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古典诗歌读者?(三)
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古典诗歌读者?(三)
原刊《文史知识》2023年第3期
四 会心
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是读书最入迷的状态,也是读书人最快乐的时光。陶渊明天性“闲静少言”,所以他一“会意”“便欣然忘食”,像我这种易于冲动的人,只要一“会意”就可能手舞足蹈。
文中所读之书无疑主要是诗文,读诗要是读到连吃饭都忘了,你们还会想着去刷手机吗?
陶渊明所谓“会意”,就是我小标题所说的“会心”。《辞海》和其他汉语词典,会心与会意都是互训的——会心就是会意,会意也就是会心。
那我为什么不用会意而用会心呢?
我觉得会意与会心意思虽大体相同,但二者之间的细微差别还是不少。会意更偏重于理性的“意义”,会心的“心”则包蕴更广,既包括理性的意,也包括感性的情,还包括审美的味。我们读诗不仅要能把握诗意,还要能感受诗情,同时也要能体悟诗味。
读诗其实就是读者与诗人之间的交流,彼此先要会意,进而就得知心,再下来就是识趣,最后达到心心相印的境地。
一个合格的诗歌读者,在充分理解诗的字面意思,明了所用典故本义和引申义的基础上,对每首好诗应当有自己独特的感受。
这一点我要特别跟同学们聊一聊。大家从小学到大学的语文考试,除了作文题以外,差不多都有标准答案,不按标准答案答题就会扣分。同学们开始是不敢写出自己的感受,久而久之便没有自己的感受。特别让人沮丧的是,大学教育逐渐高中化,大学生考试大多也是背听课笔记或教科书,用叔本华的话说,同学们的大脑成了老师和教科书的跑马场,思想日渐贫乏,精神日渐苍白,感觉日渐迟钝。
读诗既然没有感受,自然也就没有感动。
为了考试也许硬着头皮死记了某一首诗,可这首诗并没有拨动我们的心弦,我们也没有走进这首诗的境界。
诗歌原本是有生命有灵性的,我们常常把它们变成了冷冰冰的死知识;读诗原本是一种审美享受和情感体验,在我们这里却变成了索然无味的知识积累。
无论中小学还是大学,古代诗歌教学基本程式化:从时代背景,到主题思想,再到艺术特色。主题思想不外乎同情劳动人民疾苦,揭露统治者的腐朽,热爱祖国的大好河山等,艺术特色也不外乎意境优美、语言生动、结构紧凑、情景交融等等,把一首和谐的诗歌弄得破碎不堪,把一首完整的诗歌切成了几大块。那些好听的形容词虽然被老师加班加点地用,可学生对它们早已无动于衷。几年以前,我在报纸上看到,北京一位西方留学生查理对记者说,中国的古代诗歌可好学了,首首诗都是情景交融。查理的学诗心得让人哭笑不得。
在这六七十年凝固的诗歌教学模式中,教和学都浮在诗歌的表面,我们老师没有讲进去,同学们没有读进去。
把这些荒唐的诗歌阅读模式扔掉,管它什么主题思想,管它什么艺术特色,管它什么情景交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悬置起来,全身心地沉浸在诗歌优美的意境中,和诗人杜甫一起“感时花溅泪”,和李白一起“人生得意须尽欢”,和苏轼一起“一蓑烟雨任平生”,和李清照一起看“窗前风景雨来佳”……
过去我们解读中国古代诗歌,基本都是照搬前苏联那套僵硬的政治社会学模式,一直到今天大学中文系的同学,很多人攻读研究生后的学位论文,仍然沿袭现在还在使用的文学史老套路,研究诗人诗作诗派都是走从时代背景、主题思想到艺术特色这一条“流水线”,只是换了一些花样翻新的时髦名称,并没有与时俱进地改换思维定势。于是,诗人丰富复杂的情感,诗歌细腻微妙的感受,在他们那儿被压缩成了同情人民疾苦和批判权贵罪恶一类干巴巴的“优点”。说到诗人诗歌的艺术赏析,想象天马行空的就说成浪漫主义,如屈原、李白、李贺等,比较关注社会的就说是现实主义,如杜甫、白居易、张籍、王建等。连许多非中文专业的同学也产生了条件反射,一说起李白就是浪漫主义,一提到杜甫就是现实主义。五彩缤纷的古典诗歌国度,被摧残凝冻成几根枯死的教条。
一个人的精神有许多不同的向度,一个诗人更有无数不同的生命体验重心,我们不能拿同一根标尺去测量所有诗人的精神高度,就像不能拿一个圆规去测量直线长度一样。用黑色眼镜看外界的时候,万事万物全都是黑色的。我们许多读者都是用别人的眼睛看世界,用别人的大脑去读诗歌,用别人的话头来谈体会,想别人之所想,言别人之所言。清人赵翼《论诗五首》中说:
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
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我们大多数人读诗和解诗只是“矮人看戏”,到头来“都是随人说短长”。
假如读诗没有个人的感受,与著名诗人没有心灵碰撞,我们的心田就枯竭,想象力就会枯萎,感觉就会麻木,慢慢就变成了呆滞迟钝的木头人。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宋代诗人的故事,可惜我忘了人名和诗名。有一年春天,这位老兄兴冲冲地独自游春,满眼是花红柳绿,充耳是嘤嘤鸟鸣,他一时玩得乐而忘归。回家后马上挥毫作诗,诗的大意是说今天十分尽兴,虽然时逾上千年,地跨几千里,我在田野看到的还是当年陶渊明看到过的景象。可以想象,这个笨蛋的田园诗就是陶渊明田园诗的复制品,他作为诗人是在浪费粮食,他笔下的诗歌是在浪费纸张。
可见,写诗和读诗都容易出现复制别人的现象,写诗复制他人就是变相的抄袭,读诗复制他人就是鹦鹉学舌,这两种复制都悲哀地显示,要么是才智退化,要么是才智缺乏。
无论是诗歌的研究者,还是诗歌的普通读者,只有彻底抛弃那些无聊的教条和偏见,我们才能直接和诗人“面对面”,才能径直地走进诗歌意境中,才能获得独特的个人感受。同学们,当你们翻开诗歌或诗集的时候,自己的第一印象(first impression)特别重要,这种印象是你个人的直觉感受,不是考试时背诵的标准答案,它完全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我们最好把它用文字记录下来,或者在心里反复回味几次。
有了自己的第一印象以后,再去看看专家们是怎么说的。要是专家和你自己的感受差不多,那就说明“英雄所见略同”;要是你的感受新颖独到,那更说明你能见前人之所未尝见,能言前人之所未曾言。我可真要恭喜你了!你不仅有当诗人的潜质,也具备发明创造的潜能。
我们的先人早就认识到“诗无达诂”,任何一首诗歌都没有一锤定音的解释。对同一首诗歌,感受会因人而异,结论也会因人而殊,有时还会出现极端相反的情况,好之者把它捧上天,恶之都想把它贬入地。每个人由于天性与教育不同,感受必有粗细,见识必有深浅。因角度不同和眼光有别,所以“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莎士比亚”,同样,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李白,一千个杜甫,一千个苏轼。人们在读苏轼的时候,其实和盲人摸象的情形相似,我们每个人可能只关注到了苏轼的某个方面,苏轼其他许多方面也许就成了我们的盲区。
鲁迅在《<绛洞花主>小引》中说:《红楼梦》还是那本《红楼梦》,“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先生这段带刺的名言,倒是道出一个阅读的事实:对一部作品的感受和判断,与每个人的知识结构、文化人格和人生追求息息相关。同样,我们阅读任何一首古代诗歌,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和能看到的——前者是自己的兴趣所在,后者为自己的视野所限。现代阐释学令人信服地阐明,我们阅读诗歌的体悟,并不是读者一个人的主观行为,而是读者与诗歌二者视域融合的结果。从读者这一层面讲,视域越广,思考越深,感受越细,我们在诗歌中的所获就越多,对诗歌的体悟就越透,所谓“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也是俗话所说的站得越高,看得越远。
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也有一代对文学的理解。同一首诗歌,假如唐朝是这样理解,宋朝人也是这样理解,一直到今天我们还是这样理解,那这首诗其实就已经死了。经典诗歌之所以是永恒的,全在于它能与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民族的人进行对话,它能抚慰我们每个人的心灵,大家都能从它那儿得到慰藉。诗人既在诗里倾诉自己的衷肠,又好像在那儿倾听我们的絮语。诗说出了埋在我们灵魂深处的心里话,当产生共鸣时我们又好像听到了诗的回声。
时代对诗歌理解的多样性,凸显了某时代精神的丰富性;个人对诗歌理解的新颖性,展示了这个人才华的独特性。
大家可能有点气馁,我们不过是古典诗歌的普通读者,最大的心愿是能欣赏古典诗歌,哪敢幻想什么感受的新颖性和独特性,那可是专家教授要干和能干的事情。这里我给同学念一段英国著名学者和作家约翰逊的名言:“能与普通读者的意见不谋而合,在我是高兴的喜事;因为,评定诗歌荣誉的决定权,尽管高雅的敏感和学术的教条也起着作用,但最终说来还是取决于普通读者的常识,它们并未受到文学偏见的腐蚀。”非中文专业的同学更有资格评定诗歌的优劣,因为你们的感受和评判没有被“文学偏见”腐蚀,你们比我们这些教授更具备健康的常识。同学们千万别妄自菲薄,诗歌的好坏最终要由你们说了算。
同学们,要想自己对诗歌的感受具有鲜明的个性,同时这种感受还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我们就应广泛地吸收当代的文化,在文化和精神上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假如我们文化人格和知识结构还停留在19世纪,你对某首诗歌的感受可能仍和清人一样。
同学们,在优秀的古典诗歌中,读出自己时代的“味道”来!我们“要”而且“能”激活沉睡的古典诗歌,我们不是古典诗歌的旁观者,而是参与了这些诗歌在新时代的再创作,我们既是读者,我们也是诗人!
少刷一点手机视频,多读一些古典诗歌吧,这样大家会“身心获益靡涯,文笔增华有望”。
谢谢同学们!
2022.10.13初稿
2022.10.15校改
《文史知识》2023年第1、2、3期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