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亭子,尺规和故事家
本文写于2023.6.23深夜。
· 写在前面
1.本文是为我的一位老朋友(B站id:-云腾致雨-)生日所作。
2.本文根据多个真实事件改编而成。

初秋,一个寻常的周六。办公室内传来一阵敲门声。
“请进!”老陆刚刚关上窗,回过身,俯身去捡地上散落一地的纸。
“陆主任,今天下午的研讨会在三点,您怎么这么早就出发?”说话的是一位年轻老师小李,老陆约好搭他的车一起去开会。
“准备工作都做的差不多了,我想绕路到海边去一趟。”老陆直起腰,长出了一口气。
“为什么?”
“你看,现在外面风很大,乌云密布,这就说明要下雨了。现在刚九月初,这是今年秋天第一场雨吧?”老陆伸着拇指比向窗外,语气很像他平时上课那种平和而又循循善诱的感觉。“这是我一个持续很多年的习惯了——每年秋天下第一场雨的时候,我都要去一趟海边,就海滨路人行步道那边。我现在收拾一下东西,稍等我一下,马上就来。”
小李应了一声就关门离开了。老陆回身看了看窗外,那里有几棵小杨树,柔韧的枝干在风中轻轻摆动,带着叶子也唰唰响,小孩子一样十分神气的样子。老陆无奈地笑了笑,回过身,伸手到衣架上拿外衣。
今年秋天第一场雨。夜晚。D市的海滨路上。
一个假期过去了都没能再找到第二份工作,一个小小的D市的教育行业也有所谓黑名单一说吗?
陆杰曾经是一名老师。上个学期末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现在这些事还在他烦闷的心里一遍遍过走马灯:学生如何拿了他的答案和新买的尺规,他如何教训了学生,比他大二十几岁的家长如何的不讲道理去闹,慈眉善目的主任如何把他留在办公室里谈了一整宿——当然大部分时间是死一样的沉寂——当然,还有最后他如何被驱逐了。这些事明明清清楚楚却又无比恍惚,不知是被年过半百的主任熬了一宿还是发生的事太令人匪夷所思的缘故。这一次连他自己也不能用那轻描淡写的调侃化解他面对的打击了。
走到半途,路旁的小亭子里面突然传出了一束亮光。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亭子里,拿着手机,皱着眉盯着屏幕,不紧不慢地打着字在写什么东西。亭子的顶很宽,足以拦住现在这个风速下斜着飞向地面的雨。雨很大,打在亭子上的雨成股流下,虽然并不很密集,但还是给人一种水帘洞的感觉:外面是风雨交加的吵闹,里面是悠闲自在的平静。
陆杰被吸引了。他用伞拨开雨帘,坐在男子的对面。
没想到男子先开口了。“这么大的雨,你走到海滨路干什么?”
“心情不好,出来散散心而已。”陆杰敞开外套,散一散走路的热气,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
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以前是老师吧。”
陆杰的腰直起来了。“怎么讲?”
男子无奈地笑了笑,“你这外套袖子和后肩上蹭的粉笔灰还没洗掉呢。”这的确,整个夏天它都被挂在椅子上,直到今天实在天凉,才被他一把抓起来换上。“我以前也是老师,不过辞职了,自己闲下来没事做就写点东西——我的文笔很一般,应该说是讲点故事吧。算个故事家了。”男子笑了两声——说是笑,其实不过就是用力呼吸了两下,说不清是笑还是叹气。“这么大的雨,我来这就是为了找灵感。不是雨天,不在这地方,总是没有灵感。毕竟我讲的每一个故事都是发生在雨天。”
男子的平静,同他的手,他的手机,以及这亭子里的气氛融为一体,让陆杰觉得仿佛是一种幻觉。剩下的时间他除了坐在原地发愣之外,和男子唯一的交流只是要到了他投稿的网站。
雨停了。男子把手机揣到他那件茶色风衣里,起身便要离开。“下次下雨的时候我还会再来的。”陆杰回过神来,看着他的背影,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秋天第三场雨。下午。
上一次陆杰把发呆的时间用来把男子之前写过的最后一点作品也看完了。现在男子在写的是一个系列,令陆杰感到有些遗憾的是,这也是他的封笔之作了。有机会获得缘分,却又没机会把握住缘分,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残酷吧。看着沉思而停下打字的男子,陆杰突然很想趁此机会和对方聊一聊。
男子的作品确实文风很朴素,但是雨天那种淡淡的哀伤感,以及在此基础上颇为曲折的故事,和那些性格各异而又很能融入环境氛围的人物都刻画的很好。陆杰相当好奇这个辞职的老师身上到底有些什么故事。
陆杰谈完了他对作品的理解。“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和你一样也很郁闷。”男子结束了沉思,挠了挠侧向一边的头,似乎这样有助于回忆。“我突然觉得教课不像我想的那样愉快。学生自己不愿意学,却把责任推卸给我,借家长的势力来非难我,这些聪明人不想学却占着资源,我又没足够的时间陪那些想学而又不太聪明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撞南墙。我真的太厌恶这种付出的真心被错误的人随便浪费的感觉了。”
男子突然抬头看向陆杰,脸上填满了痛苦的神情,“话又说回来,学生知道自己在学什么吗?他们天天连轴转,强打着精神在上课,一下课就睡觉,他们又学进去多少,思考了多少?我又知道我自己在教些什么吗?也是在这D市,也不过六七年前吧,一个十三岁的男学生试图侵害一个十岁的女孩,侵害不成还杀害了她;还是在这D市,大概是四五年前,一个自己陷进庞氏骗局的家伙开着租来的车撞死了多少无辜的人来泄愤,你看看他们冷漠的态度和用来作恶的仅剩的那点聪明,这个世界教给了他们什么东西?我空有一脑袋知识和想法,一个任课老师,又怎么保证自己教的那么多学生理解什么是良知?”
说到这里,男子颓丧地靠在椅背上,又无奈地笑了笑,“所以有那么一个契机,我真的也不想再干了,真的。教师的职业是如此神圣,我连怎么教育都搞不懂,未来都看不透,我怎么配教育学生。”男子又开始自顾自打起字来。陆杰本想讲讲他自己的经历,一吐为快,然而这时又觉得没有这种必要了。他似乎从这番话里获得了新的反思。
秋天第五场雨。上午。
经过了四五个月的郁闷,陆杰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一家培训机构看好他的才华,他从此又有工作了,工资没有变少,而且自己总又可以去上课了——尽管那天男子说了那么多,陆杰还是觉得上课的愉快无可替代。况且他也不觉得男子会否认这一点。
陆杰高兴地告诉男子这个好消息,然而他又流露出那种痛苦的回忆的神色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那是我还在当老师的时候,一个在K地区上课的老师跟我讲,他们那里不在市内,风气很差。有个老师上课不认真讲课,要学生上她的培训班,到了教师节还大大方方收家长送来的礼物。班上有个孩子,爸妈都是自己种地卖菜谋生的,家里穷,家长还没时间管,那年教师节,班上家长筹钱给这老师买手机而这孩子一家没有出钱的事儿被老师知道了,于是学生天天上走廊罚站,被别的学生嘲笑以至于挨打。最后学也不上了,被爸妈撵也要跟着去卖菜。他爸妈又不懂,还得让住在城里的姥爷跑教育局上访,跑了好几趟,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结果。你说,这样的老师天天拿着尺规在黑板上讲课,自己的心里却一点规矩的边界都没有——对了,这又让我想起来,我那个学校的老师还有一发火就拿圆规打学生的,塑料的圆规都裂了好几个大缝。你说就这样的人有什么脸面当老师?我和这样的人被迫挤在一个地方,看着学生遭这样的罪,我自己又什么也做不了。成年人比孩子还要顽固不化,我跟他们去说只会让我被孤立,什么也没做就被人看成个傻子一样笑话。就像那个孩子似的,那些恃强凌弱的学生,自己被老师薅了羊毛而用欺负别人来获得快慰,他们自己有哪一个感觉到自己的悲哀和愚昧呢?难道我明明看透了愚昧,也要不得不置之不理,自诩清者自清吗?”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哈哈,真有种理想破碎的感觉。”
男子叹了口气的时间,陆杰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一个人的力量本来就有限,每个人本来就是努力遵从自己的本心,能做一点分内的事就做一点。要是世上只有愚蠢和为过去的愚蠢不断感到悲哀的人,都只会想,什么也不做,谁又负责推着世界往前走呢?”男子沉默了半晌,低下头继续打字。
雨停了。“很抱歉,希望我的成见和负面情绪没有影响你期待去工作的心情。”男子甩下一句话就快步离开了。
秋天第九场雨。清晨。
经过了几乎是一整个秋天,男子终于收起了他的手机,开始看一看亭子外面的世界了。他的封笔之作完结了。
然而陆杰眼中的男子还是没什么表情,毕竟他的内心一定是完结最后一个重要作品后的欣慰,和才华已尽却又觉得可能还有什么没有做完的怅然相互叠加的感情。陆杰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起来之后,重新审视这个男子,他突然觉得两人的身份发生了互换:过去是男子让自己重新思考自己的理想职业的利弊走出无意义的烦躁,而如今看着这个一直困在过去的悲哀里的人现在被又一次丢到了迷茫中,自己也希望能做些什么。
“我觉得你写的东西读起来很耐人寻味。要不要试试突破自己重新开始?比如,写一个不是以雨天为背景的故事?哪怕是下雪天也好啊。”
男子少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今年第九场秋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数这是第几场秋雨吗?大家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衣衫’,我小时候不喜欢下雨而喜欢雪,所以每年都会数十场秋雨,下过十场秋雨就该下雪了,下雪天很美,而且下了雪就要过年了,过年家里人就团聚了,就热闹了,多令人感到期待啊。”男子呼出了一口气。“谢谢你的提议,我会回去好好琢磨一下的。”
秋天第十场雨。夜晚。
男子又进入了皱着眉头构思的状态。陆杰安静地看着海面,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一是觉得自己不必再说些什么,二是冥冥之中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雨中相会了,望着雨幕中海对面朦胧的点点灯光和高楼上闪烁的红色警示灯,内心感到一股莫名的寂寞。
终于,男子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我大概想好之后要写什么,怎么写了。你说得对,我该跳出这个边框,往外走一走了。感谢你给了我十场特别的秋雨,这件衣服就送给你作个纪念吧。”男子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脱下自己的茶色风衣塞到陆杰手上。他接过风衣,风衣尺寸稍小,披在肩上还挺合适。
今天的雨并不大。男子把手机塞到裤兜里,拉上拉链,拿出一把又小又旧的伞,起身离开。
“雨还没停,不再等一会儿吗?”陆杰有些焦急地问道。
男子突然大笑了几声,说道:“能接受雨的人,只要有像这样一个小亭子,或者这样一把小伞,不至于全身泡在水里,或者雨滴到眼睛里看不清路就够了。不能接受雨的人,挡的再严实,雨也能随着风打到他的身上,让他浑身不舒服。一会儿要刮暴风了,这亭子挡不住的,你也该走了!”他又笑了笑,使劲挥了挥手,转瞬间便消失在雨夜中。
车行至海滨路上,驶过那个小亭子。亭子上的漆已经褪色到几乎没有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小陆变成了陆哥,老陆,陆主任,老陆主任,而那个男子再也没有出现过,网站上也再没出现过他的文章。他回归正常生活了吗?还是又换了一个地方,真正重新开始了?还是突然又决定封笔了?回忆起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仿佛还像一场梦一般。
车停在一个路口。车窗里刮来一阵海风。突然传来很轻的梆的一声——那是一滴雨水打在车窗上的声音。
小李开车的全神贯注此刻也被这滴雨水分神了。“主任,马上要下雨了啊。”他看向右侧,那是被大雾笼罩着的海面,海浪汹涌地撞击着礁石,几只海鸥也紧张地从海面上飞回陆地来。
小李像是突然得到了什么灵感般地眼睛一亮,扭头问道:“我想听会儿歌,不打扰您吧?”“不打扰。我什么歌都听,看看你跟我有没有什么相同的喜好。”
老陆笑了笑,伸手关上了车窗。音乐也同时响了起来,那是一首《白鸟过河滩》。
歌声回荡在封闭的车内。
老陆又归于平静的感慨中。这首歌也算是老歌了,他年轻的时候就把这首歌听了一遍又一遍。
又下雨了啊。
老陆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拉上了身上茶色风衣的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