阔额头正是抹香鲸所特有的。只是一般的抹香鲸不过十一二米长,这条却是个大家伙,看起来足有近二十米。

“好像不光是鲸。”

随着瞭望哨的话语,一条黑影高高跃出水面,又狠狠地砸在下来,死死绞住了抹香鲸。它白色的肚腹在星光下反射出迷人的光泽,身躯大约有锐乙号那么长。海面上传来一种令人牙酸的磨牙声响,平静的海面突然沸腾了起来。

“那是什么?!”我失声问道,无所不知的范无病居然也没有立时回答。





那黑影力气大得很,我们明明白白地看见那巨鲸用力在海面上拍打尾鳍,却立刻又被那黑影拖到深水中去了,海面上只留下一片白花花的泡沫。 余波渐渐被浪头吞没了,我们死死地盯着那片水面,闪闪碎碎尽是波光,什么也看不见。 星光是极好的,这里的海水又很清澈,可毕竟是夜里,我们也无法看见一里外水下的动静?

“又来了!”瞭望哨在头顶大喝,他的位置高。“正前方,四链。”我和范无病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往船头跑。 距离这么近,船还在朝前行驶。要是那两个大家伙再坚持一下,马上就会撞到船上来。“转左转左!”我一边对副舵手安可新大叫,一边跟直奔尾枪。把尾帆落下来,船速马上就会减慢。可是范无病却在用力升前帆,升帆是个体力活,他居然一个人把前帆升起大半。要不是先前见过他那些神奇的本事,我握着帆索的手多半就要僵住了。 范无病反应快得很,落帆固然可以减速,船转向却也慢了,前桅帆一起,正好吃住小东风,船头马上掉了过来。 这人原来也是会行船的,偏偏脸上却没有沾染海上的风霜,真是奇怪得很。

这次抹香鲸冲天而起,跳得比船头还高,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船前划了一个弧线,又沉重地坠落,身上满满地缠了一圈,还是那个像蛇一样的怪物。 锐乙号的转向正好,堪堪从它们身边掠过。可是这两个家伙的速度惊人,下一次不知道又从那里冒出来。一时想不出个头绪,我索性招呼范无病落下前帆,难不成它们还会从原地冒出来?想是这么想,背上冷飕飕的,全是虚汗。

这次抹香鲸落水的声音实在太大,船上的人大半都被吵醒了,一个个迷迷糊糊地往甲板上跑。

“破晓号么?”文杨连长裤都没来得及穿,挂着军刀和短枪的腰带倒扣得精密。破晓号的火力精度和速度都压得他抬不起头来,难怪半夜跳起来也会说是破晓号。

“要是破晓号我早把你们都喊起来了!”我嘟囔着,对文杨的惊慌失措很不以为然。“水怪。”

“水什么怪啊!”白音一边用力把衬衫往裤子里塞一边问,“水里头的东西就没有怪的,不是能吃的,就是能用的。石头,到底什么东西啊?”

我皱了皱眉,一下子没能回答上来。那东西连范无病都叫不出名字,长长大大的倒像是条蛇,可是哪有这么大的海蛇。 正犹豫间,听见“泼辣辣”的一声水响,近得好像就在耳朵后面。

我还没有来得及扭过头去,就看见白音的手卡在裤腰里不动了。苍白的星光下,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怪异。“奶奶的!”他喃喃地念了一句三字经,“什么东西?!”

转身去看的时候,甲板上已经响起了一片惊呼声。 锐乙号的水手纵横七海,哪个不是见过大世面的,就算见到了什么怪兽也不至于吓成这样。才想到这里,我看清了面前的东西,也忍不住“噔噔”后退了两步。

原来那条海怪在上次深潜中丢失了抹香鲸,现在顾自浮了出来。 我和范无病两个人操帆,锐乙号调头速度很快,可跟那海怪根本没法比。 明明见它缠着抹香鲸窜了半里远,可一转眼居然紧紧地贴着左舷浮出来。刚才只见它的身形巨大,没有顾得上细看,现在靠得那么近,才知道远不是“巨大”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它背朝着锐乙号,高高仰着脑袋,浮出水面的这一截竟然比甲板还要高出不少。黑乎乎的椭圆形头颅怕是有半条舢板大小,正在缓缓地转动着,好像在寻找那条抹香鲸。

惊呼声也就在它的头颅的缓缓转动中戛然而止,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它,等待着它把目光转到甲板上来的那一刻。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古代那个蛇发女妖的传说。这念头虽然无稽,一时间心中却是冷冰冰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我这才发现,惊呼过后,甲板上不知何时忽然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只有一种很轻很轻的吱吱声,令人牙酸。那是文杨,他一手的火枪机头大开,另一手正慢慢地把军刀拔出刀鞘。 对付这样的怪物,文杨的武器简直就像个孩子手中的玩具。 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没有一点要击发的意思。 可文杨就是这样,不管面对什么对手,总是把手中的武器握得牢牢的。

“火。”白音低声说。

我和文杨都点了点头。动物总是怕火,这海怪虽大,也不会例外吧? 可是我手中还握着帆索,文杨也双手都是武器,急切间哪里拿得出火来?我们一面盯着那怪物,面用余光在甲板上乱找。

白音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我这才看见他手上提着的一个酒瓶,这样紧张的情形下还是不由得哑然失笑了。白音的酒量非常糟糕,喝上一杯就脸红,这是很让他尴尬的事情。 可他偏喜欢随身带个酒瓶子,里面据说总是装满了最烈的白兰地。 对此,我们都很怀疑。“大概以为每天尝一口,慢慢就会喝了吧?!”“船长?每天喝一口也不行啊,多半是葡萄汁吧!”水手们都这样取笑。

现在看来这瓶子里装的该是烈酒,可是酒瓶不是火炬,白音要怎么把它拿在手里呢?

“要打中………!”文杨喃喃地说,握着火枪的手抬了起来。 原来白音是想把酒瓶抛向那海怪,由文杨击中点火。

太疯狂了,虽然我们的距离那么近,文杨的枪法又很好,可这毕竟是夜里,文杨手中的也不是长枪,若是一发打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它的头转过来了,依稀是一张马似的长脸,眼睛在星光中闪闪发亮。 我猜它呼吸了一下,因为忽然有种极浓极重的腥味扑来,几乎让人窒息。

“打!”白音暴喝声了一声,手臂一抡,那只褐色的酒瓶朝着那张巨大的马脸飞去,枪声紧跟着白音的呼喝响了起来,空中忽然绽开了一朵巨大的橘红色的火花。 所有的人都在骤然点亮的甲板上看清了海怪的脑袋。

椭圆形的头颅扁扁的,线条流畅,覆盖着青灰色的鳞甲,每一片鳞甲都有镜面大小。 眼睛躲在一层厚厚的透明鞘膜下面,不那么清楚,却又显得十分恐怖。扁平的鼻孔黑洞洞的可以塞进一桶火药,可是它的眼睛后面还有好大一片层层叠叠的白色骨甲,很像是腮的模样,不知道着它到底是用腮还是用鼻孔呼吸的。

被火花惊吓了的海怪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叫。 说是吼叫也许不太适合,那根本就是种非金非铁的迟钝刮擦声,听得人心里一阵烦躁。接着,它把脑袋仰了一仰,张着嘴恶狠狠地做出恐吓的姿态来。倘若有人的下巴会忽然落下,就能明白这个时候我们的震惊。海怪头颅的下半部分几乎就是突然落下的,一张嘴张开来脑袋好像有两个那么大,看样子一口吞下头公牛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最要命的是满嘴白森森的牙齿,每一颗都好像是开了刃的军刀。

破碎的酒瓶坠落,火花一闪而逝,可是那口白森森的刀林印象却在黑暗中挥之不去,好像依旧亮得耀目。我握着帆索的手几乎要捏出满把汗水出来,却见那大脑袋晃了晃,“倏”地缩了下去,海面上烧开锅似的沸腾了一下,接着就安静了。过了一阵子,不远处出现一条黯淡的尾迹,原来那海怪也被吓得够呛,竟然飞速朝外海游走了。

不知道谁开始的,甲板上先是响起了一声轻语,接着就开始嘈杂起来。 白音在脸上抹了一把,显然也是出了~

脸的汗,松垮垮地拍了拍文杨的肩膀:“不错。”

从酒瓶出手到枪响瓶炸,都是呼吸之间的事情。白音这一掷用尽了力气,瓶子飞到海怪头上才炸,文杨一枪命中,实在是打得精彩! 不料文杨满脸疑惑的样子,把火枪拿到面前打量,心不在焉地说:“奇怪啊,感觉是没打中呢!”文杨这样级数的高手射击,扳机扣下就能感受到这一枪是中是失,他既然那么说没打中,必然是没打中了。

我心中一动,回头一看,莫日根果然靠在舱口。他难得地敞着怀,仅有的几个扣子也扣得不怎么整齐,手里端着一杆霰弹枪,枪口还微微冒着烟。不错,这样仓促的射击,若不是用霰弹枪怎么打得中?!大副行船是把好手,这不出奇,枪法那么出色还真是让人有些意外。

“大副,真可以啊!”白音也回过了味儿来。对于韩凌派来的这个大副,白音起初是颇为头疼的。 到锐乙号那么久,莫日根虽然还是一样的碎烦,可露了两手行船,却实在过硬。白音最喜欢有本领的人,尤其是和破晓号初战过后,同莫日根说话的口气也是越来越随便了。

莫日根冲我们咧嘴一笑,难得他这么绷不住,这家伙自己也很得意吧!

天亮了起来,被海怪惊醒了的水手们再没回到舱室,除了这个班次干活的,其余的都挤在船舷上眺望。 海上多少年,这回都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怪物,天光大亮了,文杨的人早把舱面上的重炮都填上了药,人人胆气粗壮,谁也不觉得害怕,一心想再好好看看那怪物。

说来也奇怪,半夜里海怪和抹香鲸翻翻滚滚只是在锐乙号周围缠斗,这一去就再没露过面。湛碧的海水看也看不透,却是干干净净的再没有什么怪物影子。

“你也没见过么。”我心有不甘地问范无病。

范无病摇了摇头:“到过黄金港的人要是见过这样的东西,只怕整个印度洋的水手们都该听说了。”不错,黄金港不但是货物的集散地,更是各种消息的中转站。爱吹牛的水手们要是真看见过这样大的海怪,那咱们锐乙号上的人耳朵里也都该听过。只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疑虑。

我可不肯放过,抓住范无病追问:“肯定还是想到什么了吧? 你从秦地来,那里的记载听说比我们要久远得多。

“我们? 你们?”范无病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说不出来的落寞。 他并不深究我的话,顾自说道:“故国三千年,出海也是古早古早的事情,关于海上怪物的传说还少了?只是那些东西真真假假算不得数,我猜一大半都是人编出来的。

我听他说得辽远,心情忽然激动了起来。我们这些样貌的人在地中海只是异数,所以纷纷聚到黄金同盟来,其中也不乏寻根的因素,只是黄金同盟虽然财雄势大,终究还是要看人眼色行事。同盟中人个个骄傲,若说是和内心的不安有关也是有道理的。 可是听范无病说起来,原来东方古国的那份荣光也是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的。韩凌要东去,是不是叫东归更合适一些呢?一时间似乎离那个虚无飘渺的国度近了许多,我的心也热了起来。

范无病哪里知道我一下走神走得那么远,还在说海怪的话题:“不过,石头啊,你在黄金港有没有听过一种叫约约炯的东西?”

这下可是问到我的心窝里了。约约炯是图图人的宝贝,本来市面上很难看见,偏偏阿鲁就是图图人,偏偏我跟阿鲁又很要好,我怎么不知道?

“约约炯嘛!不就是蛇蜡烛? 阿鲁那里多半还有……”我忽然停住,脑中掠过一道灵光,“啊!”

“啊!”范无病也失声道,“原来阿鲁就是图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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