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天启薄暮/魇传说》(33)
五日后,印时末,榆花巷尾。
安静的巷子里,苏宜姬一袭红衣,默默地站在一堵矮墙之下。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半刻钟,苏宜姬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紧张。她开始反复回忆和骆鸿业说起这件事情的每一步,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没有,一点都没有,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没有出卖她。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欺骗。
和被欺骗。
她还记得骆鸿业当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最好不要太相信‘玄鞘’说的话,他可是一个能从背后杀人而不眨眼的家伙,和我一样。”
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他是唯一一个不会利用我的人,苏宜姬默默地说,冰冷的刀丝缠在她的指尖。
亘时到了。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巷子仿佛已经入睡了一般,寂静得诡异。
不对劲。苏宜姬的眼睛突然睁大,然后听见身后远远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她转头,看见一匹赤红色的马如梦魇一般从黑夜里冲了出来,马上的人眼神如刀,惨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骆鸿业伸出手,没有给苏宜姬任何质疑的时间,在一人一马交错的瞬间,一把把她抱到了马上。
苏宜姬没有挣扎,她只是在不停地发抖,她看见身后黑暗的夜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锋锐的刀光从四周追出,但只能徒劳地呼喊。
追兵们黑色的铁甲上,银色的篱天剑反射着刺目的光。
“你被他骗了。”骆鸿业在苏宜姬耳边冷冷地说。
眼泪流下,划过苏宜姬的脸庞。
“可恶!”看着两人一马遥遥远去,带队的宁奇恨得咬牙。
情报原本准确无误,伏击的目标之一,很早就进入了包围圈,所有人屏住气息,等的就是另一个人出现。
一出现就动手,四卫大半的人手都包围了这条巷子,这两个天罗本堂的刺客本来根本逃不过这恐怖的一击。
然而他们等到的是一匹完全料想之外的烈马,这一人一马冲进包围圈,直接带走了另一个伏击目标。
“巷口的兄弟呢?就这样放着他冲进来么?”宁奇生气地质问。
“副卫长,巷口的小队遭到了突袭,他们没有想到身后会有人杀进来,损失惨重。”回报的一个人戴着铁盔,因为长途的奔跑而有些喘气。
宁奇正想开口斥责,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杨拓石骑在马上,手里拿着玄铁重枪。
“多说无用,是我们的情报失误,追击。”杨拓石淡淡地说,他的身后,四卫的轻骑兵鱼贯而出,追向目标离去的方向。
宁奇连忙接过副手递上的马匹,翻身上马,拔出身侧的长刀。
“你们分成三队,包抄目标。”杨拓石低头看了看地上纷乱的马蹄印迹,皱了皱眉,“我殿后。”
“了解。”宁奇转过身,领着大队的人迅速地远去了。黑色的铁流整齐地分成三股,没入漆黑的天启。
杨拓石的身后,一个穿着白袍的人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缓缓踱出,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黑鞘的双刀微微敲击着腿侧。
“‘玄鞘鬼’,看来他们比你想象中聪明一些呐。”杨拓石没有回头。
“有趣。”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闪了闪,“这次他们要是成功逃脱,估计我们的计划就要彻底失败了。”
“有我在,什么人都逃不掉。”杨拓石用枪尖挑起地上的泥土,拇指捻过,放在鼻翼下仔细地闻了闻,“不过我可不想动手,这毕竟是你们内部的事。”
“有我在,什么人都杀得掉。”舒夜嘴角上扬,双刀出鞘。
“你被他利用了。”骆鸿业惨白的脸上带笑,显得更加可怖。
他们转过第三个街角,就跳下了马,现在那群缇卫一定被那匹马牵着团团转。
“一开始,他就在欺骗我么……”苏宜姬小声地说,双目淡淡泛红。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相信你,你真的以为我让你接触他,是为了得到他的情报么?”骆鸿业没有看她,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绑腿上藏着的几把短刀。
“不过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给龙老去信,这件事搞得很大,龙家那边对我的意见很大,所以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骆鸿业转过头,冷笑。
“什么交易?”苏宜姬抬头望着这个半个对时前她还想要杀死的男人。
“联手杀了欺骗你的‘玄鞘’,我有办法让龙家的人接受你的解释,毕竟我也是龙家的人。”骆鸿业伸出手,“我能够让老爷子相信,出卖三公子的人是他。”
“你为什么要出卖三公子?”
“他压着我太久了,老爷子那个家伙,从十年前开始就不肯相信我。老三死了,他所能依靠的人只剩下我。”骆鸿业阴戾地笑了笑,“而我也将取代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开创属于我的时代,我的天罗。”
“你一开始就和缇卫勾结了?”
骆鸿业冷哼了一下:“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罢了,我需要除掉三公子,苏晋安需要杀掉魇,仅此而已。虽然三公子临时改变了地点,不过还是没能逃过一死。”
他也想不到,回到本堂才是他真正的死期。苏宜姬没有说出这句话,眼神闪烁:“那么那一次你对刺杀苏晋安那么自信,想来是早就计划要给他错误的情报埋伏他。”
“可惜这头独狼关键的时候还是那么谨慎,让我功亏一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骆鸿业咧了咧嘴,“今夜只要除掉‘玄鞘’,他和缇卫勾结的罪名确凿,加上你我的证词,他会替我背上所有的罪,成为我的踏脚石。”
苏宜姬看着这个狂傲的男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无法掌控,她将成为永远的棋子,为人所用。
苏宜姬伸出手,骆鸿业满意的握紧,然后转过身。
“他一定会回去榆花巷,他一定要来确定我们是否真的死去。”骆鸿业拔出腰侧的长刀,“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反过来给他一次伏击。”
“他从不信任任何人,但他不会对已经掌控的人设防,他转身出击的时候,就是你的机会。”
苏宜姬盯着骆鸿业的背脊,闪电出手。
“……”骆鸿业茫然地看着胸前的创口,满脸的疑惑。
“我答应过苏夜,会帮助他除掉你。他一定早就算到了你会不相信我,所以没有告诉我计划的全部,一定是这样。”苏宜姬握着短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再次高高举起。
“蠢女人!”骆鸿业低低咒骂了一声,双手一翻,袖口的短刀亮出雪白的刀锋。
然后跌落。
苏宜姬的刀丝利落地切掉了骆鸿业的双手,然后是双臂。
骆鸿业惨白着脸,五官因为剧痛而扭曲。
“妈的,你这个蠢女人!”骆鸿业厉声痛骂,张开嘴的瞬间,一抹乌光飞出。
乌黑的寸刀没入苏宜姬的胸膛之间,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肺被穿透的声音,剧烈的疼痛从伤口蔓延开来,一股腥甜的血水从咽喉反涌,她吐出一口血沫。
“蠢女人……”骆鸿业不甘心地吐出这句话,头一歪,死了。
苏夜,你说过不会骗我的,对不对?苏宜姬笑了笑,更多的血从她鼻孔和嘴里涌出。
她的眼睛渐渐模糊,然后感觉到一个温暖的人抱住了她。
“苏夜,你吩咐我的事,我做到了。”苏宜姬又吐出更多的血,她努力地睁眼,想看清面前苍白的熟悉脸庞。
虽然早就打算让苏宜姬死去,但是等到看见她躺在血泊里,舒夜却打消了告诉她这件冷酷事实的念头。
这个女人由始至终,始终是相信着他的啊。一如十六年前在那个偌大冰冷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一直都相信着他。
舒夜抱着苏宜姬,手徒劳地按在她致命的创口上:“你做得很好。我们成功了,我们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出手的机会。”苏宜姬费劲地说出这句话,整个脸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染红,“只是我不小心,没躲过他最后的一把刀。”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最后抬眼望着舒夜,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缇卫的埋伏,并不是为了杀掉我,只是为了完成计划,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苏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舒夜微笑。
苏宜姬满足地闭上眼,停止了呼吸。
“你很悲伤。”说话的人声音低沉,一缕灰发飘荡在额前。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不是真的正确。”舒夜低头看着死去的苏宜姬,“为了终结这个乱世,我也许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我们都是一样的。”杨拓石淡淡地说,“我们无法分辨对错,只能贯彻自己最初的信念。”
“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就这样走下去了。”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淡漠如水,“事情还没有结束。”
“如果时间流转,你还会再一次重复自己的路么?”杨拓石盯着舒夜。
“我不知道。”舒夜苦笑了一下,“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杨拓石看了看在漆黑的天启里远远矗立的天墟,低声地叹了一口气:“不能回头的话,就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舒夜拍了拍杨拓石的肩膀:“那么就按照原来的计划吧。上次听说,雷枯火那边也在怀疑你?”
杨拓石严肃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多亏了你那一刀,二卫所放松了对我的监视,我终于能放开手脚做事了。前几日苏晋安的伏击,也是你搞的鬼吧?”
“我哪有那么能耐?”舒夜眨了眨眼睛,“我不过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不要对他那个线人过于轻信了。他要是不小心被寸牙挂掉了,我可需要杀了你才能追上寸牙的成绩。”
“你本可以趁机杀了我,那样也能直接完成任务,受到本堂的青睐,何必还那么麻烦多此一举?”杨拓石盯着舒夜,灰发下一双眼睛锐利逼人。
“我难得碰见一个可以一起喝酒的人,再说,我们有一致的目的,不是么?”舒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你不像一个刺客,更像一个谋士。”杨拓石皱了皱眉。
“别想太多,最后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我还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舒夜看了一眼杨拓石手里的长枪。
“什么事?”
“给我这里来一枪。”舒夜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就算是上次给你造成伤害的补偿吧,你要靠我那一刀封住雷枯火的口,我要靠你的枪封住老头子们的眼睛。”
杨拓石一愣,瞅着冷静如水的舒夜,最终点了点头,屈肘沉枪:“有借有还,真是划算的买卖。”
舒夜张开双臂,眼睛盯着森冷锋锐的枪尖,嘴角却还浮起戏谑的笑容:“把握好分寸,上次我可没有失手。”
“放心。”杨拓石吐字出枪,长枪利落地刺穿了舒夜的肩膀,鲜血飞溅。
“避开了所有要害和骨头。”杨拓石抽出枪,丢给舒夜一块黑色的绸布,“及时止血的话,十天后你就又可以挥刀了。”
舒夜不在意地微笑,脸色灰白如纸,把绸布按在骇人的创口上:“那么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恩。”杨拓石转过身,脸色不变,手里的玄铁重枪对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扎了下去,“赶紧走吧,我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舒夜原本站着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地上滴落的暗红色的血。
天启城北,龙老所在的宅院。
“这就是‘玄鞘’的说法了?”龙老一手拿着一张白纸,一手悠闲地吃着花生,壳丢在地上。
“恩,属下去查看过了,四卫确实把‘寸牙’和‘赤服’的首级挂了起来,声称他们昨夜擒获并击杀了两个刺客。”
“尸首找到了么?”龙老又丢出两片花生壳。
“属下们秘密找到了乱葬的尸体,上面有本堂的暗记,应该是他们俩本人没错。尸首果然如‘玄鞘’所说,两人的致命伤都是对方出的手,看来是起了争执后同归于尽,然后被缇卫捡了便宜。”
“早就和首座说过,骆鸿业那小子有问题。”龙老脸上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头,“当初收到‘赤服’的密函就应该将他捆回来了。”
不是您说的‘寸牙’是龙家的人,所以要多考证一下……跪在下面的人看见又一片花生壳吐在他的面前,觉得这句话还是不说为妙。
龙老啧了一声,把手里白纸叠了叠,然后拿出怀里另一封信,也一起封了起来,在印泥上用右手的戒指按了一下:“把这件事上报给首座。”
“是。”跪在下首的精干男子接过信封,倒退着离开了。
“‘玄鞘’现在在哪里?”龙老望着那个下属离去后,缓缓开口,脸上不再带着胡闹的笑。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他身后的暗室走出,正是龙老不离左右的“白貂”。
“正在我们的药堂昏迷,命是捡回来了。”“白貂”低声说。
“这件事你怎么看?”龙老开口。
“属下没有什么看法。”
“干,叫你说就说!”龙老破口大骂。
“老爷子,您是相信一个龙家人的话,还是两个苏家人的话?”“白貂”咧了咧嘴角,“这件事证据确凿,不如借机抹去苏家人的怨念才是,不然回到本堂那边不好交代呀。”
“我还要怕那几个老头子么?!”龙老不屑地从鼻孔里喷了一口气,“也是‘寸牙’太不争气,本来我还很看好他能接任下一任魇的。”
“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发展成这样,我觉得首座那边也不敢拂了另外两家的意思,这一次苏家和阴家负责直系监察的人都损失了,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就顺了他们的意思,把这个大难不死的家伙推上魇的位置吧。这次的‘天火’行动,首座需要他,我们也正好卖一个人情给另外两家。”“白貂”微笑。
“龙莲反了,三公子也没能活下来,现在‘寸牙’也走了,我们龙家真是实力大损啊。”龙老的声音有一些苦闷。
“您不要忘了,‘玄鞘’本来是我们龙家的人呀。”“白貂”突然俯身在龙老耳边耳语了几句。
“原来是他。”龙老恍然,“很好,很好,哈哈。好,帮我拟一封信,说魇的继任人我们也已经接受了。”
“是。”“白貂”眼神闪烁,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