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宁 · 第7章 · 灰烬

仪贵妃的发家史并不是什么秘密,那是桩京城里迄今都讳莫如深的血案。当年,当今圣上五皇子李承穆和太子夺嫡,仪贵妃的爹侯老尚书那时还是个总兵,尚未在京城朝堂的核心圈内崭露头角,却眼光尤准,坚定地站了五皇子一派。后来太子兵变,侯老尚书带兵入京,是反剿太子势力的中坚力量,战功赫赫,自然也成了五皇子即位后的一大功臣,仪贵妃便顺理成章,仗着军功入宫为妃,也始终身居高位。
婉妃不同,婉妃本来也是要入宫的,只不过要嫁的,是本来应该当皇上的太子李承瑜。婉妃母家三朝元老,有声望却不握实权,一早定了要将自家女儿送入宫闱。太子如山倒,婉妃一门未曾参与也未受株连,皇上为了安抚老臣之心,便延续了曾经的约定,将婉妃嫁给了后来的接班人李承穆。
只是婉妃自己没有福气,三好两怯,七病八倒,延绵子嗣就不用说了,一年到头就连能下得了床的日子都没几天。虽然位分不低,尊重也有,却也只是个没有恩宠,没有重权,甚至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妃嫔罢了。
“所以主子您说的这些,奴婢实在没法信啊。”引鸢耸耸肩,露出一个依旧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也没法信。”我摇摇头,“我以为是她脑子烧坏了。”
引鸢体贴的摸了摸我额头:“也有可能是主子您脑子烧坏了。”
十月初十,天气骤冷。
我本来打算去看看婉妃口中的这位懋嫔,只是一想到外面煞人的料峭,又缩回了太平殿。
辰时皇上身边的孙公公来了,送来两筐炭火,说是皇上恩裳,虽然太平殿本就比别的宫殿冬暖夏凉,却还是怕冻着我,让我燃上炭火,也别往外跑了。
我问孙公公这炭火是独我这有的,还是各宫各院都送了。
孙公公回说各宫都有,我才行李谢恩。
孙公公去后,我用手拨弄了两下那炭火:“这么正的鹁鸠色,人人都有,皇上好大的手笔。”
“什么鹁鸠色?”
给皇贵妃当了好些日子的打洗脚水宫女,炭火好坏都分不清,我嫌弃地冲她摇摇头。
十月十八,天愈发的寒。
胡兰城大捷。
皇上心花怒放,当场下旨加封侯渊颐正二品镇国大将军,赐侯尚书上柱国的勋位,也遵守诺言,晋了病体初愈的仪贵妃为皇贵妃,封号淑仪。
唯一的代价是,派去打仗的军队悉数回京领赏,除了侯家这位听说在这场大战中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小公子——侯渊颐被派继续带着胡兰城原本的守军镇守西北,无诏不得回京。
皇上写这条诏书时是我研的墨。
他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让我不得不以为这是他一早想好的结果。
仪贵妃闻说此事,两眼一黑又病了,福芹来禀报的皇上。
他听后淡淡一句:“淑仪皇贵妃辛苦了,是你们这些个人的没伺候好。”
遣走福芹,他随后下旨,晋荣妃为荣贵妃,协理六宫之事为淑仪皇贵妃分担忧思,晋慎嫔为慎修仪,又封了几个位分低一些的妃嫔,最后看了看我:“长宁,”他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有些想告诉他我想要的他给不了。可转念一想,他李承穆可是皇帝,是这天下最应有尽有之人,如果连他都给不了我,那就不是谁的问题,而是我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了。
我微笑着,尴尬地干咽一下,开口道:“嫔妾只想要皇上平安顺遂,一世如意。”
一语作罢,我笑得虚假,他提笔的动作也随之僵住,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最后竟然笑出了声:“谁教你的这些,你怎么尽学些气人的话说给朕听!”他直起身子,搁下淋漓着墨汁的紫毫,拉住我的手,“还是你是在嘲讽朕,连在你这儿都讨要不到一句真心话?”
我低着头不敢再说,我知道自己一开口就得怼他。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人世间真正的自由,不是在安元寺时的自由,也不是高居万人之上的自由,而是和自己心间的桎梏和解的自由。
见我缄默,他更是愠恼,松开我侧过身子,喉结微颤:“倒不如朕前些时候问荣妃想要什么,荣妃说她就想当皇后来得痛快。”他说着轻哂一声,七分有趣,三分悲凉,“虽是不知轻重,倒也真性情,和她待着也是称心,省了这些溜须拍马虚情假意的话!”
我后撤半步:“那皇上请荣妃来研墨便是了。”
啊天呐,完了又怼人了。我心里一惊,怎么又没守住嘴上那扇门,没被他撩拨两下就城门大开,什么难听的没分寸的话都像大军入境似的倾泻而出。
这话一说,便是收不住了。我像来了劲似的,嘴上不依不饶,还顺便翻他一眼:“我可不想当皇后,皇后要宽容大度母仪天下。”说着说着手上也起劲了,我冷着脸凶恶地一把扯过他写了一半的诏书,“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斤斤计较小心眼的紧了,皇上既觉得荣妃好,便别拿我磨得墨写东西!”
我一怼他,他反倒乐了,拽住我手中的诏书:“怎么还用抢的,你这什么做派?”
“哦这会儿嫌我蛮不讲理小家子气了,那当初求我入宫算什么?不如放我出去,这会儿一拍两散大家了无遗憾。”
“什么了无遗憾!”他一手继续握着诏书不放,一手试图堵住我嘴,拉拉扯扯之间连着我一把搂入怀中,紧紧拥了半晌,才柔声哄道:“好好好,怪朕不好,你想要的朕不知道,知道了朕可能也给不了。别说这些气人的话了好不好?你既不想作皇后,朕便永不立皇后。可是朕的毓儿,朕的长宁,你又可知道朕想要什么?”
我愣了。
早闻红尘间市井中的男女大多如此,女孩儿对自己想要的钳口不言,哪怕被追问再三也欲言又止,倒头来反怪对方不解心意,如此往复,悖逆又真实。怎么他一个皇帝,也来二八少女这套?
我在他怀里老实了几分:“皇上是天子,皇上都若给不了自己,我一介妇人白丁,又能有什么法子?”
“是啊,我们都没法子…”他嗫嚅着,下巴抵在我前额,渐渐,我感受到有什么温热的湿润洇濡在我发丝之间,也像是一滴滴烧开的滚水烫在我的心头。
我不受控制地将手指覆上他的眼:“皇上刚刚又乱喊了,我不是毓儿……”
十月二十二,容和太后忌辰,与我的亡父在同一天。
我入宫三月又二十一日,和皇上越走越近,又好像越离越远。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沟壑,将我们心底真正的冀望与依赖全部吞没,每一次开口,说出来的话都背离了真心许多。
我抢皇上诏书的事儿不知谁传了出去,宫里最是严密华贵的长信殿竟也被人漏出去了话。
淑仪皇贵妃知道后罚我俸禄半月,并在太平殿内跪上三天。
引鸢挨着我跪,长吁短叹:“主子啊,您以前只是嘴上容易坏事,您说说这如今,这双手怎么也不学点好的,尽学那张嘴不牢靠爱惹事的坏毛病呢?怼人就算了,您说您抢人东西干啥呀?抢人东西就算了,皇上啊!皇上您都抢,这宫里还有您不敢干的事儿么!”
“有啊。”我淡淡道,“要不我俩别跪了,又冷又累的,上床躺着去岂不是优哉游哉?”
引鸢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盯着我。
我露出一个你放心的笑意:“你看我敢么?我肯定不敢呀。”
引鸢松了一口气,拿出了惯用的那套顾影自怜:“可惜林皇贵妃去的早,要不……”
“要不你现在洗脚水一定打得特别棒!”说着我冲她竖起大拇指。
好在皇上没真让我跪上三天,我才跪了两个时辰,皇上就下令改罚我三日不得出太平殿。真正遭殃的反倒是长信殿外那日伺候的宫人,有的被送入刑宫拷问,有的直接没了踪影,最后完完全全换了一批,一个不剩。
皇上禁足的旨意一下,我真的在床上躺了两天优哉游哉,而容和太后的忌辰,便是我躺着的最后一日。
我不知道太平殿外是什么情形,只听引鸢说,容和太后的忌辰一向是个大日子。
皇上是孝子,与容和太后感情尤为深厚。容和太后生前位分低,性子也软糯,护不住五皇子,二人没少吃过苦,好容易眼瞅着要熬到了头,容和太后却在当年太子兵变一事中,为护救先帝死于乱军刀剑之下。
自此,母妃的过世成了当朝圣上李承穆心中最大的遗憾,当年杀死容和太后的乱军被诛灭九族,车裂鞭尸,太子麾下的叛军,在李承穆登基后被一一清算,轻者流放千里,重者举家连坐。
而每年容和太后的忌辰,更是休朝三日,举宫祭拜,声势甚至较先皇忌日更为浩大。
我倒是感谢他在这会儿禁我足,省去我要在先父逝世的忌日,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落下虚伪的眼泪。
宫里的规矩森严,我的亡父与太后天渊之别。没有灵堂,没有排位,没有纸钱,往年我只能跪在佛前为他上柱香念念经,如今更是捉襟见肘。只有等夜深人静,子时将至,外面祭拜容和太后的动静小去,引鸢也入睡,才偷偷拿出些写字的纸张,和孙公公上次送来点炭的火石,找了个空旷的地界,打出零星的火花。
火堆尚未燃起,突然宫门吱呀一声,惊起星火四溅。
我一惊,赶忙踩灭灭了火,还来不及收拾残存的纸张与灰烬,来人已至。
她孤身,踽踽,娉婷却嶙峋,我抬起头,竟是婉妃。
来自于知乎 长夜无宁 作者 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