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型]第一章 - 奥勒格伦I
时间正处上午，来自东方的阳光毫无保留的照进真知城的帝国城堡内。
在充盈着光亮的议事大殿内，此刻有着银威的大小君臣。
“我大概明白了，既然是税收出了问题，那这件事情就交给内阁去处理吧，新来的财政大臣罗内尔不一直是整顿财政的好手么。”
现任帝国皇帝，年仅二十岁的凯尔汉德四世懒散地坐在王座上，对着眼前的男人说道。
自己为什么必须要定期坐在这大殿之内，听着眼前的这群人们唠叨来唠叨去呢？
这样的疑惑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的心里升起了。
皇帝早就感到有些无聊了，他挥了挥手说：“以后这种事情，也没什么特地汇报给我的必要吧，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多替我想想啊，不要什么鸡毛蒜皮就能大惊小怪。”
“这......”那男人无奈的举了个躬，准备退下，“那就都听陛下的。”
退下的人正是卢瑟·里恩，原本曾是圣凯尔汉德堡决议司的命司，现在担任着中央黑骑士团的副团长职务。
今天是四月一日，行政报告日，按照帝国的传统，所有的臣子，但凡那些名义上接受了皇帝恩惠的大小诸侯，都应当在今天来面见皇帝，向这个古老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述职。
只是，这个传统早就没那么牢固了。
也就是在宰相布莱克林的多次强烈请求下，感到烦躁的凯尔汉德四世才答应召开了这一次报告会。
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只是令皇帝感到窒息，他厌恶这样的场面。
“好了，还有别的么？谁还有什么要说的，快点上前吧。”年轻的皇帝不耐烦地说。
台阶下的群臣没人回应他。
这名凯尔汉德四世，自他还是一名王储时，他对政治的漠不关心就总是这样溢于言表。
忍受不了这样压抑氛围的老宰相还是开口了，“陛下，刚刚里恩副团长说的，都城人民反对交税一事，能否先交给我去处理？”
他试着打破眼下的这个僵局。
“哦，那正好了，既然大宰相有这个心思，那便依着您说的安排吧。”
不过不管怎样，即使已经成为了许多人眼中万人之上的帝王，凯尔汉德他还是不敢抵触他的这位老师，如今七十二岁的布莱克林在这之前就已经辅助了莱安罗德家的三代君主了。
“我刚刚就想说些什么来着，嗯，对，有些事可以不用报告给我，找大宰相就行了。”
几秒后，皇帝又接着补充，“毕竟我的能力不及宰相。”
皇帝的一行话后，整个大殿内又陷入了沉寂，看来没什么人想要继续汇报些什么的样子。
包括凯尔汉德四世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希望这突然其来打断他们生活安排的报告会早点结束。或许只有号召这次活动的大宰相自己除外吧。
布莱克林的心中有些急了，他眼中带着鄙视，狠狠地注视着眼前的这群贵族与官员，他厌恶这群人的无所事事，却也不能代替他们用嘴说话。
只能是一次次把怒火又咽回了肚子里。
见众人好似都没有要继续的意思，凯尔汉德甚至准备结束收场了。
他从王座上坐正，猛地两手拍在座把上，一边起身一边说：“我看大家其实也都没什么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抖抖自己的袍子，撩正衣领，摘下充场面的王冠交给仆人，“稍后我会安排在城堡内的花园为诸位准备宴席，你们中不少人一路赶来也挺辛苦，幸运的是，帝国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繁荣稳定。”
走下台阶，一边嘴上念着，一边向大门走去，“这都是如今这里每一个人的功劳，诸位功臣们，尽情享受今天的中午吧！”
一想到可以马上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凯尔汉德不自觉地渐渐露出得意的表情。
“赶紧打发走这群一脸死板的家伙吧。”他心想。
刚刚像乌云一般的不以为意瞬间从他的脸上散去。
虽然有意挽留，但布莱克林也明白，这位年轻的君主不喜欢纠缠，作为混迹了五十多年政坛的老手，他知道，只有维护好和统治者的关系，他才能由此站稳脚跟获取信任与权力，进而才得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能。
皇帝已经踏出议事大殿的门，群臣也开始蠢蠢欲动。
“不过既然可以参加盛宴，一趟也不算白来了。”
“该死，总算结束了。”
“都是拜那个自作聪明的老家伙所赐。”
......
众人各自有着自己的心思，只是没多少人心里在乎这场报告会。
时隔二十四年，重新召开的政治报告会比上一次还要蹩脚的多。
曾经更多维持着寂静的大殿，已经被某些不可视之物烘托的躁动起来了。
不过，一直以来不愿多言的庞勒斯特，现在准备好开始他的表演。
“咚咚咚”的一阵敲门声。
“陛下，我是执行司的庞勒斯特，现在有些事情，想找您当面商量一下。”
说完，庞勒斯特默默地站在门外，等待着屋内的回复。
作为五大司之一执行司的总管命司，私下来找皇帝算不上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
过了那么一会后，房间内透过木门传来了皇帝凯尔汉德熟悉的声音。
“好了，你进来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庞勒斯特小心的推开那扇简陋的木门，这只是繁华都城内的一间小陋室，破败而不张扬的外表，看上去总让人怀疑，这里是不是妓院或者什么秘密监狱。
狭小的室内虽然算上庞勒斯特也只有三人，但却已经能感受到难以挥去的拥挤。
作为皇帝的凯尔汉德半躺在床上，翘着腿，姿势不像是一国之君的样子。
经常私下面见皇帝的庞勒斯特知道，这才是这个年轻人的真正一面。
自己凭什么就要如旁人所期望的，成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君主呢？毕竟若不是哥哥突然落马而亡，这帝位本不可能落到他的手里。
当然，没人考虑他的意见，任凭他怎么看起来不是块料，却还是被选侯们糊里糊涂地送上了王座。
除此之外，端坐在凯尔汉德四世面前的，是一名表情自如的男人，他头上别着羽毛的宽沿大礼帽宣示着他吟游诗人的身份。嘴底下的一簇绕腮胡，似乎是刚剃了三两天的样子，长得还有一二分厚，一头不长不短的银发刚好遮住身后的脖子。
当然，更值得注意的应当是他的耳朵。
陛下已经不是头一次点名这个名叫法耶兹·杰夫的精灵混血来为自己唱诗了。
“所以，这回是什么事？”凯尔汉德一边询问一边抬手示意庞勒斯特找个位置坐下。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让凯尔汉德对他作为皇帝的权力感到稍稍迷恋，那就是他能给予法耶兹的这点庇护。
见到庞勒斯特后的法耶兹闭眼不语，他知道他们即将要谈的东西，不是自己可以参与，也不是自己希望参与的事情，他有着清醒的自我认识，只是个诗人罢了。
“是这样的”庞勒斯特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刚坐下时还发出了嘎吱的声音，“今天是想和您谈谈大宰相的事情。”
“嗯......”
人类的国度，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欢迎尖耳朵的家伙们，所以凯尔汉德才特意安排了这个虽然没什么生气却隐蔽的地方给法耶兹。
“大宰相么，他又怎么了？”凯尔汉德不安地问。
“其实，陛下您也能感觉出来吧，对于目前帝国的行政效率问题。”
“嗯？”
皇帝眉头一皱。
“我知道您不是一个热衷于玩弄政治的人，虽然很抱歉，但如今事实就是，您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不得不管理着它的方方面面。”
看到凯尔汉德肯定地点头后，庞勒斯特继续说道：“我这里有一个提议，可以缓解您的压力，正和大宰相有关，不过可能听起来有些忤逆，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种事情，凯尔汉德求之不得。
“说。”
“是，其实我认为，陛下您可以适当的进行一些，放权。”
说完，庞勒斯特偷偷看向凯尔汉德的眼睛。
“放权？”
很好，皇帝的眼中几乎没什么排斥。
他安下心来。
“嗯，给予大宰相更多的一些权力，让有能力且有心思的布莱克林去处理一些政务，您也就可以轻松不少。”
虽然凯尔汉德不喜欢政治，但作为目前的执政者，他必须要为自己准备做出的关键决议慎重考虑。
的确，如果真的要放权的话，老宰相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让被誉称为“贤相”的布莱克林代替自己，人民也大概都会心服口服。
“可是......”
但还有些细节问题需要理清。
“具体实施起来得怎么做呢？想要系统地给予他权力的话。毕竟你也知道，我总不能溜得远远然后让他当什么代理皇帝。”
面对皇帝的发问，庞勒斯特早就有所准备。
“重建内阁。”
内阁，这个名字是那么古老的东西了。自从“铁政王”霍尔丹·莱安罗德二世解散内阁后，银威帝国到现在已经度过了约两百年皇帝一人独大的日子。
凯尔汉德的样子看起来对这个内阁有点兴趣，他用顺从地眼神示意庞勒斯特为他进行进一步的展开分析。
“集结目前帝国中包括大宰相在内的肱骨之臣，重建以宰相为核心的内阁议会，就和曾经历史上一样，平日里让内阁负责接手大小政务，您作为皇帝只需要对内阁提交的议案进行审理画押即可。”
“这是，你的意思？”凯尔汉德有些狐疑的问。
“是的，不过实际上不止是我，我在今天来找您之前就与一些人商量过了，宫魔团的团长琉恩以及情报大臣伊夫·雷奥利多都也有这个意思。”
虽然并不对政治那么热情，但那并不代表一直以来生活在政治漩涡中的凯尔汉德四世不具备政治嗅觉，他这下知道，眼前的男人是有备而来的。
但他别无选择，除非自己可以分裂，否则相较于追求亲自治理好国家，他更愿意把精力放在寻找自己理想中的，充满美好的诗的世界。
疑虑不得不被打消了，如果执行司也老打自己的算盘的话，国家早就完了不是么？
现在他只能这么想。
“那，对于内阁的人选，你有什么提议么？”
庞勒斯特的机会来了，往日里的谈话经验使他明白，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来只需要饰以充满说服力的辞藻，皇帝很大概率上就会答应这个提议。
“是，属下其实已经拟好了一份名单，请您过目。”
说着庞勒斯特从胸口掏出一张不大不小的纸条，经由法耶兹之手提交到了床上的凯尔汉德手中。
“既然如此，我就大致看看吧。”凯尔汉德从床上坐了起来，接过法耶兹手中的名单，“不错，和我预想中的人选也都大差不差。”
整个名单从上到下罗列了八个人的名字，排在首位的是帝国的老宰相，布莱克林·贝文，这是当然，如果要组建内阁，宰相作为核心是必不可少的。
接下来也是些颇感熟悉的名字，财政大臣罗内尔·阿尔贝莱特，情报大臣伊夫·雷奥利多，海军大臣阿里克谢·霍纳以及法务大臣赛加里昂·布朗廷希二世，事实上就算没有内阁，这些人平日里也没少替凯尔汉德分忧。
帝国元帅马戈兰·恩佩里安，作为军事方面的代表，另外还有代表学会方面的现任学会会长，查尔斯·葛威兹，将会扮演专业知识顾问的角色。剩下一个不知道第多少代的“贤者”，克劳德·柏棱伊，他是目前可供帝国驱使的最高魔法战力。
看完名单后，凯尔汉德抬头打量着眼前的这位执行司的总管。
“我觉得可以再加些人。”他放下名单，对着眼前的庞勒斯特说，“把中央黑白骑士团的团长也加进去吧。”
“定夺全在于您。”庞勒斯特答到。
“另外......”
“嗯？”
“我需要你也加入内阁，一方面作为五大命司的代表，一方面，替我监督内阁的工作，你意下如何。”
这是庞勒斯特其实早已预见的结果，他之所以不直接写上自己的名字只是想要表现谦虚罢了。
他不慌不忙，摆出惶恐又惊喜的样子，“感谢陛下信任，属下能力平庸，但一定会尽职尽责的。”
得到回应后，凯尔汉德放松全身，又倒到了床上，摆出不优雅的睡姿。
“好了，详细的事情就等之后去城堡里找我商量吧。”凯尔汉德有气无力地说。
庞勒斯特知道皇帝接下来要干什么，他识相的准备退下。
“是，那我就先退下了。”
庞勒斯特就这么走了，法耶兹上前把他走时忘关门关上。
直到这间屋子里没有半个外人，凯尔汉德四世才敢发表自己的内心想法。
“你一定会觉得很可笑吧？我这样的皇帝，一点也算不上称职。”他对法耶兹说。
“你指哪些方面呢，把工作抛给臣子么？”
“拜托，光这一点我就愧对先王了。”
法耶兹为他倒上了一杯酒，“君臣之间不正是臣子服务君王么？”
凯尔汉德伸手接过递来的酒杯。
“的确，可是我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嗯？”
皇帝一边喝着美酒一边看向椅子上表现得无忧无虑的法耶兹，“明明有时候，靠那些能干的臣子就已经足够支撑起一个国家了，还要我一个君主做什么呢，你不感到我有些多余么？”
“这种问题，我当然也不会想过了。”法耶兹听到这种提问后感到些不快，他也是个讨厌政治的家伙。
听到这，凯尔汉德放下喝了一半的酒杯，放到了床头的桌上。
“酒这东西，也没什么好的。”
“那是因为你是至高无上皇帝啊，想要多少喝多少，很多平民一年也喝不了你这么多。”
“也许吧，但我真不觉得那些常人追求的东西能让我快乐。”
皇帝的眼中现在空无一物。
“所以你就希望从我这得到些乐子不是么？”
说罢法耶兹起身走向右手边的墙柜，翻找着什么。
凯尔汉德没有被他的动静吸引，只是继续惆怅，“美食，美酒，美女，宫殿，军队还有疆土，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这些都被法耶兹听在耳里。
“只有诗中描绘的幻想世界能勾起我的兴趣。”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随之而来的，是依旧同步的，无奈的笑声。
法耶兹从墙柜中搜出一个用细线和油纸包裹的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坨灰色的粉尘。
他用手捏了一撮，拿到了床上凯尔汉德的鼻子边。
嗯——
凯尔汉德使劲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刻，某种神奇的感觉冲进他的大脑，欲仙欲死，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无数次梦见的风景。
巍峨的雪山，茂密的丛林，幽暗的洞穴，还有无垠的沙漠和辽阔的大海......
他在幻象中冒险，于某个美丽女子的怀中醒来。
直到睁开双眼。
原来，他还是在这个封闭狭小的房间里。
凯尔汉德四世的无限，只能存在于狭窄之中。
他对刚刚的感觉忘而不能。
“再来点，再来点。”他用哀求的语气说。
一旁的法耶兹，也刚从自己的身体中挣脱，那感觉是任何体验过的人不可戒断的。
这就是“巫妖之尘”，帝国命令禁止售卖和使用的魔法致幻药。
如今皇帝却躲在都城中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独自“品尝”。
“先不说不理朝政，你就光是吸了这么久这东西，就够你那些祖宗气活过来了。”法耶兹调侃道。
凯尔汉德没有搭理他，再次陷入了粉尘为他塑造的世界之中。
“怎么样，陛下对内阁的事情怎么说？”老宰相对着对坐的庞勒斯特问道。
庞勒斯特若无其事地答到：“不用担心，一切都很顺利。”
“你没跟他说，这是我的意思吧？”
“当然没有。”庞勒斯特起身，“我对陛下说是我和琉恩以及伊夫的主意。”
“陛下相信了？”
“是的。”
老宰相一边搓着自己的胡子一边深思着。
“现在地方诸侯势力壮大，境外势力虎视眈眈，看似和平繁荣的帝国，实则时刻处在危险之中。”
庞勒斯特一边朝着宰相办公室的出口走去一边说道。
布莱克林没有回应他，依旧在沉思着。
来到门口，庞勒斯特停步，头也不回的发出感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正是你我这样的人出身的时候。”
话一说完，庞勒斯特就离开了。
留下老宰相布莱克林一人独自待在了房间里。
自己的这把身子，还能再为帝国服务多久？
此时，一只不落鸟飞过窗前，悦耳的鸣叫声滑进垂暮之年的布莱克林耳中。
他起身离开座位，看向窗外。
四月，正是不落鸟迁徙的季节。这种没有进化出双脚，一生都在飞翔的鸟类，一生都只在做一件事情。
为自己寻找一个安适的墓地，然后委身落下，死在那里。
此时耳边响起了先王的遗嘱。
“贝文老师，咳咳，是，咳，是贝文老师么？”
凯尔汉德三世去世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
“贝文老师，咳咳——我自知，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他颤颤地抓起布莱克林已经布满老茧的双手。
“咳，我不是，咳，合格的皇帝......”
“咳咳，咳——，呃......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学生。”
“抱歉贝文老师，原谅我自私的请求，帝国还离不开你......”
说完那句话，先王便断气了，他死在了远征勾斯坎涡罗格的路上。
回过神来，此时天空突然出现了乌云。
布莱克林正要关上窗户，却一眼碰巧看到了刚刚的那只不落鸟。
雨点无情地打在它的双翼上。
对于这种鸟类来说，碰到雨天就是末日。
它们只能在雨水的施压下不能扇扑已经被水浸的沉重的翅膀。
最终不断贴近地面，死去。
每到这个季节的雨天，真知城的街道上，屋顶上，总会有很多不落鸟的尸体。
好在它们的尸体亦有不同，时间久后就会变得十分脆弱，只需要一点点风，就能将它吹散成比灰尘还小的颗粒，消失在空气中。
布莱克林没有看到最后，他抢先把窗户关上了。
窗外的雨声变小。
明明一直都是为了死而活着，这种鸟类为什么还要在雨中挣扎。
那是先王下葬的那天，一只蓝色的不落鸟，赶在众人填埋之前，落在了凯尔汉德三世的棺材上。
“这种奇怪而稀有的鸟类，其实很蠢吧？”贝文暗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