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常//
我很早就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以至于常常怀疑自己是否有过名字。
我自小被卖到判官那里。判官?那是一个终日蒙面,活在黑暗里的男人。我被他收养,和他一起活在黑暗里。判官教我习武,我握着匕首,学会了在黑暗中杀人。
杀人的感觉……说实话没什么感觉。可能我的感情也早已磨灭在黑暗里了吧。那些目标啊,有的痛苦万分,有的惊惧不已,有的临死,还想着保护别人……
夜晚,匕首,血迹。我以为人生可能就这样了,直到判官带回来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啊,她的代号叫白,红色的瞳孔,头发很长,很漂亮,刚来的时候哭个不停,我陪着她长大……
什么?你说喜欢的女孩子的样子不应该描述得更清楚点吗?别胡闹了。我这种活在黑暗里的杀手可没资格看那么仔细……
她刚来的时候小小的,矮矮的,还没有剑高。判官指着武器架让她挑一个,结果她就抱着最近的那把剑颤颤巍巍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副笨笨的样子。
嘁,这副样子怎么当杀手……
出乎意料的是,她学的很快。
她的剑路凌厉,冰冷,就像她逐渐冷漠的面容一样。很难联想到,她几个月前还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最后判官把我俩分到一组,也是最后唯一留下来的一组。被卖过来的其他孩子的任务到底还是失败了,或者被抓或者被杀,中途逃跑的也会被找到再杀掉,他人的命运,跟我没什么关系呢,毕竟自己的命都管不了……
………………
那是我俩第一次一起出任务,目标是个官员的儿子。很好骗,很好抓,很好杀,这是我的评价。那家伙跟着几个朋友四处乱逛,后面跟着不少……啧,武功不怎么样的仆从。
我准备了一把新的匕首,和老的那把配对。什么?为什么要双持?好吧,只是不舍得丢掉那个陪了我那么久的铁块而已。
白穿着一身白衣服,固执地带着斗笠,帘子遮住红眼睛。她很在意那个,尽管我曾告诉她那个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挺好的。但……没办法嘛,我从来就不会聊天,她最后也没认同我,眼圈红红的,眼神很凶。我觉得我应该说错了什么,便没有再说了。
我穿着一身黑衣服,头发被迫扎了一下,白说头发太乱的话会很容易暴露。不过,没人会在意的,对吧(笑),除了她从来都没人在意过。我像影子一样缩在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保证我的匕首能以最快的速度收掉目标的性命。
风平浪静。
等待的过程就是这样静静地呆着,啊?很无聊?还好吧,我的脑子空空的,没事干的时候会有一些乱糟糟的东西在那里乱蹦哒。女孩子一般都喜欢花……我大概很快就会死吧……弄个不怎么管也能活的……就给白,种一棵花树吧……桃花还是梨花呢?桃花吧,女孩子应该会喜欢颜色鲜艳一点的……桃树可以慢慢地长,然后开花,很好看,和她一样……哇,我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估计一辈子锁在判官这里了,希望能找机会让判官放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很亮,很有趣,应该吧。至少比这里有趣……今天天气很好嘛,天那么蓝,云那么白,比那没有星星的夜空好多了……
目标出现了。
白一句需要帮忙就把那几个小孩骗进了没人的院子里。有钱有教养的人家嘛,见义勇为,呵。后面的仆人屁颠屁颠地跟着过来。啊,该我了,我握紧了匕首。
快步跟上,拳头打后脑,刀柄砸肩膀,再一脚踹翻最后一个。好,仆从解决完了,最后给这个小少爷来一刀任务就结束了。当我不屑的眼神扫到那群孩子的时候,那个小少爷站在朋友和白的前面,两臂张开,有些抖,他怕,但还是站出来了。
……所以呢?有用吗?那伴我至今的匕首捅进他的心口,我微微歪头,嘴角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嘲笑。
任务结束了。很简单。他的身躯倒在血泊里,他的小伙伴化鸟兽散了,我把匕首擦干净,准备离开,回头发现白站在那血泊上发呆。那帽帘把我俩的眼神隔开,一时相对无言。
“……白,该走了。”
“……”她转身自己走了。
然后啊,我再也没在白面前动过手,白也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任务之外的话……我负责从判官那里接任务嘛,然后白从我这里得到的任务逐渐变成了取走目标物品;判官布置的杀人的事,沾血的事,我自己来吧。没错,这样就好。
如果你不愿沾染上鲜血,那我就会代替你成为那柄杀人的刀。
………………
我从外面买来一棵桃花树苗,偷偷栽在外面。这些年树和我们都在默默地长着。
又一年桃花盛开的日子,我把头发浸在水里洗了很久,然后又穿上了最整洁的那件衣服,去见白,把她领到那里去,看桃花。她看到都愣住了。我没忍住开始笑她,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眉头委屈地皱着。
“那个……我觉得你和桃花一样……”这么多年头一次和她再提任务外的事 。
“啊……颜色吗?”白忽然就消极下去了。她想起眼睛的事,低下头,转头跑了,背影是那么悲伤。
“……漂亮……”我挤出那还没说完的话。好吧,不愧是我,又搞砸,又惹到她。
以后大概不会有人皱着眉头对我头发指指点点了。我用匕首把头发一缕缕割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而不养,呵,我无所谓了。
以后大概没机会再让她看花了。我把那棵开满桃花的年轻的树给砍了。
以后,以后。
我的眼神和心一起冷了下去。罢了,阴影里的人还是别整这些东西了。找机会把白送出去吧。我不值得。
………………
“判官,什么时候能把白放走?有什么条件?我都会去满足的 。”
“黑啊,杀手不该有感情的。”那副面具下面传来的语气无法捉摸,不知是惋惜还是嘲笑。
“谈条件就好。”
“两件东西,铸剑传人沈岚的命。还有他的那把剑,湛卢。”
“妥。”
“就算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也别忘了任务失败的后果。”判官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扶手。
我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
回到住处,白站在我屋前等着我。她看见我那撕裂的短发有些诧异,不过看样子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算了,不用了 。没意义。
“新任务,湛卢剑,你不是想回家吗?拿回这把剑,判官会答应你任何一个要求。”
我轻轻地把她从我门口拨开,保持一脸冷漠地进了屋。判官说得对,杀手不该有感情,我们只会带来不幸。不过这样不幸的人在争取别人的幸福,真是可笑啊。我嘲笑自己,比以前嘲笑任何人都无情得多。
“……对不……。”白在门外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把藏在背后的一枝桃花放到我门口,然后灰溜溜地跑开了。
我打开门,捡起那枝桃花,小心地养在水瓶里。没意义,但还是养了。
………………
不知熬过了多少个日子,沈岚的消息终于出现了。这大概是我和白最后一个一起的任务了。我,很高兴。
我负责制造刺杀洛阳府尹的假象吸引沈岚,白负责伪装成保护府尹的江湖人式趁机夺走湛卢剑。很简单的计划,简单却实用。
白穿了一身黑纱,而且还是改不掉戴斗笠的习惯。那天闹僵之后,她不知为何开始喜欢穿黑色了。不过我觉得还是白色更适合她这个笨女孩。
她出发了,到了府衙,找到了沈岚,一个刚入世的毛头小子。我伪造了个身份藏在客栈里,一边为计划做准备,一边用最后的相处时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经过观察,那个叫沈岚的貌似对白有意思,我的手不知为何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明明都说服了自己要放白走,不能再在意她的……不过还好,沈岚是目标,可以动手……
我翻上楼顶,透过酒楼的窗户,可以看到白和沈岚还有几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沈岚一直往白这里瞟,嘴不停地说,看上去好吵啊,好想上去给他一刀,吵死了。但是,白不经意地笑了……
她还可以很开心,不过不是因为我。
真自私啊,送白走就好,剩下的事不关己。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翻下了房,去为最后的计划做准备。
这府衙的防守还蛮严密的,我想进去看样子得费些功夫。这个府尹风评挺好,给白留着吧。这个师爷的脾气不太好,跟我一样,可你是个正派人物啊,你这样子会误事的(笑)。啊,又在不经意间冷笑,我还真是适合当个杀手啊……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该出发了。
按照计划,这次行动肯定要受伤......所以我换了一身蛮旧的夜行服。还好,这种衣服够黑就好了,不用在意什么质量。
我用着阎罗殿的轻功,掠过黑暗与灯火,来到府衙屋顶蹲点。府衙门前有九个人在那里守夜,门里应该还有。那个戴黑纱斗笠的坐着的是白,那个背着剑匣的死皮赖脸凑在白旁边的是沈岚,那个一身官服的是师爷,剩下几个是招来的江湖人士。
呼。是不是没挨过打。我朝着那个欠打的沈岚甩出数根毒针。
下面的人一惊,但也来不及支援。沈岚将白推了一把,又甩过剑匣来挡暗器,暗器刺中的一片发黑,阎罗殿的毒一向不错。
那沈岚赶忙凑到白跟前,“小仙女你没事吧,这银针有毒。”
“。。。”他这一句话把我和白都整无语了。 刺客都杀到脸上了,还这样子走神。算了,正事要紧,要冷静,冷静。
“阎罗殿前来拜访,你们府尹的项上人头我们预订了。”我一侧身下了屋顶,“这我就是个传消息的,那我们改日再见?”我歪头轻蔑一笑,尽量不去看那个碍眼的沈岚。
“来者是客,不如坐下来喝两杯茶。”师爷一挥手,一队衙役破门而出,提着水火棍便冲过来。后面的江湖人士们倒是没什么动作,一个个缩在后面看热闹。
呼,这些个老江湖还是老样子啊。不过这样也省事。
我看看,我有两把刀,对面有......八个衙役。普通衙役多半没什么本领,壮年男子,身强力壮,学了些许棍法,仅此而已。
优势在我。
第一人的棍很简单很鲁莽地从头顶劈下来,破绽很大。侧移躲过,顺势给他腰来一刀,然后一脚踹翻。衣服像纸一样被划破,血从口子流淌出来。第二人顺着着第一人的攻势直着戳过来。我便用胳膊夹住,跳步后撤,另一手甩出三根毒针刺入他胸膛,剧痛令他跪地,也让后面那群人冷静了一些。后面的衙役们害怕了,步子一下子全慢了下来,拄着棍,盯着我。我蹬着那跪地衙役跃起,又踹翻一人,左脚踏着他的胸口,右手把玩着匕首。剩下的衙役们快速后退站作一排,不敢再上。
“我来帮忙。”那些江湖人士中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了,执剑飞身冲上来,他的同伴也立即跟上,然后又感染了其他人,霎时间便有数把剑挽着剑花朝我刺了过来。我运转内功,尽力防守,挥舞匕首去接那纷飞的剑花,但很明显,防不住的,不过还好,这都在计划里……
刺客讲求一击毙命,我修炼的套路,内功都是如此。随着时间拉长,对手变多,我的身上开始出现伤口,流的血和汗黏到衣服上,火辣辣的。伤口越来越多,招式开始变形,步法变得凌乱。最后我被一棍敲了膝盖,身形猛地一歪,匕首同一时间被打掉了……
呼,打不赢。我甩出一颗火雷,抽身逃跑。
“想跑?问过我了吗?”话音刚落,那沈岚便像个幽影一样挡到路上。一拳冲我胸口打来。
嘁,躲不掉了。
胸口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我失去平衡倒在地上,胸口的灼热感让我不自觉地把脸贴近地面,用地面的冰冷缓解那痛苦。
……脚步声……
“z……”有人踩住我的右手,在地上摩擦,我咬紧牙齿,却还是忍不住发出声音。
在剧痛中煎熬了不知多久,那人松开了脚。衙役把我拽了起来,绑住,动弹不得。
我的脸上沾满了泥土,衣服浸湿了汗与血,三更半夜,冷得有些发抖。我的视线很模糊,只分辨得清人形,刀光剑影,还有浓郁的杀气,每股杀气后必定都有张狰狞的面孔。还好,我早已习惯了,没什么好怕的。
我吐了口血吐沫,盯着眼前的人,虽然看不清,但这大概就是陆师爷,我得……想办法激怒他。“嘶……”胸口又传来剧痛,打断了我的思绪。
陆师爷背着手,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放弃抵抗吧,报上你的名号。”
“阎罗殿下勾魂小鬼,向你问好。”我歪着脑袋,尽量掩饰疼痛。
“就你一个人?”
“大人不用着急,很快你就能见到其他的人了。”我咧嘴轻蔑地笑。
“不知死活,压入牢房。”陆师爷大手一挥,衙役便把我押走了。陆师爷交代了几句,也跟着来了。也罢,让我试试洛阳的刑罚,看看和阎王殿的哪个更狠……
………………
“唔,这里的刑具看着还蛮吓人的,不知道疼不疼。”我自嘲着。衙役用铁链子将我的手脚锁死,锁链的打磨自然很粗糙,一根根铁刺扎进手腕,脚踝,浸出血来。
“所以说,你究竟要不要把事情交代得更清楚一些呢?”陆师爷跟了进来,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不过他也确实没什么理由看得起我们刺客就是了。
“师爷您问的可是那几年前死在巷子里的小少爷?您要是想知道些他死前的细节,我倒是可以和您分享一下我匕首刺进他胸膛时的感受。”我仰着脸,用最轻浮的语气说着,“哦对,我记得那个小少爷也姓陆,他爹好像是个,是个什么师爷,不会就是您吧,那可真够巧的。”
我瞥了陆师爷一眼,和预想得一样,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所以说嘛,一个人性格暴躁总是有原因的。
夺子之痛又有谁能抗的住呢?但如果这种任务的关联性也在判官的规划之中,那判官也确实可怕得有些过分。这也是我要把白送走的原因之一啊。
我盯着师爷,振作精神,准备迎接酷刑。
………………
黑暗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大概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吧,大概吧。
我对我的腿暂时失去了支配权,只能感受到冷风吹过凝固血液的那种冰凉。我的夜行服上全是窟窿,冷汗从背上渗出来,流经伤口,裹挟着血,最后撞到束腰带子上。好消息是我的手还有反馈,只是它现在对于疼痛的反馈有点过于激烈了。胸口不再那么疼,取而代之的是严重的窒息感。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因为我还不能死去。
说实话,有很多时候都想要一走了之,过去和现在都是。对于有些人来说,生活不一定比死亡轻松,但是对我来说,生活里有重要的人,重要的事要去守护。很久以前,我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后来,我是为了别人而活着。也许很可悲,但,这就是我的一切。
这牢房里的刑具已用过了大半,但我还有些许力气,只能说他们还是太淳朴善良。陆师爷暂时失去耐心了,我得以假装昏过去,运功回复些体力。
又过了一阵子,牢房远处传来些许声响。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啊……”女孩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
呼,是白的声音。我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笨女孩,没什么好着急的。
“陆师爷,这……这稍微有点过了吧。”沈岚说道。
“时间紧迫,在下没有办法。再说,对待这些疯子不需要讲仁义。”陆师爷的语气充斥着怒意,“还不准备说吗?”
一瓢凉水泼到我的脸上,那些刺痛的伤口又开始提醒我我还活着。
陆师爷的眼里出现了一丝狠辣,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你不要挑衅我的忍耐程度。”他狠狠地甩了一下袍子,“我杀了你也没人敢说什么,你信不信?”
“我怕我说出来,会吓着大人。”
“是黑白无常吗?”
我点了点头,我们名头从别人嘴中说出来还挺响亮。
陆师爷脸色顿时变了,手死死地拽住那监牢的木门,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们不应该希望是那两位大人出手吗?”我嘲讽道,“可是为什么从大人您的表情里,我感觉到了恐惧呢?你想抓到那两位大人,可是也害怕他们,哈哈哈哈。”
“恐惧?陆某会亲自拿下那黑白无常,到时候,你可以好好和那两位大人聊聊天。”陆师爷用力砸了一下木门,恨恨地转身离开了。那几个江湖人士也跟着走了,白留在最后面。
“你……”人都走光了,她趴在那木门上,从缝里望着我。
“我没事的,按计划进行,快去吧,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我知道计划的结局,并没有我说的那么美好……
“小仙女,咱们该走啦!”沈岚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快走吧,小仙女。”我轻轻地笑她,这是我仅存的温柔了。
上天不曾给予你我选择,那我就尽全力为你创造一个选择。
………………
监牢的窗户难得透过阳光,又是一夜过去了。该动手了。
“起火了起火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从外面传来。外面闯进来几个衙役,叽叽喳喳地说些东西,然后大部分看守们也都出去救火了,只留了两个人在牢内巡视。你问这火和我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去猜嘛。
刺客就像毒蛇,会一直藏起来,等到所有人松懈的时候,再发动致命一击。阎罗殿的内功也是如此,擅长伪装,积蓄与爆发。昨夜伪装实力,虽然过程十分折磨,倒也行之有效,那个师爷必定对我放松警惕。经过一夜的调养,我也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的气力。猎人总是以猎物的形式出现嘛,毒蛇,才刚刚露出獠牙......
我不出声响地挣脱锁链,潜伏在牢里,等待着计划的最后一步……
可惜,生活总是充斥着惊喜或者惊吓,对于我这种黑暗的人来说,便大多都是惊吓了。
到了夜晚,地面传来一阵震动,大抵是地震。这计划外的事情让我有些慌乱。我强制自己冷静下来。震动不算太大,离震源应该很远,不要慌乱,不要慌乱……也许是在这件事上压的筹码对于我来说太过重要了,我的心始终静不下来。我很害怕,我害怕杀不死沈岚,我害怕拿不到湛卢剑,我害怕不能送白离开......
我凝聚力量于右手指尖,在左手上划了一道伤口。呼……在疼痛的作用下,我终于冷静了许多。随机应变,随机应变……
监牢里的看守再一次变少了,他们都被派去救灾,和情报一样,洛阳府尹果然有颗慈悲心。有刺客的威胁,却还抽离守卫去救灾。只能说,相较之下我这种刺客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又过了许久,师爷阴沉着脸回到牢里,又是一瓢凉水劈头泼下,“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否则你就去下面见你那阎王吧。”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那就让你来试试。”他让衙役打开牢门,然后亲自去拿了刀,刀上还沾着我的血。
“呵,那把刀已经尝过我的血了,它现在想换换口味。”我撕破伪装,将手从锁链里抽出,一记血爪直击师爷的心口。他毕竟只是一介书生,如何挡得住我的武功,当场就昏倒在地。那衙役大惊,想要叫人,也被我两步近身,一爪掐住脖子按到墙上,昏死过去。
呼……呼……血爪这类功夫都是将人的精气血气凝聚,增强一瞬间的爆发力,对自身的反噬作用也很大。我扶着墙抓紧调息,那师爷似乎还有一口气,不过没时间管他了。白,别怕,我在的,我在的……
我将这师爷和那衙役都踢到墙角的草堆里,运转内功化形成师爷的样子。深呼吸,黑,你能做到,也必须做到。
…………
我走出牢房,迎面便遇到了白和那几个保护府尹的江湖人士。
“废了不少力气,收获却不小。”我装着陆师爷的语调开始误导他们,“昨夜那人不是什么刺客,而是一个探子。他是准备在黑白无常到达洛阳前先踩点,找到线索。但他仗着阎罗殿的名头张扬挑衅,这才被各位拿下,落到了我们手里。按照约定,今天夜里,黑白无常会到洛阳,他则在城外和他们接头。”
沈岚问道,“那接下来如何是好?”
“敌在明我在暗,主动出击吧。”有人提出建议。
“老夫也正有此意,我们早他们一步,杀他个措手不及。约定地点就在泰安镇与洛阳交界口,接头标志是在树上悬挂招魂铃。”他们上套了,我稍微松了口气。
“那我和他们去,小仙女留在这里保护大人。”沈岚抢着说道。
“我留下?”白有些惊讶。
“如今府内大半人手不在,留一两个策应之人也是应该。”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支持他的想法,白在我视线里,总归是要让我安心很多。
“对对对,就是这个理。”沈岚笑嘻嘻地附和道。
行吧,你不想白赴险,我也一样,“老夫祝几位侠士凯旋。”我尽可能像样地抱拳行礼。
我送他们离开府衙,然后命令衙役锁上大门,回去公堂,白跟在我后面。
“黑……我们只要湛卢剑对吧?”白小声地问道,“你不会杀沈岚的吧?”
“……”我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失落,“是,拿了湛卢剑就好。然后把湛卢剑给判官......”
我不禁加快了脚步,白努力跟上我,也没有说什么话了。
………………
天空下着毛毛细雨,长街之上聚集着不少人,却没什么人撑伞。空气中飘着女人细细的哭声和男人掀起瓦片的响声,像是一支沙哑的歌。城南的几栋房屋被震倒了,府尹正带着衙役和村民挖掘碎砖破瓦,解救那些被困在底下的人。
府尹是害怕师爷阻拦,带着白和那些衙役从侧门偷偷出府的。虽然府尹没有询问伪装成师爷的我,但显然白还是会告诉我的。我翻出我的两把匕首,把刀刃贴在脸上。老伙计,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任务了。一人双刀,再一次融入黑暗……
我并没有在和沈岚谈话时隐藏我的杀气。铸器师重视气,一件宝物必定有属于它自己的灵气。而兵器这种主杀伐的物件,更是容易和杀气产生共鸣。沈岚他们会回来的。回来领死。我隐去气息,在黑暗中编织着尖锐的网。
“大家加把劲!把废墟底下的人都救出来!”衙役喊着。不远处一行人提着灯向这边跑来。
“府尹大人!”沈岚这样喊着,带着后面那群人聚了过来……
没过一会,陆师爷也带着一队府衙兵赶了过来。他还是被救醒了啊……但是,他被沈岚打了……
“黑无常,你小子来了。”沈岚这样说道。他高高跳起,给了陆师爷胸口一拳,陆师爷空中喷了一口血,重重地磕进土墙里。墙面凹陷出一个人形。
场面有些混乱,这正是刺客出手的时机。
我施展幽行步法,化作一道黑影冲向府尹,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光闪过,将我与府尹隔开,我顺势后闪好几步。那是白的剑光,我们的戏还没有结束。
沈岚冲过来,对白说着些什么,旁边的人也在说些什么。我已经没有去听了。刺杀开始。我全神贯注,眼里只有沈岚的心脏和他背上剑匣里的那把剑。
“先做正经事。”我听到白的声音。
妥,都交给我吧,白。
拔刀声。府尹旁边的护卫拔刀出鞘,冲过来对着我一刀劈下。但我的网先抓住了他。他的头颅凭空掉了下来,身躯也在半空中分成两截,血液泼洒出来,肠胃肝脏掉了一地。我从容地站着,一动不动,视线从他洒落的尸块中穿过,死死地盯着沈岚。
护卫的死让周围的环境突然变得嘈杂,但我却只听到沈岚背后那剑匣中的湛卢在鸣。
“黑无常你现在还有的选,束手就擒或者是死。”沈岚挑衅着。
“沈少侠,放马过来吧。”我握紧匕首。
“记住了,杀你的人叫做沈岚,杀你的剑叫湛卢。”
长剑嗡鸣出鞘,剑身漆黑如墨,剑光幽绿如灯。沈岚拿着它挥舞了几下,像是操纵着几团鬼火。看看人家,看看你们。我舔了舔我那带血的匕首,加油啊,老伙计们。我盯着那团“火焰”,丝毫不敢放松。
“剑道一路分两途,剑术一脉已经荣耀太久了,我沈岚这次下山就是要告诉天下人,铸剑之人不死。”沈岚摆了个架势,声势浩大。
“呵,那今天你铸剑一脉估计要彻底死绝。”我习惯性地嘲讽着。
我侧身弓腰,双持匕首,蓄势突刺,那沈岚也握剑飞奔,迎面砍来。短兵相接,金戈轰鸣。声响结束,我二人已位置互换。
呼,果然,我们又怎么跟别人比呢?湛卢干脆利落地将我那匕首砍断,然后削过我的肩膀。鲜血从那里喷涌而出,若非依靠阎罗殿的身法及时扭转身体,恐怕此刻已是独臂难撑。
“湛卢剑果真名不虚传……”我单膝跪地支撑身体,“只是我今天又不是非要赢你。”
我吐了一口血唾沫,握紧我的匕首,我那最初的匕首,冲向身后的府尹。
“过了我,再说。”白轻轻地说,提剑迎面冲来。黑纱帽帘挡着她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再次施展身法,在半空中扭过她的剑,一掌将她推开,手腕翻转,又甩出三枚银针。
训练时我都用这招打败你多少次了?笨姑娘,永远不会防暗器。我有些感慨。
“沈岚,我也给你一个选择,是救他还是救她。”
“湛卢,看你的了。”长剑从沈岚手中飞出,向我刺来,他自己则跃向白。
那湛卢剑撕裂空气,一路轰鸣,让我的耳膜隐隐作痛。剑气凌冽,直接撕碎了我的护体真气,我踏空翻转躲闪,但还是被它在腹部划出一道两指宽的伤口,皮肉外翻,渗出血来。
那沈岚瞬步冲到白身边,一手夹住了银针,另一只手抱住了白,两个人就这样轻飘飘地下落。用文人的话来讲,像是秋天的落叶。
“小仙女,不要怕,我在这里。”沈岚将白护在身后。
“你败了。”他抬起头来盯着我。
“铸剑一脉,剑在手,难寻敌人,可是现在你手里没有剑了。”我冷冷地说道。
那沈岚刚刚抱着白,我的心里莫名有些发酸。他这一路通畅的正派世家弟子怎可能学暗器,又怎能看出,那银针根本不会伤到白。我强迫自己压制住内心的情感,“黑白无常,结伴同行,你就没发觉少了点什么吗?”
“白,下面该你了。”
站在沈岚身后的白伸手封住了沈岚的穴道。沈岚转头,看到白那颤抖的手。
白将头上的黑纱帽轻轻丢去,屋檐下的红灯笼随风晃动,朦胧的光照亮女孩苍白的脸,还有她那红色的眼睛。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可是我没有名字。但他们叫我,白无常。”白的话里带着些悲伤的气息。
“原来是这样。”沈岚说着。
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涌上我的心头,从来不会让她动手杀人的我居然脱口而出,
“杀了他,白。”
“我们把剑带回去,放了沈岚好不好?”
白有些慌张,看着她的样子,我也慌了……
“他不死,判官大人会杀了你,白,你不能心软。”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答应过我不会杀他的。”白带着哭腔。
无名怒火涌上心头,扯烂了原先胸口的伤。我咬牙忍住疼痛,向着被封穴的沈岚射出三枚毒针。
“对不起,白。沈岚必须死。”
我看着沈岚倒下去,白伸手去托住他……胸口的一阵剧痛令我俯下身去,冷静后我警觉到那些江湖人士的接近。
“白,你快走。”我听到白的哭声。
“把湛卢剑带回去,你马上就可以结束这糟糕的人生了。”我捂住胸口努力站起来。
“以后换个名字,忘记这一切。你不是很想回家?那就回家!”我大声吼着。
我拾起湛卢剑,踉踉跄跄地走到白身边,腹部的伤口一直流着血。我无力地跪到白身旁,将湛卢剑放到她的手里。
看着这个一直哭的笨女孩,我又想起了当年刚见面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没有剑高……我摸着她的脸,帮她擦干眼泪,最后摸了摸那株插在她头上的桃花。当时我也是想这么做的嘛。我无奈地嘲笑自己。
“对不起,希望你不要怪我。但我是为了你好。”我把白轻轻扶起来。
“再见了。”
我将白轻轻推入墨色的黑暗中。看来以后的路,我不能再陪你走了。我转过身来,面对着数十个想取我性命的人。
我从那破衣服上撕下了一条碎布,将散乱的不长的头发扎了起来。白,你看,我这次有好好扎头发哦。(笑)
“给本官拿下!”
府尹一声令下,人群像潮水般席卷过来。
………………
消耗精血,强行运转真气,暴血气为内力再传到四肢。这是阎罗殿传授的应对绝境的搏命功法,嗜血。燃烧寿命,增强力量,反噬极强。但是,我已别无选择。
我吐出一口黑血,双眼所视尽抹赤红。疼痛感暂时消失掉了,脑袋也停止了思考,我现在只有一种想法,那就是拖时间让白安全离开。
……
我不知道我打了多久。
……
我也不知道我还要打多久。
……
我的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掉了,不重要,拿拳头。
……
突然全身脱力,一下子跪到了地上。
“暴!再给老子暴!”浑身剧痛,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
…… ……
又是熟悉的,泥土的冰凉。我倒在地上,全身都没有了知觉。他们说,人要死的时候就感觉不到痛了,那是人在保护自己。可恶啊,我不需要保护自己,我只想保护她。我气得想找点东西砸,却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对,府尹,府尹。府尹有权力放过她。
“啊……”我拼尽全力挪动我的胳膊,似乎是老天可怜我,我的胳膊又开始疼了。我费力地向府尹爬去,每挪一步都是挫骨的痛。我不住地吐出黑血,这都是暴血过度的代价。血跟着我流了一路,染黑了一大片泥土。
“……大人……,”我咽下一口血唾沫,“黑无常……可以求您一件事吗?”
“你说。”
“可以不要为难白吗?你们想知道的,我们都不知道。”我尽力说着,嗓子像是被割开一样疼,“我们也从来没有左右过自己的命运……”
“本官同情你们的命运,但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和白无常,本官必须捉拿归案。”
府尹平静了片刻,拍了拍长衣。
“派出衙门全部人手,全城逮捕白无常。若是反抗,直接就地格杀!”
“……”我连慌乱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伸手去拽府尹的衣摆,但他已经走了。我的手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使不出一点力气。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呼,我大概是要走了吧。
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曾经那棵开满桃花的年轻的树。我撇下一支桃花,插到白的头上。白的脸一下子红了,眉头委屈地皱着……
“阎王索命,无常勾魂。结伴同行,生死相依……”
“白……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