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艾丝,星期六》Chapter 9 ——《檀香刑》

9.《檀香刑》
“这款咖啡豆的酵感很充足啊,甚至说有点太重了。”
“不喜欢吗?”
“倒不是说不喜欢......说实话这种粘稠感觉还挺新奇的,只能说这种咖啡喝的比较少。之前的桃乐茜也是。很新鲜的感觉。不过桃乐茜肯定不能和这个比啦。”
“偶尔也可以多尝试一些新的豆子呢。”
“嗯......顺便一提,艾丝,之前推荐的书算是看完了。”
我从包中拿出了一本有些厚重的书,硬壳封面上用行楷写着“檀香刑”几个大字。
“莫言的书,真是越读,越能体会到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的含义啊......以及乡土气息。而且莫言笔下的乡村还和其他作者的不太一样,没有那种......怎么说呢,多少掺杂了一些作者本人的济世情怀或者说什么人生哲学的气息。更别说有些作者干脆就是浮光掠影式的看了一眼就开始大加批判。莫言给我的感觉是一种,一种既有麻木愚昧感也有那种朴实纯粹感的乡村。”
“毕竟莫言确实在乡村居住了二十多年时间。所以当他回顾自己的乡村生活的时,所感受到的也会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吧。而且莫言受到了马尔克斯,福克纳之类大师作品的影响,加上他熟知的六朝志怪小说,唐传奇和明清小说之类的口头文学,形成了非常独特的具有民间色彩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乡土特色也在魔幻的辅助下更明显了,这或许会让莫言笔下的乡村和别人不太一样吧,不过这也是莫言得到诺贝尔奖的原因。”
“不过说实话有个问题啊,”我用手指敲着杯沿,“莫言笔下的人物很多都是那种地域色彩比较浓厚的人物,语言粗俗啊,方言杂多啊,思想顽固啊,生活哲学朴素啊,很多这些东西其实是很有中国的民间色彩的。我其实很难想象它们居然可以被翻译成外国人也能体验,而且能给出‘中国式的魔幻现实主义’的评价。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怎么能做到不丧失原本乡土韵味的翻译。”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它们得到了公正的评价,这是一件好事。不过,虽然享受和您说话的时间,可如果咖啡再不喝的话,可能就要凉了”。
“啊,抱歉,有些上头了。”
“喝咖啡不能太着急,您也不用太在意时间的问题。我一直都会在这里等着您的。”
虽说如此,当注意力从咖啡身上移开时,想再回头感受咖啡本身就实在有些困难了。我有些焦急的,试图用延缓动作本身来延长整个过程。而面前的少女大抵也看出来我已心不在此,还没有等我开口,她便将话题重新带回了莫言。
“莫言非常擅长对于历史的解构。比起传统的英雄叙事结构,他往往是将小人物置于一个几近架空却有所依的历史事件中,关注这些普通个体的命运,来返回来建构历史。这就使得他笔下的历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英雄史诗,而是与小人物息息相关的日志了。加上幻觉式的写法与人物的普遍性,也就体现了莫言文章的核心——对于人性的讴歌和背离人性的批判了。所以,虽然也有人喜欢从刑法的隐喻作为切入点来谈论《檀香刑》,我还是喜欢从人性出发。”
“戊戌六君子,钱雄飞以及孙丙等人,他们身上都能看到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人性之辉。他们是坚守民族气节的中坚知识分子,同时也是残酷的刑法和强制性的权利对人性光辉的迫害的最直接的受害者。这种迫害最为明显的或许是钱丁。钱丁是封建王朝下的一个典型的有识知识分子,能文善武,胸怀大志,。但腐烂的清王朝并没有给他发挥的空间——无论是他渴望的平步青云还是他向往的诗意空间,反而将他推向了良知的刑场,遭受着人性被迫害与撕裂的苦痛。钱丁相当的清醒,“这大清的气数,已经到了尽头”“这样的朝廷,不完蛋才是咄咄怪事!”。可他的忠君思想不允许他直接做出反抗,只能将这些想法夹杂在与妻子对饮时苦涩的感慨中。同时,他也在自己一直以来的平步青云之梦与伤民悲国之哀之间被反复的撕扯。他心口流血,看着自己的子民倒在德国人的枪炮下,无可奈何,看着孙丙被送上刑场,捶胸顿足,看着前来悼念孙丙的戏班成员命陨戏台。但当袁世凯提出升迁时,他却又突然卑躬屈膝起来,先前他怒骂到的“袁大鳖”,也显得佛光普照无限高大了。可是钱丁的正义归根结底是被权利掏空了的正义,他的人性被权利赤裸裸的展露出来,被绝望刻下了一道伤疤。而他的人性也终是不堪受辱,支撑着他完成了最后的反抗。他将刀捅向清朝最后一位刽子手,而檀香刑也随着他支零破碎。我觉得钱丁是作品中塑造的最生动的角色,也是最饱受人性之苦的。虽然这部作品主角不止一个,可如果一定要找一位主角,我认为是钱丁。”
“说到钱丁,就会说到孙丙,不过我想先听一下您对于孙丙的看法。”
“嗯......孙丙其人,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个比较传统的英雄形象,但我觉得莫言写出了一些新的东西,他写出了一个传统英雄的不传统的,非英雄的一面。孙丙这个角色,让我想起了《堂吉诃德》的主角堂吉诃德。他们两个人在一定程度上颇有相似之处。堂吉诃德从骑士小说中获得灵感,孙丙的价值滚则扎根于传统戏曲中。堂吉诃德他“战风车,斗羊群,与理发师决斗,痛打修士”,对抗社会的行为可以说得上是非常荒谬的。而孙丙面对德国人的侵略,采用的方法也是“设立神坛”“烧香祈神”“烧符点水”“聚众练拳”,以求一副“金刚不坏之身”。一定程度上来讲,这种斗争方式的荒谬程度与堂吉诃德其实不分胜负。虽说这种行为并非没有意义,孙丙点燃了百姓的反抗之火,他的悲壮与快意在百姓的心头烙下了血红的印记,他也视死如归不畏强权,这些英雄品质他都有,所以是传统的英雄。但若真的去考察孙丙的行为,他也有着非常不英雄的一,甚至于说与其说他是英雄,倒不如说他演得像英雄。无论是自封岳大将军上身,还是拒绝自己弟子们的救援,渴望“功德圆满,千古留名”,以至于导致多几人“陪葬”,孙丙的行为最开始是个人恩怨,后面虽然上升到了民族层面,但渐渐的又已经很难再说是出于国家民族大义,而是多少带这些演戏的成分,希望通过遭受悲剧的自我表演来升华自己了。当他最终被知县杀死,从口中挤出来的那一句,“戏......演完了”之时,落下的也许就是这幅悲剧英雄的幕布。然,论行不论心,我也没有批判孙丙的意思。而且一生演绎的孙丙,所说所做之事已难分几分戏曲几分生活了。他的行为也的的确确唤醒了百姓,也的的确确称得上英雄。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孙丙是一个有着非英雄特点的传统英雄形象的人。”
“容我继续多说一点,演戏的还有另一个角色,就是赵甲。不过赵甲的演戏和孙丙不太一样。赵甲是出于自己的职业道德和他本人的精神追求:“站在执行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有活人;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事实上也借此实现了他的物质追求:从一位无品衔低级别的官员,变成受到慈禧太后和皇帝亲自接见赏赐的“座上宾”。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杀人机器,是“大清的门面”。赵甲的演戏的核心是压抑自己的人性,让自己‘抹了鸡血,便不再是人类’。但他身上并非没有人性——他会感到自己的双手要被火焰灼烧成灰烬,会感到自己撑不下去,会在处刑钱雄飞时内心发慌,会敬佩戊戌六君子,也会承诺减少孙丙的痛苦......但他的职业道德,如果可以如此说的话,胜过了他的其他一切,包括他的人性。他不允许自己中途罢手,否则就是“亵渎了大清的律令,也对不起眼前的这条好汉”。可他的职业道德,说到底,却又是一种被统治阶级的强权异化了的道德,这是一种压过了人的自然道德的强加的道德,一种与他的利益乃至整个封建团体息息相关的道德,所以这种道德本就就是反人性的,而这种道德胜过所谓人性,正是对人性最残酷的嘲讽。”
“您有在认真看这本书呢,虽然有些观点可能有些欠推敲,但是能感受到思考。”
“毕竟这也确实是一本好书。说真的,虽然好像大家对于这本书的风评褒贬不一,但是我真心挺喜欢的。”
“按照您的说法,孙丙和赵甲是表演者,那赵小甲大概就是观众了吧。”
“诶?啊,是的,但不止是赵小甲。赵小甲这个角色也挺有意思的。文中写到,赵小甲有一根虎须,借此可以看到众生原本的样子。这个情节本身就颇有意思,它是许多角色形象的隐喻,而且很多隐喻是比较显明的。但可能最为有趣的莫过于赵小甲看自己看到的——羊。羊这个动物并不稀奇,但是赵小甲很稀奇。他天真憨傻,却能在执行檀香刑时精准冷静而毫无畏惧害怕,这或许是因为赵小甲根本没有理解自己在做什么,但我个人认为,这更多的是因为赵小甲本身就是“看客”,或者在本文中,“观刑者”的化身。他温驯,冷漠,却又有着好奇。他逆来顺受,麻木不仁,却又会因为各种新奇的场景兴奋不已。虽没有贬低羊的意思,但这确实是中国文化中羊不太好的意象的集合体。赵小甲仅仅是一位“观刑者”,但观刑者却远不止他一个人。绝对不会只有华老栓一个人吃了人血馒头。在处刑戊戌六君子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大抵都是可以用“善良”去大致定义的,就连身为刽子手,还抹上了象征着抛弃人性的鸡血的赵甲,都在处刑时感到了自己人性不屈的鼓动,“自己的鸡血面具宛如被打湿的墙皮,正在一片片脱落”。而却为了满足这些善良的观众的需要,做出了一些无比夸张的表演。不仅是处刑者,就连受刑者一定程度上也在顺着观众的意思一齐表演。在这种意义上,他们甚至是互相成全的。甚至是掀开书页看向我们自己时,再想想莫言所写的,“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是受刑者,观刑者,施刑者三位一体的”所以读者大概也算是,简单来讲,观刑者。这倒是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看客这个意象群,只能说鲁迅大师永垂不朽吧......嘶,这咖啡是彻底凉了”。
“我去重新泡一杯吧——”
“不不不,我的问题,我来泡吧,虽然说实话我不是很懂这种豆子怎么泡好。”
“这里是参数,我记录下来了,或者要不我在旁边一起?”
“那谢谢了”。
“晚些时候,我们再慢慢讨论一下刑法的隐喻意义吧。”
“等喝完咖啡吧,总觉得这种东西不是能悠然的喝着咖啡讨论的。反正时间也不急。”
“啊......是的,时间并不紧迫”。
(后话,各位有兴趣可以搜索“豆瓣书评《檀香刑》里的隐喻意义以及其他”,单纯做传声筒没什么意思,所以就不写在这里了。再次感谢推荐我阅读檀香刑的友人推荐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