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Project】无意识

姐姐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从香霖堂淘来了一台据说是非卖品的计算机。
我坐在沙发上,托着腮望着她绕着那个大家伙瞎捣鼓,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吃了十几年香蕉的黑猩猩突然见着了香蕉布丁,性质约等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她急切地寻我过来,似乎要给我瞧些什么,但自己却陷入了诡异的慌乱。
我有点不明白,只不过是台计算机罢了,姐姐为什么那么兴奋呢?
不过这台计算机倒是让我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大约是几年前……或者几十年前吧?还是更前?我记不清了,隐约还想得起整齐的桌椅,一尘不染的黑板,还有摆在窗台的地狱蔷薇,暗红色的岩浆从窗外溅起,照亮教室内觉妖怪们的脸庞,以及黑板上的那道奇怪的算式。
对啦,就是那道算式,使我第一次听说了计算机这样奇怪的式神。
我盯着壁炉中虚虚晃晃的焰火,地狱岩被灼得开裂,发出嗞啦的声音——我犹记得那天也是像现在一样托着腮,只不过没有点燃炉火,因为那段日子根本无需炉火,地灵殿也还未修建,灼热地狱便名为灼热地狱,而不是现在的灼热地狱遗址。
就是那段时间,我见着了黑板上那道奇怪的算式——由古怪的符号和数字拼凑起来的莫名的长式,近似在花茎上爬行的长毛虫,蠕动着丑陋的口器,啃食新鲜绿叶。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便觉得它邪门得很,世间竟存在这般强悍的语言,能让人在初见时便彻底厌恶上它们,抱着这样的心情,我算是七分认真地学习了一阵子它们,毕竟与“觉”这个种族相性如此之高的存在并不多见。
我想,算式的确是拥有伟力的。
每次做习题时,我都觉得眼前仿佛要升起幻觉,一只长虫人立而起,吐出腥臭的酸液,字符间豆大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瞅着你,又带着猫毫毛般大小的戏谑——虽然它尽量掩饰了,但我认得出它绝对是能读出我心里的想法的,身为觉妖怪,我也是有这样的本能的。
姐姐劝我上学时便这么说过——这所学校能够教授觉控制第三只眼的办法哦。
然而我并未学会控制第三只眼——它明明已经闭上了,为什么我还要学呢——反倒是理解了大家厌恶觉的缘由,准确地说,是明确了“厌恶”的定义。
那时我想,数学这种东西学了之后能有什么用呢?姐姐回答,数学是地面上的人类用来计算价值的语言,人类为此还发明了计算机。
我就是在那时第一次听闻计算机这个词的,但我仍然不知道它是什么。
后来我倒是明晓了,从香霖堂的半妖店主那边。
计算机都是四四方方的,有的扁得像堆垒在柜子上的书,可以像捕蝇草一样张开,里头分泌的粘液连蜘蛛妖怪都自惭形秽,人若是钻进去了,沾之即像中了幻术,渐渐沉浸在虚拟美好的幻境中,便再难挣脱出来了。
还有的计算机胖得比万圣节南瓜怪人的脑瓜都大——姐姐买来的便是这种款式,敲敲脑袋,便能听到砰砰的声音,类似空谷的回响,这让我猜测这种式神的脑袋里头是空荡荡的一片,不由得在心中升起几分亲切,但姐姐坚持说里头塞了不少高科技玩意儿。
于是我将这位式神定义为了,比阿空聪明,但是比我要笨一些的程度。
这样定义之后,我便更加好奇了——这样比我还要笨的式神,究竟是被赋予了怎样的权能才习得了数学这般深奥无比的语言呢?它们究竟是如何计算价值的呢?
我急切地想得到问题的答案,所以我央求姐姐马上运使式神……至少请让我看看它是如何解出算式的,我提出这样的请求之后,姐姐不知怎么就慌乱了起来,第三只眼不住地乱瞟。
我立刻便理解了,这是姐姐被揭穿时候的样子——果然姐姐自己都不会做计算题!
但我自然不会说破——这是基本的礼貌,姐姐最常夸我的就是这一点,无论是人类、妖怪还是怨灵,都希望将丑恶的半面藏在心灵深处,但觉最擅长的便是读取那部分思绪,早就习惯耳中那些臭不可闻与世俗所嫉,与之相比,那些将污言秽语挂在嘴边的粗鲁家伙倒显得更可爱了些,他们的心要比伪君子更加干净。
姐姐夸我,便是认为我的礼貌是发自内心的。
嘛,“坠入爱河般的杀戮”这样的话也是发自内心的哦。
我自认为这两点是不受冲突的,蔷薇枝条上的刺再容易伤到血肉,也黯淡不了花蕾绽开时的绚烂,那些固执地把两者区分开的家伙,是永远都品尝不到禁忌之美的,而那些只见识过无刺蔷薇就纷纷对其趋之若鹜的家伙,我也只能暗自祈祷他们被伤及时,莫要过深了。
对蔷薇的思考又让我的目标转回了最初,有这样一段画面——教室窗台上的地狱蔷薇——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回,就像在预兆什么似的。
地狱蔷薇对我而言确实是有莫名的意义——几乎所有的植物,在地底都会被灼热的气息烧成了灰烬,稀数余下的,也早已扭曲为无可名状的异形,但地狱蔷薇却是以不知从何处汲取的魄力顽强地坚持下来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庆幸着,地底仍生长着这样的瑰宝。
我十分偏爱在闲暇时观赏她们——以前倒是有一片空地,专门野植着蔷薇的,并不阔大,但在我眼里蔓蔓丛丛,许是我自幼时起就有那样的祈愿吧,无论是人类还是觉,总是需要倾述些闲言的,向蔷薇倾述时,便不必担忧被其恶语相向了,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为即便是第三只眼,也有听不到的声音呢。
但那片蔷薇地在某日消逝了,兴许是某个觉听见了她们的低语,尔后烧毁了吧——谁知道植物究竟有没有思虑呢?也许地底就生活着这样可怜的觉吧,连植物的声音也能够听到。
一想象地狱火在蔷薇地中蔓延开来的情形,我便感到身如其境,那些焰火嗤嗤地攀到了我的身上,衣物是阻止不了它们的,肉躯亦是,所以脑中尽是流火钻入血管淌过后汩汩的音声,由于这些血脉与叶片的脉络极其相似,所以我自大地以为,我能够述说出蔷薇花被焚毁时的一两分痛苦,之所以只有一两分,那是由于我还未化作灰烬过。
不过对于炎热,我还是过分自信的,因为经历得多了。
那间宽敞的教室里,总是弥漫着夏日特有的干燥气息,每次深吸一口,便是一股热流一路从鼻腔滑入胸膛,哗哗地翻滚起来,灼烧,像是将水分都蒸出来了似的,我仍清晰地记得那股感觉——浑身冒出汗液,将衣裙都浸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若非要描述的话……大约是像被困在泥浆中的蚯蚓,在不安地扭动身躯。
与我一同经受如此煎熬却安定入神的觉们,请恕我实在无法理解她们,即便是常年居住在灼热地狱的我也感受如此不适,而这些雨后春笋在这一点上居然远超于我,不可思议。
诶,用雨后的春笋来形容她们,是不是有点不礼貌?但我也琢磨不出更多形容词啦,或许……雨前的蚂蚁?嘛,在被姐姐要求来这里上学之前,我都不知道除了姐姐和我外,居然还有那么多觉呢。
学校倒也不是没想过改善环境,为此,觉校长特地吩咐猫车去冥界运冰块,但她显然不屑于考虑猫车的大小,按理来说,冰块在运来地狱的路上就已经被旧地狱的热气融化了大半,只剩下一车冰水混合物,比寒冬入春时即将塌陷的雪人还要不堪,等到再到给每个教室分配,谁又能狠心地把那些历经万难的冰渣们再度拆分呢?
可怜如厮,哪怕融尽了,也带不走多少热量的吧?
我以为所有人都是能明白的,即便有再多的火焰猫,也运不来足够的冰块——它们填不上人们深渊巨口般的欲望,况且,能够感受到一丝凉意的,恐怕就只有那些坐在冰块旁边的觉妖怪们吧?而那种凉意,也不过是一时慰藉,像是流星划破天际,骏马奔腾过隙,等到冰块融尽,更挠人的热意便会涌来。
火焰猫们也有自己的爱好——收藏尸体之类的,就为了这种小事,剥夺她们发展爱好的时间,这怎么想,都是不礼貌的吧?
思来想去,最为高效的制冷方法,分明就是将冥界的幽灵们带回来,那些行走的冷气吹风机——而她们却被要求去取那些无作为的冰块,这样暴殄天物的行为,果然还是死后让阎王狠狠地惩罚她们吧,堕入舂臼地狱,用杵磨成碎末,再浸水烘煮,便是一套佳肴。
我深深地为火焰猫们感到不忿,但感到不忿的同时,又微微渴望着自己能是坐在冰块旁边的觉妖怪——书里说,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我姑且也算作生物的一类。
早知道就不把座位让给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觉妖怪了。
我后悔啦——因为只是在心里想着,所以一点也不害臊——好想要冰块!
没错,享受着那丝微凉的觉,原本就该是我。
回忆像麦田上空黑了吧唧的蝗群似的欺压下来,蚕食着我所剩不多的自觉,按照以往的经验,我应当先象征性地抵抗一下这走神的行为——拍拍脸颊,捏捏大腿,戳戳第三只眼……然后再举起白旗,礼示投降的,但如今我却是不需采取这种迂回战略了——因为这段回忆的剧情,本身就属于我正在回忆的内容中的内容,即便遭受到了什么,那也是过去的我将要承受的啦。
当然,过去的我也有不输于我的机智,她自然也是预备好了合适的方案的——这恶劣的天气,哪怕被老师问起,她也是不惧的。
——瞧,我的第三只眼被烤得得都枯萎啦,所谓十指连心,更别说第三只眼了,它可是连着我全身的血脉呢!就算它是闭着的,也是需要水分的啦!
于是我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回忆的洗礼。
那是一天下午——我坚信那是下午,因为令人厌恶的数学课通常设在下午,我犹记得,回忆中那和煦阳光的背后是至今仍被我所憎恶的算式——那时候地狱还未热得那么糟糕,可能对于人类来说已是可怖了,但对妖怪来说仍算和煦。
我如往常一样来到教室,目光径直望向自己的座位——如何描述那时的心情呢,像是上帝往凡间泼了一盆水,欲造一片湖,然而却见大地忽而张嘴将湖水囫囵而尽,漏进地狱,化作了扑天的蒸汽,轰然砸在他的脸上——那般的愤怒与无奈。
我与上帝在那一瞬间是一体的——当我发现独属自己的座位已被其他觉夺去时。
开学初,或是认为多此一举吧,老师并未替我们安排座位,因此长时以来,我们都约定俗成般,选择将最初的信念贯彻下去——也就是坐在自己最初的位置,但今日我的位置竟被其他觉夺走了,不予任何借说。
于情,这分明是大逆不道的作为,但于理,我却也无法指责。
我是无法对公共物品宣示主权的。
我不想为此让姐姐惹上麻烦——这些觉妖怪,我对她们的来历一无所知,她们是学生,但那只是在学校中的身份,但谁又能知晓她们在背后又是怎样的权能权贵呢?也许褪下了学生的衣裙,她们便摇身一变,成了拯救天地的主演。
那段时候,姐姐也不过是普通的觉妖怪,而不是现在的地灵殿之主。
于是我只好大方地将座位让给了那只觉。
一时忍让,便已低人一等。
日后,我被迫坐到教室的角落时,便一直在思索着这句话,或许是角落中脏乱的环境已严重扰乱了我的思维吧,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人生,这样的话也不是不无道理的。
坐在角落很恼人?说是如此,但也不乏优处,在某些地域,角落可是颇受欢迎的,就算把它抬高成主角也不为过,在现实中,也有不少默默无闻,最终崭露头角的存在——据说在冥界就有幽灵为了摆脱人类的身份,不惜堕落为怨灵呢。
我是暗自佩服他的勇毅的——但我不得不再嗤笑他一遍,因为他终是由于自大被遣返回了冥界,我自是万分愿意请他来地狱做个客,他定然是会对这里感到亲切的——前提是他不会被地狱同化为真正的怨灵,最后万世不得超生。
不过我喜爱上角落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崭露头角——我甚至反感这样的作为,而是因为在此处,对整个教室我可谓是遍览无余,这等奇妙的体验用只言片语是无法描绘的,恐怕只有觉老师能与我相媲美了。
现在我与上帝真的有了一瞬的重合了。
坐在角落中观察其他觉成为了我的日常——初始几天的观察着实索然无味,甚至惹人气愤,因为我发现这些觉已断然失去了生气,像是被操线的木偶,装上了轮轴的器械,亦或被吸食了脑髓的僵尸,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动作——凝视着黑板上的算式。
这使我耻于与她们为伍,觉不应该是如此模样的。
我自认这世上所有的种族都当得起一丝傲气,我们的祖先,也许诞自同一棵生命古树,生根发芽,结出生灵;也许肉躯都取自同一抔黄土,也曾共饮过一渠泥水;也许鼻尖呼出的曾是同一道耶和华的叹息……无数条这样的生命分流支散,去到世界的各处。
溯回祖源,我们出身一致。
我庆幸于知晓这世上除了我与姐姐,还有别的觉,这本该是蕴藏了无限期望的美事——但你们却一言不语地,只凝视着黑板上的那道算式。
难道你们是在气憎我用雨后春笋和雨前蚂蚁来描述你们吗?
我们本应有许多许多可以分享的,拥有截然不同的爱好与兴趣,那也实属正常,即便存在着容易被从天而降的铁盆砸中脑袋这样的属性,我也不会轻易发出笑声,哪怕你用难堪入耳的恶语来咒骂我与你某些方面的不合,我也会试着好声好气地与你辩驳——再不济也能用弹幕战做个了结。
但你们还是不语,只凝视那道算式。
我的意识果然还是跳脱到了那道算式。
它究竟拥有怎样的魔力,使你们如此痴迷于它?
我百思不得其解——说来也巧,姐姐这时终于摸索出来计算机的使用方法了,正笨拙地输入着什么,我凑过去看,发现那正是一条算式。
我越看,越感到它是那么地熟悉,我便觉得,它正是黑板上的那一道题!
它终是使我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形,我正如其他觉一样,机械地将题目抄写到笔记本上。
没错,正是它——那道计算题,由古怪的符号与数字组成的,让我想像蚯蚓一般扭动的,仿佛被埋在三途川的游鱼狰狞的家伙,它红着眼到处游窜,想跳出河面,将摆渡的死神和即将前去接受审判的灵魂的血肉撕咬下来,但它们永远都跳不出来,因为束缚它们的是三途川的规则,是失去了高度的纸面。
我从未读过三途川游鱼们的思维,但莫名地感觉就能理解它们,被死神丢进三途川的灵魂们啊,想必非常不甘吧?忽而开始奉承着众生平等,以此质询为什么自己会被困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
那算式定然与它们是一样的,它渴望的便是觉的灵魂,生撕吞咬——觉们都已着了它的道,由此变为失了魂的空壳。
这着实让我欣慰,因而有了期望——并不是所有觉都似她们僵直的。
我想我该离开了,离开这无趣之地,前去寻找另一间,更加充满希望的处所——我想到什么地方啦?该有树?一片湖?香喷喷的南瓜饼?电车呼啸而过?长满斑点的白墙?我在意这些想象做什么呢……
我站起身来了,走到老师身旁,黑板面前,所有觉都在看着我,用那呆滞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令人作呕的目光。
讲台上这绝无仅有的视角,让我终于发觉了她们的奥妙——我自以为坐在角落便能察觉到一切,但显然我错了,大错特错,唯有在角落,我所观察不到的……
第三只眼!
我终于明白这死寂的教室中暗藏了多少洪流,一切都在于那第三只眼。
替代那呆滞双眼的,正是那第三只眼。
无怪我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在这世间,仅有我,将觉之眼紧闭。
暗红的岩浆溅起,将窗台上的地狱蔷薇尽数吞噬。
这伟大的发现令我兴奋不已——至少我明白了,她们并未看不见我,她们也不是无意夺走我的座位,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行径,目的是将我逼入角落。
我还能做什么呢?对了,我还有能做的……
我看向黑板上的那道算式,我不会计算,但我必须要将什么填上去,作为答案。
我能填什么呢?我还能填什么呢?此刻,她们心中呼喊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填刻着——
こいし
仿佛噩梦初醒,我的魂魄回到了地灵殿,灼人的气息消散无踪,眼前亮着的是计算机的屏幕,那道算式,我在无意识中已将答案填上了——こいし。
身旁,姐姐的脸上不知怎么染上了烟霞。
她取出了一束深红的玫瑰,递到了我的手里,她轻轻地抱住了我,在我耳旁低语。
“恋,玫瑰情人节快乐。”
哦,我知道了!那道算式的答案——514!

关于文中出现的数字
こいし(koishi)≈514(goichishi)
514谐音同无意识
5.14玫瑰情人节
头图来自:
bcy.net Illust ID: 471829
Member: 千夜QYS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