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重逢

齐衡醒来,天光未现,昏暗的纱帐里泛着朦胧的红。
桌上的龙凤大烛已经燃尽,堆积出厚厚的烛泪。
齐衡转转眼珠,眼睛肿了,喉咙也很痛,更不用说身上的不适。
他感觉到身边陌生又熟悉的热度,属于另一个人。
齐衡浑身发麻,昨夜的经历犹在眼前。
痛苦,忍受,挣扎,无力。
身边传来男人的哼鸣。
齐衡赶忙闭眼。
男人叫了侍婢,伺候洗漱穿衣。
有侍女磕碰了铜盆,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李炳不悦地嘘了一声,侍从们的行动立刻变得迅敏静谧。
齐衡装不下去,便也顺势睁眼,撑坐起来。
唔。齐衡僵硬,忍住不适,从床边勾出亵衣。
他没有看一眼李炳的方向,勉强维持体面拒绝了侍女的帮助,垂首整理衣衫。
低头看见那些斑斑点点的淤青,齐衡僵硬一瞬,默默掖好深色的亵衣衣襟。
宽松的衣袖在他整理时滑落,露出手腕上的掐痕,经过一晚,伤痕模样变得凄惨可怖,却又带着莫名的意味。
侍女们的头埋得更低了,默默为老爷夫人递上洗漱用具,然后摆桌布膳。
李炳在仆人的服侍下很快穿戴整齐,回头坐下,神清气爽,看见元若身上难以掩饰的痕迹,心底划过轻浅的歉疚,又被他温柔和顺的模样勾得心痒。
昨夜新郎回味无穷,李炳看着年轻娇嫩的妻子,自然也多了几分柔情蜜意。
“夫人。”
“......世伯。”齐衡梗了一下,感觉心底的伤痛比身上更甚。
这是他心上人的父亲啊!如今却......
李炳闻言眉头微皱,但很快松开,只当元若新妇抹不开面子,羞于应对。作为丈夫,自然是要体贴些开导他:“你怎么还叫我世伯啊,我们都成亲了。”
“再亲密的事情,咱们也,”李炳是个练武起家的粗人,学不来他们文雅的那一套,张口便是心中所想。待听到一边伺候的丫鬟们窃笑,才知道有些不妥,顿了一下,说话的声音虚了些。“也都做过了。”
李炳想到昨晚,文人脸皮薄,他委实过火了些。说到底夫妻间这档子事你情我愿,他不该为这和元若较真,把人折腾狠了。
难为一个晚辈,还是自己的新婚夫人,李炳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
只是夫为妻纲,他对此最多也就是委婉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既然是夫妻,有些事不要计较了。
元若没有反应。
李炳有些僵硬,他咳了一下,转念想到昨夜的元若,自动忽略了自己是怎么逼诱,只记得元若在榻上婉转哀鸣的美态,一时心荡神摇。
尤其是他哀哀地唤他夫君的模样,李炳觉得可以珍藏回味许久。
想到这里,他语气调笑:
“你也不要再这么拘束了嘛,要叫我郎君才对。”
齐衡终于理好了衣衫抬头,忍住心底的难堪屈辱,闭口不言。昨夜若非他威逼,怎么可能喊得出夫君!
齐衡不明白......为什么世伯能够如此坦然地面对他,一个与儿子一同长大的晚辈成了夫人。
就算是皇权威压,可这般处事,好像他们之前并不认识,齐衡也没有在小时候恭敬地对他执礼,称一声长辈。
齐衡心底过不去。
李炳昨晚尝遍甜头,今天乐意忍让,没计较元若冷脸,夹了一道秘制金糕给他。
齐衡看了一眼碗中的糕点,本不打算动,谁知吃到最后李炳居然亲自提筷夹起金糕,要喂他!
齐衡与李炳对视,一个冷面一个微笑。齐衡看不透李炳的笑容,只感觉到糕点压在唇瓣上的力度不变,带着威胁和警告。
齐衡最终张口,食不知味地咽下。
李炳嘴角的笑容荡开,脸上不可避免地显出细纹,表露出年纪。
“好。”
吃过早膳,没有公婆可拜,齐衡径直被李炳拉着去了正堂,叫来了家中上下仆婢。
“从今往后,夫人就是这后院的主人。”李炳中气十足,态度明显。
这是在为小夫人撑腰立威呢。
家仆们大多是跟着李炳打拼过的退伍伤兵,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地回道:“是!”
但丫鬟婆子们却没那么积极。
她们以前都是跟着如夫人的,如夫人被弃至北楼,来了新夫人,还是个年纪轻的文书生,便或多或少有些轻视,不少人还在观望。
“有什么事情,你们都要小心伺候着。若是让我听见谁敢对夫人不敬,休怪我不顾情面!”李炳虎目圆睁,越发严厉,竟是泄了几丝战场上的气势,仆妇们何时见过王爷这般,忙不迭跪下称是。
李炳满意了,略有自得看向元若,却发现他的小夫人魂游天外,根本就没注意他的举止,顿时有些微妙的不虞。
而此时,刚从京畿卫军打马回来的嬴稷风尘仆仆,他在院门前见到了自己的贴身小厮不为,一脸张皇,看到自己俯首便拜。
嬴稷愕然,不为伴他长大,说是心腹兄弟也不为过,何曾如此?
不为嘴唇嗫嚅,半晌才道:“世子,您......可算回来了。”
“老爷……在里面。”
不为实在反常。
嬴稷心下猛跳,来不及多问提步进了大院。
大院里摆着新鲜的花草盆栽,簇成了复杂的样式,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看布料颜色都是拿的今年的新贡杭绸,一个就要数两银子。还有无处不在的红绸缎带花结,窗户上贴的红双喜,分明是新婚大喜的装扮。
府里只有他和父王两个主子……
嬴稷眉头微蹙,旋即舒展。
不为大惊小怪。
莫不是以为他会介意?
母亲病逝多年。父亲舐犊情深,孤身守着他长大。如今有了续弦的心思……为人子,当理解。
他生来注定是外公秦王的世子,随了母姓,继承甚多。父亲这些年拿命打下战绩,拼出来的一份侯爵,想再要个子嗣继承很正常。
嬴稷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
只希望这位继母是个安分守己的,能照顾好父亲,圆了父亲心愿。
嬴稷电光火石间想了许多,面上表情收敛无碍,进门刚要拜,抬眼一瞧,彻底僵在了当场。
那位低眉敛首高坐主位的新夫人,模样赫然与数日之前浅笑安然的心上人重叠。
!
元……元若?!
嬴稷耳边轰鸣,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时候,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上首,连礼数都忘了。
“你小子!”李炳看到儿子虎虎生风地进来,斥了一句,脸上的喜色不变:“还不来见过你嫡母!”
嬴稷怔忡过后,眼底迅速酝酿起狂暴的情绪,强行压制后眼神仍旧带着刀,让与他对视的齐衡痛不欲生。
齐衡在心底嘶喊痛哭,面上却一片平和。
他避开了爱人的目光,慢慢偏头,逃避地看向李炳方向。
李炳看着原地不动的儿子,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感觉到元若无措地朝他寻求帮助,心疼坏了,安慰般拍拍小夫人的手。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不是会介意他续弦的性子,可如今却这般不给面子,看来还是夫人的身份令他无法接受。
毕竟谁能想到,昨日同窗成了今日继母?
李炳老脸一红,娶了好友之子他也有过惭愧,只是形势比人强,再者,这些终究是小节,稷儿和他在关外历练过,不应同那些京都世家一样恪守陈规。
可当下实在无法。嬴稷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见礼的意思,李炳理亏,也不能压着儿子下跪磕头,只能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这场初见,不欢而散。
李炳有愧,回去好言好语和元若说了许多,希望他理解,毕竟嬴稷的行为损了元若的脸面。
齐衡听完并未反应,半晌才道:“世......”世伯没出口,看到李炳的神色,他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老爷。”
李炳意外之喜,郎君他不指望薄脸皮的小夫人能叫出口,得到一声寻常世家夫妇的称呼也可以了。
齐衡继续道:“此事老爷终归不便,还是我去和稷儿解释吧。”
李炳自然同意,还很欣慰他贤惠懂事。
齐衡走到稷儿的房前,挥退下人,深呼吸控制好自己的表情推门。
屋内昏暗无比,嬴稷就端坐在桌案之前,眉眼看不清。齐衡走近些,看见他手中拿着书卷,熟悉的面庞一如既往,顿时心中酸涩,直冲眼鼻。
齐衡咽了又咽。
“你回来了。”千言万语,最后化作平淡的寒暄。
“是,多谢母亲挂念。”嬴稷的回答十分迅速,更像是酝酿已久,脱口而出的报复。
齐衡被他的话直接刺中,浑身发抖。
他......他的稷儿,称呼他,母亲.......
齐衡一时竟回不上话,为了掩饰失态,做了一个揖。
那是他们同窗时每日相见的平揖。
“母亲这般,稷儿消受不起。”这些过往的礼数此刻拿出来,是要羞辱谁?
齐衡这才意识到礼数的不对,匆匆收手,无言以对。
嬴稷斜斜挑眉,看齐衡直直站着不动,嘴角挂笑:“你说话啊。”
他死死盯着齐衡,等待着他的解释,等他为这一切的荒唐找出一个原因。
齐衡痴痴望着曾经的心上人,内心前所未有地清醒,电光火石间,齐衡下定决心。
误会也好,仇恨也罢,就这样让一切尘埃落定,过往种种苦痛他承担了,只要稷儿别再同他一样无谓地反抗,然后一无所得乃至失去所有。
“我来,是想说如今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嬴稷做好了接受他有苦衷的一切说辞,唯独没想到元若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所以他这是承认了,承认他的背叛,承认他的所作所为?!
嬴稷感到天旋地转,他看着齐衡,那双曾包含情意的眼睛此时满是陌生和冰冷。他打量眼前人,仿佛从未真正了解他。
他自己是个笑话,他们的过往也是个笑话。
“孩儿不明白母亲什么意思。”
“对不起。”齐衡咬着牙咽血道。
嬴稷的眼眶红透了,像是暴怒的野兽在维持自己最后的理性。
他看着曾经的心上人,眼里满是被背叛的愤怒,又气又痛。
而齐衡见到这样出离愤怒激动的稷儿,却好像看到了几天前的自己,那么痛苦,愤恨,挣扎,然后被现实掌掴。
现在,他还要让稷儿也体会一遍这深切的悲哀吗?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呵,呵呵,是啊。”
“元若如今心里哪还有我啊。”怒极反笑,嬴稷恍然大悟:“比起世子,当然是大权在握的陇西侯夫人更风光了。”
齐衡浑身发抖,气的。
他满脸都是你怎可如此侮辱的控诉,看得嬴稷怒意暴涨。
“啪”一声,书卷被摔在桌上,几乎散裂。
“那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一片沉默中,过去的鲜活美好逐渐枯萎。一站一立的二人身心俱疲。
嬴稷得不到答案,也不想知道了。
“我累了。母亲自便罢。”
窸窸窣窣间,嬴稷看着齐衡离去的背影,失望地闭上眼。
转过身的齐衡满面泪光,逐渐隐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