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组】洛天依看阿绫葬花
天依饶命。
啊啊啊啊啊我的天依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我的绫绫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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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天依醒了,醒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头昏脑胀,但身体上下的不适感好了很多,衣服也被换了一身新的,是那件淡蓝色的裙装,她在柜子里存了两年的那一件。
炭盆还在烧着,但炭不再是以前的了,换成了会发出浓烟呛人的款式。
洛天依不再浑身湿透,仿佛也不再有如山一般的绝望和慌乱。
“阿爹?阿娘?”,她轻声呼唤,“哥哥?”
没有答复。
房中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炭火燃烧的声音。
洛天依坐在床上,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屋内布置如旧,变了的只是里面洛天依和外面的世界。
洛天依轻推开窗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只是想看一看外面的池塘,因为她从前喜欢这样。
风起,一丝雨水从窗缝侵入这个温暖的小世界。
池塘边的草地上有一个新挖的坑,几个模糊的红甲人执着火把守在边上,一个白甲人挺着马叉,逼迫几个人往坑里抬一个东西。还有几个人被另一柄马叉顶着,向着通往后院之外的角门搬运其他几个东西。
洛天依认出那些应该都是尸体,她已经开始习惯看到尸体了。
但她不敢去想那是什么人的尸体。
池塘上有座小木桥,桥上立着另一个影子。
几年前,同样的位置,那里站的是洛天依,那时的她还在思念北方的友人,那时的世界还没变。或者说,那时洛天依的世界还没变。
那影子小小的,很模糊,站在高大的白甲人身后,就像跟在大人身后的孩子,就像曾经跟在父母身后的小洛天依。
朦胧的雨幕里闪烁着火把的微弱红光,光里的影子也若隐若现。
洛天依认出来了,又是乌青色的线袍,又是雕花的櫜鞬。
阿绫,是你。
那副櫜鞬上,弓囊与箭囊的左右位置与常人相反,于是那人与左边的白甲人站在一起,两幅櫜鞬里装着从左右双方横出的箭,就像大张双翅的海东青。
因为左撇子常用左手取箭。
阿绫站在坑边,又向里面丢进一柄双手长刀,洛天依认得那柄刀。
她也认得刚刚被抬走的那几具尸体所穿的衣冠,她太熟悉那几件衣服了,怎么可能不认得。
洛天依转过身去,靠在墙上,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顺着墙滑到地上。她猜出坑里的尸体是谁了,她猜出抬走的尸体是谁了,她猜出自己醒来之时呼唤亲人为什么的不到回答了。
洛天依紧紧咬着嘴唇,她不能哭出声来,因为阿绫认为洛天依本应在更晚些时候醒来,在她阿绫藏起一些东西、丢掉一些东西之后。
第二天早上,洛天依醒了,即使她希望自己可以不用醒来。
她在曾经的家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行在穿红甲、白甲、蓝袍或是黑袍的库塞特人之间,他们互相说着洛天依听不懂的语言。
也没有人和洛天依说话,只是洛天依,每次见到黑袍,都会下意识躲闪。
也许她早就死了,死在了破城的第一日,或是死在了言和最后一次来找她的那天。洛天依被打碎成八十万碎片,现在游荡在昔日家园里的只是其中最大的一块。
只有在她想走出大门的时候,守门的白甲人会横起马叉,而一个值班的牛录额真会跑来用生硬的汉语告诉她,四贝勒不许她出去。
哦,原来洛天依还活着。
她想去找阿绫问个明白,可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想要阿绫告诉她的也太多,洛天依甚至不知道应该从何处问起。
那天晚上,洛天依去到了正堂,她觉得阿绫会在那里。
正堂上坐满了人,似乎在开会。人们大多穿着红色的铠甲,也有几个穿帝国的官服而在手臂上绑了红布条的。
人们说的都是库塞特语,洛天依听不懂。
他躲在偏厅的帘子后面,她想起1083年的那个下午,那时她躲在相同的位置,听父亲和兄弟们在堂上练习生硬的库塞特语。
如今,堂上只有库塞特语了。
一众形形色色的声音之中,有一个声音让洛天依心跳加速。她听不懂,但她认得那个声音。
阿绫,四贝勒。
阿绫翘着腿坐在正中间那个往日曾属于洛天依的父亲的位置上,独自一人,身后站着两个白甲人。
她没穿铠甲,只还是一身乌青色的线袍。
不断有人站起来,行礼,用毕恭毕敬的语气说着什么,然后阿绫坐着回答。
洛天依听不懂库塞特语,但懂得察言观色。阿绫的眼里是极度的自信,但她很冷静,异常地冷静,她的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如豺狼的雷霆咆哮,不容置疑。与下属交流时,阿绫却又是如此的谦和、温顺。洛天依能看出来,下面坐着的两排人里,有些人是真的会为他们的四贝勒想做的事情去拼出命的,而阿绫,似乎也会真的用同样的劲头保护他们。
阿绫眼里有火,脸上有光,一如昔日。
可这个阿绫让洛天依感到陌生。
这不是那个曾和洛天依如胶似漆的阿绫,更不是那个总在深夜时分,因为洛天依无从知晓的过往,而缩在灰发女孩的怀里颤抖着哭泣的阿绫。
阿绫戴了一顶翻着毛边的尖顶皮帽,上面装饰着一束红缨,就像洛天依曾系在阿绫长辫末尾的红绫。洛天依想起,阿绫曾经告诉过她,阿契特人总被成为“红缨库吉特”,因为他们往帽子顶上装饰红缨的习俗古已有之。
所以那并不是红绫,从来就不是。
洛天依想,也许,堂上的阿绫才是她一直以来的本来的样子。
一个穿着帝国文官官服,只在左臂上绑了红布条的人忽然从左边那排椅子的末尾处站起来。
洛天依还没看过有帝国人在大会上发言。
老人头发花白,颤颤巍巍地走到阿绫的面前。
“Bi ukse…uksun be acinm…acambi…”
他的库塞特语说得很差,连洛天依都能听出来。
阿绫把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撑着额头。
“你可以说帝国语”,这是阿绫用帝国语说的。
这是洛天依时隔两年后再一次听到阿绫说帝国语,可声音沙哑、冰冷、陌生。
“格格,贝勒爷!奴才请您停手吧!言姑娘不是已经死了吗,不会再有人反抗您了!”
老人流着泪,说这六天里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他求阿绫停手。
他求她提前下令封刀。
洛天依不知道何为封刀,也不知道这城里到处杀人的地狱光景与阿绫有什么关系。她天真地希望这只是阿绫作为将领难以管束乱兵的结果。
她只敢这样想,即使她曾亲眼见阿绫埋了言和,又埋了她洛家一家老小。
她只敢这样想,世界已然在眼前破碎,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任何一缕虚幻的希望。
可柔软红绫只是虚幻,影子散去,只留下浸满了人血的猩红帽缨。
阿绫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文件。
“你说你要保护你的家人,所以来做我们的官,这很好。你在你的几十个同僚里率先换了发型,这也很好。可你做了我们的官,不穿我们的衣服,还说不好我们的话,这不行啊”
女孩狞笑着,把文件本丢在老人的面前。
“你给我把它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先用我们的语言,再用你们的语言,念一句翻译一句,从第七页的第四节开始念”
洛天依发现阿绫的眼神已经变了。
从开会时的样子,变成了那天大雨里的样子。
“我说‘九天后封刀’,你们不理解,可以,一个是因为我没有说原因,一个是你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跟了我五六年,所以我也不会怪你们”,阿绫用手指着两排椅子末尾的帝国降将“那我今天就让你们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是因为什么,我是为了谁”
老人捡起本子,翻开来看,洛天依偷瞄过去,上面都是库塞特语,她看不懂。
可老人显然是看懂了。
“你怎么能,你…”
老人还是跪着,但直起了腰,用干枯的手指直指阿绫的脸,眼里也喷着火。
“老爷子,你倒是念啊?”
阿绫笑着,一群库塞特人也跟着笑。
老人高抬着头,伸着脖子,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
“牧斋啊”,阿绫拔出顺刀,在老人的鼻尖晃着,“听说你有个年轻的妻子,饱读诗书,虽然至今还爱着你,但也看不上你投降我?”
“是…”,老人收回了手。
“所以,她似乎对我的意见很大啊?”
老文官的腰又开始弯下。
“本人一向不通文学,可也总想附庸风雅,用你们的话说,叫肚子里有墨水,舞文弄墨,是不是?”
“贝勒爷天纵英才,不管学什么,一定都会…”
阿绫把刀锋抵在老人发白的嘴唇上,打断了他的话。
“听说你那妻子,恰好就姓墨?”
虚高的沙塔在一众库塞特语和帝国语的哄堂大笑中倒塌。
“我念”
老人跪在地上,念着那军报,一字不漏。
他念到“人口不可信任”,库塞特人连连点头。念到“兵力缺少”时,就连那些帝国降将,也开始显出认同。
所有能靠实力坐进这间屋子的人,不管座次如何,也都不是等闲之辈,都早就对阿绫想出的最优解心知肚明。这个半途跳出来的老人,也只不过是阿契特亲贵和帝国降将之间的一个台阶而已。
只是,洛天依并不是他们的同类人。
老人仍在声泪俱下地读,可洛天依已经听不清楚了,从她终于知道了“九日后封刀”的具体意思和意义的时候起,她就听不清楚了。
原来,乱兵抢劫、杀人均是自发,但对乱兵的放纵却是故意为之。
洛家、言家几十口人的死亡,全城无数人的死亡,原来都不是战争中的必然,而是一场有计划的杀戮的结果。
洛天依没有打过仗,但她知道,这个房间,就是那群间接或是直接铸成了这修罗场的恶人们的聚会之所。
这坐在正座上的恶人,应该为所有的死亡负责。
“和硕肃武亲王阿灵阿!”
她应该为所有的死亡负责。
老人念完整篇军报的最后一个字,便昏在地上,被两个白甲人架了出去。
世界变得模糊,光线流转,耳鸣爆响。
洛天依想逃,即使不知道应该逃到哪里去。
她想逃,逃到看不见那青色线袍的地方去。
恐慌之下,洛天依向后退去,却碰到了放在架子上的花瓶。美丽无暇的淡蓝色瓷瓶最终还是摔得粉碎,因为那是只能放在架子上的脆弱的花瓶,不是硬皮缝制的櫜鞬。
嘈杂人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神态各异的眼睛聚焦在洛天依的身上,而惊恐的女孩则下意识去看那双她更熟悉一些的眼。
可阿绫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就像当年上山打猎,阿绫盯着那只垂死的鹿。
一个年轻的库塞特女子穿着白甲站在阿绫身边,阿绫给了她一个眼神,那人便用库塞特语说了什么,几个白甲人上前,拉走了洛天依。洛天依哭叫,踢打,可还是被丢回了那个小小的卧室,那个她曾经和曾经的阿绫一起度过了很多个晚上的那个卧室。
她坐在床上,她第一次认真地环顾四周。
不对,书架的位置不对,床帘的颜色也不对。
洛天依早就更改过书架的位置,母亲也在洛天依备嫁的时候换了床帘的颜色。
这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在1086年下第一场雨的时候,在阿绫离开以后。
破城之后,整个府邸一定是被从外到内洗劫过,包括这个房间,一定是被翻乱了,就像洛天依被送回这里之前见过的无数个房间那样。而那群恶人占据这里之后,一定需要好好整理,也包括整理这个房间。
这房中的布置并非劫难发生前的样子,而是更早以前的样子,说明组织整理这里的,应是一个了解这个房间,但只了解这个房间从前的样子。
洛天依再也忍不住了,她扑倒在床上,任泪水涌出,打湿一切。
几天后,一百多个穿着帝国军服的人趁夜在几个不同的地方砸开围墙,冲进来放火,但很快就被府里早有准备的护军打了出去。第二天早上,搜捕残敌时,有几个昨夜未能逃走的人在后院被抓,阿绫赶来审讯,才发现他们竟都是旗籍不明的喀拉库吉特牧民。
几个人拒绝说出幕后指使,阿绫便叫人把他们捆在木桥的栏杆上,亲自蹲在俘虏们面前,动用了她1082年在萨尔浒发明的战场审讯法。
不到半个时辰,和儿必特部的贝勒金台石花钱指使正红旗下一个喀拉库吉特牛录的副都统带人半夜去阿绫的新家放火的阴谋,就被几个昔日的草原大汉吐了个干净。
月白色的线袍的半边已经被从上到下的鲜血染成奇怪的颜色,阿绫站起身,叫人把桥上的断肢和尸体收集起来丢掉。
又下雨了。
阿绫静静地立在小桥上,低着头,看着池塘边属于言和的那块新土,似乎在和土层另一边的那双眼睛做着无声的交流。
桥边的梅花树在风里下着粉色的雨,宫粉色的花瓣落在桥上女孩的肩头。
阿绫伸手扫了扫。
梅树如伞,阿绫抬头望着,伸出手,用手心在空中拦住一朵飘落的宫粉。她低头端详手中的花,但似乎又不是在看花。阿绫把花瓣小心收起,放在她最宝贵的櫜鞬里。
雨还在下,梅花也还在落,有的花瓣落在阿绫身后白甲人举着的火把上,于是在烈焰里化作飞灰;有些则落入人间,于是淹没于污泥和血水。
满树梅花均与阿绫无关,她只在意这一朵花瓣。
但那片花瓣也不再干净,它也沾了阿绫身上的血。
一阵风吹过,洛天依缩了缩身子。
春风本不会让洛天依觉得冷,可她刚看着阿绫把一个活着的人一截一截切断,只为让那人精神崩溃,用自己知道的什么阿绫想要的东西,来与她换一个快速的死亡,而做完这一切,阿绫又安静地站在雨里看花,像个伤春悲秋的小姑娘。
那天晚上,洛天依逃走了,从她曾经的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去的,也许是因为所有军人都因为昨天的袭击而把中心都放在了他们最应该保护的人身上,于是便没人在乎洛天依了。
大街上积攒了比前几天更多的尸体,洛家府邸旁边的小巷子里也是。洛天依不愿去想小巷子里那些被水泡胀的尸体都曾是谁。
可她知道那都曾是谁。
她也知道,杀死他们的凶手就是阿绫。
阿绫早在和洛天依、言和二人相见的数年前就在言和面前亲手射杀言和的父亲、兄长,而且阿绫一直都清楚这一点。
阿绫又杀了言和,在洛天依面前,用洛天依为她改装的弓和箭。
阿绫一手策划,焚尽了洛天依的家乡。
阿绫入城后,放着帝国的总督府和将军府不去,特意占据了洛天依的家。
阿绫下令在城里连续杀戮九天,而这场杀戮的原因,竟然只是一个尚未发生的“可能性”。
阿绫…根本不是什么阿契特部小头人的女儿。
洛天依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她只想离自己曾经的家越远越好。
离那只披着人皮的恶鬼越远越好。
阿绫真的应该,洛天依想,阿绫真的应该放任那片梅花落进火里,那是她最希望阿绫做的事。
可洛天依明白,阿绫绝对不会这样做。她也明白,不管她逃去哪,阿绫总会找到她。
她被困住了,她被那只恶鬼困住了。
困在了1084年夏末的幻影里。
她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