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二十五)
74,驴
京城中有个专以屠宰驴子为职业的人,一天晚上经过他的店铺,当时已是入夜时分,店门关闭,屋里却灯火通明。他怀疑是雇工在赌博,从门板缝隙处朝里面偷着,见到两个雇工正在杀一位妇女,正砍断头颈,剖开肚皮,满地都是血肉。他大惊失色,赶紧回头去报官。官府派人带了十几个兵士,前去捉拿凶手。把店门撞开一涌而入,却见地上横放着一头被宰杀的驴子。店主硬说那是个死人。兵士说:“明明是头死驴,哪里是人?”两边争执起来。四周围观的人都笑他说胡话,他还是固执己见。官员对他十分恼火,怒斥道:“指鹿为马都不可以,何况是指驴为人!”用鞭子抽他,然后离去。店主愤愤不平,又当众检查,结果仍是驴子。他起先大为惊愕,尔后沮丧不言。从此改行,发誓不再杀生。
75,异犬
某公子袭封侯爵的前一年,才十七岁,风度翩翩,嗜好斗鸡跑狗。曾豢养了一只黄狗,非常钟爱,以至于和它同吃同睡。到夏天,带着狗出城东门,在远郊原野游览。突然下起大雨,他在一个墓门前避雨。墓前有一个水塘,面积约有数亩,长满了芦荻。某公子还未坐稳,又有三个无赖,带着猎鹰背着弓箭,也到这里。见到公子,他们悄悄耳语什么。
公子长得肤色白晰。一个无赖编了顺口溜道:“黑的黑如铁,红的红如血,白的白如雪。”另两个无赖则在旁不怀好意地嘻笑。公子虽然年轻,毕竟是世家子弟,又势单力薄,面对此情境惶恐不安,想冒雨离开。无赖使劲拽住他,公子惶惑地问:“你们想干什么?”无赖笑而不答,只是牵扯住他不让,走黄狗在旁大声嗥叫,还来咬他们,无赖用大石块丢它,正击中它的头,把狗打昏过去。于是无赖把公子衣服剥光,绑住手脚,把他按在草中想奸污。公子哭叫不从,声音都嘶哑了,在地上打滚。正在此时,从树林里来了几个骑马的,无赖们仓皇逃去。骑马人走到近处,觉得诧异,给公子松了绑,问清缘由。公子绻缩着身子哭诉了经过。骑手们同情他的遭遇,给他穿好衣服送回了家。那只狗也勉强跟回到家,几天不吃东西,伤口发作死了。公子伤心哭泣,把它葬在花园里,为它祈祷并祭奠它,犹如死了一位好友。当晚梦到狗讲人话对公子道:“主人待我情深意厚,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主人今后出门还须谨慎,如遇危难,我受你豢养之恩,到时一定前来相救。”公子醒来后,觉得奇怪,把这话记下了。
一天,公子在通州办事。回来时坐船行在大通河中,又遇到了先前那三个无赖,还加上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坐在船上,都看着公子在笑。公子非常害怕。到了闸上船停泊靠岸,同船的人都走散了,公子混进酒楼,悄悄看着三个无赖走远了,这才走小路匆匆往回赶。走了约一里多路,突然看见三个无赖从高粱地里冲出来身把公子捉进偏僻处,捂住口,又剥光衣服。其中一个无赖正准备下手要奸污他,忽然一只大狗从倒坍的断壁处窜出,上来就咬住那无赖的阳具。无赖痛倒在地,又去追另外两人,一个被咬了小腿肚,另一个被咬伤了臀部。公子总算脱险,穿好衣服,踏着农田奔跑。狗回来后。追随公子叫唤。
真到一个茅屋前,狗仆倒在篱笆下面。就近去看,原来是只得了恶疾的黄狗。公子觉得迷惑不解。有位老婆婆正在场地上扫麦,注视着公子,笑道“这是我家的老狗,得病半年,昨夜刚死。小兄弟靠近看它,难不嫌龌龊吗?”公子随口应答,怏怏而回。
当晚,又梦见原先豢养的黄狗来说:“主人的养育之恩,我已稍作报答。冥府见我尽忠报恩,将让我投胎做人。特来向主人拜辞。今后无法再见了。”说完,痛哭叩头后离去。公子为狗的深明大义而感动,计算狗死去的日期,每隔七日一定在它的落葬处设祭,至今不变。后来听说那三个无赖,有两个成了残废,那个被咬伤阳具的,在受伤的次日就死了。恩茂先是公子的内兄,对此事耳熟能详。公了承袭爵号已有三年,我曾在茂先家设置的汤饼会上见到过他,真是一位风采照人的人物。
76,那步军
步军那木契,在某胡同掌管栅栏。正是寒冬的夜晚,他披着裘衣打更,三更过后,看见有两个身穿青衣的人赶着几百只鸭子,想要到栅栏南边去。那木契喝道:“这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想过栅栏?”两人也不理睬,赶着鸭就往栅栏下过。那木契大怒,正想阻拦,两人与鸭群转眼已到了栅栏南面了。赶着鸭径直离去,像是没有任何障碍似的。那木契大为惊讶,汗毛尽竖,赶紧叫来伙伴告诉此事,众人都觉愕然。自此以后,这一带附近的小孩多患痘疹,一百个当中活过来的还不到一个。那木契所见大概并非事出无因。
77,施二
京城某街坊,有一所已经废弃的寺庙,庙里本来宏大的佛殿,以及几十间僧舍,多半成了断壁残垣。佛像暴露在外,听不到钟声和木鱼声,只有一个老和尚带着两个小和尚住在庙里,冷冷清清。所凭借的,只是修缮了一间房屋,租赁给做小买卖的,每月得租钱四五千文,聊为香火之资。有位甘肃交城的农民叫施二,夏秋两季在家耕田务农,冬春两季则进京做卖糖的小生意。在京城照例租住在寺庙的东院里,已有好几年了。东边隔壁的一间房间,一直空关着无人居住。
一天晚上,施二卖糖回来,已是二更时分,风雪交加,非常寒冷,他独自一人喝了点酒,尚未睡觉。忽然听到东边屋里有人在问答谈话,施二放下酒杯倾听,听得十分清楚。听见其中一人的声音,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叹息道:“近日腰部非常疼痛,又苦于脚掌扭折变形。今晚寒风凛冽,想家想得厉害,不知道儿子们是否也想念阿爹?”说完,一再叹气。另一人说:“我不也是比平时更加烦恼苦闷。一百多天来,我在这儿守株待兔,当地土地又不让我走,不敢出寺门半步,饥寒交迫。昨天见和尚用刀切下驴肉干,放在砧板上,心里喑暗高兴,心想这下可解解馋了。不料转眼间,又被什参领家的恶狗吃了,只听到狗啃吃的声音。还得我被狗咬,腿上留下了狗咬的伤痕。”老人说:“明天徐四要来,可以替你吗?”那人说:“土地已允许我了。只要碰上机会,就可找得替身。”老人又再三感叹,过一会悄然无声,施二知道遇上了鬼,毛骨悚然。赶紧离屋到同行那里,详细叙述了经过,听的人也不寒而栗。
第二天,果然来了个剃头师傅,租住在东边屋里,那人长相粗笨,因为与施二做了邻居,便过来问候。施二询问他的老家和姓名,原来是河北霸州的徐四。施二不胜惊愕,乘机悄悄把昨晚听到的事告诉他,奉劝他另换地方住。徐四婉拒道:“老兄好意,但我自有天命,它能拿我怎样?天帝在上,一定不会允许鬼物来害人!”施二只好称是,不再多说。
过了不久,徐四为人剃头,误把胡须剃掉了。那人怒骂,徐四也不让,于是挨了一顿打。徐四回庙后,还气愤不已。施二和同行到徐四屋里,安慰他说:“我们这些做小买卖、小手艺的,遇事要多多忍耐,哪能任性使气?你没见茶馆酒店墙上所写的字吗?不是‘和为贵’,就是‘忍为高’”徐四还咽不下这口气,说:“宁愿死在外乡,也不能受此侮辱!”众人又凑钱打酒来劝解,到了四更时才散去。施二回到自己房里,还听到徐四的怨恨声。一会儿又听到哭泣声,施二侧耳细听,声音渐变,听徐四自言自语道:“我虽然一时气恼,难道真要走这条路吗?”一会儿又说:“如果能这样,我死无遗憾了!”直到鸡鸣天亮,声音才完全消失。施二怀疑出了什么事,赶快披衣出门,从东屋的窗户往里探望。房中光线昏暗,初看什么也看不清,看久了,这才隐隐约约发现有人悬吊在屋梁上,另外一个人穿着白衣服背朝外站在前面,两手在扭动上吊者的脚。施二见状大惊,边喊边退。寺僧正准备上楼敲晨钟,听到声音赶来,和施二在门口相撞,两人都吓倒在地。等到同行们聚集过来,才认出是施二。问了缘甴,一起去看,果然见徐四自缢而死。殴打徐四的是过路人,无从追捕,徐四白白丢了一条命。据施二所闻所见,此事先已经命中注定,并非偶然。
兰岩说:“倘若宿孽早已注定,那确实最终也无法逃脱。但冥冥中鬼物杀人替死,因此而死者又求替死,这个报应的轮回什么时候才能终结?何况只占据一小许地方,就能为所欲为。那些当冥官的,竟然丝毫不加以巡察?难道是收受了它们的贿赂么?如果是那就太令人感慨了!”
78,盛紫川
我的朋友盛紫川还是秀才时,一次去探望亲戚回来,已经是深更半夜。路过海潮庵转弯的地方,忽然看见一个妇女迎面而来,穿着旧的蓝布衫,拖着一双破鞋。借着月光看她,大约四十岁年纪,脸色灰暗,紫川不禁毛骨悚然,停住脚让她走,那女人也停下面对他,俩人相距很近。妇女渐渐睁开双眼,眼睛发出绿幽幽的光。紫川见后就昏昏然如做恶梦,心里喑想:“一定是遇上了鬼。我要打发精神,它才会害怕躲避。”于是凝冲专注,集中意念,突然睁大眼睛盯住她看,自己如同梦中醒来。妇人则两眼闭合,不再射出绿光。一会儿紫川牙齿打战,妇人眼又睁开,紫川眼又合上如入梦境。这样往复多次,相持了很长时间,幸好有更夫打更到此,妇人才迟疑了一下,往西跑去。紫川回来后,面如土色。过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他多次向人叙述这段见闻。
夜谭随录(十二卷足本)·卷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