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发毯编织者(译文)(第六章)

2023-03-07 21:47 作者:bili90309176847  | 我要投稿

The Hair-Carpet Weavers        

by Andreas Eschbach

发毯编织者



VI The Man from Someplace Else

那个来自远方的男人


“这是一个严酷的星球,大部分区域是沙漠或荒原。人口预计在3-4亿。有很多中等城市,但都处于退化状态。矿产资源匮乏,农业条件极其艰难。水资源短缺。”

他很钦佩尼里安超凡的活力,那如野兽一般四处散佚的能量;这股能量给了他一种桀骜难训的品质。也许是因为他似乎没有想太多:他的言语、行动和决定更多来自于他的直觉——快速直接、不受干扰、未经雕琢,不假思索。自从他和尼里安一起出行以来,纳甘特经常会注意到,他自己的思维过程要经历无尽的盘旋和曲折。即使是面对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决定,他也没考虑过要为此浪费多少精力,他只是尽力在各个方面保护自己免受任何影响。

他从旁边看着尼里安。这位年轻的副驾驶很放松地坐在座位上,录音机的麦克风放在嘴边。他正在仔细研究视频监视器和远程分析仪器的读数。他专心的样子几乎可以触摸得到。行星表面的各种图片在屏幕上亮起,它们是灰棕色的,没有什么突出的轮廓。计算机在图片上又叠加了几条白线,以及有关分析可靠性的数据。

“仪器数据显示了一些东西。”尼里安继续说道,“在相当程度上,这颗星球可能代表了曾经高度先进,但却又已经消失的某种文化的原始遗迹。从太空来看,直线是我们肉眼可见的;这个颜色表明它们是早期大型建筑的基墙。而且是非常大型的建筑。从大气中,我记录了放射性元素的分解产物,有少量的残余辐射。可能是来自几万年前的原子战争。这里还检测到一些有限的电磁活动,大概是一种简单的无线电通信形式,但我们找不到大型能量来源。换句话说,”他总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讽刺口吻,“情况与之前的所有调查都很相似。我相信,只要我们继续坚守禁止在访问星球上着陆的政策,我们就不可能获取更多的信息。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但如果远征队领导将此解读为我一种建议,我也不反对。卡里特9号舰,尼里安·杰格塔尔·夸因报告。标准时:15-3-178002。上次仪器校准:4-2。 位置:地图象限2014-BQA-57,环绕太阳G-101第二行星运行。完毕。”

“你真打算发那种话吗?”

“为什么不呢?”

“你最后的那句评论有点……无礼,不是吗?”

尼里安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他靠在通讯部件的电枢上,然后用熟悉的口吻开始多格式广播他的报告。“纳甘特啊,你的问题,”他讲道,“就是你所受到的教育和你的实际生活已经脱节了。你从小到大一直相信规则比你可能发现的所有事实都重要,哪怕是最轻微的违抗都是致命的。除此之外,你没学到多少东西,但这种服从的义务已经融入了你的骨骼与血肉之中。在你死后的某个未来的日子里,当他们把你的身体剖开时,可能依然会在你的骨髓中找到服从的结晶。”

纳甘特盯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想透过他的皮肤,看看尼里安说的是否正确。“你没办法把我变成反抗军的,尼里安。”他不安地喃喃自语着。

愚蠢的是,他自己已经感受到了。由于他一直跟随着这位前反抗军一起旅行,并且一直对比他观察着自己,所以他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化石。

“不,帝国士兵,你也不会变成反抗军的。”尼里安回应道。现在他很认真。“感谢上帝,已经没必要了。但如果你能稍微忘记一下你那套旧法则,我会不胜感激的。我们已经出来多久了?将近四十天了。四十天,就你和我,在这个小远征船上,说实话,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或者说,你只是因为遵守命令才强忍着和我呆下去而已。”

“喜欢,”纳甘特说。“我喜欢你。”这话听起来非常木讷。他惊讶地问自己。我真的对别人说过这种话吗?

“谢谢。我也很喜欢你。这就是为什么我感觉很困扰,因为你对我如临大敌,好像我必须在飞行结束后向牧师委员会甚至只是向叛军委员会报告你的信仰程度一样。”

“如临大敌?……”

“是的!如此小心,如此谨慎……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不让任何一个不恰当的词语溜出你的嘴巴,始终保持正确的行事作风……我觉得你应该每天早晚都站在镜子前面,大声对自己喊:‘已经没有皇帝了!’你至少需要这么做上几年。”

纳甘特怀疑他是不是认真的。

“好吧,我可以试试。”

“我的意思只是,偶尔,你可以试着关掉他们植入你大脑的那个该死的审查器,一旦想到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无论我是怎么想的。你觉得你能做到吗——至少偶尔来一次?”

“我会试试。”有时候他觉得反抗军真的很烦人。比如说,他为什么在笑我这个回答?

“而且,你觉得你某些时候可以不遵守一些规则吗?稍微宽松一点地去解读一些指令?”

“呃……我不知道,比如呢?”

尼里安的眼中闪过一丝阴谋的神情。“比如说,要求我们不应该在任何星球登录的指令?”

纳甘特摒住了呼吸。“你不会是打算……?”

尼里安疯狂地点了点头,眼里闪烁着对冒险的渴望。

“但你不应该!”即使是这个想法都让他浑身颤抖。在之前的谈话后,他觉得自己真的陷入了困境。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我们有命令——严格命令!——不要在我们访问的星球上着陆。”

“但我们并没有真正着陆啊。”尼里安咧嘴一笑。很难分清那到底是恶意的笑容还是满足的笑容,或者兼而有之。“我们只是在大气层中往下降一点点——”

“然后呢?……”

“你把我放在飞艇上扔下去。”

纳甘特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拳头。鲜血在他的太阳穴里跳动。他移开视线,将目光锁定在一颗陌生的恒星上,透过舱门窗可以看到哪里寂静而又神秘,但还是于事无补。

“我们不可以这么做。”

“为什么不呢?”

“因为这直接违反了命令!”、

“啧啧啧,”尼里安咯咯笑了起来。“真可怕。”然后他什么都没说。

纳甘特避开了尼里安的眼神;他与这位前反抗军非常熟悉,直到尼里安正在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行星G-101/2像一个巨型暗棕色球体悬在他们的上空。没有肉眼可见的城市。

“我都不知道你觉得你会找到什么。”纳甘特最终叹了口气。

“知识,”尼里安简单回答道。“我们对此还不了解多少,但我们知道一件事是确定的:我们没办法通过一颗接一颗行星地接近它们的轨道并实施标准测量来了解星球上到底在发生什么。”

“我们已经发现了很多事情。”纳甘特反驳他。

“到目前为止,我们观测到的所有行星都是有人居住的。而我们可以到处看到一场古代战争的遗迹,而且是原子武器的战争。”

“无聊。”年轻的副驾驶回应道。“基本上,这只是验证了我们已知的信息。”

“但那些只是荒野的传说,来自少数走私者的故事,几乎不可信。现在我们终于通过自身经验验证了它的真实性。”

尼里安突然跳了起来,吓得纳甘特后退了一步。“你对这一切难道完全没有感觉吗?”他激动地大喊。“我们在这个星系中巡航,在过往难以想象的时间里,这个星系似乎一直都是帝国的一部分——但这并没有被记录在任何的星图中!连帝国档案馆中都没有关于此地的文件,我们发现了帝国消失的一部分。没有人知道原因。没有人知道前面是什么在等着我们。毕竟,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谜团!”

他又坐了回去,仿佛这次爆发已经让他精疲力竭。“当你想到通往这个谜团的线索只是通过一连串的巧合才被曝光的时候……”他的手指张开,开始在空中划着奇妙的圆圈。“所有这些巧合必须结合到一起,才能把我们带到这里。艾斯维伦德的治安官追踪到了一个走私犯的藏身之处,就像他没有什么更要紧的事情要处理了……一位技术人员翻看了被没收的宇宙飞船上的记忆部件,而没有选择直接删除,偶然间找到了盖拉星系的星图……委员会的投票仅以一票的优势决定了执行这项任务……我们才来到这里。该死的,我们有责任尽可能多地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帝国如此庞大的一部分是如何消失并且被遗忘了数万年的。”

纳甘特沉默了,他用食指在主转向旋钮已经撕裂的内饰上慢慢磨擦;有些地方感觉很粗糙,填充物正在顺着撕开的裂缝往外溢。

“你的计划是什么?”无论如何,他希望以后自己能够表示并未同意这次行动。

尼里安叹了口气。“你把我放在飞艇上,然后从空中把我扔下去。我会降落在一个定居点附近,然后试着和当地居民取得联系。

“那你打算怎么和他们沟通?”

“从我们收到的无线电传输来看,他们说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派西语。这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但我认为我能搞定。”

“如果不能呢?”

尼里安耸了耸肩。“也许我会假装聋哑人。或者我会试着学习他们的语言。”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会想到办法的。”然后他爬下了狭窄的梯子,落到飞船的下部。

纳甘特意识到这位反抗军是不会改变自己的计划的,他放弃了抵抗。向命运屈服的他跟着一起来到下面,不安地看着尼里安将设备装进飞艇——实际上是用来紧急着陆的帐篷,一些食物和一些行星探索仪器,这些仪器本该在这次旅行中安安静静地躺在他们的储物柜里。

“拿一把武器。”他建议道。

“瞎说。”

“如果你遇到危险情况该怎么办?毕竟下面可是有人类啊!”

尼里安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我就靠你了,伙伴。”最后,年轻的反抗军带着一丝奇怪的微笑说道。纳甘特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个笑容。

发动机的短暂轰鸣声足以降低探险飞船的速度,以便使其离开低空轨道,开始下降。这颗行星也显得越来越大。很快,令人头疼的啸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是第一批大气粒子以极快的速度飞过船壳带来的声音。啸叫随后变成了嚎叫声,最后随着飞船沉入大气层的深处,声音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纳甘特持续减速,并使飞船进入抛物线轨迹,其行进的最低点将非常靠近地表,然后飞船将弹射回太空。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就在飞船到达弧线的最低点之前,他释放了飞艇。两个飞行器分离了,其动作流程如此优雅,仿佛这是飞行员多年来的唯一训练目标一样。纳甘特冲向了黑色的天空,进入了一个非常高的静止轨道。在这个轨道上,他会跟随行星旋转,并将保持在尼里安降落位置的正上方。随着引擎的轰鸣声平息,飞船停止了行动,船内又只剩下噼啪的细微声响,他用无线电尝试联系。

尼里安已经在录制一份运行报告了。

“我正在飞越一个定居点,你可以勉强叫它为城市吧……非常分散,有很多的小房子和狭窄的街道,也有一些较为宽阔的大道。我看到了一些绿地和花园。有某种城墙包围了整个定居点,以及花园。城墙之外,似乎只有沙漠和荒原,但有些地方会有坚韧的植被覆盖。我看到了一些食草动物;所以这里可能会有一些繁殖家畜的地方。”

纳甘特检查了录音机。这结实的装置正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忠实记录着每一个字。

“在我右侧有一个黑暗、高耸的岩石结构,从空中很容易辨认。传感器显示哪里可能存在洞穴。我会在那里降落;也许这会是个很好的基地位置。”

纳甘特耷拉着脸。洞穴!在这么荒凉的星球上,难道没有其他的——最重要的是更安全的——地方可以搭建充气帐篷吗?

“哎哟!城外地区也有几座建筑物。有的离定居点非常远,我估计步行要走几个小时。红外传感器显示这些建筑物内有人居住。我也看到了一些可能是烟囱的东西在冒烟。”

太疯狂了。整个行动都太疯狂了。纳甘特揉了揉他的脖子,只希望他能离这事远点。

“现在我要向南绕一个大圈飞行,直到我看到目的地的那块岩石为止。它作为在空中观测的一个很好的光学标记,实在是太有用了。我会在那里降落。”

纳甘特拿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擦拭仪表盘的盖子。我反对过他的,他心里想着。也许我应该坚持在日志中记录我的反对意见。

起落架着陆的刺耳声音之后,是重力马达的呜呜减速声。

“我已经降落了。刚刚打开舱门,现在正在呼吸着行星的空气。这里的空气是可呼吸的,很热,充满了气味——灰尘和粪便的气味,还有一种甜味,像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当然,在船上连着吸了几个月的无菌空气后,我现在特别敏感,但我想我可以不用过滤器呼吸。现在,我要出去了,在岩石周围找一个好位置搭帐篷。”

纳甘特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通过右边的观景舱口,他看到了行星的两颗卫星中较大的那一颗。这颗行星的第二颗卫星明显更小,向相反的方向盘旋,它只需要不到两个行星日的时间就可以走完整个轨道。但此刻,较小的那颗卫星并不在视野中。

“这里岩石很多,很陡峭。我想我会断开连接一段时间,好把设备挂在我的脖子上,这样就可以腾出双手了。你还在听吗,纳甘特?”

纳甘特弯腰靠近了麦克风,按下了连通按钮。“当然。”

“那我就放心了。”他听到尼里安大笑出声。“我刚刚意识到我现在离家有几百万光年,如果你把我扔在这里,我步行回去要走好远的路。好了,稍后联系。”

一些简短的静态过后;扬声器彻底安静了。录音机自动停止工作。熟悉的宇宙飞船噪声们在纳甘特周围消失不见:空气供应系统几不可闻的嘶嘶声、发动机偶尔发出的奇怪叮当声以及控制面板中那些仪器发出的窃窃私语声和咔哒声。

几分钟之后,纳甘特意识到他正盯着飞船钟表上的数字,等待下一次的无线电通讯。他恼怒地站起身,爬到休息室里去喝点东西。

他发现这股气愤来源于自己。现在尼里安有了属于他的冒险,而我却被困在这轨道上,无聊透顶。

尼里安过了好长时间才再次联系,这段时间实在漫长而痛苦。

“我刚刚与当地居民进行了第一次接触。是个老年人。

“沟通进行得相当顺利,比我预期的还好。但我说的话可能把他给搞糊涂了。我本来以为这附近没有人,但从他说的话来看,这山洞里肯定有某种宝石,有人会不时过来寻找。他很健谈;我们聊得很愉快。有趣的是,哪怕对帝国的了解非常有限,他们依然以为皇帝是永生不朽的,是神一样的存在呢。当我告诉他反叛的事情时,他一个字都不信。”

纳甘特依然清晰记得他生命中的那段日子,那时候皇帝对他来说还是宇宙的中心。即使是现在,经历过二十年之久的艰难、血腥的世俗化进程后,他那个曾经存放过信仰的地方现在还是会感受到痛苦,它与羞耻相连,与失败的感知相接——也与空虚的体验相连结。

年轻的反抗军倒是能泰然处之。毕竟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在他所受的教育中,从未受到过祭司种姓阶级的影响。那种宗教机器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影响。他甚至无法想象,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负担将伴随像纳甘特这样的人一生之久。

“幸运的是,我把飞艇降落在一个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我觉得他应该没看到。但我还是换个地方睡一晚上吧。”

这一天的剩余时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尼里安飞到各处去拍照,然后把照片转移回船上。纳甘特能看到显示器上的照片:广袤而荒凉的风景,亟待修复的破旧小屋,以及几乎无法辨认的人行小路在岩石沟壑中无尽地蔓延。

第二天早上,尼里安放弃了他最初只是走进城市四处转转的想法。相反,它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寻找落单的流浪者。这些流浪者要么是步行,要么是骑在动物身上。他会先将落到安全距离,然后走向他们,和他们询问。在其中一次接触中,他用自己极其贵重的手镯换取了一套完整的当地人服饰。尼里安这种自我牺牲的意本能地给纳甘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不得不承认,反抗军的谨慎态度减轻了他的恐惧。

下一天中午,尼里安发现了一个显然已经迷失在沙漠中的人。“我观察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他一个人会步行来到这里。他只能是从城市里来得,所以他至少已经走了一整天。在这里,太阳是无情的,又找不到水源。他好像一直在摔倒。”他沉默了一会儿,“现在,他已经起不来了。可能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好吧,现在他应该是看不到飞艇了,我要降落了。”

“给他打一针镇静剂。”纳甘特建议道。“否则他醒了以后会登上你的飞艇,到时你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好主意。哪瓶是?黄色的吗?”

“是的,只用一半的剂量就可以;他的循环系统可能已经被严重削弱了。”

“好的。”

听着扬声器传来的声音,纳甘特仿佛在跟随着尼里安抱起昏迷的男人,然后把他转移到一个阴凉的地方。接着给他补了一瓶半的水。然后他就只能等待被救的男人醒来了。

“纳甘特,尼里安请求通话。”

纳甘特正在飞行员的椅子上打着瞌睡,闻讯后立即回话。

“请讲?”扬声器里有一点噼里啪啦的杂音,然后尼里安问道,“你听说过‘发毯’这个词吗?”

纳甘特挠了挠头,想了想,“没听过。”他说。“我只能猜测它是用头发制成的地毯,或者至少拥有类似的外观。你问这个干啥?”

“我和那个男人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他的职业是织发毯的。职业这个词可能不太对;按他描述的方式这更像是一种社会种姓。不管怎样,我和他确认过,他确实是用头发来编地毯的——人的头发。”

“用人的头发?”纳甘特还在试图彻底清醒过来。尼里安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这肯定是一项非常耗时的工作。除非是我完全误解了,否则他说的应该是要用整整一辈子来编一张这种毯子。”

“听起来很奇怪。”

“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但他好像对我的态度感到很惊讶。制作这种发毯在这里应该是像某种神圣的仪式一样。顺便说一句,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发毯,所以他的结论非常精准:我肯定是从别的星球来的。”

纳甘特吸了一口气。“那你怎么说的?”

“我承认了。为什么不呢?我发现这里的人在知道还存在其他有人居住的世界后的反应很有意思。因为这里一切看起来都很原始,我没想到他们会有这种反应。”

纳甘特惊讶地发现,他的手在颤抖。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自己确实病了——因恐惧而生病。他现在充满焦虑,直到这次冒险结束、尼里安再次上船之前,他这种焦虑都不会缓解。这种焦虑似乎在试图——不顾一切地——保护他们两个免于遭受明显违抗命令的后果。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他问道,希望他的声音没有出卖他心里的任何想法。

“我对这个发毯很感兴趣,”他毫不担心地回复道。“我让他展示给我看他正在编的发毯,但他说他不能。不知道为什么——他喃喃自语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但我们会拜访他的一位同事,另一位发毯匠,我可以看看他的发毯。”

这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难题。他的头脑知道反抗军拥有一套不同的纪律观,但他的身体并不理解这一点。他的身体相比违抗命令来说,更愿意去死。

“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

“我已经给他用了一种能量化合物了;我会等到它生效。也许一个小时吧。那个人身体不好。但我实在不懂他到底来沙漠是干什么来了。整件事就是一个相当神秘的谜团。”

“你在穿着当地的服饰吗?”

“当然。顺带说下,这衣服非常不舒服。本来不痒的地方都被它给弄痒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再次报告?”

“就在拜访过另一位发毯匠之后。我们还有两到三个小时的路程;幸运的是太阳已经很低了,现在也不是很热。可能他会邀请我们过夜,当然我是不会拒绝的。”

“你有随身带着收音机以防万一吗?”

“当然。”尼里安大笑道。“嘿,你在担心我吗?”

纳甘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感到一阵刺痛。他意识到,说实话,自己并没有担心他,这让他感觉卑鄙又可耻。事实上,他在担心他自己,担心如果尼里安发生意外,他会遇到什么事情。他不配得到这位年轻的反抗军给予他的友谊,因为他没有能力回报。他所能做的只有羡慕尼里安轻松的态度和内心的自由,相比之下,他自觉像个残废。

“我累得要死。”他说,回避了这个问题。“我要试着睡一会儿,祝你好运。完毕。”

“谢谢。完毕。”尼里安回应道。砰的一生,录音机再次关闭。

纳甘特留在椅子上,把头往后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眼球好像在跳动。我肯定是睡不着了,他这样想着。但他还没来得及再次抬起眼皮就已经睡着了,而且陷入了一个不安的梦境。

当他醒来时,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发生了什么事。当他盯着飞船的时钟看时,他迟钝的大脑还在试图搞懂他到底睡了多久,但没有成功。无论如何,录音机上面的计数器没有移动过,这意味着尼里安还没有再次报告过。

他走到观景窗前,向外望去,俯瞰着这颗巨大的星球。无尽的暮色从星球的一个极点沿着深棕色的球面延展至另一个极点。当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尼里安的位置已经是清晨时间的时候,他极其震惊。原来他睡了一整夜。

而尼里安依然没有报告。

他伸手拿起麦克风,用力猛按激活开关。

“尼里安?”

他等待着,但一切依旧寂静如常。于是他变得更加正式,“卡里特9号舰呼叫尼里安·杰格塔尔·夸因,请回答!”依旧毫无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尼里安始终没有回应。纳甘特坐在飞行员椅子上,对着无线电接收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尼里安的名字,持续了几个小时。他倒回录音机,重新读取报告,但还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来自尼里安的任何无线电消息。纳甘特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咬着下嘴唇,已经咬出血了。

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完全对立的两种力量撕成两半,它们像超自然的力量一样拉扯着他。一方面,有明确的、清晰的、有效的命令指出不允许在被观测的星球上着陆,还有他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服从感。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次冒险一定会出问题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一个人,独自来到未知的星球上、未知的文化中,而且是身处数万年未曾与帝国沟通的地域中——这样的一个人,除了加速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之外,还能指望他完成什么任务?

但另一方面,又存在一种新的友谊。他知道在下面某个地方,有个人可能正被困在危险的境地,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知道有一个人相信着他,并努力获取他的友谊,尽管他知道这对一个前帝国士兵来说是很困难的事。也许此刻,尼里安正在仰望漆黑的夜空,他知道有一艘脆弱的小飞船停在那里,而他正等待着它的救援。

纳甘特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这给了他新的力量。他用训练有素的双手,准备着即将发出的一份多格式广播信息。

“纳甘特,远征舰队卡里特9号舰飞行员,由杰罗姆·卡尔斯旺特上尉指挥,呼叫重巡洋舰特里库德。紧急情况!请注意!”

暂停。不知不觉间,纳甘特拭去了额头上的汗珠。在他的感觉中,这不仅仅是一条无线电传输信息,好像是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必须用全部的力气去说、去完成的一项重大使命。他知道自己不能想得太多,否则,他将没法把消息发送出去。赶紧说,然后立刻把它发出去,然后等待回复。他松开了暂停按钮。

“我的搭档,尼里安·杰格塔尔·夸因,无视我们的命令,在标准时三天前降落在行星G-101/2的表面,以便在当地居民中进行额外调查。距离他上一次计划的无线电通信时间已经逾期八个小时。应注意以下事项……”他不顾腿部的颤抖,简短、完整地报告了事实情况。“请指示。纳甘特于卡里特9号舰发布。当前标准时:18-3-178002。上次仪器校准:4-2。位置:地图象限2014-BQA-57,环绕太阳G-101第二行星运行。完毕。”

当他发送信息时,全身已被汗水浸透。现在一切都会顺其自然的。信息将被简化为难以理解的维度粒子,朝着它的目标奔跑,没有人能够阻止它。纳甘特放下话筒,安定下来等待了很长时间。他很累,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入睡。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无线电波中呼唤尼里安的名字。他的勇气正在熠熠放光,却被一种即将来临的灾难性预感所困扰着。

突然,传输部件上传入消息的橙红色信号亮起,录音机自动打开,纳甘特从断断续续的半睡半醒中惊起。盖拉舰队的旗舰正在呼叫!

“这里是重巡洋舰特里库德。卡里特9号舰,我们已确认你的信息,发送标准时15-3-178002。远征队总部正在向您发出指令,请中断你的探索并尽快返航。完毕。”

时间似乎静止了。突然,纳甘特只能听到心脏狂野的跳动声和耳边热血的奔腾声。他感觉好像在他脉搏跳动的节奏计中听到“错误!错误!错误!”的声音。他错了。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一直在违抗命令,现在他将收到严厉的处罚。为了他的荣誉,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地、谦卑地返航,以接受他的惩罚。

纳甘特的手拂过电枢。控制面板中仪器的窃窃私语声和喃喃自语声都消失了。飞船内部的巨大引擎唤醒了整座机器,船体外壳开始剧烈震动。他的每一个念头都伴随着恐惧,甚至包括想到尼里安的念头。指针从红色区域攀爬至绿色区域,巨大的动力装置隆隆作响,将能量泵入船的驱动源。然后纳甘特加速,飞船撕裂了黑色星空的幕布,疾驰而去。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蕴含了可以执行一生的惯性;即便是半死不活,他依然可以稳稳地驾驭这艘船。他在为超光速飞行做着准备,没有浪费一个动作。很快,卡里特9号舰滑入了受其他法则支配的维度……在那里空间移动没有限制,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在这个费解的超空间维度内,飞行中的舰船无法接受任何信息。

这就是纳甘特错过了关键信息的原因,那是几分钟后传来的针对他的紧急信息的真正回复。

“卡里特9号舰,我是特里库德号舰上的杰罗姆·卡尔斯旺特上尉。请注意。这条信息是为了撤销之前你收到的信息。你收到的命令是对所有远征舰船的标准指令。纳甘特,继续留在G-101/2的轨道上,继续尝试与尼里安进行无线电通信。我正在派遣轻巡洋舰萨尔坎塔尔前往。根据船只尺寸计算适宜的最近接入点,并发送确切坐标,以便萨尔坎塔尔可以尽快到达。重复:不要返回基地。保持你的位置,并准备迎接萨尔坎塔尔的到来。救援已在路上。”

很久之后,萨尔坎塔尔号因为使用不精确的错误星图定位恒星G-101,没有成功到达。在远征飞船卡里特9号舰抵达盖拉远征基地后,在与萨尔坎塔尔号舰船数次交流后,纳甘特很清楚地意识到:在慌乱之中,他没有注意到他所认为的针对紧急呼叫的回答比物理定律所允许的时间要提前得多;这是对所有远征舰队的例行回复。纳甘特同样意识到,随着轻率的返航行动,他抛弃了他的伙伴尼里安,并可能直接判处了他的死刑。

他与怒气冲冲的远征舰队船长进行了一次不愉快的交流,反抗军的将军并没有处罚他。但这也许是最严厉的惩罚。

从那以后,纳甘特每天早晨都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声说:“已经没有皇帝了!”每次当他说出这些话时,他都能感觉到内心深处依然使他瘫痪的那种深深的恐惧,但他也想起了那个人曾给过他的信任和友谊。尽管他非常想归还这两份礼物,但很遗憾,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发毯编织者(译文)(第六章)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