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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伪自由书》中国人的生命圈 内外 以夷制夷 文章与题目 新药 不负责任的坦克车

2022-03-28 00:00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伪自由书》 —鲁迅

目录

27、《杀错了人》异议

28、中国人的生命圈

29、内外

30、透底

31、“以夷制夷”

32、言论自由的界限

33、大观园的人才

34、文章与题目

35、新药

36、“多难之月”

37、不负责任的坦克车

38、丛盛宣怀说到有理的压迫



27、《杀错了人》异议

  看了曹聚仁〔2〕先生的一篇《杀错了人》,觉得很痛快,但往回一想,又觉得有些还不免是愤激之谈了,所以想提出几句异议——

  袁世凯〔3〕在辛亥革命之后,大杀党人,从袁世凯那方面看来,是一点没有杀错的,因为他正是一个假革命的反革命者。

  错的是革命者受了骗,以为他真是一个筋斗,从北洋大臣变了革命家了,于是引为同调,流了大家的血,将他浮上总统的宝位去。到二次革命〔4〕时,表面上好像他又是一个筋斗,从“国民公仆”〔5〕变了吸血魔王似的。其实不然,他不过又显了本相。

  于是杀,杀,杀。北京城里,连饭店客栈中,都满布了侦探;还有“军政执法处”〔6〕,只见受了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进去,却从不见他们活着走出来;还有,《政府公报》上,是天天看见党人脱党的广告,说是先前为友人所拉,误入该党,现在自知迷谬,从此脱离,要洗心革面的做好人了。

  不久就证明了袁世凯杀人的没有杀错,他要做皇帝了。

  这事情,一转眼竟已经是二十年,现在二十来岁的青年,那时还在吸奶,时光是多么飞快呵。

  但是,袁世凯自己要做皇帝,为什么留下他真正对头的旧皇帝〔7〕呢?这无须多议论,只要看现在的军阀混战就知道。他们打得你死我活,好像不共戴天似的,但到后来,只要一个“下野”了,也就会客客气气的,然而对于革命者呢,即使没有打过仗,也决不肯放过一个。他们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我想,中国革命的闹成这模样,并不是因为他们“杀错了人”,倒是因为我们看错了人。

  临末,对于“多杀中年以上的人”的主张,我也有一点异议,但因为自己早在“中年以上”了,为避免嫌疑起见,只将眼睛看着地面罢。

  四月十日。

  记得原稿在“客客气气的”之下,尚有“说不定在出洋的时候,还要大开欢送会”这类意思的句子,后被删去了。

  四月十二日记。




28、中国人的生命圈

  “蝼蚁尚知贪生”,中国百姓向来自称“蚁民”,我为暂时保全自己的生命计,时常留心着比较安全的处所,除英雄豪杰之外,想必不至于讥笑我的罢。

  不过,我对于正面的记载,是不大相信的,往往用一种另外的看法。例如罢,报上说,北平正在设备防空,我见了并不觉得可靠;但一看见载着古物的南运〔2〕,却立刻感到古城的危机,并且由这古物的行踪,推测中国乐土的所在。

  现在,一批一批的古物,都集中到上海来了,可见最安全的地方,到底也还是上海的租界上。

  然而,房租是一定要贵起来的了。

  这在“蚁民”,也是一个大打击,所以还得想想另外的地方。

  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生命圈”。这就是说,既非“腹地”,也非“边疆”〔3〕,是介乎两者之间,正如一个环子,一个圈子的所在,在这里倒或者也可以“苟延性命于×世”〔4〕的。

  “边疆”上是飞机抛炸弹。据日本报,说是在剿灭“兵匪”;据中国报,说是屠戮了人民,村落市廛,一片瓦砾。“腹地”里也是飞机抛炸弹。据上海报,说是在剿灭“共匪”,他们被炸得一塌胡涂;“共匪”的报上怎么说呢,我们可不知道。但总而言之,边疆上是炸,炸,炸;腹地里也是炸,炸,炸。虽然一面是别人炸,一面是自己炸,炸手不同,而被炸则一。只有在这两者之间的,只要炸弹不要误行落下来,倒还有可免“血肉横飞”的希望,所以我名之曰“中国人的生命圈”。

  再从外面炸进来,这“生命圈”便收缩而为“生命线”;再炸进来,大家便都逃进那炸好了的“腹地”里面去,这“生命圈”便完结而为“生命○”〔5〕。

  其实,这预感是大家都有的,只要看这一年来,文章上不大见有“我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套话了,便是一个证据。而有一位先生,还在演说上自己说中国人是“弱小民族”哩。

  但这一番话,阔人们是不以为然的,因为他们不但有飞机,还有他们的“外国”!

  四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古物的南运据一九三三年二月至四月间报载,国民党政府已将北平故宫博物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等所存古物近二万箱,分批南运到上海,存放于租界的仓库中。

  〔3〕“腹地”指江西等地区工农红军根据地。一九三三年二月至四月,蒋介石在第四次反革命“围剿”的后期,调集五十万兵力进攻中央革命根据地,并出动飞机滥肆轰炸。“边疆”,指当时热河一带。一九三三年三月日军占领承德后,又向冷口、古北口、喜峰口等地进迫,出动飞机狂炸,人民死伤惨重。

  〔4〕“苟延性命于×世”语出诸葛亮《前出师表》:“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5〕“生命○”即“生命零”,意思是存身之处完全没有了。




29、内外

  古人说内外有别,道理各各不同。丈夫叫“外子”,妻叫“贱内”。伤兵在医院之内,而慰劳品在医院之外,非经查明,不准接收。对外要安,对内就要攘,或者嚷。

  何香凝〔2〕先生叹气:“当年唯恐其不起者,今日唯恐其不死。”然而死的道理也是内外不同的。

  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3〕次之者,两害取其轻也。所以,外面的身体要它死,而内心要它活;或者正因为那心活,所以把身体治死。此之谓治心。

  治心的道理很玄妙:心固然要活,但不可过于活。心死了,就明明白白地不抵抗,结果,反而弄得大家不镇静。心过于活了,就胡思乱想,当真要闹抵抗:这种人,“绝对不能言抗日”〔4〕。

  为要镇静大家,心死的应该出洋〔5〕,留学是到外国去治心的方法。

  而心过于活的,是有罪,应该严厉处置,这才是在国内治心的方法。

  何香凝先生以为“谁为罪犯是很成问题的”,——这就因为她不懂得内外有别的道理。

  四月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何香凝(1878—1972)广东南海人,廖仲恺的夫人。早年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从事革命活动。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后,她坚持进步立场,对反动派进行了不妥协的斗争。一九三三年三月她曾致书国民党中央各委员,建议大赦全国政治犯,由她率领北上,从事抗日军的救护工作,但国民党当局置之不理。本文所引用的,是她在三月十八日就此事对日日社记者的谈话,曾刊于次日上海各报。

  〔3〕“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语出《庄子·田子方》:“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4〕“绝对不能言抗日”一九三三年春,蒋介石在第四次“围剿”被粉碎后,于四月十日在南昌对国民党将领演讲说:“抗日必先剿匪。征之历代兴亡,安内始能攘外,在匪未剿清之先,绝对不能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处罚。……剿匪要领,首须治心,王阳明在赣剿匪,致功之道,即由于此。哀莫大于心死,内忧外患,均不足惧,惟国人不幸心死,斯可忧耳。救国须从治心做起,吾人当三致意焉。”〔5〕心死的应该出洋指张学良。参看本卷第148页注〔1〕。



30、透底〔1〕

  凡事彻底是好的,而“透底”就不见得高明。因为连续的向左转,结果碰见了向右转的朋友,那时候彼此点头会意,脸上会要辣辣的。要自由的人,忽然要保障复辟的自由,或者屠杀大众的自由,——透底是透底的了,却连自由的本身也漏掉了,原来只剩得一个无底洞。

  譬如反对八股〔2〕是极应该的。八股原是蠢笨的产物。一来是考官嫌麻烦——他们的头脑大半是阴沉木〔3〕做的,——甚么代圣贤立言,甚么起承转合,文章气韵,都没有一定的标准,难以捉摸,因此,一股一股地定出来,算是合于功令〔4〕的格式,用这格式来“衡文”,一眼就看得出多少轻重。二来,连应试的人也觉得又省力,又不费事了。这样的八股,无论新旧,都应当扫荡。但是,这是为着要聪明,不是要更蠢笨些。

  不过要保存蠢笨的人,却有一种策略。他们说:“我不行,而他和我一样。”——大家活不成,拉倒大吉!而等“他”拉倒之后,旧的蠢笨的“我”却总是偷偷地又站起来,实惠是属于蠢笨的。好比要打倒偶像,偶像急了,就指着一切活人说,“他们都像我”,于是你跑去把貌似偶像的活人,统统打倒;回来,偶像会赞赏一番,说打倒偶像而打倒“打倒”者,确是透底之至。其实,这时候更大的蠢笨,笼罩了全世界。

  开口诗云子曰,这是老八股;而有人把“达尔文说,蒲力汗诺夫曰”也算做新八股。〔5〕于是要知道地球是圆的,人人都要自己去环游地球一周;要制造汽机的,也要先坐在开水壶前格物〔6〕……。这自然透底之极。其实,从前反对卫道文学,原是说那样吃人的“道”不应该卫,而有人要透底,就说什么道也不卫;这“什么道也不卫”难道不也是一种“道”么?

  所以,真正最透底的,还是下列的一个故事:

  古时候一个国度里革命了,旧的政府倒下去,新的站上来。旁人说,“你这革命党,原先是反对有政府主义的,怎么自己又来做政府?”那革命党立刻拔出剑来,割下了自己的头;但是,他的身体并不倒,而变成了僵尸,直立着,喉管里吞吞吐吐地似乎是说:这主义的实现原本要等三千年之后呢〔7〕。

四月十一日。

来信:

家干先生:

  昨阅及大作《透底》一文,有引及晚前发表《论新八股》之处,至为欣幸。惟所“譬”云云,实出误会。鄙意所谓新八股者,系指有一等文,本无充实内容,只有时髦幌子,或利用新时装包裹旧皮囊而言。因为是换汤不换药,所以“这个空虚的宇宙”,仍与“且夫天地之间”同为八股。因为是挂羊头卖狗肉,所以“达尔文说”“蒲力汗诺夫说”,仍与“子曰诗云”毫无二致。故攻击不在“达尔文说”,“蒲力汗诺夫说”,与“这个宇宙”本身(其实“子曰”,“诗云”,如做起一本中国文学史来,仍旧要引用,断无所谓八股之理),而在利用此而成为新八股之形式。先生所举“地球”“机器”之例,“透底”“卫道”之理,三尺之童,亦知其非,以此作比,殊觉曲解。

  今日文坛,虽有蓬勃新气,然一切狐鼠魍魉,仍有改头换面,衣锦逍遥,如礼拜六礼拜五派等以旧货新装出现者,此种新皮毛旧骨髓之八股,未审先生是否认为应在扫除之列?

  又有借时代招牌,歪曲革命学说,口念阿弥,心存罔想者,此种借他人边幅,盖自己臭脚之新八股,未审先生亦是否认为应在扫除之列?

  “透底”言之,“譬如,古之皇帝,今之主席,在实质上固知大有区别,但仍有今之主席与古之皇帝一模一样者,则在某一意义上非难主席,其意自明,苟非志在捉虱,未必不能两目了然也。

  予生也晚,不学无术,但虽无“彻底”之聪明,亦不致如“透底”之蠢笨,容或言而未“透”,致招误会耳。

  尚望赐教到“底”,感“透”感“透”!

祝秀侠上。

回信:

秀侠〔8〕先生:

  接到你的来信,知道你所谓新八股是礼拜五六派〔9〕等流。其实礼拜五六派的病根并不全在他们的八股性。

  八股无论新旧,都在扫荡之列,我是已经说过了;礼拜五六派有新八股性,其余的人也会有新八股性。例如只会“辱骂”“恐吓”甚至于“判决”〔10〕,而不肯具体地切实地运用科学所求得的公式,去解释每天的新的事实,新的现象,而只抄一通公式,往一切事实上乱凑,这也是一种八股。即使明明是你理直,也会弄得读者疑心你空虚,疑心你已经不能答辩,只剩得“国骂”了。

  至于“歪曲革命学说”的人,用些“蒲力汗诺夫曰”等来掩盖自己的臭脚,那他们的错误难道就在他写了“蒲……曰”等等么?我们要具体的证明这些人是怎样错误,为什么错误。假使简单地把“蒲力汗诺夫曰”等等和“诗云子曰”等量齐观起来,那就一定必然的要引起误会。先生来信似乎也承认这一点。这就是我那《透底》里所以要指出的原因。

  最后,我那篇文章是反对一种虚无主义的一般倾向的,你的《论新八股》之中的那一句,不过是许多例子之中的一个,这是必须解除的一个“误会”。而那文章却并不是专为这一个例子写的。

家干。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九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 八股 明、清科举考试制度所规定的一种公式化文体,每篇分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后四部分是主体,每部分有两股相比偶的文字,合共八股,所以叫八股文。

〔3〕 阴沉木 一称阴桫,指某些久埋土中而质地坚硬的木材,旧时认为是制棺木的贵重材料。这里借喻思想的顽固僵化。

〔4〕 功令 旧时指考核、录用学者的法令或规程,也泛指政府法令。

〔5〕 指祝秀侠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申报·自由谈》的《论“新八股”》,其中列举“新旧八股的对比”:“(旧)孔子曰……孟子曰……《诗》不云乎……诚哉是言也。(新)康德说……蒲力哈诺夫说……《三民主义》里面不是说过吗?……这是很对的。”

〔6〕 格物 推究事物的道理。《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

〔7〕 这里是讽刺国民党政客吴稚晖,他在一九二六年二月四日写的《所谓赤化问题》(致邵飘萍)中说:“赤化就所谓共产,这实在是三百年以后的事,犹之乎还有比他再进步的;叫做无政府。他更是三千年以后的事。”

〔8〕 秀侠 祝秀侠,广东番禺人。曾参加“左联”,后投靠国民党反动派。

〔9〕 礼拜五六派 礼拜六派,又称鸳鸯蝴蝶派,兴起于清末民初,多用文言文描写迎合小市民趣味的才子佳人故事,因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二三年间出版《礼拜六》周刊;故称礼拜六派。礼拜五派是当时进步文艺界对一些更为低级庸俗的作家、作品的讽刺说法。

〔10〕 “辱骂”“恐吓”甚至于“判决” 作者在一九三二年十二月曾发表《辱骂与恐吓决不是战斗》一文(后收入《南腔北调集》),对当时左翼文艺界一些人在对敌斗争中表现的这种错误倾向进行了批评。文章发表后,祝秀侠曾化名“首甲”,与别人联合在《现代文化》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三年二月)发表文章,为被批评的错误倾向辩解。   




31、“以夷制夷”〔1〕

我还记得,当去年中国有许多人,一味哭诉国联的时候,日本的报纸上往往加以讥笑,说这是中国祖传的“以夷制夷”〔2〕的老手段。粗粗一看,也仿佛有些像的,但是,其实不然。那时的中国的许多人,的确将国联看作“青天大老爷”,心里何尝还有一点儿“夷”字的影子。

倒相反,“青天大老爷”们却常常用着“以华制华”的方法的。

例如罢,他们所深恶的反帝国主义的“犯人”,他们自己倒是不做恶人的,只是松松爽爽的送给华人,叫你自己去杀去。他们所痛恨的腹地的“共匪”,他们自己是并不明白表示意见的,只将飞机炸弹卖给华人,叫你自己去炸去。对付下等华人的有黄帝子孙的巡捕和西崽,对付智识阶级的有高等华人的学者和博士。

我们自夸了许多日子的“大刀队”,好像是无法制伏的了,然而四月十五日的《××报》上,有一个用头号字印《我斩敌二百》的题目。粗粗一看,是要令人觉得胜利的,但我们

再来看一看本文罢——   “(本报今日北平电)昨日喜峰口右翼,仍在滦阳城以东各地,演争夺战。敌出现大刀队千名,系新开到者,与我大刀队对抗。其刀特长,敌使用不灵活。我军挥刀砍抹,敌招架不及,连刀带臂,被我砍落者纵横满地,我军伤亡亦达二百余。……”

那么,这其实是“敌斩我军二百”了,中国的文字,真是像‘国步”〔3〕一样,正在一天一天的艰难起来。但我要指出来的却并不在此。

我要指出来的是“大刀队”乃中国人自夸已久的特长,日本人员有击剑,大刀却非素习。现在可是“出现”了,这不必迟疑,就可决定是满洲的军队。满洲从明末以来,每年即大有直隶山东人迁居,数代之后,成为土著,则虽是满洲军队,而大多数实为华人,也决无疑义。现在已经各用了特长的大刀,在滦东相杀起来,一面是“连刀带臂,纵横满地”,一面是“伤亡亦达二百余”,开演了极显著的“以华制华”的一幕了。

至于中国的所谓手段,由我看来,有是也应该说有的,但决非“以夷制夷”,倒是想“以夷制华”。然而“夷”又那有这么愚笨呢,却先来一套“以华制华”给你看。

这例子常见于中国的历史上,后来的史官为新朝作颂,称此辈的行为曰:“为王前驱”〔4〕!

近来的战报是极可诧异的,如同日同报记冷口失守云:“十日以后,冷口方面之战,非常激烈,华军……顽强抵抗,故继续未曾有之大激战”,但由宫崎部队以十余兵士,作成人梯,前仆后继,“卒越过长城,因此宫崎部队牺牲二十三名之多云”。越过一个险要,而日军只死了二十三人,但已云“之多”,又称为“未曾有之大激战”,也未免有些费解。所以大刀队之战,也许并不如我所猜测。但既经写出,就姑且留下以备一说罢。

四月十七日。

跳踉:“以华制华” 李家作   念阿弥陀佛,选拔国士如征求飞檐走壁之类的“善”文,还可以随时长许多见识。譬如说杀人,以前只知道有斫头绞颈子,现在却知道还有吃人肉,而且还有“以夷制夷”,“以华制华”等等的分别。经明眼人一说,是越想越觉得不错的。

尤其是“以华制华”,那样的手段真是越想越觉得多的。原因是人太多了,华对华并不会亲热;而且为了自身的利害要坐大交椅,当然非解决别人不可。所以那“制”是,无论如何要“制”的。假如因为制人而能得到好处,或是因为制人而能讨得上头的欢心,那自然更其起劲。这心理,夷人就很善于利用,从侵略土地到卖卖肥皂,都是用的这“华人”善于“制华”的美点。然而,华人对华人,其实也很会利用这种方法,而且非常巧妙。

双方不必明言,彼此心照,各得其所;旁人看来,不露痕迹。据说那被利用的人便是哈吧狗,即走狗。但细细甄别起来,倒并不只是哈吧狗一种,另外还有一种是警犬。

做哈吧狗与做警犬,当然都是“以华制华”,但其中也不无分别。哈吧狗只能听主人吩咐,向仇人摇摇尾,狂吠几声。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身分。警犬则不然:老于世故者往往如此。他只认定自己是一个好汉,是一个权威,是一个执大义以绳天下者。在那门庭间的方寸之地上,只有他可以彷徨彷徨,呐喊呐喊。他的威风没有人敢冒犯,和哈吧狗比较起来,哈吧狗真是浅薄得可怜。但何以也是“以华制华”呢?那是因为虽然老于世故,也不免露出破绽。破绽是:他俨若嫉恶如仇,平时蹲在地上冷眼旁观,一看到有类乎“可杀”的情形时,就踪身向前,猛咬一口;可是,他决不是乱咬,他早已看得分明,凡在他寄身的地段上的(他当然不能不有一个寄身的地方),他决不伤害,有了也只当不看见,以免引起“不便”。他咬,是咬圈子外头的,尤其是,圈子外头最碍眼的仇人。这便是勇,这便是执大义,同时,既可显出自己的权威,又可博得主人底欢心:因为,他所咬的,往往会是他和他东家的共同的敌人。主人对于他所痛恨,自己是并不明白表示意见的,只给你一些供养和地位,叫你自己去咬去。因此有接二连三的奋勇,和吹毛求疵的找机会。旁观者不免有点不明白,觉得这仇太深,却不知道这正是老于世故者的做人之道,所谓向恶社会“搏战”“周旋”是也。那样的用心,真是很苦!

所可哀者,为了要挣扎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之下,竟然不惜受员外府君之类的供奉,把那旗子斜插在庄院的门楼边,暂且作个“江湖一应水碗不得骚扰”的招贴纸儿。也可见得做中国人的不容易,和“以华制华”的效劳,虽贤者亦不免焉。

——二二,四,二一。

四月二十二日,《大晚报》副刊《火炬》。

摇摆:过而能改 傅红蓼   改,善莫大焉!”意思是错误人人都有,只要能够回头。

我觉得孔老夫子这句话尚有未尽意处,譬如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之后,再加上一句:“知过不改,罪孽深重”,那便觉得天衣无缝了。

譬如说现在前线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而有人觉得这种为国牺牲是残酷,是无聊,便主张不要打,而且更主张不要讲和,只说索性藏起头来,等个五十年。俗谚常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看起来五十年的教训,大概什么都够了。凡事有了错误,才有教训,可见中国人尚还有些救药,国事弄得乌烟瘴气到如此,居然大家都恍然大觉大悟自己内部组织的三大不健全,更而发现武器的不充足。眼前须要几十个年头,来作准备。言至此,吾人对于热河一直到滦东的失守,似乎应当有些感到失得不大冤枉。因为吾党(借用)建基以至于今日,由军事而至于宪政,尚还没有人肯认过错,则现在失掉几个国土,使一些负有自信天才的国家栋梁学贯中西的名儒,居然都肯认错,所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塞翁失马,又安知非福的聊以自慰,也只得闭着眼睛喊两声了,不过假使今后“知过尚不能改,罪孽的深重”,比写在讣文上,大概也更要来得使人注目了。

譬如再说,四月二十二日本刊上李家作的“以华制华”里说的警犬。警犬咬人,是蹲在地上冷眼傍观,等到有可杀的时候,便一跃上前,猛咬一口,不过,有的时候那警大被人们提起棍子,向着当头一棒,也会把专门咬人的警犬,打得藏起头来,伸出舌头在暗地里发急。

这种发急,大概便又是所谓“过”了。因为警犬虽然野性,但有时被棍子当头一击,也会被打出自己的错误来的,于是“过而能改”的警犬,在暗地里发急时,自又便会想忏悔,假使是不大晓得改过的警犬,在暗地发急之余,还想乘机再试,这种犬,大概是“罪孽深重”的了。

中国人只晓得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可惜都忘记了底下那一句。

四月二十六日,《大晚报》副刊《火炬》。

只要几句:案语 家干   《火炬》上的文章,为了我的那篇《“以夷制夷”》而发的,揭开了“以华制华”的黑幕,他们竟有如此的深恶痛嫉,莫非真是太伤了此辈的心么?

但是,不尽然的。大半倒因为我引以为例的《××报》其实是《大晚报》,所以使他们有这样的跳踉和摇摆。

然而无论怎样的跳踉和摇摆,所引的记事具在,旧的《大晚报》也具在,终究挣不脱这一个本已扣得紧紧的笼头。

此外也无须多话了,只要转载了这两篇,就已经由他们自己十足的说明了《火炬》的光明,露出了他们真实的嘴脸。

七月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一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 “以夷制夷” 我国历代封建统治者对待国内少数民族常用的策略,即让某些少数民族同另一些少数民族冲突,以此来削弱并制服他们。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对外也曾采用这种策略,企图利用某些外国力量来牵制另一些外国,借以保护自己,但这种对外策略最后都遭失败。

〔3〕 “国步” 语见《诗经·大雅·桑柔》:“於乎有哀,国步斯频。”国步,国家命运的意思。

〔4〕 “为王前驱” 语见《诗经·卫风·伯兮》:“伯兮屏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原是为周王室征战充当先锋的意思。

此处用来指当时国民党所采取的“攘外必先安内”、实际是为日本进攻中国开辟道路的卖国政策。   

    32、言论自由的界限

      看《红楼梦》〔2〕,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分,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

      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3〕,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三年前的新月社〔4〕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类的境遇。他们引经据典,对于党国有了一点微词,虽然引的大抵是英国经典,但何尝有丝毫不利于党国的恶意,不过说:“老爷,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净,您老人家的可有些儿脏,应该洗它一洗”罢了。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5〕,来了一嘴的马粪:国报同声致讨,连《新月》杂志也遭殃。但新月社究竟是文人学士的团体,这时就也来了一大堆引据三民主义,辨明心迹的“离骚经”。现在好了,吐出马粪,换塞甜头,有的顾问,有的教授,有的秘书,有的大学院长,言论自由,《新月》也满是所谓“为文艺的文艺”了。

      这就是文人学士究竟比不识字的奴才聪明,党国究竟比贾府高明,现在究竟比乾隆时候光明:三明主义。

      然而竟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世界上没有这许多甜头,我想,该是明白的罢,这误解,大约是在没有悟到现在的言论自由,只以能够表示主人的宽宏大度的说些“老爷,你的衣服……”为限,而还想说开去。

      这是断乎不行的。前一种,是和《新月》受难时代不同,现在好像已有的了,这《自由谈》也就是一个证据,虽然有时还有几位拿着马粪,前来探头探脑的英雄。至于想说开去,那就足以破坏言论自由的保障。要知道现在虽比先前光明,但也比先前利害,一说开去,是连性命都要送掉的。即使有了言论自由的明令,也千万大意不得。这我是亲眼见过好几回的,非“卖老”也,不自觉其做奴才之君子,幸想一想而垂鉴焉。

      四月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二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红楼梦》长篇小说。清代曹雪芹著。通行本为一二○回,后四十回一般认为是高鹗续作。焦大是小说中贾家的一个忠实的老仆,他酒醉骂人被塞马粪事见该书第七回。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的话,见第六十六回,系另一人物柳湘莲所说。

      〔3〕屈原(约前340—约前278)名平,字原,又字灵均,战国后期楚国诗人。楚怀王时官至左徒,由于他的政治主张不见容于贵族集团而屡遭迫害,后被顷襄王放逐到沅、湘流域,愤而作长诗《离骚》,以抒发其愤激心情和追求理想的决心。

      〔4〕新月社以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核心的文学和政治团体,约于一九二三年在北京成立,主要成员有胡适、徐志摩、陈源、梁实秋、罗隆基等。该社曾以诗社名义于一九二六年夏在北京《晨报副刊》出过《诗刊》(周刊)。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创办新月书店,一九二八年三月出版综合性的《新月》月刊。一九二九年他们曾在《新月》上发表谈人权等问题的文章,引证英、美各国法规,提出解决中国政治问题的意见,意在向蒋介石献策邀宠。但文章发表后,国民党报刊纷纷著文攻击,说他们“言论实属反动”,国民党中央议决由教育部对胡适加以“警诫”,《新月》月刊曾遭扣留。他们继而变换手段,研读“国民党的经典”,著文引据“党义”以辨明心迹,终于得到蒋介石的赏识。

      〔5〕“荃不察余之中情兮”语见屈原《离骚》:“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



    33、大观园的人才

      早些年,大观园里的压轴戏是刘老老骂山门。〔2〕那是要老旦出场的,老气横秋地大“放”一通,〔3〕直到裤子后穿而后止。当时指着手无寸铁或者已被缴械的人大喊“杀,杀,杀!”〔4〕那呼声是多么雄壮。所以它——男角扮的老婆子,也可以算得一个人才。

      而今时世大不同了,手里象刀,而嘴里却需要“自由,自由,自由”,“开放××”〔5〕云云。压轴戏要换了。

      于是人才辈出,各有巧妙不同,出场的不是老旦,却是花旦了,而且这不是平常的花旦,而是海派戏广告上所说的“玩笑旦”。这是一种特殊的人物,他(她)要会媚笑,又要会撒泼,要会打情骂俏,又要会油腔滑调。总之,这是花旦而兼小丑的角色。不知道是时世造英雄(说“美人”要妥当些),还是美人儿多年阅历的结果?

      美人儿而说“多年”,自然是阅人多矣的徐娘〔6〕了,她早已从窑姐儿升任了老鸨婆;然而她丰韵犹存,虽在卖人,还兼自卖。自卖容易,而卖人就难些。现在不但有手无寸铁的人,而且有了……况且又遇见了太露骨的强xx。要会应付这种非常之变,就非有非常之才不可。你想想:现在的压轴戏是要似战似和,又战又和,不降不守,亦降亦守!〔7〕这是多么难做的戏。没有半推半就假作娇痴的手段是做不好的。孟夫子说,“以天下与人易。”〔8〕其实,能够简单地双手捧着“天下”去“与人”,倒也不为难了。问题就在于不能如此。所以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哭啼啼,而又刁声浪气的诉苦说:我不入火坑〔9〕,谁入火坑。

      然而娼妓说她自己落在火坑里,还是想人家去救她出来;而老鸨婆哭火坑,却未必有人相信她,何况她已经申明:她是敞开了怀抱,准备把一切人都拖进火坑的。虽然,这新鲜压轴戏的玩笑却开得不差,不是非常之才,就是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的。

      老旦进场,玩笑旦出场,大观园的人才着实不少!四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署名干。

      〔2〕大观园《红楼梦》中贾府的花园,这里比喻国民党政府。刘老老是《红楼梦》中的人物,这里指国民党中以“元老”自居的反动政客吴稚晖(他曾被人称作“吴老老”)。吴稚晖,参看本卷第125页注〔2〕。

      〔3〕大“放”一通吴稚晖的反动言论中,常出现“放屁”一类字眼,如他在《弱者之结语》中说:“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止能提提案,放放屁,……我今天再放这一次,把肚子泻空了,就告完结。”“裤子后穿”,是章太炎在《再复吴敬恒书》中痛斥吴稚晖的话:“善箝而口,勿令舐痈;善补而裤,勿令后穿。”(载一九○八年《民报》二十二号)

      〔4〕指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背叛革命时,吴稚晖充当帮凶,叫嚣“打倒”、“严办”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

      〔5〕“开放××”指当时一些国民党政客鼓吹的“开放政权”。

      〔6〕徐娘《南史·后妃传》有关于梁元帝妃徐昭佩的记载:“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后来因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成语。这里是指汪精卫。

      〔7〕“似战似和”等语,是讽刺汪精卫等人既想降日又要掩饰投降面目的丑态。如一九三三年四月十四日汪精卫在上海答记者问时曾说:“国难如此严重,言战则有丧师失地之虞,言和则有丧权辱国之虞,言不和不战则两俱可虞。”

      〔8〕“以天下与人易”语见《孟子·滕文公》:“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

      〔9〕入火坑汪精卫一九三三年四月十四日在上海答记者问时曾说:“现时置身南京政府中人,其中心焦灼,无异投身火坑一样。我们抱着共赴国难的决心,涌身跳入火坑,同时……,竭诚招邀同志们一齐跳入火坑。”




    34、文章与题目

      一个题目,做来做去,文章是要做完的,如果再要出新花样,那就使人会觉得不是人话。然而只要一步一步的做下去,每天又有帮闲的敲边鼓,给人们听惯了,就不但做得出,而且也行得通。

      譬如近来最主要的题目,是“安内与攘外”〔2〕罢,做的也着实不少了。有说安内必先攘外的,有说安内同时攘外的,有说不攘外无以安内的,有说攘外即所以安内的,有说安内即所以攘外的,有说安内急于攘外的。

      做到这里,文章似乎已经无可翻腾了,看起来,大约总可以算是做到了绝顶。

      所以再要出新花样,就使人会觉得不是人话,用现在最流行的谥法来说,就是大有“汉奸”的嫌疑。为什么呢?就因为新花样的文章,只剩了“安内而不必攘外”,“不如迎外以安内”,“外就是内,本无可攘”这三种了。

      这三种意思,做起文章来,虽然实在希奇,但事实却有的,而且不必远征晋宋,只要看看明朝就够。满洲人早在窥伺了,国内却是草菅民命,杀戮清流〔3〕,做了第一种。李自成〔4〕进北京了,阔人们不甘给奴子做皇帝,索性请“大清兵”来打掉他,做了第二种。至于第三种,我没有看过《清史》,不得而知,但据老例,则应说是爱新觉罗〔5〕氏之先,原是轩辕〔6〕黄帝第几子之苗裔,遯于朔方,厚泽深仁,遂有天下,总而言之,咱们原是一家子云。

      后来的史论家,自然是力斥其非的,就是现在的名人,也正痛恨流寇。但这是后来和现在的话,当时可不然,鹰犬塞途,干儿当道,魏忠贤〔7〕不是活着就配享了孔庙么?他们那种办法,那时都有人来说得头头是道的。

      前清末年,满人出死力以镇压革命,有“宁赠友邦,不给家奴”〔8〕的口号,汉人一知道,更恨得切齿。其实汉人何尝不如此?吴三桂之请清兵入关,便是一想到自身的利害,即“人同此心”的实例了。……四月二十九日。

      附记:

      原题是《安内与攘外》。

      五月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五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安内与攘外”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十日蒋介石在国民党外长顾维钧宣誓就职会的“亲书训词”中,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方针。一九三三年四月十日,蒋介石在南昌对国民党将领演讲时,又提出“安内始能攘外”,为其反共卖国政策辩护。这时一些报刊也纷纷发表谈“安内攘外”问题的文章。

      〔3〕草菅民命,杀戮清流指明末任用宦官魏忠贤等,通过特务机构东厂、锦衣卫、镇抚司残酷压榨和杀戮人民;魏忠贤的阉党把大批反对他们的正直的士大夫,如东林党人,编成“天鉴录”、“点将录”等名册,按名杀害。这时,在我国东北统一了满族各部的努尔哈赤(即清太祖),已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登可汗位,正率军攻明。〔4〕李自成(1606—1645)陕西米脂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崇祯二年(1629)起义。崇祯十七年一月在西安建立大顺国,同年三月攻克北京,推翻明朝。后镇守山海关的明将吴三桂勾引清兵入关,镇压起义军;李自成兵败退出北京,清顺治二年(1645)在湖北通山县九宫山被地主武装所害。

      〔5〕爱新觉罗清朝皇室的姓。满语称金为“爱新”,族为“觉罗”。

      〔6〕轩辕传说中汉民族的始祖。《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

      〔7〕魏忠贤(1568—1627)河间肃宁(今属河北)人,明末天启时专权的宦官。曾掌管特务机关东厂,凶残跋扈,杀人甚多。当时,趋炎附势之徒对他竞相谄媚,《明史·魏忠贤传》记载:“群小益求媚”,“相率归忠贤,称义儿”,“监生陆万龄至请以忠贤配孔子。”〔8〕“宁赠友邦,不给家奴”这是刚毅的话。刚毅(1834—1900),满洲镶蓝旗人。清朝王公大臣中的顽固分子,曾任军机大臣等职;在清末维新变法运动时期,他常对人说:“我家之产业,宁可以赠之于朋友,而必不畀诸家奴。”(见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卷四)他所说的朋友,指帝国主义国家。




    35、新药

      说起来就记得,诚然,自从九一八以后,再没有听到吴稚老〔2〕的妙语了,相传是生了病。现在刚从南昌专电中,飞出一点声音来〔3〕,却连改头换面的,也是自从九一八以后,就再没有一丝声息的民族主义文学者们,也来加以冷冷的讪笑。为什么呢?为了九一八。

      想起来就记得,吴稚老的笔和舌,是尽过很大的任务的,清末的时候,五四的时候,北伐的时候,清党的时候,清党以后的还是闹不清白的时候。然而他现在一开口,却连躲躲闪闪的人物儿也来冷笑了。九一八以来的飞机,真也炸着了这党国的元老吴先生,或者是,炸大了一些躲躲闪闪的人物儿的小胆子。

      九一八以后,情形就有这么不同了。

      旧书里有过这么一个寓言,某朝某帝的时候,宫女们多数生了病,总是医不好。最后来了一个名医,开出神方道:壮汉若干名。皇帝没有法,只得照他办。若干天之后,自去察看时,宫女们果然个个神采焕发了,却另有许多瘦得不像人样的男人,拜伏在地上。皇帝吃了一惊,问这是什么呢?宫女们就嗫嚅的答道:是药渣〔4〕。

      照前几天报上的情形看起来,吴先生仿佛就如药渣一样,也许连狗子都要加以践踏了。然而他是聪明的,又很恬淡,决不至于不顾自己,给人家熬尽了汁水。不过因为九一八以后,情形已经不同,要有一种新药出卖是真的,对于他的冷笑,其实也就是新药的作用。

      这种新药的性味,是要很激烈,而和平。譬之文章,则须先讲烈士的殉国,再叙美人的殉情;一面赞希特勒的组阁,一面颂苏联的成功;军歌唱后,来了恋歌;道德谈完,就讲妓院;因国耻日而悲杨柳,逢五一节而忆蔷薇;攻击主人的敌手,也似乎不满于它自己的主人……总而言之,先前所用的是单方,此后出卖的却是复药了。

      复药虽然好像万应,但也常无一效的,医不好病,即毒不死人。不过对于误服这药的病人,却能够使他不再寻求良药,拖重了病症而至于胡里胡涂的死亡。

      四月二十九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七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丁萌。

      〔2〕吴稚老指吴稚晖(1865—1953),名敬恒,江苏武进人,国民党政客。早年曾先后留学日本、英国。一九○五年参加同盟会,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中的右翼,曾出卖过革命者章太炎、邹容。一九二四年后,历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等职。一九二七年他向国民党中央提出“清党”案,是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共产党人的帮凶。〔3〕指吴稚晖在南昌对新闻界的谈话,见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九日《申报》“南昌专电”:“吴稚晖谈,暴日侵华,为全国预定计划,不因我退让而软化,或抵抗而强硬,我惟不计生死,拚死抵抗。”由于国民党政府实行不抵抗政策,此时正酝酿派亲日分子黄郛北上,与进犯华北的日本侵略者妥协,因此《大晚报》“星期谈屑”曾载《吴稚晖抗日》一文,对吴的谈话加以嘲笑,文中说:“自九一八以后,一二八以后,我们久已不闻吴稚晖先生的解颐快论了,最近,申报的南昌电,记着吴老先生的一段谈话”,“便是吴老先生的一张嘴巴,也是无从可以救国了”,“吴老先生的解颐快论”,只不过是“‘皓首匹夫’的随便谈谈而已!”

      〔4〕药渣见清代褚人获《坚瓠丙集·药渣》:“明吾郡陆天池博学能文,精于音律。有寓言曰:某帝时,宫人多怀春疾,医者曰:‘须敕数十少年药之。’帝如言。后数日,宫人皆颜舒体胖,拜帝曰:‘赐药疾愈,谨谢恩!’诸少年俯伏于后,枯瘠蹒跚,无复人状。帝问是何物?对曰:‘药渣!’”




    36、“多难之月”

      前月底的报章上,多说五月是“多难之月”。这名目,以前是没有见过的。现在这“多难之月”已经临头了。从经过了的日子来想一想,不错,五一是“劳动节”,可以说很有些“多难”;五三是济南惨案〔2〕纪念日,也当然属于“多难”之一的。但五四是新文化运动的发扬,五五是革命政府成立〔3〕的佳日,为什么都包括在“难”字堆里的呢?这可真有点儿希奇古怪!

      不过只要将这“难”字,不作国民“受难”的“难”字解,而作令人“为难”的“难”字解,则一切困难,可就涣然冰释了。

      时势也真改变得飞快,古之佳节,后来自不免化为难关。

      先前的开会,是听大众在空地上开的,现在却要防人“乘机捣乱”了,所以只得函请代表,齐集洋楼,还要由军警维持秩序。〔4〕先前的要人,虽然出来要“清道”(俗名“净街”),但还是走在地上的,现在却更要防人“谋为不轨”了,必得坐着飞机,须到出洋的时候,才能放心送给朋友。〔5〕名人逛一趟古董店,先前也不算奇事情的,现在却“微服”〔6〕“微服”的嚷得人耳聋,只好或登名山,或入古庙,比较的免掉大惊小怪。总而言之,可靠的国之柱石,已经多在半空中,最低限度也上了高楼峻岭了,地上就只留着些可疑的百姓,实做了“下民”,且又民匪难分,一有庆吊,总不免“假名滋扰”。向来虽靠“华洋两方当局,先事严防”,没有闹过什么大乱子,然而总比平时费力的,这就令人为难,而五月也成了“多难之月”,纪念的是好是坏,日子的为戚为喜,都不在话下。

      但愿世界上大事件不要增加起来;但愿中国里惨案不要再有;但愿也不再有什么政府成立;但愿也不再有伟人的生日和忌日增添。否则,日积月累,不久就会成个“多难之年”,不但华洋当局,老是为难,连我们走在地面上的小百姓,也只好永远身带“嫌疑”,奉陪戒严,呜呼哀哉,不能喘气了。五月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八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丁萌。

      〔2〕济南惨案指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日本帝国主义派兵侵占济南,打死打伤中国军民五千余人的五三惨案。〔3〕革命政府成立指一九二一年孙中山为反对北洋军阀统治的北京政府,取消了原广州军政府,于五月五日在广州正式成立中华民国政府,并就任非常大总统。

      〔4〕一九三三年五月五日,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举行“革命政府成立十二周年纪念”大会,事前通知各界“于是日上午九时,在本党部三楼大礼堂,召集各界代表举行纪念大会”,并规定纪念办法九条,末条是“函请警备司令部暨市公安局,严防反动分子,乘机捣乱;并酌派军警若干,维持会场秩序”。

      〔5〕要人送飞机给朋友的事,指张学良在一九三三年二月将一架自备的福特机选给宋子文,又在四月辞职出国时,将另一架福特机送给蒋介石。

      〔6〕旧时“要人”在外出时,改换常服以免被人认识,叫做“微服”。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国民党政府主席林森到南京夫子庙文物店购买古玩,报纸纷纷宣传,如次日《申报》“南京专电”说:“林主席今日微服到旧书店购古籍数本,骨董数件。”




    37、不负责任的坦克车

      新近报上说,江西人第一次看了坦克车。自然,江西人的眼福很好。然而也有人惴惴然,唯恐又要掏腰包,报效坦克捐。我倒记起了另外一件事:有一个自称姓“张”的〔2〕说过,“我是拥护言论不自由者……唯其言论不自由,才有好文章做出来,所谓冷嘲,讽刺,幽默和其他形形色色,不敢负言论责任的文体,在压迫钳制之下,都应运产生出来了。”这所谓不负责任的文体,不知道比坦克车怎样?

      讽刺等类为什么是不负责任,我可不知道。然而听人议论“风凉话”怎么不行,“冷箭”怎么射死了天才,倒也多年了。既然多年,似乎就很有道理。大致是骂人不敢充好汉,胆小。其实,躲在厚厚的铁板——坦克车里面,砰砰碰碰的轰炸,是着实痛快得多,虽然也似乎并不胆大。

      高等人向来就善于躲在厚厚的东西后面来杀人的。古时候有厚厚的城墙,为的要防备盗匪和流寇。现在就有钢马甲,铁甲车,坦克车。就是保障“民国”和私产的法律,也总是厚厚的一大本。甚至于自天子以至卿大夫的棺材,也比庶民的要厚些。至于脸皮的厚,也是合于古礼的。

      独有下等人要这么自卫一下,就要受到“不负责任”等类的嘲笑:

      “你敢出来!出来!躲在背后说风凉话不算好汉!”但是,如果你上了他的当,真的赤膊奔上前阵,像许褚〔3〕似的充好汉,那他那边立刻就会给你一枪,老实不客气,然后,再学着金圣叹批《三国演义》〔4〕的笔法,骂一声“谁叫你赤膊的”——活该。总之,死活都有罪。足见做人实在很难,而做坦克车要容易得多。

      五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九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自称姓“张”的指张若谷,江苏南汇(今属上海市)人,当时的投机文人。这段话见于他在一九三三年三月三日《大晚报·辣椒与橄榄》上发表的《拥护》一文。

      〔3〕许褚三国时曹操部下名将。他赤膊上阵的故事见小说《三国演义》第五十九回《许褚裸衣斗马超》。

      〔4〕金圣叹批《三国演义》金圣叹(1608—1661),吴县(今属江苏)人,明末清初文人。他曾批注《水浒》、《西厢记》等书,把所加的序文、读法和评语等称为“圣叹外书”。《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罗贯中所著,后经清代毛宗岗改编,卷首有假托金圣叹所作的序,并有“圣叹外书”字样,每回前均附加评语,通常就都把这评语认为金圣叹所作。




    38、从盛宣怀说到有理的压迫

      盛氏的祖宗积德很厚,他们的子孙就举行了两次“收复失地”的盛典:一次还是在袁世凯的民国政府治下,一次就在当今国民政府治下了。

      民元的时候,说盛宣怀〔2〕是第一名的卖国贼,将他的家产没收了。不久,似乎是二次革命之后,就发还了。那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袁世凯是“物伤其类”,他自己也是卖国贼。不是年年都在纪念五七和五九〔3〕么?袁世凯签订过二十一条,卖国是有真凭实据的。

      最近又在报上发见这么一段消息,大致是说:“盛氏家产早已奉命归还,如苏州之留园,江阴无锡之典当等,正在办理发还手续。”这却叫我吃了一惊。打听起来,说是民国十六年国民革命军初到沪宁的时候,又没收了一次盛氏家产:那次的罪名大概是“土豪劣绅”,绅而至于“劣”,再加上卖国的旧罪,自然又该没收了。可是为什么又发还了呢?

      第一,不应当疑心现在有卖国贼,因为并无真凭实据——现在的人早就誓不签订辱国条约〔4〕,他们不比盛宣怀和袁世凯。第二,现在正在募航空捐〔5〕,足见政府财政并不宽裕。那末,为什么呢?

      学理上研究的结果是——压迫本来有两种:一种是有理的,而且永久有理的,一种是无理的。有理的,就像逼小百姓还高利贷,交田租之类;这种压迫的“理”写在布告上:“借债还钱本中外所同之定理,租田纳税乃千古不易之成规。”无理的,就是没收盛宣怀的家产等等了;这种“压迫”巨绅的手法,在当时也许有理,现在早已变成无理的了。初初看见报上登载的《五一告工友书》〔6〕上说:“反抗本国资本家无理的压迫”,我也是吃了一惊的。这不是提倡阶级斗争么?后来想想也就明白了。这是说,无理的压迫要反对,有理的不在此例。至于怎样有理,看下去就懂得了,下文是说:“必须克苦耐劳,加紧生产……尤应共体时艰,力谋劳资间之真诚合作,消弭劳资间之一切纠纷。”还有说“中国工人没有外国工人那么苦”〔7〕等等的。

      我心上想,幸而没有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天下的事情总是有道理的,一切压迫也是如此。何况对付盛宣怀等的理由虽然很少,而对付工人总不会没有的。

      五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丁萌。

      〔2〕盛宣怀(1844—1916)字杏荪,江苏武进人,清末大官僚资本家。曾经办轮船招商局、电报局、上海机器织布局、汉冶萍公司等,由于营私舞弊,成为当时中国有数的富豪。一九一一年任邮传部大臣,曾向帝国主义出卖中国铁路和矿山等权利,滥借外债,以支持清朝政府垂危的统治。辛亥革命后,他的财产曾两次被查封,第一次是民国初年,但随即于一九一二年十二月由当时江苏都督程德全下令发还。第二次在一九二八、一九二九年间,国民党政府行政院命令苏州、常州、杭州、无锡、江阴、常熟等地县政府全部查封盛氏产业,但一九三三年四月又命令清理发还。

      〔3〕五七和五九一九一五年一月十八日,日本帝国主义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企图变中国为其独占殖民地的“二十一条”要求,并在五月七日发出最后通牒,限在四十八小时内作出“满足之答复”。袁世凯政府不顾全国人民反对,于五月九日悍然接受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后曾以每年五月七日和九日为国耻纪念日。〔4〕誓不签订辱国条约这是蒋介石集团为掩饰其卖国面目的欺人之谈,如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九日蒋介石在接见各地来南京请愿学生代表时说:“国民政府决非军阀时代之卖国政府,……决不签订任何辱国丧权条约”;一九三二年四月四日汪精卫在上海发表谈话时也说:“国民党政府坚决不肯签字于丧权辱国条约。”

      〔5〕航空捐参看本卷第17页注〔3〕。

      〔6〕《五一告工友书》指国民党操纵的上海市总工会于一九三三年五一节发的《告全市工友书》。

      〔7〕在一九三三年国民党主持的上海五一节纪念会上,所谓上海市总工会代表李永祥曾说:“中国资本主义之势力,尚极幼稚,中国工人,目前所受资本家之压迫,当不如当时欧美工人所受压迫之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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