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我和妹妹步行60里路去送米 坟山咀坟山嘴福善镇
1975年:我和妹妹步行60里路去送米
送 米
王永高|文
在川南富顺境内板桥通往福善那条蚯蚓似的泥石公路上,蹒跚走着两个孩子。他们一人背着一个小竹篾背篼,背篼里装着一个打了结的灰白色粗布口袋,口袋里是白花花的大米。背篼口被一张芭蕉叶覆盖,一根草绳将它扎了个严严实实。远远看去,那两个孩子就像两只负了重重壳的蜗牛,慢慢爬行在那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蜿蜒曲折的公路上。
这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一段尘封的往事。近半个世纪以来,它总是梦魇般在我脑海里萦绕,以至于夜梦中常常回到那次艰难的送米之行。
1
准确的时间应该是1975年农历腊月25。头天晚上睡觉前,母亲把我叫到她跟前:
“高儿,明天你和大妹妹去给外婆家送过年米。你看,爷爷刚走不久,弟弟才几个月,还有三岁的小妹妹需要看护,我和爸爸都走不开,外婆一家还等着这米过年呢。”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极少言语的父亲接过话来:
“其他我都不担心,这条路来来回回你跟着走了那么多回,不会找不到。就是路太远了,还要背米……”
显然,父母为这事是商量了一阵子的。昏暗的煤油灯下,我隐约看到了父亲脸上的担忧。
“一共20斤米,我都分配好了。你大点,背14斤,妹妹还小,就少背点。明早天亮就走,你要照顾好妹妹。都过年了,腊月28必须赶回来。”
母亲没有理会父亲的话,继续做着吩咐。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旁边,一脸的笑。我猜她大概在想:去外婆家一定有好吃的,家里天天吃红苕,好久都没见米的影子了。
“嗯,好吧。”我不想让母亲不快,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但心里在回想父亲说过的话,我也有些担心。
那一年我9岁,妹妹只有6岁。而那段路却足足有60里。
外婆家住在富顺与宜宾交界的邱场境内一个叫苦竹岩的地方。那时候,大人们都把那个地方叫“岩上”,而把它以下的浅邱地带通通称做“坝下”,因为它们之间的海拔落差平均也有800米。
而我的家在富顺永年境内一个叫沙罗的地方,去外婆家要次第经过尖顶坡、板桥、熊山、观音桥(现在的观乐)、坟山嘴(现在的福善镇)和月形,然后进入山谷,一路攀爬至岩上。小路和山路各10里,公路40里。那个年代农村交通非常困难,连公共汽车都没有。那石子和泥混合铺就的公路上,间或有少许货车通过,偶尔也能见到几匹马组合在一起拉货的板车。所以那时男女老少,不论多远的路程,人们都靠自己的双脚去丈量。
2
天刚蒙蒙亮,我和妹妹就被母亲叫起。妹妹不停地打着哈欠,兴许昨晚因为太过兴奋睡晚了。
草草吃过红苕片片做的汤,我和妹妹就背起背篼出发了。腊月尾上的天气着实寒冷,嘴里呼出的气都是白雾。由于脚上的冻疮化了脓,根本无法穿鞋,只能光脚行走。好在天气还不错,虽阴冷但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
“高儿,你知道家里没钱,我在你背篼里放了4个烧红苕,饿了你两姊妹就吃了它。路上照顾好妹妹,走快点,越早到越好,天黑了就麻烦了……”
“嗯,晓得了。妈你转去吧!”我回答。
“妹妹要听哥哥话,不许耍赖,要不然回来我收拾你……”
母亲还是不放心,送了两里地,一边走一边不停的嘱咐。末了,站在一个山坳口目送我们,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
3
那些歪歪扭扭坡坡坎坎忽宽忽窄的田埂小路对农村孩子根本就不是问题,尽管我和妹妹都背了东西。但这点负重相对于平时习惯了割牛草,动辄背负四五十斤草背篼的我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很快,我和妹妹就上了宽宽大大的石子公路。
从尖顶坡到板桥,妹妹走得非常轻松。从板桥到熊山这一段或许是太枯燥,妹妹不停地和我说话:
“哥,这米是妈什么时候攒下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攒了好久了吧。妈向来存心好,要不我们年年咋都有新衣服穿呢?”
“哥,我都好久没吃干饭了。自从爷爷死后,稀饭也没得吃,顿顿吃红苕,我都快咽不下去了。”
我看了看妹妹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菜青色的瘦削小脸,顿了一会儿说:
“有什么办法呢?有红苕吃就不错了。”
“那这米为什么还要给外婆他们送去呢?我们自己吃不好吗?”
“妈说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老吃红苕烧心,容易生病。这不过年了吗?给他们送点米过去。放心,我们回去了也有米饭,妈肯定攒到有……”
妹妹不再问了,低了头默默往前走。我一时也无话可说,竟走神想起爷爷走前的一些情景来。
4
那个时候的农村能吃上一顿饱饭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人们总是在半饥饿的状态下艰难的生活。每年的秋天,田间那点可怜的稻谷收回来刚刚晒干,还没来得及入库就被挑去政府的粮仓上缴征购了。余下的除开来年的种子,再根据公分的多少进行分配。家家户户能够分得的稻谷少之又少,红苕、麦子、苞谷和高粱到成了主食,尤其是红苕,它成了大多数人能够生存下来的最基本保障。可即便如此,其数量也是极其有限的。
每一年,我家能分到可怜巴巴的三二百斤稻谷。母亲就把它们装进木制的柜子,然后锁起来。逢时过节的时候再打开,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的取出来,加工成白花花的大米。母亲说,只有精打细算,才能细水长流。
爷爷已经72岁了,他生病的身子架不住天天吃红苕,老是喊心烧。母亲就在煮苕汤的时候抓上一把米,那米就像一个个精灵,在翻滚沸腾的苕汤里开花开朵不停地跳跃。待火候差不多的时候,母亲就用汤勺把它们一点一点的收集起来,盛进碗里,再参进少许红苕和烫水,端给爷爷。余下的虽全是红苕汤,一家大小也能感受到一丝丝红苕稀饭的味道。
可是,刚出世不久的弟弟生病了。父亲和母亲不得不将弟弟送进医院住院治疗,爷爷没了他们的照顾,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便撒手人寰。爷爷走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在医院,就我和两个妹妹在家里。父亲从医院赶了回来,在邻里和亲戚的帮助下料理了爷爷的后事。爷爷走后,本就穷困潦倒的家更是雪上加霜,越发艰难了。
我真的无法知道母亲是怎样攒下这些白花花的大米的。因为在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处于挨饿的状态……
5
“哥,你饿吗?”
妹妹的问话突然把我唤醒。我一看,刚过熊山,离观音桥还有一段距离。
“我不饿。你饿了?”
妹妹点了点头。我看出她显得有些疲惫,心里不免着急起来。其实,我早就饿了,只是不敢吭声,路还远着呢。
“翻过这座山,下面就是观音桥,到那里就可以吃东西了。还没到中午,别光想着吃,要走快点才行!”
我一边假装责怪一边观察妹妹的反应。她只点了点头,步子却快了起来。
临近中午,我们赶到了观音桥。我心里明白,路程已经走完一半。可接下来,考验恐怕才刚刚开始:饥饿、疲惫、体力不支,都将步步紧逼。
我放下背篼,解开扎在篼口的草绳,小心翼翼取下覆在篼口的芭蕉叶。里面是一个打了结的灰白色粗布口袋,不用猜,口袋里自然是米了。口袋旁边,是一坨用草纸包裹着的物什,揭开两层草纸,里面躺着4个有大人拳头那么大的烧红苕。顿时,一股糊香味直钻鼻孔,饥饿感愈发明显了。我拿起一个递给妹妹,又将草纸重新包裹起来,然后麻利地把篼口恢复了原样。
“哥,你咋不吃呢?”
“你吃吧,哥不饿!我们不耽误时间,边吃边走哈?”
“嗯!”
我不敢看妹妹吃,但阻挡不了那糊香糊香的味道不停地飘过来。此时,我比任何时候都饿,但我清楚,剩下的三个烧红苕是我和妹妹能够在天黑之前赶到外婆家的保障。
6
出观音桥不久,妹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也感觉背上的背篼明显重了许多。我开始催促妹妹加快脚步,并心虚地一个劲说外婆家越来越近了。
离坟山嘴还有四五里地的时候,妹妹有些走不动了,她开始磨蹭和撒赖。
“哥,歇一歇嘛,我走不动了。”
“那就歇一小会儿再走,不许耍赖哈,临走妈打了招呼的!”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妹妹的脚。那双长了好多冻疮的小脚的第三个脚趾边缘竟都鼓起一个豆粒大的血泡来。妹妹一定知道痛,但她可能不明白是因为走路打起了血泡。我不敢说穿,若无其事地催促妹妹继续往前走。
“哥,我不想走了,你走吧!”
“那怎么行呢?我们走慢点哈,到了坟山嘴就快了。”
妹妹无奈地跟着我,我也只得放慢脚步。此时,我内心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我多么希望现在能有一辆马拉的板车经过,兴许求求人家就能搭上一段路。当然,我心里明白,这样的希望太渺茫了。咋办呢?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呀。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奇迹出现了——一位约莫30岁的叔叔从后面赶了上来,他竟然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我一看,救星到了,忙满脸堆笑地热情地喊了两声叔叔,然后简单的介绍了我们从什么地方来,去往什么地方以及去做什么等等说了一遍。那叔叔顿生怜悯之情,说:
“来,小弟弟,把你的背篼给我,你背妹妹的背篼。我去邱场,恰好路过月形,就送你们一段……”
“谢谢叔叔!”
我和妹妹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我突然来了精神,饥饿感顿然消失,也或许是饿过了的缘故。我加快了脚步,妹妹也开始小跑起来。
7
穿过坟山嘴,不多久就到了月形。叔叔放下背篼说:
“苦竹岩没多远了,你们两姊妹慢慢走,天黑之前一定能够赶到。”
“嗯,谢谢叔叔,我和妹妹会记住您的。”
我无数次地重复着感谢的话。
到了月形,就只剩下十里地的山路了,我和妹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休息。这时,我紧张焦虑的心情一下松弛了下来,可疲惫和饥饿也同时向我袭来。我想都没想就翻出背篼里剩下的三个烧红苕,和妹妹一人一个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还剩下一个,我对妹妹说:
“我已经吃饱了,这个给你留着,等上了岩再给你!”
“嗯。哥,我们走嘛,争取早点赶到外婆家。到了就好了!”
我没想到妹妹如此懂事,竟反过来安慰和鼓励起我来。我又不经意地看了看她那双打起血泡的小脚,心里忽然间掠过一丝不忍和心痛。
“好!妹妹你真乖。”
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8
当我们进入山谷的时候,饥饿让我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由于体力不支,背上的背篼突然沉重起来,它远远超出了平时四五十斤的草背篼重量。腿脚也开始不听使唤,走路时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我又瞄了瞄走在前面不远的妹妹,背篼压在她身上,让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看得出来她更加吃力。
不行,我得打起精神来。这爬岩远比走平路艰难多了,何况还负重呢!我故作轻松的对妹妹说:
“快了!只要爬上岩,就基本到了外婆家了。妹妹厉害,妹妹加油!”
我和妹妹手脚并用的沿着山谷中狭窄的小路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每走一步,似乎都在使出浑身的力气。寒冷的冬天,我和妹妹却是大汗淋漓。粗重的呼吸和着频繁吐出的白雾在山谷中不停地向上移动,那巍然屹立在两边的悬崖峭壁似乎也开始庄重肃穆起来。我想,它们是在欢迎两个小英雄的到来,同时也在见证这尘世间一幕小小的壮举……
9
终于,我们成功的攀越了悬崖,来到了岩上。我和妹妹双双瘫倒在地,不能动弹。当我缓过劲来,看了看天色,离天黑应该还有足足一个时辰。
我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妹妹,她竟然趴在背篼上睡了过去。我看着她那稍显红润的菜青色稚嫩小脸,鼻子竟有些酸酸的。是的,她太小了!她太累了!就让她睡一会儿吧。
我掏出剩下的最后一个烧红苕,捧在手里,静静地等待着妹妹从睡梦中醒来……
2021.03.28于四川自贡
转载网络侵删 发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