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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2021-06-06 15:34 作者:不朽的苏维埃  | 我要投稿

我们是不是遗忘了些什么不该遗忘的,歌颂了些什么不该歌颂的……


我是零二年三月到的乌克兰,目的是找素材。朋友告诉我尽量往东考察,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哪里还考虑这些,我不过是靠文笔混口饭吃,又不是什么国际专家,当年出的第一本书才卖了四百来本。好在我有份工作,收入也不低,月月有余财供我搞这些副业……我就是带着一份兴趣,想去异国他乡搜集搜集素材好写几本书,顺带着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身体不给面子,舟车劳顿加上时差害得我消化严重不良,肚子一天天涨,屎却不见下。

下午五点左右我到了乌克兰东部的一座小镇,我俄语不精,好在英语日语说的不错,尽管日语根本用不上。勉强找了家酒店住下。当地人对我也算不错,怎么说呢,一个小伙子,二十来岁,又蓝又大的眼睛,正要把燃尽的烟头随地一扔,见着我这个老外便立刻收回了手。

我嘿嘿一笑。

他也嘿嘿一笑。

睡了一晚,还不见通便,我可不想因为这个磨平我的写作兴趣,吃了个香蕉就出去遛弯了。

花了二十戈比买了份地图,坐在街边的露天咖啡厅里,又管一个日本人(也许是朝鲜的)借了本字典,就着咖啡香慢慢研究地名。我从一条条在绿色方块中穿梭而过的黑道道里找到了条“神秘路线”。我决定去转转看。

中午喝了一杯白桦汁,还不错。下午便向那条路出发。

太阳一点点西移,耳旁的伴奏也渐渐变成风略过大树时的叶子拍打的“噼噼啪啪”声。也许是环境太可爱了,可爱的要命,腹部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发出了“咕咕”的声音,这只代表了一件事——我要大号了。

我捂着肚子,焦急的寻找着一切建筑物。我想任何人都知道这感觉有多难受,就好像一块大石头从肚子里滚落要奔出体内。

看来我走的太远了,这周围竟只有两栋建筑物。一栋是方块一样的,高高的,这也许是和旁边的小屋子比较得出的。这栋小屋子很破,也很小,是间木屋,木料旧的都发黑,对,发黑!我扭头跑向大房子,敲了半天门却没回应,只好带着憋的发紫的脸踉跄的狂扣木屋的门。谢天谢地,门开了,钻出一个高高的,已经没几根头发的老男人,我艰难的吐着字:“厕所……!厕所……!有么,厕所……!”

他似乎看出了我急切的心情,赶紧“哦哦”了两声领着我进了木屋。

飞流直下三千尺……

一切就绪后,他主动请我喝茶(可能因为我是个外国人吧),我看着他把一个巨大的铜壶搬了过来,放在桌子上。

“请坐!”他对我伸一伸手。

“谢谢。”我本着礼节希望他先坐下,我再入座。于是他伸着手,我瞪着眼,但都面带微笑的对视了一分钟。最后还是他耐不住了性子,快步走过来按着不明所以的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你好。”我试探性的问候了一句。

“你好!”他用左手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喝茶吧。嗯……你是日本人吗?额,我是俄罗斯人,我叫马克西姆。”

我嘬了一口茶,摇了摇头。

谈话就这样开始了,我向他表明了我的来意。由于担心他拒绝我的要求,我故意把每一个单词说的很重以表达我的诚恳之意。

“这完全可以。”他比比划划地说,“您是中国人,中国是很好的国家,人们很友好。我完全可以为你提供我个人经历中你所需要的素材并且恳请您暂居在我这里,尽管屋子有些旧了,但我仍有两张很大的床。咳,很大的床……”

他的语速很快,情绪也很激动。感谢我的俄语老师,我居然听懂了他说的。他的这番话对我的写作来说完全是一个巨大的鼓励。但我实在不想住在他这里——这里太旧了,仅仅三分钟的交谈,我就被屋子里的沉木味儿熏的够呛。房间里的光照不够,只有靠四五盏大油灯我们才看得清彼此。

“您的话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鼓励。我只是不明白一点,您为什么在我谈到写作时这样激动?”我把十指并拢,托住我的下巴。

他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墙角的一个箱子旁边,弯下腰仔细寻找着。我走过去想看看他在找什么,刚伸过头,箱子上的一阵尘土“哗啦”打着旋儿扑在我脸上。

“我找到了!哈哈,就是这个!”他捧着几个黑皮的本子(笔记本,请想歪的的人自己修正思维)放在桌子上。

“这是……”

他扑了扑手,“这是我的同志们留下的……我没精力和时间把他们的字句写成书了。”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一本,尘封了数十年的文字仍然清晰可见。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七日……”

“一九四三年八月三十一日……”

“一九四七年五月十日……”

“一九五零年三月三日”

……

“这是什么?”我转头问他。

“你的素材,我敢保证,这是苏联时代最精细的社会历史。”

“可我想写的是九十年代……”

“达瓦里氏!”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看在我这个失去祖国的老兵的份上,帮帮我,帮帮这些逝去的英雄们。他们不能就这样被遗忘!”

我的双唇不知何时微微的打开,尘土味和沉木味冲进我的嘴里。我看见了他的双眼泛着泪花,感受到他的大手在微微发抖。一种无形的责任感压在我肩上,压的我迷迷糊糊。我只好抽出被握的湿漉漉发红的手,喘着气走出门口。

身后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我猛地一回头,大股大股的凉风灌进我的心里,我看见了他的房子,上边一个三角形,下边一个长方形,甚至没有我高中的一个宿舍大。

“看在我这个失去祖国的老兵的份上,帮帮我,帮帮这些逝去的英雄们。他们不能就这样被遗忘!”

“帮帮我,帮帮这些逝去的英雄们。他们不能就这样被遗忘……”

他们不能就这样被遗忘……

他们不能就这样被遗忘!

我不再思考什么,扭头便跑进了木屋,面对着他昏暗的背影。

“我写。”

他缓缓转过头,“您不必这样,您不是第一个到访者,不必做您不愿意的事……”

“我说我写!”我竟说了句中文。

他突然踉跄着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紧紧的把我按在怀里。

“谢谢……谢谢……”


很快,我便在整个镇子开始调研,后来扩大到市。我甚至特意去了一趟基辅,把每一处苏联时代的记忆刻在脑海里,询问老兵与工作人员,拍照片,写文章,问我的同学,上网查,问马克西姆……甚至为了得到大清洗的双边材料,我参加了当地一个推倒苏军雕像的活动(当然,推倒雕像我是不会伸手的),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奇装异服,询问他们大清洗的经过。

“啊,该死的布……他们杀死了几千万乌克兰人……那些人,大胡子的那几个,没胡子的那个。通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教坏了乌克兰三代人!只有美国和英国,是他们帮助我们拯救了乌克兰!”

“嗯,对,是几千万,美国的专家团队特意调查过,我要告诉你,兄弟。我想说,你回国后,一定要告诉国内布……的肮脏事迹!我这里有一本大清洗的书,送给你,这是前天刚上货的。看那,福山写的,你不会后悔的!乌克兰仍在人间!乌拉!乌拉!乌拉!”

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身狗皮烧掉,扔进垃圾桶。这既浪费打火机又浪费氧气。然后对着整理出来的文稿一个个同福山闪着绿荧光的文字相比较,书里的每个数字后都多加了两个零。

于是这本书也浪费了打火机和氧气。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倒是残留着尘土的那本黑色的簿子和文稿里边的数字大致相近,甚至有一样的地方。

“这是谁给你的?”我问马克西姆。

“嗯……布鲁诺夫,那个大混蛋给我的。”他的眼睛先是闪了闪光,然后又灭了下来。

我思考了许久,整个苏联时代我都已烂熟于心,每一场战斗的弹药消耗我都清清楚楚。可我仍不敢下笔,因为书名还没想好呢……

“马克西姆.马克西莫维奇.别里科夫”我问道,“你确定这些人,额,这些写这些簿子的人都是共青团员吗?”

“我确定。”

“那书名就叫《共青团战士的史诗》吧。”

“先起名字?”

“嗯,这名字很有气势。”

“我觉得你会改的。”

“不,我不会,相信我。”

我动笔了,我知道在写些什么。

突然间,共青团,春天,机关枪,大檐帽,红菜汤,被炸翻后冒着热气的黑土,被鲜血浇灌的农田,哈尔科夫的大草原,布列斯特,莫斯科,基辅,明斯克……这些逝去的记忆在笔下翻涌着红色的热浪,不是我的笔在动,是他们的言语,他们上子弹时的喊声,踩下坦克油门时的爆裂声拖动着我的笔流向一页又一页。

一个光荣,动荡,伟大,美好,青春的逝去的时代,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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