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续的日子3
楼下高压锅喷头正在出气、有麻将轻撞,楼上钻孔的电钻声就像医生在治疗我的牙齿,他们在安空调。我听见自己肠道里液体滑动如蚯蚓,安静的下午,像猫,侧倒在凉席上。 这是我住进来之后买的唯一一件新家居,一床1.5×2.0的可折叠茶色竹席。凉席,童年的记忆附着的物品,好像可以一说再说,比如07年,05年,甚至再往前。 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朝北的小房子五脏俱全,客厅和卧室的地砖是比凉席还要暗沉的红茶色,厨房的是蓝白色,厕所则是白色。家具都是木质的,老得像是很多年前从另一个放了很多年的家里搬过来的,可见包浆。我不怀疑自己在这屋子里是最年轻的存在。 生动的老旧带着温馨,好熟悉,这间因为普通而使人觉得亲近的简陋屋子,像极了我记忆里贫穷且静好的时光,这屋子,就像一片茶叶。 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在装修?大概是没有。浔阳区和濂溪区的好几条大道都在修路,不知道伊川那条路修好没有。 来九江几天,我都不大出门,因为过敏,我的脸和脖子长满了红斑疮,不致命但很痛。我看着自己荔枝皮一样凹凸不平的脸,开始怀疑人活着就是生病和痊愈两相交替的过程,因为我总是有些病,慢性的,急的,大的小的,没脱身过。 所以房子修好又拆掉,然后再修新的,或许有什么益处,毕竟我只能死一次,但是可以病很多次,然后痊愈很多次,是不是身体一定要这样忙起来才活得下去?好像完全的健康和彻底的死亡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人只有一张脸,但也急不得,毁容了也急不得。我看着镜子,想着如果以后都是这般样,那我只能当自己是条刚刚上岸的美人鱼,谁也不知道。 这小区已经这样老旧,还有装修的余地吗?就连老年人动手术都是很有风险的。房子和人,都会突然变老吗?钻孔的声音真大啊。 这栋楼没有电梯,我住在四楼,楼下是居委会,这栋单元楼和另一栋楼贯通处是一个拱形门洞,门洞靠北是道上了锁链的铁门,如果把它打开,我就能少走几步路去拿快递。虽然至今没见它开过。门洞里放了两张方桌,也是木制的,他们就在那里搓麻将。 小区有两间在门口贴了“随打随走”四个字的棋牌室,另外几间则是两用的门面,店面卖小吃或杂货,往里走则是放麻将桌的小隔间。有麻将可打,小苦小痛不会太顽固。 在门口看店的人们会搬几条板凳坐在一起聊天。九江的方言我也不大听得顺,但细听能听懂。每次出门,我总是不自觉快步走开那几张板凳向我投来的齐整余光。 卧室的粉色窗帘是房东新换的,面上有桃色爱心图案,光线好的时候,老墙也会反出淡淡的红晕。我睡在茶色凉席上,就像睡在栉孔扇贝里。 上一位租客是一位女护士。不知道上一套窗帘是什么样式。床对面有一台大脑袋电视机,但是不能看,因为房东没有开户,但将屏幕当作哈哈镜还是可以的。有面镜子照照我的年纪,现现原形,可以提醒我有很多东西还没有入土。 我没有开空调,一是因为家里的空调是五级能耗,二也或许因为一,空调外机的声音实在吵闹,而噪音比炎热更能直致我心烦。 家里有一台电风扇,三十公分高却很重,抱它像抱着一只怀孕的母猫。和显微镜一样,风扇的重心在靠后的脑袋上,得一手托底,一手握柄,它的扇头不能转弯,但有粗略定时的刻度,是曾经辉煌过的老物件。 来这里后的每天都会下雨,南方的雨季真长。有时候是倾盆大雨,有时候则像从旧靴子里漏出来的水。所以风扇放客厅,晚上不吹也能睡着。 或许是种本能,行为的后果决定了人对待一切由行为带来的长久事物都保持谨慎,短促则无妨将就。租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对我来说是可以随便的事,因为住的时间不长,所以一切问题都不构成要下定决心解决的威胁。 我看了两处房子,都没有电梯。第一处房子是间公寓房,一居室,地段好,在青少年宫附近,买菜很方便,商用水电。商用水电就像邮费。我选择了第二个,因为看房的时候房东直接拿出了准备好的合同问我带没带身份证,如果说谎没带,就可以不顺她的理成章了。 长江就在边上,离家不过100米,江风若是曲折吹拂,进到房里来也容易。为什么大家都默认美人鱼是在海里,她为什么不是淡水鱼?会不会有水生水长的人自小就不爱吃鱼?人们把江摸透了,觉得美人鱼是海的女儿。 我的脸又开始痒痛了,等实在是忍不住再去医院打点滴好了。病嘛,我对付它,它对付我,也就如此。时间对被动的人永远有诱惑,我还能再等等。 早晨的江边比晚上的冷清得多。好像古今都是在早上出发,而相聚总要在夜里。遛狗,跑步,一家三口,老两口,拍照,谈生意,往东,往西。有些话就是要边走边说才说的出来。 江边的绿道一到晚上都是这般景象,很热闹,听不到江水拍岸。江面辽阔,对岸的建筑看起来只是一排灰色的小齿,隐约在柔曼的雾气里,不论晨昏,仿佛热闹只在这头。绿道边的钟状小黄花早上开花,过了傍晚就合起来,什么时候都有些东西的热闹是反着来的。 雨打落的松针粘在雨打湿的椅子上,长短不一的姜黄色和墨绿色混在一起,自然界的落座很科学,都是老弱病残。空气里有一丝香樟的气味,是来自马路边绿影斑驳的行道树。它们今年的果实已初具雏形,尚未成熟。 一位短发太太牵着两只中型犬坐在椅子上,两狗一白一黄,我不知道品种。太太侧身坐着,把两条黑色的狗绳儿分别绕在两手手腕上,然后双手撕扯着某种狗粮肉条,分好后装在两个一次性薄塑料碗里。白狗在椅子上呆愣转头,黄狗往她身后踱步奔突。她手上的动作和我在桂林菜市场看到卖佛手瓜苗的那些婆婆手上的动作一样,神情是不费力的专注。那样小的提包能装这么多东西吗?真厉害。 全世界还自由走路的人们都默认养狗是要遛的,这几乎已经能与生下来孩子是要养的想法达成同样广泛的共识。或许在未来,前者是更普遍的共同认知。 既深知自己的怯懦来自于长命的人,同样可能恳求自己的人生不要太短。我的药不见了,我决定再买新的,我还是希望快点好起来。在这样的穷居陋室也找不出来失物,真是不能小瞧小病小房啊。或许空间和时间一样,是我把握不住的矛盾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