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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世纪热血东归(五)/ 斩鞍

2022-11-03 23:04 作者:四夕昭宇  | 我要投稿



二十一

我觉得以后要向阿鲁请神了,他那个粗糙的小木偶普卡拉也许比我手里这本从里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偷出来的圣经更加伟大。 (为了防止曲解和误读,中世纪普通信徒是不能直接阅读圣经的。)把约约炯的头颅投入大海并没有能够平息海啸和暴雨,但是那片蛇油却一直聚在锐乙号的周围没有散去。我们就这样大张着嘴呆呆站立在风雨中,站立在锐乙号湿滑的甲板上;看着一个又一个小山一样的浪头从我们身边滚过,在锐乙号的前方或者后方绽放,爆裂! 那些浪头仍然是愤怒的,它们每一次的爆发都让我觉得心底发寒,不知道锐乙号是怎么从前两次打击中幸存下来的。 可不管怎么样,再没有一个浪头打到锐乙号上来。

这是一个没有穷尽的狂暴的夜晚,我想锐乙号上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它以恐怖开始,却以祝福结束。 当天边出现淡淡的鱼肚白,我们才醒悟过来原来夜晚已经度过。 那一刻,锐乙号的甲板上难得地传出了哭声。我没有哭,可是我的眼眶也在发热。纵然是见惯了生死的海上男儿,真正从死神的镰刀下度过又是不同的感受。这一切别人又怎么能够感受到?

“老大,”我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歇歇吧。”

白音的脸色苍白,他还站在阿鲁的身边,牢牢地把着舵。 他望着阿鲁的眼神是温柔的:“你数歌吧!”白酱和我一样,都不是特别善于褒扬别人的。 可是我能听出他声音中的感激和欣慰。

阿鲁松了口气:“那我歇歇。”他松开手,被海水漫湿的黑皮肤在初升的阳光里闪闪发亮。“我也累了。”他喃喃地说,一跤坐在甲板上,两只胳膊还是抱着舵把的姿势,一时放松不下来。 我坐在他身边,搂住他的肩,帮他按摩僵硬的胳膊。“好了,阿鲁,没事了。”他不回答我,我诧异地看看他,转眼间他竟然已经睡熟。 这一夜的持舵怕是把他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

我抬头看白音,白音微微地冲着我笑。这不是我见惯了的那种惫懒笑容,而是放松安定的。我点了点头:“大家都该歇歇了。 老大,我去找安可新换你。”说是那么说,我却根本站不起来。 谁知道舱里的弟兄们情形又如何呢?

风渐渐停了,云也都消弥无痕。 太阳在海平线上挣扎了一阵子,终于用力地跳了出来。我迟钝地扭扭脖子,看见锐乙号的甲板上到处都是躺成了大字形的水手们。天光算是大亮,这条经过了可怕磨难的船却在明亮的光线中沉寂,好像死了一般。

一直到清晨和煦的阳光把锐乙号甲板上的积水烤干了些,人们才缓缓地动了起来。 亚登湾恢复了昨天那幅安详的模样,可是浮在海面上的锐乙号却已不再是昨天的锐乙号了。 清点一下损失,发现物资的损失不算太大。舱面上除了尾帆被撕破,就是船首的十二磅炮被掀入了海中,

舱面贮备的十二磅爆炸弹和火药箱也没能幸存。 要是换个时候,文杨一定会哭出声来。

可眼下他却只有死里逃生的感觉。 奇怪得很,熬蛇油的大汤锅只是被几枚大钉草草地钉在甲板上,用螺栓固定住的重炮却被海浪打飞,实在是让人想不通。不过,经过了昨夜,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计较? 熬出来的二十几桶蛇油都倒下海去,只有两桶蛇脑还留了下来。 只差一点,文杨就要把这两桶蛇油也倒出去了。 查验到这里,我才猛醒似地伸出头去看,护卫着锐乙号的那层油膜在日出以后神奇地消散了,一点痕迹都没留

内舱报来的损失也不大,只有几个没有及时绑缚的给养桶给摔破了,还有两门八磅炮脱出炮轨撞坏了舷窗,如此而已。

而人员方面就大伤元气了。第一个浪头就吞没了帆缆组一半的人手。 舱内也有不少伤亡,八磅炮砸死了三名炮手,重伤了五名。 重伤的范无病居然安然无恙,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医生在海啸袭来前把他死死地捆在床上,那份麻利劲儿比甲板上收帆蓬的小伙子们还要了得,范无病实在算得上命大。

听四副报告了损失情况,我们几个都说不出话来。 其实人员的消失我们都是知道的,可看在眼中的只有常胜一个,心里总还存了些侥幸的念头。 这一刻希望彻底破灭,不要说是锐乙号,就是白音原来的西风号多经战事,也没有一下有过那么重的伤亡。 白音用力搓着脸,头都抬不起来。 我们几个在舱面上值守了一夜的都已经筋疲力尽,可白音应该不仅仅因为疲惫的缘故吧? 看着他粗糙的手掌反复揉擦着面孔,我忽然醒悟过来,难道,白音竟然落泪甲板上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没有人敢说话,谁也不曾见过白音这样失态。 好一阵子,白音才抬起头来,眼睛似乎是红了,口气倒还平静:

“四副,安排一下,给兄第们送行吧!”

海葬对水手们来说是件极其重大的事情。航海的风险比岸上大得多,每个人都预备着自己出现意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海葬的仪式不但不比土葬简单,牵涉的人面还更宽些。白音的命令发出,惶惶飘在海面上的锐乙号就忙碌了起来。一下损失了十四名弟兄,这么大规模的海葬同盟里也很少办过,不到中午怕是准备不好。 帆都落了下来,整理帆索更换新帆都是花功夫的事情。 锐乙号在大海中央也没有办法落锚,只是随着海流龟行。

白音下了那道命令以后,就回到自己的舱室闭门不出。 要是他能休息一下也好,这一夜自从倒了蛇油以后,人人出不得力,只有白音和阿鲁两个是死死把住锐乙号前进方向的。

我也进了舱房,想睡一会儿,可是眼前翻来覆去地都是昨夜的画面,哪里睡得着。 过了好一阵子,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敲我的舱门。 我触电似的跳了起来,侧耳细听,却又没有了声响。 这才觉得浑身酸痛,不由苦笑了一下。经了这一夜,我似乎变得有些神经质了。正要重新躺下,又听见舱门响了一下,这次听得清清楚楚,确实是有人在敲门。 接着听见四副压低了的声音;

“三副,三副,睡着

我连忙去开了舱门。锐乙号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准备海葬事宜,舱面上就只留了四副一个,我们三个都回来休息。 昨夜辛苦得很,四副当然知道,他也是个办事谨慎的人,如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敲我的舱门。

“三副,打搅你休息了,真不好意思。”四副一脸歉疚地站在我面前。

“没事儿!”我扯过外套来穿上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怎么弄得跟外人似的?那么客气!上面出什么事了?”说着就往外走。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四副慌忙跟上,“这个事情我也不太清楚算不算重要,不过还是问问你比较好。”说了半天也没说什么事情。

我有些发急了:“你倒是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咱们没有挂帆,速度很慢的。”四副突然开始另外一个话题,我听得一头雾水,停下脚来看他,他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刚刚看到不少漂浮物跟着海流过来。 昨天夜里,亚登湾里赶上了海啸的船大概不止我们一条哩!”

“那是自然。 亚登湾是红海门户,本来航船就多。”我这才品出来,四副说话的时候口气有些不对。“有残骸?”我问他。

“是啊!”四副点了点头,“不少哩。

不仅有残骸,还有完整的物资。水手们捞起来两个完好无损的火药桶,上面烫着西班牙海军果敢号的舰徽。而我面前摆放着的则是一只舵把,上好的铁木舵把是从中断裂的,看得出用了很久,握手的地方光滑锃亮。断裂处依稀还有半个舰徽,也是西班牙海军的。 四副尴尬地笑,他是黄金港本地人,不认识西班牙文,只能看出两个舰徽不同,却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舵把上的半个舰徽不完整,但是开首的几个字母我太熟悉了,这是大胆号的舵把。大西洋航线上,大胆号算是西风号的老对手,这条船吨位重火力强,是西班牙劫掠舰队的主力舰只。 一条大胆号就能对付两条西风号那样的武装商船,它曾经很让我们头疼。取得锐乙号以后,还不时有人提起大胆号来,老西风号海员心中总还有那么一笔未了的帐。 没有想到威名赫赫的大胆号没有在黄金港守卫者的面前受到损伤,却覆没在这遥远的亚登湾中。 我掂着这舵把,心里头都是激荡的记忆。

忽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地划过脑海,我抓住四副的胳膊:“快,去把船长叫起来。”

或许因为正巧是大胆号的缘故,我感叹太多,居然没有想到这舵把的蹊跷。 跟随在我们身后的不仅仅是破晓号,看来还有果敢号和大胆号。 确实,这样更符合逻辑。西班牙人的作风,是收获胜利果实的只能是自己的舰队,所以只是让葡萄牙海军的破晓号打先锋,自己的舰队还是要跟在后面。正是因为这两条船速度不及破晓号,才没有跟着破晓号被莫日根的舢板引开,而是自顾自地往吉达行去。 偏偏运气不好,才进了亚登湾,两条船就遇到了海啸。 没有那十几桶蛇油和约约炯头颅神奇的庇护,就算是锐乙号也逃不过那样凶恶的浪头,何况是大胆号这样的船! 可是,跟随在后面的除了破晓号、大胆号和果敢号,还会不会有其他的船只呢?,

我觉得我们低估了西葡舰队的决心。 这支舰队是不安分于在摩加迪沙被动地休整补给的,他们的指挥官也早盯上了吉达港。 这三条船或许是先锋,或许,只是先锋的一部分? 不管怎么样,前有猛虎后有追兵的势态是无法改变的了。

白音没有睡,想必他也睡不着。 看了一眼舵把,他就大步走到尾桅边上。

南瓜须子领着两个水手在缝那面破帆。 受伤的前桅帆可以更换,风暴帆却没有备份,只能自己修补。 鲸骨磨制的大针挑着剑麻丝拧就的银线在他们粗大的手指间灵巧地飞动。 一般人都以为海员是典型的粗豪汉子,做不得细巧的事情。 其实海上生涯比陆上又要繁复许多,事事都要自己动手,别说缝衣补漏,就是做饭清洁,水手们也都是驾轻就熟的。 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缝起了小半面破帆来。

“还要多久?”白音问南瓜须子。

“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吧!”南瓜须子自信地说,“不过帆索都断裂了,整理干净大概也要一个小时。”

“等不了那么久了…”白音叹了口气,“反正只是风暴帆,边走边补吧!”

四副愣住了:“船长,这就要走么?”

“嗯。”白音点了点头,“准备一下,该起帆了。““那海葬呢?!”四副加重了语调,正常航行情况下,各部门都需要人员值守,能参加海葬的人便少了许多。何况海葬要落半帆,全帆航行中海葬是很不郑重的。

他大概以为白音太累,把自己说的话都忘记了。

里吐出两个字来:

“简办!

…”白音迟疑了好一阵子,才不情不愿地从牙关所谓简办,就是只有高级水手和部门负责人参加的葬礼,在紧急状态下也是有的。 但是锐乙号或者以前的西风号从来都没有简办过任何一位兄弟的葬礼,这是白音坚持的,也是锐乙号引为自傲的传统。即使是在连绵的恶战中,锐乙号的海葬也一样都是落半帆,升白旗,正规得很。这一次牺牲了那么多人,白音却要求简办,难怪四副的身子震动了一下。

我眺望着船尾遥远的海平面,什么也没有。昨夜这一场海啸不知道把我们送出多远,现在连具体的方位也不知道,既不知道后面是不是还跟着西葡舰队的战船,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可是我能理解白音的紧迫感:如果火烧桶场的计划被破坏,那这些弟兄就白白牺牲了。

“升前桅帆。”我大声吆喝着,望了望桅杆顶端的风向飘带,风势倒是刚刚好,“升上中帆。 升下中帆。”忙碌中的水手们吃了一惊,接着默默地走上了各自的岗位。或许破晓号比锐乙号更先进,可是卡洛斯也不会有我们那么优秀的船员吧?!

四副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那我去安排简办海葬。”

“好的。”白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恢复成平时的模样。

我们或许可以明白白音的想法,但对普通水手来说就难了些。 前桅帆和主帆升到桅顶,在舱里休息的人都跑出来看,那么多人在舱面上,锐乙号上的气氛却依然沉寂。这一趟经历海啸,算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个来回,人人怕都想得多了很多。 离开黄金港以后,虽然锐乙号表面上看起来与以前一样,但不安的情绪却在暗中堆积。从河口到亚登湾,锐乙号的前途渐渐渺茫,这当口上撤销正规海葬的决定实在不是最好的选择。

“是不是跟大家解释一下?”我征询白音的意见。

他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摇摇头,他吐了一口长气,低声说:“下面的战事只有更加凶险,顾不上事事解释的。

我默然不语。 大家对白音有着无条件的信任,海葬的事情不解释倒也罢了,不至于有什么麻烦。可这种细节不同于航海或者战斗中的命令,要是下面再多几桩出人意料的事情来,对于白音的威信其实没有好处。白音不想解释,宁愿承担水手们的质疑,大概是心里也在为简办海葬而自责吧! 我原以为他已经恢复过来,看来并非如此。

第三具裹着白布的尸体落入海中,在激荡的尾流中溅出一片小小的水花,便被那枚沉重的炮弹拖着无声无息地沉到碧蓝的海水中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对无尽的海洋来说,人的生命或许还不如这片水花,渺小得简直可以忽视。 可是我们却都觉得自己是最重要的,海葬、破晓号、桶场、西班牙的舰队、同盟……我们既然没有海洋的辽阔,就不需要有那么宽广的胸襟,否则人世间的蝇营狗苟都是不值一晒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我读圣经的时候常常想像着天父在无尽的高度俯视着这世界,地上的力量和智慧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如微尘般可笑的东西。可是,那不会很无聊么? 我用我有限的智慧不无恶意地想,那位不可测度的天父是不是连自己都无法测度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阿鲁的小木偶要可爱得多。他能告诉阿鲁捕鱼猎兽的运气,甚至可以为他决定哪个姑娘更适合传宗接代。 我偷偷看了阿鲁一眼,他果然又在捧着那个木偶在念念有词了。 这是个幸福的人,我再次判定。 单纯的人总是要幸福一些,而白音那样的人呢?我不知道。 我见过他眼中的火光,有时是说到东归,有时是说到破晓号。 可那些都是一闪即逝,我猜他也未必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意。

白音望着那激荡的尾流,脸上忽然有了些生气。他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船员说:“水手们,我们今天送走了十四位弟兄。是的,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们还没有到吉达!还会有更多的牺牲,也许是你,”他拍拍阿鲁的肩头,“也许是我。”他停了下来,眺望着遥远的东方,“也许是我们整个锐乙号……但是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不用躲避那些不屑和敌视的目光,不用随时准备拿起枪炮,可以放心地休养生息。 我们曾经建立了那样美好的一个家园,现在西班牙人却把它摧毁了。 我们就这样放弃了吗?”

水手们静静地望着他,眼睛闪闪发光。

“不!”白音怒吼着,“我们还要建立新的家园,在那里!”他指向东方,“在我们先祖来的地方! 那里没有人会昂着下巴看我们的黄皮肤,那里不会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炮口。 两百年前,整个欧洲都在我们先祖的马蹄前战栗! 现在,我们要回到那里去! 说,你们要去吗?

“要!”水手们大声答应。

“说,我们能让西班牙人拖住我们的后腿吗?”

“不能! 绝不能!”水手们渐渐激动了起来。

“可是他们来了,跟着韩凌大人的步伐来了,怎么

“打扁他们。”南瓜须子尖锐的声音响彻云霄,我们都笑了。

“我们打不过他们。”白音的笑容中满是忧郁,“我们太孤单,连家园都失落了。”他的话锋一转,“可是,我们能拖住他们! 对不对?”

“拖住他们! 拖住他们!”水手们孩子似地狂呼,眼中泪光闪耀,所有的牺牲忽然都有了意义,为了我们自己的家园,“绝不能让他们赶上同盟。”

行礼的手臂迟迟没有放下,每个人都默默地看着锐乙号划出的尾流,心里想着不同的东西。但是这片刻的宁静随即就被瞭望哨的喊声打破。

“十点钟方向! 三十海里。 两条船,不,三条!”

“有硝烟!

“船长,是在战斗,是在战斗!”



二十二

亚登湾里发生的战斗实在让人好奇。有什么人敢在奥斯曼苏丹的眼皮子下乱动?奥斯曼的红海舰队的实力虽然比不上巴巴洛斯那支恶名昭彰的地中海劫掠舰队,可这地界上却也没有任何一支海上力量够得上作为红海舰队的对手。 被白音鼓动的热血沸腾的水手们没处开销热情,都十分好奇,不是往前甲板上涌就是攀上桅杆。白音是最后一个离开船尾的,要是以往,他该是第一个窜上桅顶的才对。

风向对我们相当不利,对面的来船速度很快,而锐乙号就吃力得多。中帆和前桅帆转了桅横,后桅帆的下角索和船首三角帆已经放松,锐乙号从好几个方位处逆风驶了过来。 两条束帆带已经系在前桅纵帆上,从底下绑牢扯紧以后,前纵帆就被固定在侧顶风航向位置上。至于船尾辅助帆,也没有必要将其升上尾帆杆顶,只要把下半部分绞系在帆桅上就可以。 调整了帆具,我们就明显觉得锐乙号的速度快了许多,还是纵帆好啊! 不过一想到这里,却又想起了破晓号来,他们应该已经发现走错了路调头折返了。顺风的时候破晓号的速度虽然快些,但优势还可以接受;如果风势不利,三纵帆的破晓号可就比锐乙号快得多了,白音的担忧是很有根据的。

那三条船迎着锐乙号冲过来,白音却没有命令全船戒备。离开摩加迪沙的时候,锐乙号就有意打扮成商船的模样,两舷的炮窗都遮蔽了起来。 等打到了约约炯,我们就索性封死了大半的炮窗,只留下四门六磅炮的射击孔,商船带三两门炮也是可能的。 毕竟,到奥斯曼苏丹的地头去,非武装船只要比战舰安全得多。担心破晓号的力气不如花在应付奥斯曼海军的检查上更合算。锐乙号设计特别,原本舱面上共有一前一后两门十二磅炮半嵌在甲板里面。 因风暴刮掉了一门炮,现在只剩下船尾这一门炮,而且被堆叠的帆缆、锚链和货物掩盖着。 看着白音迟迟不下战斗命令,文杨的着急已经写在脸上了。

“看清楚些再说。”白音假装看不见文杨的神色。

如果来的是奥斯曼海军,根本就不用打,就算锐乙号的运气好得出奇,把这些船都打败了,吉达港也不用再去。 如果来的不是奥斯曼的舰队,那就更要看看清楚。奥斯曼苏丹刚拿下埃及不久,这红海到亚登湾的水面上应该再没有什么海上强权,也应该没有强盗了,那就无法知道前面的船是什么来头。

“一条双桅船,两条桨帆船。”瞭望哨在桅顶大声报告说。 现在三条船离锐乙号很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双桅船上黑烟滚滚,显然是着了火,而后面桨帆船的帆上赫然是黑十字的标记。 红海地界应该是穆斯林的天下了,怎么还会有基督教的十字?更何况这些桨帆船在奥斯曼的地域内追逐悬挂新月旗的商船,真是胆大包天。若是在地中海上,十字标记的船应该被视作盟友才对。同盟虽并不奉信任何宗教,不过面对巴巴洛斯肆无忌惮的新月舰队,

所有非穆斯林的船只都会同仇敌忾相互支援。 而亚登湾里的情形大不相同,奥斯曼苏丹轻取埃及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不知道这两条桨帆船是哪里冒出来的。 大家的好奇心都被引了起来,连文杨也不是刚才那副一心求战的神情。

双糖船的帆蓬着火,火势还不小,刚才还只是黑烟滚演,这阵子就看见明红的火舌在烟里面一阵一阵往外室,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而桨帆船的速度本来就比双船快得多,双桅船一减速,一条黑十字桨帆船已经超过了它,挡住了双桅船的去路。另一条双桅船却仍然直直朝着锐乙号驶来,到了两里远的地方才停下,意思是让我们别管闲事。

锐乙号比这些船都大得多,且没有挂新月旗,谅那两条桨帆船也不至于打我们的主意。虽然还不知道黑十字船的身份,但我们自己重任在身,也不想找麻烦,安可新问白音是不是要绕过去,白音才点了点头,就听见南瓜须子大声报告说风暴帆修好了。白音便说:“挂上全帆,赶路吧!”

锐乙号的船首微微向右一偏,错开桨帆船的方向顾自前行。大家都围到左侧的船舷上来观看交战。

双桅船是典型的中东商船模样,没有什么战斗装备,这下被桨帆船围住,除了投降还有什么生路? 正想着,果然看见双桅船上白旗乱摇,大的小的白布条慌慌张张地在浓烟里挥舞着。 这场海战就算是尘埃落定了。按照惯例,桨帆船的水手就该登上双桅船掠夺财物,若是贪心些的,还会抓了对方的人来索取赎金。

那条桨帆船靠了过去,却没有扔出飞索挠钩来,只听见一声响亮,舱面上硝烟滚滚,双桅船上挥舞的白旗就落下一半。原来桨帆船不接受投降,却不明说,靠近过去用火枪齐射。 这样的行径实在卑鄙,就算是海盗也做不出来。一时锐乙号上人人都是愤怒的神情。 同盟建立的时候并没有战舰的编制,西风号也不过是条武装商船,锐字舰的出现就是为了保护同盟的商船。用战舰攻击商船,虽然是海上所流行的,但从锐乙号上水手的角度来看,就觉得非常可恶。 尤其这条黑十字桨帆船的做法违背了基本的海上准则,尽管攻击的是奥斯曼的商船,也不由得让我们大家觉得难以接受。

“船长!”阿提拉冲白音嚷嚷,“这桨帆船太差劲了吧,杀人不过头点地,用得着那么下作吗?”

“只有火枪唉!”文杨比较实惠,看见桨帆船上方的硝烟,心中有底,“齐射打得很好啦!不过枪总是枪,两磅半的炮也能把他们打趴下了。”他信心满满地望着白音。

说话的功夫,桨帆船上又是一轮齐射,这下双桅船上一面白旗也没有了,零星地放出一些回击的枪火来。 不过稀稀落落的枪声一阵低过一阵,眼看就要没有声息了。

白音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真是一点安生没有,”很不情愿地挥挥手,“把他们轰走,吓唬吓唬吧,别真打着了。”

我知道白音不想跟黑十字船正面冲突,灵机一动,问白音:“要不咱们也升一面新月旗起来?”锐乙号上各种旗帜都有,我们本来就不是正规的海军,什么办法都用,没有那么多讲究的。 挂了新月旗,若是能把黑十字船吓跑,他们也只当是奥斯曼的商船出手援救,没有什么话说。

白音展颜道:“你歪点子最多。”我估计他也打着这个主意,只是刚好被我说出来罢了。

锐乙号才调转船头,守在前面的那条桨帆船就把船身横了过来,离得近了,可以看见那船上整齐排列的火枪阵,刺刀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好像一排饥饿的牙齿。 一个首领模样的汉子冲我们大声喊叫着什么,顺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说的竟然是是拉丁语。那家伙体格魁梧,黑得发亮,原来和阿鲁一样,也是个非洲人。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听出他的口气很不友善。莫日根不在船上,我们其他人都不懂拉丁文,白音也不明白。只能看戏似地瞅着那首领跳脚。 他忽然停下不叫,我抬头一看,新月旗刚刚升上顶。 现在我们不是过路船,而是他们的敌手啦。

锐乙号上都是老油条,此时离那条桨帆船还有半海里的距离,不在火枪的射程以内,水手们都大大咧咧地趴在船舷上望着那些黑人说笑。也是,这是我们头一次看见如此有组织的黑人武装,都挺诧异的。

“不能太大意了。”我对白音说,口气倒不紧张,“他们能把双枪船打成那样,多少也有些长程的火器。“白音沉吟了一下:“大概是伊赛欧比亚人,他们肯是没有重炮。 不过他们算得上是半个盟友,文杨不要打得太狠才好。”

奥斯曼帝国的阴影笼罩着亚非大陆,过去人人都以为北非东非早就是穆斯林的天下了,十几年前伊赛欧比亚人派了一支朝圣队伍来到罗马朝圣,才让文明世界了解到黑色非洲这一支基督的渊源。 他们的历史其实悠久得很,从示巴女王面见所罗门王就开始了,也算得上是根正苗红。奥斯曼侵吞埃及非常得顺利,可却一直没有能够征服伊赛欧比亚人。因为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正规的军队,也全然不依照交战法则,往往神出鬼没的。陆上海上都是烽火不断,虽然规模很小,却是北非惟一一支敢于跟奥斯曼苏丹叫板的力量。难得伊赛欧比亚人比埃及弱小得多,却能够抵挡得住奥斯曼苏丹扫荡天下的势头,教皇对此很是嘉许。

同盟并不信仰基督,不过奥斯曼帝国的贸易交通门禁森严,而我们也不是老实巴交的商人,所以跟伊赛欧比亚人合伙做过一些走私的买卖。交道打得不算多,所以以前也不知道这些黑人居然还有一支武装舰队。

才说着,就听见那桨帆船上一声炮响,飞起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那炮打得奇怪,不是正对着锐乙号来的,而是划了个好大的弧线往天上飞。 原来是门臼炮,难怪射程有限。 我看那炮弹不像铁弹,累累赘赘的好大一个,飞得挺慢,后头还拖了一条燃烧的尾巴。略一思索,我就想明白了,把枪一举。“砰”的一声,那炮弹被我击中,在空中炸了开来。不见弹片横飞,只有一团团火焰在空中流淌,原来是一枚油弹。 油弹都是超口径的炮弹,绑起来的油包拖着导火索,用来焚烧敌船是很好的,不过射程太近,准头也差,所以在地中海上流行了没两年就销声匿迹了。这些黑人想必是装备匮乏,于是又把这种过了时的武器翻出来用。

水手们当然知道我的枪法好。 不过这一枪命中油弹,打得空中花团锦簇十分好看,大家都纷纷欢呼喝彩,我心中也颇为得意。正在此时,脚下震了一震,“轰”的一声,一门六磅炮吼了起来。文杨打得十分精准,炮弹就在桨帆船前不到五米的地方入水,掀起来的浪头把那枪刺的阵列都震散了。

不过伊赛欧比亚人还真不怕死,这样的炮火威力就当没见到似的,船头对正锐乙号,雪亮的撞角在日光里闪烁着,雁翅般的长桨一翻,就要往锐乙号身上撞过来。

我不由苦笑,虽然黑十字船上有的是训练有素的火枪手,但面对锐乙号这帮如狼似虎的汉子,也未必能得了什么好处去,怎么这样不知趣?我举手做了个手势,要跳帮组的弟兄就接舷站位。 不料脚下又是一震,文杨又开炮了,这是第二发炮弹。 今天文杨状态绝佳,这枚炮弹贴着桨帆船飞过,把那些长桨砸断了一半多。 水手们都看得呆了,连个“好”都忘了叫。

伊赛欧比亚人虽然勇猛,但也不缺心眼。 这第二炮下来,那首领大概知道战力相去太远,连声呼喝撤退。桨帆船就是这点好,只是翻桨就能倒退,连头都不用掉。不过少了一小半的桨,那船走得不怎么平顺,歪歪扭扭地退了下去。另一条桨帆船也是见机很快,迎上后退的桨帆船,掉转了船头长桨翻动,飞也似地向西南方向逃窜。

水手们只当要接战一场,不料是如此结局。阿提拉笑着说:“还以为他们多了不起,原来是空架子啊!跑得这样快。

我瞪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了?!”这个伊赛欧比亚头领知道进退,虽退而不乱,指挥非常有章法,并不是阿提拉以为的那种胆小鬼,而是个很难得的人物。我对他隐隐有些好奇。

那条双桅船上的火苗看不见了,只有黑烟乱窜,看起来火势勉强被控制住。 白音让锐乙号靠过去。 本来奥斯曼人的船我们少接触得好,只是救人救到底。 这条船不过是普通商船,损失惨重,搭一把手也是海上的道义。

还没有靠上双桅船,一个满身血污的汉子站在舷边大声对我们喊:“哪里来的船?”语气严厉得很,说的是突厥语。

拉丁文船上没有什么人懂,会说突厥语的就有好几个,我也马马虎虎能说一些。 但我们才救下这条船来,他们不但没有感激的意思,倒摆出一副官架子来。 我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想必是把我们当成奥斯曼治下的舰船了。那汉子见我们没有回应,更加生气:“一点礼数都没有!木素尔巴夏大人就在船上,你们谁是头领,赶紧过来觐见。”

我们只当这是条普通商船,没想到船上居然有位大官。 那汉子只说是巴夏大人,并没有说具体的官职,我们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的巴夏。 不过用巴夏称呼的官员,品阶一定不低。

文杨答话说:“不知道木素尔巴夏大人是那里的巴夏?”这个家伙实在不会说话,我们一起摇头。

那汉子几乎跳了起来:“你太无礼了! 木素尔大人是奥斯曼陛下身前的首席国政监督,这样尊贵的身份你们这些草民怎么可以直呼他的名字?!”

白音目光闪动,嘴角弯弯,几乎就要笑出声来:“所以说凡事都有例外,这个便宜算是拣到了。”我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一直以来,我们担心的都是烧桶场的办法,没有去关心如何混入吉达港。吉达港是红海第一大港,又是东方贸易的终点,防范极为严密,每条进港的商船都要经过关防查验。 花费时间等候固然是麻烦,最要命的还是锐乙号这些个火炮,要是仔细一查怎么会查不出来? 我们不去想它,实在是因为想也没用,只能见机行事。 今天仗义出手,意外地救下一个奥斯曼高官,若是能求个方便来,进吉达港就是小事一桩。

“老大,这就过去吧!”我催他,好歹是个高官,要拍马屁就要拍得到位一点。

“我不去,你去。”白音说,“你自称船长就好了。”这家伙的想法总是稀奇古怪,我搞不懂他的意思。

“是。”我懵懵懂懂地应道。

一脸媚笑地答应着那汉子的问询,我跨过跳板,跟着他走下了甲板。 这时候,我看见了船尾的舵把旁边坐着一个人,他就是木素尔。

他挺直身子坐在那里上,不歪不斜,虽然脸上被烟焦得漆黑,但气色很好,一身淡棕色的上衣,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底下。 要是他在扮演舵手的角色,我只能说他扮演得很不高明。 方才桨帆船上的伊赛欧比亚人如果冲上这条双桅船,肯定知道抓到了宝贝。木素尔大人确实有一种高官特有的气质。虽然形言狼狈,但也能使人一见之下,体会出自身的渺小。



二十三

觐见一个奥斯曼帝国的高官原来这样麻烦,就是落难也少不了这样那样的规矩。 我一边行礼一边牙痒痒地咒骂白音:果然推给我的都不是好活。

“本官身处危难,你们一早怎地还想躲开?!”

我没听到一句感谢的话,先被木素尔杀气腾腾地质问了一句。 他也不想想我们怎么知道这条小破船上有那么大的一个官。 再说,看我的长相也知道我不是阿拉伯人啊!怎么大官都这么笨!

我低声下气地解释说锐乙号是从马达加斯加来的商船,为了壮声势才挂的新月旗。“帝国威名赫赫,那两条海盗船可不就被我们吓跑了?”木素尔也知道我纯属溜须拍马,虽然黑十字船很明显是被我们的火炮吓跑的,不过这几句话还是说得他心头乐滋滋的。

其实他原来也看出了我们并不是帝国的商船,只是落难的时候尤其要显一显官架子。 见我神情恭谨,木素尔的架子就放下不少。交谈了两句,我忍不住打听战事的经过。

结果让我大大吃了一惊,原来我们现在已经在红海里了。亚登湾不过是上百海里的路程。锐乙号半个晚上就已经穿越,昨天的海流速度实在让人不寒而栗。木素尔对我的反应很奇怪,等知道我们刚刚从海啸中幸存下来,他的嘴张成一个大大的0型,很没有高官的仪态。原来这样的海啸每七年就发生一次,但至今还没有听说过有船只逃过。

刚才那个带我下来的汉子谄媚地说:“感谢真主!巴夏大人果然有真主祝福!要不然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机遇?”

锐乙号被海啸送进了红海,正好又碰上微服私访的木素尔巴夏大人被游猎的伊赛欧比亚桨帆船当成肥羊追击,正好出手相救。这个故事听起来实在过巧了一点,我也不由得在心里嘀咕,难道我们真的有上帝眷顾么?

我看双桅船烧得不像样子,显然不适合航行,于是便邀请巴夏大人移驾锐乙号。“鄙人的船长室固然狭隘了一些,还请巴夏大人将就些。”这叫一报还一报,白音也不能指望我那么老实地替他做事吧?

所以说这件事实在是上天注定。 这半年来红海水域盗匪横行,帝国关税收入大减,地方官员围剿了几次都没有什么大的收效。 奥斯曼大君疑心是地方官勾结海盗,木素尔就是大君派来访查线索的。现在看来还是杀不绝的伊赛欧比亚人在作乱,不能完全说是沙伍迪总督的责任,木素尔也就打算返回吉达港,监督剿匪事宜。按说木素尔巴夏和沙伍迪总督是平级,不过他是苏丹派来的官员,实际上权力比总督要大些。

木素尔虽然势利骄矜,倒不是个愚蠢的家伙,对于红

海贸易很有些想法。

锐乙号上的货物就差不多被他—一检视过。 贸易是同盟的本行,货物方面当然滴水不漏。好在木素尔还是大人物脾气,看看货物也不过是为了展示他对贸易的熟识。我撕开一包货物给他看,他就点点头,“嗯,很好的丁香嘛,是马达加斯加本地产的吧?”要他自己伸手,那是万万不肯的。我大着胆子领着他在炮舱里走了一个来回,他可没想过货物后面还藏着这么多的火炮,他的兴趣都放在了那四门六磅炮上。

、“你们这条船真行!”他眯着眼睛说,“我还没看见过哪条商船带那么多炮的。

我叹了口气:“没办法呦!大人您自己都看到了,那些黑十字海盗好厉害啊! 被他们劫住,别说货物,连命都保不住。”

这是木素尔的痛脚,他沉着脸不说话。

“大人,”我趁热打铁,“您经过风浪就能明白,可吉达港的军官们呢?我是一直在犯愁,关防验船的时候,看见这四门炮,大概就不能让我们进去了。也是!商船带炮还做什么?我们要是能不带炮可以多装不少货物

“是啊!”白音苦恼地附和,他现在的身份是大副。

“巴夏大人,你可不知道请一个好炮手有多贵。”他说着指了指文杨,“我们这趟的利润只怕有三成都要给这几个炮手。”

“哦,你是炮手?”木素尔在文杨面前站定,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是。”文杨大声地回答,一副蛮汉神情。

“不错……不错………”木素尔拍拍他的肩头,“打得很好嘛! 来,本官赠你一把宝刀。”他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刀来。

文杨也不客气,接过刀来半拔出鞘,刀身上满是华丽的暗纹,我们靠近的几个都感到了皮肤上的森森寒气。“大马士革刀!”文杨惊喜地喊了出来。

“有眼力嘛!”木素尔得意地笑,“不过本官赠你此刀,不仅仅是因为你驱散海盗。嘿嘿……”他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三个月内,我必然叫这红海平静,你也就不用在这条船上谋生了。算是给你一个补偿。”他转过来看着我:“你下一趟来只管带货,不用再带火炮了。”

我和白音相视一笑,木素尔虽然没有正面答复,意思却已经明白得很,这回进吉达港再没有任何障碍。

有了福星木素尔巴夏大人相伴,这一路真是顺极了。一路上遇见四艘奥斯曼战舰,都是出来寻找失踪的水素尔大人的。木素尔征用的是正经商船,原以为行事低调,又在红海东岸航行,以为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不料伊赛欧比亚人行事这般猖狂,冲到东岸来劫掠,木素尔带出来的四十多人只有十七个活着回来。他一口闷气没有地方可出,都发泄在这些奥斯曼战舰上。他在白音的船长室呆着,任凭几位舰长如何劝说,就是不肯登上自己的战舰。说得烦了,他便冲舰长们发火:“上了你们的船被你们送去给伊赛欧比亚的盗匪吗?”这个罪名太大,舰长们立马熄火,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木素尔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就是要坐着外国人的船进吉达,看看你怎么解释!”说得咬牙切齿,想必是指沙伍迪的总督,看来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不少勾心斗角的事情。 我才不管,不过偷偷地跟白音文杨说了,大家都在肚子里面偷笑。 有木素尔坐镇,吉达港还有谁敢找锐乙号的麻烦。

抽空去看看范无病,他已经醒了,只是还很虚弱,哑着声音问我吉达港还有多远。医生说得对,这个人命太硬,根本不是我们能够想像的。

“就到了。”我安慰他,“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管休息就好。”

这不算是说谎吧?能毫不费力地进入吉达,蛇油虽然大多倒掉,却还剩下两桶蛇脑,用来放火绰绰有余,桶场就在面前,我想不出有什么会阻止我们烧掉桶场。

天刚亮的时候,南瓜须子大惊小怪地报告:“有一条奥斯曼人的战舰不见了。”

不见的是一条桨帆船。进入红海以后风向一直不对,只有首尾纵帆可以用上,速度比那些奥斯曼桨帆船差了一截。 木素尔听了傲然一笑,对我说:“看着吧,今天要让你们开开眼界。”自从奥斯曼战舰跟上来为锐乙号护航,木素尔的态度就骄傲了很多,偶然才跟我们说一句话,平时都呆在白音的船长室里不出来,弄得白音心里怪不舒服的。

一直沿着东岸航行,远处的陆地都是一样灰黄的颜色,木素尔说的肯定不是风景。 看着他那副气焰腾腾的嘴脸,我心里多少有了些数,不见的桨帆船大概是先走一步去报信了。

我猜得不错,瞭望哨高呼了一声:“舰队!”

接着又喊了一声:“吉达港!”

沙伍迪总督在吉达港外展示了他强大的红海舰队,我猜大部分的战舰都出来了。 粗粗数了一下,大概有四五十条,不过三桅大船不多,也就十来条的样子,其余多是桨帆船。所有战舰上都挂满了彩旗和飘带,显得艳丽无匹。仍然伴随着锐乙号的三艘战舰在锐乙号后面排成一字队形,缓缓跟随。

木素尔一脸冷笑地站在船头,似乎不为所动,然而我知道他心中是得意的。沙伍迪总督想必也很忌惮他,短时间内动员这样一支舰队毕竟不是轻松的事情,他的低姿态也做得够了。

“砰!”一声巨响,为首的一艘三桅帆船上白烟滚滚。

木素尔的脸忽然白了,身子震了一下,腿也发软。我装作无意地跨了一步,顶住他的身子,低声地说:“大人,是礼炮。”木素尔哼了一声,身子立即又挺直了。

锐乙号率着三条战舰迎着红海舰队缓缓前行,舰队里面炮声一阵接着一阵,声势着实惊人,不多时,整个舰队的上空都被白烟所笼罩。

我原来听说奥斯曼的海军不重炮兵,现在看起来是纯属谣传,他们的火炮密度还是相当高的。 木素尔再没有先前那样发青的脸色,身子绷得直直的,脸上几乎有光彩游动起来。

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水手们都兴致勃勃地靠在船舷上,像看戏那么开心。

这个木素尔场面还真大,我不由暗暗感激那些伊赛欧比亚人。 果然是我们的半个盟友啊! 要不是他们痛下杀手,我们可拣不到这样大一个便宜。

正对锐乙号的一条战舰调开船头,接着是下面一艘,又是一艘,不多久,遮天的帆蓬和桅杆中间就空出一条水道来。 顺着这条水道望去,远处一座无边无际的大城在近午的日光下闪闪发光。那城市面前,遮挡着更多更多的帆蓬和桅杆。

吉达港到了!



二十四

吉达确实是中东第一大港,就算和地中海那些大港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想也不奇怪,自从奥斯曼苏丹切断了去东方的陆路,吉达就成为连接东西贸易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关税再高,手续再繁琐,也挡不住巨额的利润,吉达港的繁盛其实要超过以往的任何时代。木素尔一定希望我们做出震惊乃至狂喜的表情来,所以我也就只好那么做。不过说实在的,黄金港的规模虽然不如吉达港,但设计和规划却要先进多了。习惯了黄金港的同盟水手不管到哪里入港,先看见的都是这样那样的不足,有这样的惯性在,故做震惊实在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情。 就算我和白音文杨能够假做惊奇,这满船的水手可大多是直爽的汉子。

“肖船长,你看我们的吉达港如何。”木素尔伸出手臂,抚摸着整个吉达的轮廓。

“很了不起啊!”我用力赞叹道。

“果真?”木素尔斜着眼看我,我不禁觉得头皮发麻。

“这个,锐乙号虽然是新船,但船上的老水手大多跑过这条航线,不是初见了。”我总算想出一条体面的理由来。

“呵呵,”木素尔大笑了起来,“是我老糊涂了,没有想到你们都是常客。”这老东西,大概自己初见吉达的时候震惊了一把,就以为人人都该如此。

“巴夏大人明鉴,这吉达港固然是辉煌,不过……”我迟疑了一下。

木素尔微微一皱眉,假装淡然地说:“你直说好了,我听说你们那边出了个黄金港,也很兴旺啊!”

“黄金港地处偏远,来往船只怎么可以跟吉达相比?”我说得是真心话,“就算目前海盗猖獗,吉达的商船也还是比黄金港多得多了。 锐乙号要入港只怕还要排上三五天的队吧?”我轻描淡写地提到,“不过,吉达港虽然雄伟,比起君士坦丁堡来未免小气得多!

木素尔愣了一愣,大笑了起来,这一记马屁虽然拍得露骨了点,却结结实实拍在他的心窝上。他用手指着我,你呀你呀!果然是个商人……”笑了一阵,他摇摇头“这些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上岸后锐乙号自然能靠港。 还有其他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就是。”

得了便宜就不能卖乖,能够立刻靠岸目的就已经达到,我自然知道不可以要求太多。不过我既然是一个商人,总还要算得精细些:“多谢大人了!您是爽快人,我也就直说。 关防提税要是抽验到锐乙号,也是极麻烦的事情。 我们是本分商人,报多少货物就是多少货物……您知道,中间耽误的这些时候也都是可以算成钱的。”

木素尔深深凝视了我一眼:“你很仔细呀!不妨,这事我也给你办了。嗯……”他想了想,“等我剿平了红海盗匪,你可愿意把南非的航线给我管起来?”这是奥斯曼官方支持的商路,其中的油水深不可测,要是寻常人,大概已经高兴地昏死过去。我却心下嘀咕,等我烧了你的桶场再说吧,不过说真的,心里面也还是微微觉得遗憾。

木素尔不等我回话,手臂一挥:“你不必急着回答。好好想想,到时候来找我就是。”他也不说去哪里找他,那份气度好像已经把吉达港整个纳入他的私囊,这满城百姓商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他忽然斜眼看了我一下:嗯。 来见我的时候空手就好,不用计较很多。“

我有些糊涂,连声答应道谢,心里头感叹得很,才回到吉达,木素尔已经完全是傲然的态度了,手里头有没有权真是太不一样了。

走到一边,白音用力捅了我一下:“石头,你可以啊!我给你做大副都行。”

我咧咧嘴:“老大你也取笑我,明明是你设的套子让我往里头跳。

白音难得一本正经:“我说真的,莫日根不在,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要多担待些了。”我前面还有一个文杨是二副,他却忽略不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托了木素尔的福,他才下船我们就立刻被引入了泊位,也没有官员来上船查验,只是登记了一下商品数目了事。木素尔很会做人,这一趟居然连关税都免了。白音乐得呵呵笑,本来锐乙号就没打算在吉达卖掉货物,这关税几乎是为了烧桶场白交的。完了,连文杨也“唉”了一声。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果同盟没有被西班牙人逼得东撇,木素尔的这一句话也能大大重振同盟的元

别的检查都免了,过圣门这一条却是苏丹定下的死规矩。 不过初次上岸,连桶场还没看见,我们也不急着携带兵器,那一场海啸把蛇油和约约炯的脑袋都没收了,那些蛇牙短刀也只来得及收起三五把,其余都给海浪冲走了,仓促间找不到办法解决。 十几个人都空着手上了岸,只有文杨得意洋洋地带了那把大马士革刀。

“木素尔大人赐的刀,你们说我能带么?”他假装很小心地问守着圣门的兵丁。 那当兵的翻了翻白眼,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得挥挥手让他过去了。

白音摇了摇头:“文杨啊,你说你这样以后能做大副船长么?”

文杨一瞪眼:“做大副船长干什么?我还能管炮吗?真是的。”他理直气壮得很。

上岸以后兵分两路,白音和文杨去桶场,我和四副带着跳帮组的十几个弟兄去商行。锐乙号是条商船,靠了岸当然是找商行出货最优先。都说奥斯曼的港口里探子密布,我们可不敢托大坏了事。 其实对于锐乙号上的货物能卖出多少我们是毫不在意的,就算卖了出去,也未必有足够的时间验货卸货,何况我们报关的数目比实际携带的要多得多。不过按范无病说的买来水烟枪租水车做喷火工具也是极重要的。 眼下顺顺利利地进了吉达,可是烧桶场的工具还没有齐备,这些是当务之急。

四副原本是在同盟的商船服役,货物交割什么的总算有些头绪,自告奋勇地去了香料行。 我带着阿提拉他们满世界地闲逛,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找水烟。

所有的房子都是平房,直接在土壁上刷成雪白的颜色,再没有什么分别。只有黑洞洞的窗台上摆放着各色的花卉和摆设可以说明主人家境的不同。吉达与黄金港不同,并没有什么图示路牌,这城市的布局我问了好几个行人才大概明白。离码头不远就是仓库和各类商行,紧贴着商行街的是错落密布的餐馆旅店和杂货铺子。隔着这块商业区的就是本地的渔人码头。这一区叫做泰美尔,是各国商人落脚交易的地方。因为吉达不仅是个大港,也是穆斯林去天方朝拜的重要口岸,旅客设施多得有如满地春草。只是有一点与其他个港口城市不同,即使穿过那些最偏僻的巷子,我们也没有看见几个女子。偶然看见的也都用头巾遮住了身材和面目,看不清容颜。

胡乱走了一阵子,竟然没有看见买水烟壶的铺子。常年在海上颠簸,走这不会晃荡的陆地,反而容易觉得累。我们找了个餐馆坐下,餐馆不大,十几个人一坐就满了,好在十分干净。 餐馆里没有老板,当街支了两架烤炉,四指粗细的铁杆插在红艳艳的火炉中央,上面一层一层地串满了牛羊肉片,厚厚的一只好像是羊腿的模样。 那肉柱子被炉火烤得焦黄,亮晶晶地挂满了油珠子。偶然有一滴油珠落下,“滋啦”一声在炉火上冒出一阵蓝烟来,餐馆里顿时焦香四溢。 烤炉旁边是好大一个铜壶,顶上又支了一个小铜壶,咕嘟嘟地茶香沸腾。水手们本来没有吃午饭的习惯,在这里坐下只是小憩,但被这茶香肉香一激,一时听见满屋子都是咽口水声。

我见大家饥渴,就说:“不如在这里吃上一顿吧!”水手们个个叫好,只有阿提拉轻扯我的衣袖低声问道:“正事还没有办哩?”

我摆摆手道:“不妨。”瞎走也不是个办法,问问当地人可就方便许多。

我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有人么?”

里面脚步声响,走出来一个女子,一身黑袍,连额头都裹在黑头巾里面,只有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甚是诱人。原来她就坐在里面,听见外边有客人却不出来招呼,实在是奇怪得很。

我的突厥语其实稀松平常,问她两声见她只是满眼的询问之意,不由心虚起来,指着那肉柱茶壶说:“肉。茶。”都是一个词一个词地说,指望她能听明白。

她伸了伸左臂,示意我自己倒茶,右手从台子底下端出两大碟东西递了过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些绿色的小卷,油汪汪的十分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什么。

“吃的?”我问她。

那女子微微点头,眼中都是鼓励的神色。

我小心翼翼拿了一块起来放入口中,只觉得舌下微微一凉。原来是葡萄叶子裹着的米饭团子,不知道加了什么调料,一股薄荷的清香夹杂着微微的酸意,竟然美味无比,吃得我眼睛都瞪大了些。不过才吸了一口气,就觉得薄荷实在太凉,慌得我取了杯子拧开大铜壶的壶口,原来只是滚水,觉得很奇怪,便去拿上面的小壶,果然是深红的茶水。 才倒了半杯,就见那女子右手不知在哪里一摸,竟然抽出一把尺长的钢刀来。 那刀锋极薄,在她手里微微颤动,隐隐有刀鸣之声。 我吃了一惊,后退一步,却看见她手腕颤动,刀光流散,肉柱子上一片一片的烤肉都被她切了下来。一边切,她左手一边不断取碟子来接,一碟碟肉片都是一样的薄厚,一样的分量。

用过刀的人都知道,肉中肌理不同,若是顺着切是很省力的,若是逆着可要花很大力气才行。这肉柱是肉片一层一层叠出来的,如此削法,可见刀快得很哩!

我看得呆了,下意识地抿了一口刚倒出来的茶水,登时咳嗽连声,一口吐了出来。 这哪里是茶水,苦得我的舌头都麻了。那女子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声音好像清泉出谷般说不出的动听。 她拿那刀尖指了指大壶,原来小壶中是浓茶,要兑了开水才可以喝。 我知道自己出乖露丑,脸上一热,慌忙加水遮掩了过去。

一直问她话她都不回答,这时候听她笑出来,才知道不是哑巴。 可是我再问她,她又不说话了,只是一碟一碟地切肉。 阿提拉颇为失望,嘟嘟囔囔地说:“原来吉达的女子这样乏味。”我刚才听他劝我,只当他转了性子正经起来,听了他这句话就放心得多,原来还是这副贪花好色的德行。

那女子切完了肉片,把刀往案下一放,又要进去。我连忙问她:“那要怎么算钱呢?”她眼珠子乌溜溜地转了一转,好像在想。 虽然只看见一双眼睛,那神情却是极为动人,几乎让我看得呆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个中年阿拉伯男子连声道歉着冲了出来,“这位客人有什么问题问我就好。”他看清了我们的打扮,解释说:“这里的风俗,女子是不好跟家外的男子说话的。”

“这规矩可真是古怪。”阿提拉抱怨道,被我一瞪才缩回后半句话去。

我给那男子行了个礼:“也没什么,就是问问肉和茶的价钱。”说话间,那女子身子一侧,已经躲到后面去了。

老板说的一口流利的突厥话和波斯话,当然有些口音,居然还会半调子的西班牙语。 同盟的水手来历各异,这一下餐馆中可就热闹起来,说什么话的都有。老板一边给我们添茶,一边一一作答,竟然是个路路通,什么都知道。

“以安拉的名义,荒淫勾当是石击的重罪啊!”老板对阿提拉说,我都没留意这家伙居然又问出这种问题来。“不过,”老板一脸的狡猾,“立规矩就是破坏用的。犯禁的人肯定都有,异教徒也多。 不过吉达不像其他地方,没有那么明着来的,你看哪家夜里挂出红色灯笼来,多半就是这些异族,官家对他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那本地的呢?”阿提拉不死心地问。

“真主保佑,”老板正色道,“本地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阿提拉讨了个没趣,用蒙语跟我说:“不知廉耻的男子想必还是有的。”说完了嘿嘿地笑。

老板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也不欲继续,转了话题:“客人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布………”3

“马达加斯加的丁香、博格岛的龙延香、西班牙的帆我心不在焉地答道,“对了,老板,现在非洲那里也开始流行阿拉伯的烟枪。 你可知道哪里的价格公道质量又好?”

“啊哈!”老板兴奋起来,“这算问对了,我的XX就是做这个的,手艺好得很哪! 客人如果想要,你们吃完了我带你们去。”也不知道到底是他什么人,这下XX口音太重,我真是没有听明白。不过不打紧,管他是谁,去买了就行。

“啊,不急。”我说,“我们也就是先买十几二十把的看看质量,如果好才会多买。”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老板一叠声地说,见我碟中肉片稀疏,殷勤地问道,

,“客人需要加些肉么?”右手从

案下抽出刀来。

“也好。”我答应了一声,装作无心地问道,

“这刀质量很好啊! 是本地的么? 我们那里可看不见这样的好刀。”

“当然是……”老板自豪地说,“也是我的XX打的,他的手艺啊……啧啧!”顿了一顿,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有些难色:“不过客人不是本地人,刀具可是官家禁卖的。”

“啊?!”我颇有些失望,随口说,“无妨,好刀具在我们那里价格高得很,所以随便打听一下。”

“唉,官家是不让卖的………”老板意味深长地说。

我笑了:“若是本地人买,价格多高呢?”

老板狡诈地笑了:“回头我带客人去看看,客人可以自己问问看。”我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喜。

拉拉杂杂又说了阵话,我站起身来问老板可否带我们去看水烟枪,老板连声说好,卸下围裙冲里面喊了一嗓子。 阿拉伯话听不明白,多半就是让刚才的女子看守店铺的意思吧。 女子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声音还是像夜莺初唱般动听。

走出店铺,忽然觉得光线暗了许多,抬头一看天空里

一层一层的都是灰云。老板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是说,今年气候好怪。”老板说。

“怎么怪了?”

“以往都是冬季起西风,带了雨来。 现在还是夏天,就已经西风不断,教长昨日说神谕七日内就要起正西风了。真是奇怪|”老板一边领路,一边解释。

“是啊,好几阵西风了。”我也想起来从亚登湾到吉达,一路风向紊乱,却是西风居多,心里忽然一动,“教长说起正西风?教长还懂看天气么?”

“吓!”老板不满地看我:“客人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大毛拉哪有不知道的事情?”

二十五

餐馆老板的夸耀确实不假,介绍的商家可真不含糊,那些个铜水烟枪做得当真精细。 其实我们买烟枪来也不是抽,看重的无非是一个密封性。 这一批买来的水烟枪密封极佳,压水把手也得力得很。 打通了烟枪里分隔烟水的滤格,这水烟枪就是一支上好的喷火筒。回到船上试了一试,要是把手压得快,能把水喷出二十几米去,着实可观。蛇油比水要稠密得多,虽然喷不了那么远,不过只要能有十几米远,也很够用了。

买刀也是好消息。大家都不用摊开了谈,暗示一下就

互相明白。商家开价不便宜,一把刀叫了一个杜卡的价格,我算了算大致要合十四个西班牙银元。刀虽然好,但毕竟不是大马士革刀,哪里有这样贵法? 我很客气地说如此算来没有什么利润,就不做了吧,那商家着急得很,一口气把价格降到了三把刀一个杜卡。若是真做生意,这样的价格也还难说是很合算。不过用来防身,却不能说这个价格高了。 我同样说定先买三十把,看看质量,那商家笑道:刀不是水烟枪,要多也是没有的,顶多就是四五十把了,而且铺子里还没有现货,要隔日来取。并且“要是出港被抓住,那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说这个自然,我既然敢买,总有手段带它出去。 其实我也正中下怀,今天要是买了刀,也没有办法过黑石圣门,那些刀原来是打算用完了就扔的。 这一来彼此满意,皆大欢喜。

不过泰美尔区没有水车行,那些都在内城里面,不过一下子落实了武器和水烟枪,我心中已经踏实了大半。

四副那头也很顺利,除了帆布价格没有谈拢外,实际载来的香料都销了出去。 这不仅带来了周转的资金,更重要的是我们就可以向港口申请租用大车运货。车到了手里,销什么运什么就是我们的事情了。

与我们的喜形于色相比较,白音和文杨的脸色就要凝重得多。 他们两个订了二十个木桶,说好了明日去拿,这些都没什么问题,关键是桶场和范无病当初描述的情形有很大的出入。雷盘陀海战失利以后,苏丹对海军极为重视,斥巨资重建爱琴海舰队,红海舰队虽然不是苏丹眼中的宝石,却也连带着热了起来。 本来是普通商用物资的桶被当成战略物资处理,购买一百只以上的桶就要经过驻地总督的许可。不但如此,桶场周围也驻了重兵,靠军港的那边还有一个营的“陶普基”,是野战炮兵,协防港口的。 靠麦加的那一边是半个营的“阿金基”,那是恶名遍欧洲的骑兵部队。

原来以为帝国在吉达的驻军以步兵为主,因为天方附近驻了两个师的圣地装甲骑兵,没有想到现在桶场这里也有阿金基驻守。这些先锋骑兵都是轻骑兵,反应极为迅速,战斗力又十分坚强,要是在烧桶场的时候碰到实在是大麻烦。

好在我今天没有能订到水车,要

是赶着水车进桶场,无异是天方夜谈。

听白音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难办。 若是海上交锋,锐乙号上没有哪一个怕。 可要在陆地上与骑兵交锋,而且是奥斯曼帝国最剽悍的骑兵,那就只可能有一个结局:败。 而且是败得死无葬身之地。

发了一阵呆,文杨恨恨地说:“再难也不能不干! 要不就白来了。”

岂止是白来了的问题,要是西班牙人得到了桶的补给,危及的将是整个同盟的安全,这个份量大家都明白得很。 只是眼下的形势这样棘手,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我忽然想起来:“不是说只能买一百只以下的桶么?若是侵入黄金港的西葡舰队都追了上来,那就是六七十条船。 就算破晓号也损失了十几二十个桶,那整个舰队需要补充的至少要上千个桶,他们怎么买得齐?”

白音摇头说:“不能这么算。 西班牙人到底有多少损失我们谁也不知道,再说,锐乙号要是少了十几个桶,可以横渡印度洋么?”

我一时语塞,想了想之后缓缓点头。少了十几个桶虽然会让我们的补给发生困难,却并不足以阻止我们横渡大洋,若是全装饮水和食物,再少二十个桶也没问题。不过战舰不可能只携带饮水,还要携带火药炮弹等等。不管怎么说,如果按最低标准补充,西班牙人只要分批购买几次,凑上三五百只桶还是不难的。等帝国反应过来忽然有大量木桶销售,破晓号和其他的购桶舰只怕早已抽身而退了。虽然不知道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到底需要多少桶,我们总不能指望帝国总督来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这样的险是我们不敢冒的。

见大家都在发呆,白音说:“还是先看看桶场地形,既然总是要干,就先了解一下情况,大家都一起出出主意。凡事都有例外,没道理这一遭就是不行。”

大家都点头称是。

桶场在港区西部,距离大概有三里路,里面还是分了南北。 西南这边是成桶,一般买桶的就走这边。成桶场紧贴着陶普基的兵营,从兵营往南半里就是红海舰队的驻港了。换句话说,从南边攻击桶场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无法穿越驻军的营地。 吉达的桶场果然是中东最大的,白音和文杨连数都数不过来,只能粗略估计有上万的数量。成桶场本身的护卫也很严密,起码有两队卫兵不断地在桶场里面巡逻,每一队都有十一人。

东北边是桶材场,木料和桶材还有工房都集中在这里。 这里的卫兵少些,只有固定的岗哨,但是驻在场内的匠人很多。 正北面靠着吉达居民的住宅,不少桶场的工人都住在那里。 正西不足两里就是阿金基的驻地。 戒备状态的阿金基从营地冲过来可以兼顾成桶和桶材,而且大概只需三五分钟的时间。也就是说,一旦火起,也许没有等我们跑出桶场,阿金基可能已经赶到了。

成桶场和桶材场中间是条极宽的走道,可以并排跑四辅大车。 宽宽的走道事实上可以起到隔火带的作用,单烧成桶或者桶材,都不至于威胁到整个桶场。

看了白音画的地形图,大家还是无语。 好一阵子,四副说:“其实也不是不能烧,就是出不来了。”

人人心中都是这个念头,这时被四副说了出来,气氛反而活跃了些。

文杨点头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锐乙号上没有怕死的弟兄,只不过不怕死和必死总不是同一件事。”

如果抉择最终还是变成这样,那事情反而简单了。不要命的弟兄去烧桶场,其余人马驾驶锐乙号撤离。方案是简单的,但谁烧桶场谁撤退才是问题所在。

文杨重重在地图上砸了一下,说:“妈妈的,我去烧桶场! 反正也不打回来的主意,只顾放火,要不了原来计划的那么多人。”

白音默然不语。

我说:“不着急送死,咱们明天去取桶,再带几个弟兄观察一下。说不定可以想出别的办法来?只要有一线生机,咱们也不能自己往火坑里上啊!”

白音这才点头:“石头说得对。 桶场是非烧不可的,不过锐乙号的弟兄,我谁也不想失去。 在这里总还要停上几日,还有时间计较。‘

文杨又看了一阵地形图,骂骂咧啊地说:

“哪里还有什会可计较的……”话音未落,看见白音的目光刺过来,惊体地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进城去,文杨还是大大咧咧地把大马士革刀挂在腰间。 守着圣门的卫兵十分恼火,却没有什么办法。 不过他们自然不知道过了圣门的几个水手身上也都带了蛇牙匕首。 驾了大车来卸货的时候,装满了蛇脑油的水烟枪也被装在香料里混了出去。水烟枪是精铜做的,过圣门并没有什么反应。

我们在那家餐馆隔壁的旅店里包了几个房间。把据点安在港口里比船上好的多,起码不用每天过那道黑石圣门,少了很多的麻烦。三十把刀和二十个水烟枪都如数搬到了旅店里,那商家殷勤得很,想必是很少做这么大宗的生意,满心期望我们试用满意再去多买些。我也只好推搪说其他生意还没有完结,暂时没空。

生意倒真是没有完结,四副领着大车来回卸货,整整两天的时间还没卸完香料。 名义上说是大车租金太高,少租几辆好省一点,其实就是一个拖字。

阿提拉嫌这旅店晚上不挂红灯笼,听那餐馆老板说了异族女子以后他一直好奇得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吉达港做着皮肉生意。他也不真的去找,每日只是在旅店餐馆里喧哗,尽显本色了。旅店老板自然希望我们住着不走,要是对女人感兴趣多留几天,他是再高兴不过,餐馆老板也连带着暧昧了起来,不过他倒是警惕性极高,把自家的漂亮女儿藏得严严实实,再没有让我们看见。

第二天,我跟着白音去桶场把订购的二十个桶取了回来。这一趟文杨挑三拣四,极力拖延,桶场的伙计脸色很不好看,说没有见过我们这么挑的主顾。,文杨笑说:“这不是见到了吗?”

文杨挑桶太花时间,我故意做出厌烦的样子来,同快计能不能看看做桶的工场。老板见我也嫌文杨麻烦,大起同仇敌忾之心。

“还是这位客人明白,”他操着口音很重的突爱语说,“我们的桶材都是黑海沿岸上好的木料,我们的师傅比那些法兰克人还要高明,做出来的桶哪里会有不好的?走走走,我带您去看看您就明白。”

“我们二副是个仔细人,”我很无奈地给老板解释,“而且五年前他的船因为虫子蛀坏了桶子,在海上生生渴死了好几个人,他吓得够呛。是不是,大副?”我冲白音笑。

白音也是无可奈何地摇头;“这个人死心眼儿,我们都拿他没办法。”

老板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让一个学徒看着文杨挑桶,自己把我和白音带到了走道对面的桶材场。 这老板的骄傲是有几分道理的,吉达的制桶比我以前见过的歌洲制桶都要先进,采用了不少我和自音都没见过的技术,熏终和签桶的效率比欧洲的桶场要高得多。

“你也真实在。”我笑着对老板说,“不怕我们学了这些技术回去教给欧洲的制桶师父?”

那老板脸上掠过一丝不屑,但随即就压住了:“两位客人,不是我看不起你们。 这本事哪里是你们看一看就能学会的?”他说着从地上拾起一片桶材,用手指敲击,“叮叮”的竟然有几分金属的声响。

我惊疑地看了白音一眼。 老板看在眼里,满脸都是得意:“你们那位二副实在是瞎担心,我们吉达的桶不但防蛀抗摔,抗火性也好得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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