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乐随笔
一、拉赫玛尼诺夫
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我对拉赫玛尼诺夫的感觉,尽管我许多次尝试用一两句诗或修辞形容他对我的触动与安慰。《第二钢琴协奏曲》是我听过的第一个古典音乐作品,接着是《第三》。那时我上高中,正沉迷于金属、硬摇滚、匪帮说唱之类极度躁郁的音乐。一个人告诉我:你应该听古典音乐,古典音乐拥有最丰富和最深刻的情感层次。我随便从网上下载了《第二》,用一下午听了两遍,但完全不得要领。开窍的瞬间来得非常突然,具体情景我早已忘记。从不久之后的一个时刻开始,《第二》前几小节和音仿佛一下子从敲在琴键上改为敲在我心上,我随同阿什肯纳齐的演奏一起震颤。之后我慢慢理解了一点点拉赫玛尼诺夫,一点点钢琴,甚至一点点古典音乐。霍洛维茨、朗朗、基辛、鲁普,有时我带着一点刻意的卖弄谈起一个版本的《第二》和另一个版本之间的区别,但我知道打动我的东西永远不变,那是背后的拉赫玛尼诺夫与他的忧郁、思虑和对人类心灵在苦难之下的隐忍与坚强的深刻体察。我挚爱的另一首曲子是《第二交响曲》的第三乐章(柔板)。这是我心中人类能够写出的最优美、最抚愈的旋律。在听过许多温柔似水的曲目后,这一想法依然不变。
二、勋伯格
勋伯格是一个我无法进入的人。他是建设者还是破坏者?艺术上,我喜欢实验的人、破坏的人、拿着锤斧拆掉旧堡垒的人,比如杜尚、Man Ray或者罗斯科。但在音乐上,猛然跳出传统音程给我带来的最显著感受是压迫性的不适和反感。仿佛我是自私的,就让杜尚去拆达芬奇的房子罢了,但不允许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拆莫扎特和海顿的房子。K在追寻许久后突然出现在他向往但畏惧的城堡之中,看到了七个房间每个都有上帝那么大。第一次听《五首管弦乐曲》,我从情感上觉得那是噪音,高高的房子被拆掉了房间里满满当当的坚果掉落下来砸在我的头顶。但《升华之夜》是我的转折点。我感觉到了美、奇幻,其他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坚果变成毛茸茸的动物眼球在夜晚街道上滚动随后漂浮进空中。听《升华之夜》时,我有心跳加速的生理反应,就像听莫扎特《安魂曲》、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那些我永远热爱的乐章时一样。
三、巴赫
如果我只能向人推荐一个作曲家,这个人必然是巴赫。但如果只一个作品呢?如果明天你就要去荒岛度过余生而只能带一张唱片呢?如果世界马上就毁灭只有最后的机会向宇宙播送那最后一首曲子代表人类呢?如果你明天就死去而仅有的表达自己的机会是选择一首葬礼上播放的乐曲呢?之前我会选择《哥德堡变奏曲》(似乎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但现在我会十分坚定地选择小提琴演奏的《恰空舞曲》(海菲茨的演奏是我最喜欢的)。“肃穆庄重,沉缓哀伤”,在我心中,它代表了苦难重压之下的不屈与高贵、沉郁与反思,一切伟大的人类精神。萨特的剧本《苍蝇》最后,王子发誓与神为敌。伊卡洛斯追逐太阳而落入海中。陈子昂的“独怆然而涕下”。无关乎宗教、历史或者神话,一个人在一生中不断对抗他的命运。
四、马勒
从弗洛伊德之后,“听懂”变得不重要了。我听得懂马勒吗?唯有马勒使我觉得超越语言,超越人类的思维。一个小节,几个音符,一段旋律,马勒作品一些四散的碎片像走在森林中头顶时时盘旋的鸟,在我生活的一些缝隙从潜意识掉落进意识的辖域。我看到了那些鸟,倏忽而过或者久久盘旋,在天空中转弯飞去。它们代表着什么、要往哪里飞去?它们是灾厄或幸福的象征吗?马勒从他的潜意识中取出一些语言或思维无法描述的条块和团线,用音符呈现给另一个聆听者的潜意识。《大地之歌》中有一曲《离别》(Der Abschied)。曾经我在宿舍床上凌晨两点听这首曲子,进入了清醒做梦的状态,女高音唱出的音符将我残存的思维气若游丝地悬吊着,那是一种超脱灵魂的体验。另外还有第四交响曲、第七交响曲、第九交响曲——当我听过马勒,脑中总是空空地什么也剩不下,记不住任何一段。但心总是很奇怪地满着,并且在下一次听到那些片段时强烈地振动。那是一个微渺的潜意识同另一个宏大潜意识在最深层次达成的共鸣,超越了语言、思维,乃至我有限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