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乡

——童话一则

一
上课铃敲响的时候,他正在把作业纸塞进书包。作业纸上打满了墨黑的字迹和鲜红的勾叉,字迹与勾叉的间隙反射着节能灯苍白的光线。
冬日的暮空显得格外阴沉而苍白。苍白涂漆的路灯杆顶端洒落苍白的光,他的头总是低低地看着苍白的柏油路面,因为他不敢去看灯光下路人苍白的脸。
空荡的地铁站里,苍白的墙面囚禁着广播苍白机械的语调。涌过的车流拉起一条带苍白的烟雾。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正结上一层苍白的坚冰。
路上他唯一停留过的地方是在一条小巷的深处。那里有一盏至今仍未被拆除替换的旧路灯,在这个苍白的世界里,唯有它仍在亮着一缕昏黄而黯淡的暖色光晕。
巷里坊间的路狭窄而幽冷,长长的巷道里只听得见他缓慢的步履声。他条件反射般地忽然停在一扇铁门前,掏出钥匙想要开门,却在那门苍白的冷光下迟疑了动作。他的左手猛然按住拿着钥匙的右手,一股更深层次的神经冲动警醒了他:那不是家!
他垂下双手,转过身来,环顾了一圈周遭的世界,方才明白,天地之大,他已无家可去。可紧接着,铁门墙根的一抹绿意扑入眼帘,他记得这个小区里所有的三叶草,只有他家门前的这一丛可以开出这样黄灿灿的小花来。
这一抹绿,几点黄,多多少少抹去了几分他的不安。他插入钥匙,轻轻一转。

二
他已经不记得这种陌生感是何时萌芽,何时开始侵入他的生活的了。似乎是五六年前的一个秋季,这扇大铁门第一次被塞进了他家窄小的门框。那时母亲笑着说:
“装了这扇大门,贼就彻底进不来咱家了。”他兴奋地点点头。
彼时这种陌生感尚不明显,直到邻居家那位慈祥的古稀老爷子走了之后,这种陌生感才悄然地生了根,伸展出灰色的芽。直到现在若非铁门根处的几株三叶草花还仍未被拔掉,他恐怕还真难以辨认出家的大门。
“妈,我回来了。”门把手上挂着的风铃响个不停。他略带厌恶地看了它一眼,它发出的那种刺耳而令人悚惧的声响,曾经无数次把一个试图深夜逃亡的少年阻挡在铁门之内。贼是进不来了,可不是贼的人,却也出不去了。
“孩子,来,先把这碗燕窝喝了。”母亲见他归来,连忙把一罐热气腾腾的东西塞到他手中。他注意到母亲头顶已然绽出的一抹银白。“妈给你打印了最新的资料,你一定要去看……”
他努力试图无视母亲目光里的期盼,接过那罐燕窝,仰头咕隆隆地灌了下去。他的面部肌肉不知为何抽搐着,好像他喝下去的不是一罐燕窝,而是一罐热辣辣的液态黄金。
他又抓来母亲递过来的那叠厚厚的打印纸,胡乱地看了几眼,那上面的小字像是千万根针,蹂躏着他的脑海。他强忍着晕眩,哀求似的说着,“妈。我头有点疼。”
“那也得看一看啊!”母亲很是了解他,知道他仍在找着推脱的理由,把那一叠纸使劲往他手里塞了塞,“别人放假了都在家里看书,你却不学,这怎么能行?高考多重要啊,你再忍忍,啊?”
他不说话了,逃也似的冲进洗手间,用冰水狠狠地泼向自己的脸。洗手间苍白的灯光打在惨白的瓷砖上,显得愈加冰冷陌生。他突然想让这冷水直接灌入自己的口鼻,这可能还会使他好受一点。

三
记忆中那是六七岁吧,反正是在父母离婚之前的某一个暑假,他被父亲拉着回了山里的老家。当那一座用泥瓦和圆木筑起的老房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时,他脑海里涌现的便是这种初见时的陌生。
但这种陌生又和那种冷冰冰的陌生不太一样。初次见面的祖父母对他的爱是无法否认的,长他一岁的堂哥也对他爱护有加,总之那时候的人情世故,远不及现在这般无情冷酷。
一日,他正在老宅门前那条坑洼的水泥路上行走,享受着田野山村的安宁。忽然,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击碎了他的镜花美梦,那是一条脏兮兮的土狗,谁能想到一只瘦小如它的动物居然能爆发出如此震天动地,仿佛要把人的魂魄都抛去九霄云外的吼声!
那道灰黄的鬼魅向他冲来。他听到了自己同尽全力喊出的“救命”二字,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冲破自己的胸膛。脚步踩过灰绿色的草地,忽然脚下一空,眼前一黑,泥土的黏臭味灌进鼻腔——
于是他进入了一个黑暗的领域,四周的初黯钳住了他的四肢,封闭了他的感官,在那无穷无尽的深渊中,前后左右不分彼此,就连头顶灰蓝的天空和魔鬼的怒吼,都好像远在另一个世界。
后来他是怎么逃出那深渊的,他已不记得了,或许那是发生在他上辈子的事情。但那口深渊的影像却仍然留在他的记忆中。甚至每当他翻开那书桌上的一叠白纸黑字,他都能从那每一个黑字的阴影中,望见那口深渊狰狞的缩影。
他又一次遏止了干呕。

四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避开门上挂着的风铃的缉捕逃出来的,反正他现在已经稳稳地站在这条繁盛的街市边了。他是以何种形态存在的?是梦境中逸散的一抹泡影,是无意中跳脱的一朵游魂,还是记忆中偶然闪烁的一点幽冥?这些,他说不清,好像是方榫打进了圆洞,于是他就出现在了这里。
虽然他素喜僻静,但冷静的过度清醒反而会使得他疲惫不堪。因此他有时也会来这闹市里走走,好好地歆享一下这太平盛世间人们的平安喜乐。
城市里的夜空是很难捕捉到星迹的,星夜的璀璨与辉煌早已让位于城市的彻夜长明。一弯孤月显得黯黄而凄凉,与周围的黑夜极为格格不入。
他顺着这长街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长街很长,看不见尽头,如同望不见黎明的长夜。
“嘿,这不是「他」吗?长这么高了啊!”一声呼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回头一看,却是母亲的一位同事,连忙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 (注:这里的“同事”是托辞,并无现实指向。)
“两三年没见过你了吧!听你妈说你现在高三了,学习很辛苦吧!”她笑着问,笑容有些冷。
“还好,还好。”他装作没看到她的表情,口里胡乱答着。
“你现在…是出来散步吧!唉,现在的高三学生太累了,散散步放松还是有必要的”“是,是,是…”他慌忙点头。
“对了,我看过隔壁另一所高中的时间安排表,每天只学习25个小时,你看看需不需要…”
她后面说的什么他已听不清了,他只看到他的脸在飞速扭曲变换着,从父母变成班主任,从出租车司机变成小区保安,很快又变成一切使他悚然畏惧的人。他感到自己里边有什么东西正在炸开,像是蒙克的那幅著名的画,整个人从内而外爆发出一声尖叫,而后碎得彻底,身体的灰烬在地上铺开一层雪花。
然后有一个过路人注意到了这一切,他的脸上显示出惋惜的脸色,视线却从没移出过他的手机屏幕。

五
电梯下行,一楼到了。
他不记得这是哪里,只知道一定不是他家,他家没有电梯。电梯门缓缓打开,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了出去,没有目标、没有方向,风吹到哪里,他的身影便飘到哪里,无声无息。
深秋的残月夜,急促的风游扰着世界。他和几片枯寂的落叶,随风而起舞,直到天南海北,再寻不到乡关何处,再忆不起落叶归根。
忽而,一阵风送来一声轻柔的旋律,勾起了他心中不知何处的乡音。
“这么晚了,去那家牛肉面馆随便吃吃就好了。”她说,那话音中的恬静与柔和,都温暖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停下随风而起的脚步,悄然跟在夜宵之行的母女二人身后。小路旁的玉兰花开得漫香四溢,花瓣上停留着去年还未滑落的露珠。他离她们很近,她那长长的马尾几乎可以扫到他的脸颊。
于是他张了口,一种莫名的冲动在他内心激荡,那句话极生硬极不自然地从他口中摔了出来:“嗨,晚上好啊,我是「他」……”
他又缄默了。他知道她听不到他的话,但他看到了她的发丝在空中微卷,听到了她的足音在空旷的大街上渐行渐远。她是100%真实的,最起码曾经真实过,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

六
他对于那种高大的白色建筑,总是充满了敬意。它是城市的胃,贮存、消化着人世的苦难,若没有了它,这座城市必然要沦陷于哀嚎和哭泣。
偌大的主厅里人流如织。他飘然蜷于大厅的一角,清点着进进出出的人数,估计这这座城市每天能产生的痛苦。站着进来的人多得数不清,躺着进来的人虽然少,但他们却成为了城市里太多太多泪水的源头。
夜色渐沉。走廊里光影昏暗,他仿佛看到了苍白色的墙面所记下的过往虚影。某个微雨的午夜,一个六斤八两的男孩迎来了他的降生,他沉醉于苍茫黑暗的神秘与深邃,竟忘了初生的哭泣;又是某个不知名的清冷黄昏,一个少年伏在病房的窗台前,脸上的肌肉仿佛要糅合到一起,泪水涂抹着他的衣襟,喉咙里响起难以抑制的、扭曲的低嚎。
那些,都是他吗?他倚着白墙,看着白大褂们和悲痛的人们来来往往。他再也找不到那个「他」了,随着一幢高大伟岸的知识大厦被筑起,那个过去的「他」已被深深埋入了墓地之下的最深处,连一根毛发都无从寻觅,只留下几幅转瞬即逝的幻影,烙印在记忆中,恍若隔世。“患难见真情”,曾经的他,是多么笃信这句话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在灯火阑珊的阴影里显得黯淡而冰冷。自己这是病了吗?可惜这医院,只救活人,救不了幻影。
不过他何等聪明,很快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病。
他想家了。

七
海岛城市有一个有趣的地方,无论你身处何处,走向何方,最终让你停下脚步的,一定是那无边无际的大海,幽蓝而深邃。
沙滩上曾留下一串极浅的脚印,昼夜不息的海风放飞了他的围巾,有时甚至托起了他的轻飘飘如鸿毛的身体,使得那浅浅的脚印在沙滩上时断时续。
温暖的海风总能使人保持清醒。他们来自海彼岸的远方,也不知是哪一地,哪一国,它们离开了遥远的故乡,却给海边行走的他送来这一阵阵令人安心的问候。
温暖的远方,沉默的故乡……
他眼神木然地踩过这一条黄带,夹在蓝带与绿带之间,色彩对比强烈。翠绿的故乡已陌生得看不见过去,未来的远方也遥远得望不清未来。他夹在二者之间,在两侧莫大的吸引力中疯狂挣扎,那幻影似的轻而单薄的身躯,仿佛都要被生生撕碎。
方才宽阔的沙滩,在他的眼中越来越窄,最终形成了一座脆弱的独木桥,脚下的沙砾愈发滚烫起来,他每前进一步,脚下都会感到钻心的痛楚。
最终还是温柔的海风让他安静了下来,连续几个深夜的远行,已经掏空了他的几乎一切精力。心底深处的倦意被唤起,他感到腿脚一软,便摔倒在柔软的沙滩上,沉沉睡去,浑然无觉。

八
似乎是雨点把他叫醒的。
他快速地起了身,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雨下得很大,硕大的蕉叶在风雨中不断摇曳,地面的小水洼反射着远方人家灯火的色彩。
熟悉的果树。熟悉的山野。熟悉的湖光山色。熟悉的青苔石路。他望着眼前这一切,觉得它们似乎都曾在记忆中的某一角,曾经忘却,而现在都在回归,重现于他的眼前,带来某种新的震撼。
身体与幻影融合归一,细雨无声朗润着灵台与心田。远方的山形在烟雨中勾勒出一道起伏不定的青边,在毛竹林里若隐若现。叫不出名字的鸟雀在不远处跃起,耳边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虫鸣。他觉得自己的体内,有某种压抑已久的事物,终于要跳脱出那乡音的束缚,能够向着远方,能够毫无疚意地,去眺望那彼岸渺远的灯火,去涉足那前所未见的领域。像是新生。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吻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而他现在,要去寻找那片只属于他的江湖了。

后面几段拉了。本来可以再写很多的,但无奈于大脑降级,还是匆匆结尾吧。
作于2021.3.9
回顾了一下自己半年前的文字,感触良多,虽然难以再度体会当时的心境,但还是试着揣摩,稍作增补改订,希望能将原作的意思更准确地表达出来。(同时非常感谢某位学妹帮我完成了80%的工作qwq
修改于2021.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