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心》(三)
三
黑色宽边的彩绘盘子里,盛着切成薄片的鲜鱼和醋溃鳗鱼。一只沉甸甸的木盘上放着流泪的干酪,围着冰霜的银罐里盛着鱼子。盘子间有几只纤细的高脚酒杯,还有三只装有不同颜色烈酒的长颈车料玻璃瓶。所有这些器皿全都放在餐橱舒适的大理石台面上。这是一口硕大的橡木雕花餐橱,闪烁着玻璃和银器的光亮。房间中央是张陵墓般沉稳的桌子,铺着洁白的台布,上面放着两套餐具,两条叠成教皇三重冠式餐巾和三只深色酒瓶。
济娜端来一只带盖的银盘,盘里扑扑作响。香味飘来,狗嘴立时充满口水。“塞米拉米达空中花园①!”狗想,尾巴仿佛棍子似的在镶木地板上得意地敲打。
“都端过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贪婪地吩咐,“博尔缅塔尔大夫,求求您,别碰鱼子。要是您愿意听我的忠告,别倒英国威士忌,宁可来点普通的俄国伏特加。”
挨咬的美男子——他已经脱了白大褂,身上穿着一套讲究的黑西装——耸了耸宽阔的肩膀,谦恭地淡淡一笑,斟了杯白酒。
——————
①传说中的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
“上等新酒?”他问。
“瞧您说的,亲爱的,”主人回答,“这是酒精,达里娅·彼得罗夫娜自个儿能兑伏特加,兑得极好。”
“您说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家都认为,伏特加最好三十度。”
“伏特加应当四十度,不是三十度,这是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教训的口气打断他,“第二,上帝知道他们兑的什么。您说说,他们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他们什么都想得出。”挨咬的人坚定地说。
“我也是这意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补充,一口干了杯中的酒,“……嗯……博尔缅塔尔大夫……求求您,把这玩意一口干了……要是您说这不好……那我一辈子都是您的冤家对头。‘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
他哼着曲子,用爪形的银叉叉了一小块黑面包似的东西。挨咬的人也跟着叉了一块。菲利普·菲利利波维奇的眼睛倏地明亮了。
“味道差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边嚼边问,“差吗?您倒是说呀,尊敬的大夫。”
“味道再好没有。”挨咬的人真诚地回答。
“就是嘛……请您注意,伊凡·阿诺尔多维奇,用冷盆和汤下酒的,只有没被布尔什维克杀掉的地主,稍稍有点自尊的人用的都是热菜。说起来莫斯科所有的热菜里,就数这道最好。从前‘斯拉夫市场’①做这道菜做得再好没有。给,你也尝尝。”
“这狗在餐室里喂惯了,”响起女人的声音,“往后就是拿白面包也重想把它从这儿引走。”
“没关系。可怜虫饿坏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叉尖叉了点菜给狗,那菜立刻被狗异常灵巧地叼了去,教授随手把叉子当的一声扔进洗杯盆。
端来的盘子冒着热气,散发出虾的香味。狗蹲在台布的阴影里,俨然一副警卫火药库哨兵的神态。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浆硬的餐巾一角塞进衣领,深有体会地说:
“吃这玩意,伊凡·阿诺尔多维奇,讲究可大啦。吃得会吃,可您看——大多数人根本就不会吃。吃非但得知道吃什么,也得知道什么时候吃,怎么吃。”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意味深长地晃了晃手中的汤匙。“还得知道吃的时候应该聊些什么。对,要是您为自己的消化着想,我的忠告是,用餐时间不谈什么主义,也不谈医学。再有,用餐前,千万别看苏维埃报纸。”
“嗯……可您知道,没别的报纸可看。”
“您就什么报纸也不看。您很清楚,我在医院里对三十个病例做过观察。您猜怎么着?不看报的病人自我感觉良好,被我指定看《真理报》的病人个个体重下降。”
“嗯……”挨咬的人饶有兴趣地应声说,因为喝了热汤和酒,脸渐渐红了。
——————
①革命前莫斯科著名的餐厅。
——————
“这还不算。膝反射减弱,食欲不振,情绪压抑。”
“见鬼……”
“对。不过,我这是怎么啦?自个儿谈起医学来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仰身按了电铃。樱桃色的厚呢门帘中出现济娜。给狗眼了一块厚厚的淡白色鲟鱼,但它觉得味道不好。随后又喂了它一块带血丝的烤牛肉。狗吃完后,突然感到困倦,再也见不得什么食物。“奇怪的感觉,”它想,眨巴着沉重的眼皮“但愿我的眼睛不去看什么吃食。饭后抽烟——愚蠢。”
餐室里充满讨厌的青烟。狗打盹了,头枕在两只前爪上。“圣朱利安①确实是好酒,”狗在睡梦中听见,“不过眼下哪儿也没有。”
侧面楼上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被天花板和地毯减弱的低沉的合唱声。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按了电铃,济娜进来。
“济娜,这是怎么啦?”
“又是开大会,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济娜回答。
“又是开大会!”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伤心地高声叹息,“唉,这么说,糟了,卡拉布霍夫公寓完了。只好搬家,可往哪儿搬呢,请问。往后肯定这样,开始,天天晚上唱歌,然后厕所管道冰冻,再后锅炉房的锅炉破裂,等等。卡拉布霍夫公寓毁了。”
——————
①法国名牌葡萄酒。
——————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急死了。”济娜笑着说,把一摞盘子端走。
“还能不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吼道,“这幢公寓以前多好,您想想吧!”
“您看问题太悲观,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挨咬的美男子表示异议,“现在他们已经大变。”
“亲爱的,您是了解我的,是吗?我是个尊重事实的人,讲究眼见为实。我反对一切没有根据的胡说。这不仅俄国,而且整个欧洲都知道。如果我说了什么,那就意味着,基于某种事实,我是根据事实做结论的。我这就给您指出一个事实:我们公寓的衣架和套鞋架。”
“有意思……”
“套鞋算什么。穿不穿套鞋不能说明日子过得好不好,”狗想,“不过,这位先生确实是个人物。”
“就说套鞋架吧。我是一九〇三年住进这幢公寓的,从那时起到一九一七年三月为止①,尽管公寓的门从来不锁,但是楼下过道里一次也没有,我要用红笔在‘一次也没有’底下画上杠杠,丢失过哪怕一双套鞋。请注意,这幢公寓有十二套住房,我是开业医生。一九一七年三月的一天,所有的套鞋,其中两双是我的,三根手杖,还有门卫的一件大衣和一个茶炊,统统不见了。打那以后,套鞋架也就没有了,亲爱的!至于暖气我就不说了。不说了。随它去:既然是社会革命,还烧什么暖气。但我要问:为什么这事一闹起来,大家就穿着肮脏的套鞋和毡靴往大理石楼梯上踩?为什么套鞋直到今天还得用锁锁起来?还得派士兵看守,防止有人顺手拿走?为什么正门楼梯上的地毯收走了?难道卡尔·马克思禁止在楼梯上铺地毯?难道卡尔·马克思在哪本书里说了,普列奇斯坚卡的卡拉布霍夫公寓的2号门应当用木板钉死,应当绕个圈子,打院子的后门走?谁让这样做啦?为什么无产者不能把自己的套鞋放在楼底下,非得把大理石踩脏不可?”
——————
① 1917年3月8-12日俄国发生二月革命,成立了临时政府。
——————
“可您知道,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无产者根本没有套鞋。”挨咬的人刚想插话。
“没有的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回答,声音像打雷。随即,他倒了杯酒。“嗯……我反对饭后喝酒,这会产生饱胀感,影响肝脏……没有的事!现在无产者有套鞋,这套鞋……就是我的!就是一九一七年春天丢失的那两双。请问,谁偷套鞋?我?不可能。资本家萨布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指指天花板)这想法简直可笑。糖厂老板波洛佐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指指隔壁)绝对不会!准是这些唱歌的人干的!对!他们哪怕在楼梯上把套鞋脱了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激动得脸都红了)把花从梯台上统统搬走,不也是见鬼吗?为什么,但愿我没记错,过去二十年一共断了两次电,而现在必定每月一次?博尔缅塔尔大夫,统计数据是非常厉害的东西。您读过我最近的论文,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混乱,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不,”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非常自信地反驳,“不,亲爱的伊凡·阿诺尔多维奇,请您首先别说这话。这是幻影,烟幕,假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张开短短的手指比画着说,于是两个仿佛乌龟似的影子在台布上移动起来,“您说的混乱是什么?是拄拐棍的老妖婆?她敲碎了所有玻璃,熄灭了所有电灯?这个老妖婆根本不存在!那您说这话什么意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气恼地问,冲着餐橱旁倒挂的不幸的纸鸭,随即自己做了回答,“所谓混乱,就是这么回事:譬如说,我不再天天晚上手术,而在自己家里跟着合唱,那我家里便一片混乱。再譬如说,我走进厕所,对不起,我说话很粗,撒尿撒在小便池外面,济娜和达里娅·彼得罗夫娜也这么着,那厕所里也一片混乱。所以,混乱的不是厕所,而是头脑。说真的,一听这些只能唱中音的人嚷嚷什么‘制止混乱’,我只会笑。(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倏地扭歪了,挨咬的人吓得张开嘴。)我向您起誓,我觉得可笑!这就是说,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敲自己的后脑勺!什么时候他们从自己头脑里把各种各样的幻想敲没了,开始打扫棚屋,尽自己本分了,什么时候混乱也就没了。信奉两个神不行!不能同时既打扫电车轨道,又安排什么西班牙穷苦百姓的命运!这谁都办不到,大夫,况且他们几乎落后欧洲人两百年,直到现在连自己裤子还不大会扣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越说越激动。鹰钓鼻的鼻翼频频较起他餐后,他精力充沛,犹如古代的先知,声若洪钟,头上的白发闪着银光。
他的话仿佛地下沉闷的隆隆声,撞击睡梦中的狗的耳膜。梦境中忽而跳出傻乎乎地瞪着一双黄眼睛的猫头鹰,忽而是白圆肮脏的炊事员的丑脸,忽而是刺眼的灯光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神气的髭须,忽而又是一架无精打采的雪橇吱吱叫着,在雪地上忽隐忽现。而在狗的胃里,嚼碎的烤牛肉在胃液里浮动、消化。
“他简直可以在街头集会上挣钱,”狗迷迷糊糊地想,“一流的演说家,不过,看样子就这样他的钱也多得花不了。”
“警察!”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声说,“警察!”“呜咕——咕——咕!”狗的脑袋里轰地炸开……“警察!这是个办法,也只有这个办法。戴金属牌牌的还是戴红帽子的①,这无关紧要。得在每个人身边安个警察,再让这个警察管住我们的公民,别让他们唱歌。您说都怨混乱。我告诉您,大夫,不把这些唱歌的人管好,我们这幢公寓,对,其他任何公寓也一样,好不起来!只要他们停办这类音乐会,情况自然好转。”
“您在说反动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挨咬的人开了个玩笑,“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人听见。”
——————
①指革命前后的警察。
——————
“没危险,”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激烈反驳,“谈不上什么反动,顺便说说,反动这个说法我也受不了。‘反动’什么意思?莫名其妙。鬼才知道!所以我说,我刚才的话里没什么反动的东西。那是常识,是生活经验。”
这时,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从衣领里取出洁白耀眼的餐巾,揉成一团,把它放在没喝完的酒杯边上。挨咬的人立刻站起来,用法语说了一声“谢谢”。
“请等一下,大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叫住他,一面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他稍稍眯起眼睛,数出几张白色纸币,递给挨咬的人,说:“伊凡·阿诺尔多维奇,今天应该付您四十卢布。请收下。”
挨咬的人谦恭地道谢,红着脸把钱塞进上衣口袋。
“今天晚上您还有事要我做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他问。
“不,谢谢您,亲爱的。今天晚上我们什么也不做。第一,兔子死了;第二,今天大剧院演《阿伊达》,我已经好久没听了。我很喜欢那段……您记得吗?二重唱……嚼里——啦——里姆。”
“您还有时间去听歌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医生敬佩地问。
“不东奔西跑的人,去哪儿都有时间,”主人用教训的口气解释,“当然,如果我老是跳来蹦去地开会,像夜莺一样成天唱歌,不干本职工作,我就哪儿都去不了,”口袋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手指下的闹表奏起悦耳的音乐,“八点了……还能赶上第二幕……我赞成劳动分工,大剧院里让他们唱去,我还是做我的手术。这就很好。根本不会混乱……噢,有件事,伊凡·阿诺尔多维奇,还得请你留心,一有适当的尸体,立即把东西从解剖台上取下,放进培养液,给我送来!”
“这您放心,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几位病理解剖医生已经答应我了。”
“很好。我们暂且观察观察这条神经质的野狗。让它伤口长好再说。”
“在关心我呢,”狗想,“真是大好人。我知道他是谁。他是狗的童话里的魔法师、术士、巫师……这不会是我做梦吧。可万一是梦?(狗在梦里打了个哆嗦)我醒了……什么也没有。没有丝绸灯罩的电灯,没有暖和的住房,没有吃饱的感觉。仍是门洞,凛冽的寒风,上冻的柏油路,饥饿,恶人……食堂,大雪……上帝,我还得受多少罪!……”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恰恰相反,倒是门洞仿佛噩梦似的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看来,混乱还不那么可怕。尽管混乱,窗台下灰色暖气片一天热了两次,暖气波浪似的漫向整套住宅。
明摆的事:狗抽到了一张狗的上上签。现在它的眼睛至少一天两次,对普列奇斯坚卡的圣贤充满感激的泪水。况且,客厅里,还有候诊室柜子间的所有落地镜子,全都映照出一条幸运而又美丽的狗。
“瞧,我多美。也许,我是没人知道的匿名狗王子,”狗寻思着,两眼望着一脸得意、在镜子深处漫步的咖啡色长毛狗,“不定是我奶奶和纽芬兰潜水狗勾搭上了。就是嘛,我瞧我脸上这白星儿,它是哪儿来的,请问?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是个有品位的人,不会随便见到一条野狗就捡回来。”
一星期内,狗吃的东西足足抵得上最近它在街上挨饿的一个半月。当然,这说的仅仅是数量。至于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家的食物质量简直甭提了。即便不算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天天花十八戈比从斯摩棱斯克集市上买来的一大堆碎肉,单说晚上七点餐室里的正餐就足够了。尽管高雅的济娜极力反对,用餐时狗还是留在餐室里。正是在这用餐的时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最终获得了上帝的称号。狗经常后腿直立,奉承地咬着他的上衣,狗还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铃声琢磨透了,听到接连两下响亮的、有主人气派的铃声,便汪汪叫着,飞一样跑到前室去迎接主人。主人进门,玄狐皮大衣上闪耀着千万朵晶莹的雪花,浑身散发出橘子、香烟、香水、柠檬、汽油、花露水和毛料的气味,他的声音犹如通过指挥官话筒一样,立即传遍整套住宅。
“你这畜生,干吗撕坏猫头鹰?它碍着你什么啦?碍着你什么啦,我问你?干吗打碎梅契尼科夫教授①的石膏像?”
——————
①梅契尼科夫(1845-1916),俄国生物学家,病理学家,比较病理学、进化胚胎学、免疫学奠基人之一。
——————
“它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得用鞭子狠狠揍,哪怕一次,”济娜气呼呼地说,“要不,它完全给宠坏了。您瞧瞧,它把您的套鞋弄成什么样了?”
“揍是不行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激动了,“这你得水远记住。人也好,动物也好,只能开导。今天给它吃过肉了?”
“上帝,它把家里的东西全吃了。您还问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都奇怪,它怎么没撑死。”
“它吃得下就让它吃……猫头鹰碍着你什么啦,流氓?”
“鸣——鸣!”调皮的狗哀叫,四腿撇开,肚子贴地,爬起来。接着一阵嘈杂。狗被揪住颈脖,拖过候诊室,进了诊室。狗哀叫,挣扎,抓住地毯不走,屁股蹭地,拼命后退,像马戏团的表演。诊室中间的地毯上,横着一只玻璃眼珠的猫头鹰,肚子撕裂,一些红布条戳在外面,散发出一股樟脑味。桌上满是石膏像碎片。
“我故意不收拾,让您好好瞧瞧,”济娜伤心地报告,“都跳上桌了,这混账东西!抓住猫头鹰尾巴——嚓!我还没回过神,它已经把猫头鹰全撕开了。您把它的脸往猫头鹰上狠狠按几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让它知道,弄坏东西该怎么着。”
狗哀号起来。尽管趴在地毯上不动,但还是被揪到猫头鹰那儿去受罚。狗流着伤心的眼泪,暗想:“揍吧,千万别把我赶走。”
“猫头鹰今天就送到标本师傅那儿修一下。另外,我给你八卢布,这十六戈比是车钱,你去米尔的百货公司,给狗买个带链条的项圈。”
第二天,狗戴上宽大豪华的项圈。开始,一看镜子,狗伤心透了,赶紧夹起尾巴躲进浴室,寻思怎么在柜子或者箱子上把项圈蹭断。但狗很快明白,它简直是傻瓜。济娜用链条牵着它,在奥布霍夫巷散步。狗走着,就像囚犯,羞红了脸。然而,沿着普列奇斯坚卡大街走到基督教堂,它彻悟了项圈在生活中究竟意味着什么。一路上,它看到所有狗眼里充满疯狂的嫉妒,在苗尔特维巷附近,一条断尾巴细腿的看门狗,竟对它汪汪乱叫,骂它是“老爷家的走狗”“奴才”。穿过电车轨道时,民警朝项圈投来满意和尊敬的目光。回到公寓门口,发生了它一生从未见过的奇迹,门卫费奥多尔亲自打开大门,把沙里克放进去,还对济娜说:
“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养了条多好的长毛狗。出奇地肥。”
“还能不肥,吃起来顶六条狗。”冻得脸色绯红的美人济娜解释。
“项圈就像皮包。”狗暗暗打了个俏皮的比方,随即老爷似的,摇头摆尾上了二楼。
悟出项圈的价值后,狗第一次访问了天堂中至今严禁它进入的福地——厨师达里娅·彼得罗夫娜的王国。整套住宅都抵不上达里娅王国的一个角落。砌有瓷砖的黑色炉灶里天天炉火熊熊,烘箱里噼啪作响。在火焰的光柱中,达里娅·彼得罗夫娜的脸,燃烧着永恒的火辣辣的痛苦和无法抑制的情欲。这脸泛出油腻的光泽。遮住耳朵,后脑勺缠着浅色发髻的时髦发型上,闪耀着二十二颗晶莹的人造钻石。沿壁的挂钩上挂着一溜金黄的锅子,整个厨房充满各种声响和气味,带盖的器皿传出沸腾的扑扑声和咝咝声……
“滚!”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吼起来,“滚,你这东溜西跑的小偷!居然上这儿来了!我这就拿炉条揍你!……”
“你怎么啦?咳,嚷嚷什么?”狗谄媚地眯起眼睛,“我怎么是小偷?您难道没看见我戴着项圈?”它侧身朝门口退去,掉头走了。
说怪也怪,沙里克具有某种征服人心的秘密禀赋。两天后,它已经躺在煤筐边上,悠闲地看着达里娅·彼得罗夫娜怎么干活。她操着锋利的长刀,砍下无助的榛鸡头和爪子,接着活像凶狠的刽子手,把肉从骨头上撕下。随后从鸡肚里掏出内脏,又把什么东西放进绞肉机。这时,沙里克便乘机撕食掉在地上的榛鸡头。达里娅·彼得罗夫娜从盛牛奶的碗里捞出几片浸透的面包,放到案板上,把它们揉进肉糜,浇上炼乳,撒上盐,再在案板上做成一个个肉饼。炉灶里像失火似的发出呼呼的声音,平底锅里哧哧直响,泛着泡沫,跳跃着沸腾的油花。炉门不时啪的一声弹开,露出烈火翻滚的可怕的地狱。
晚上,石头炉口里的火焰熄灭,下半截遮着白窗帘的窗户里,一片普列奇斯坚卡浓重而又威严的夜色,空中亮着一颗孤星。厨房的地上还没干。大大小小的锅子闪出神秘、暗淡的光,桌上放着一顶消防帽。沙里克躺在暖和的炉台上,模样就像大门口的铜狮。它好奇地竖起一只耳朵,两眼窥视着济娜和达里娅·彼得罗夫娜的房间,那儿,在半掩的房门后面,一个黑胡子系宽皮带的人激动地搂着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后者的脸,除了脂粉抹得太厚,因而毫无生气的鼻子,整个儿燃烧着痛苦和情欲。灯光透过门缝落在黑胡子脸上。他的衣服上垂着一朵复活节的鲜花。
“魔鬼似的缠上了,”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在昏暗中嗔怪,“放手!济娜马上来了。你怎么,也做了手术,一下子年轻啦?”
“咱们可不用这个,”黑胡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暗哑地回答,“您简直像一团火!”
晚上,厚重的窗帘常常遮住普列奇斯坚卡上空的孤星,如果大剧院不演《阿伊达》,全俄外科学会也不开例会,上帝便会坐进诊室深深的圈椅里。天花板上没有灯光,只有台上绿灯罩的台灯亮着。沙里克躺在阴暗的地毯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可怕的实验。在好些装有难闻的浑浊液体的玻璃器皿中,浸着人脑。上帝裸露到臂肘的手,戴着棕红色橡皮手套,滑腻而又圆圆的手指在脑回里蠕动。有时,上帝拿起锃亮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切开富有弹性的黄色脑髓。
“朝着尼罗河神圣的堤岸。”上帝轻轻哼一句,一面咬着嘴唇,回想大剧院里金碧辉煌的场面。
这时,暖气管热到最高温度。暖气从管子周围升向天花板,又从天花板向整个房间扩散。藏在狗毛里未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梳掉,但已注定要被消灭的最后一只跳蚤,重又蠢动。地毯降低了屋里的噪声。随后,远远响起关门声。
“济娜去看电影了,”狗想,“等她回来,就能用晚餐。今天应该有小牛排!”
这是可怕的一天,沙里克一大早便有预感。它突然觉得非常苦闷,连早餐——半杯燕麦粥和昨天剩下的羊肉骨头——也吃得没一点滋味。它闷闷不乐地走进候诊室,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轻轻叫了一声。不过,除了中午济娜牵它去林荫道散步以外,情况倒也没什么异样。今天没病人,因为谁都知道,星期二停诊。上帝独自坐在诊室里,桌上摊着几本印有彩色插图的厚厚的书。快用午餐了。想到第二道菜是火鸡——这是它从厨房里得到的确切消息——它稍稍快活了些。经过走廊时,狗听见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诊室里意外地响起刺耳的电话铃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拿起话筒,听了一会儿,突然异常兴奋。
“太好了,”传来他的声音,“马上送来,马上!”
他顿时忙碌起来,按铃,吩咐进来的济娜立刻摆上午餐。“用餐!用餐!用餐!”
餐室里随即响起盘子的叮当声,济娜不停地来回奔忙,厨房里传出达里娅·彼得罗夫娜的嘀咕声,说是火鸡还没做好。狗重又感到惶恐。
“屋里乱哄哄的,讨厌。”它暗想……不料,它刚这么一想,屋里更乱了。这首先得怪被咬的博尔缅塔尔大夫。大夫带来一只散发药味的箱子。进门后他甚至没脱大衣,提着箱子穿过走廊,径直跑进检查室。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扔下没喝完的咖啡——这在他从未有过——迎着博尔缅塔尔大夫跑出来——这在他同样从未有过。
“什么时候死的?”他喊道。
“三小时前。”博尔缅塔尔回答,没摘沾满雪花的帽子,拉开箱子搭扣。
“谁死了?”狗阴郁而又不满地想,一头钻到教授脚下,“乱哄哄的,真受不了。”
“走开,别在脚下乱转!快,快,快!”狗似乎觉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朝四面喊叫,按响了所有电铃。济娜跑来。“济娜!叫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守着电话,有事记下。我谁也不见!你留在这儿帮忙。博尔缅塔尔大夫,求求您,快,快,快!”
“讨厌,真讨厌。”狗生气地皱起眉头,顾自在其他房间里溜达,因为乱哄哄的只是检查室。济娜突然穿上像殓衣一样的白罩衫,不停地从检查室跑进厨房,又从厨房回到检查室。
“怎么,去找点吃的?嘿,随他们去,见鬼。”狗拿定主意,不料遇到了意外的麻烦。
“什么也别给沙里克吃。”检查室里响起一声洪亮的命令。
“你能看得住它,真是。”
“把它关起来!”
于是,沙里克被骗进浴室,关起来。
“野蛮,”沙里克蹲在昏暗的浴室里想,“简直荒唐……
它在浴室里持了大约一刻钟,情绪变化不定——忽而怨恨,忽而沮丧。一切都那么无聊,捉摸不透……
“好吧,看您明天有套鞋穿,尊敬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它想,“您已经买过两双,还得再买一双。这样您就不会把狗关起来。”
旋即,它那狠毒的念头被打断。不知为什么,脑际突然清晰地浮现出儿时生活的一幕: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哨卡附近一座阳光明媚的大院子,空酒瓶里太阳的碎片,破碎的砖块,自由自在的野狗。
“不,想到哪儿去了,什么样的自由都不会让你离开这儿,干吗撒谎,”狗忧郁地想,鼻子呼哧呼哧地响着,“习惯了。我是贵族家的狗,是有教养的生物,尝到了好日子的味道。再说,自由是什么?是烟幕,是幻想,是假象……是惹麻烦的百姓的胡话……”
随后,浴室的昏暗变得可怕,狗一声哀叫,扑到门上,前爪不住地在门上抓。
“呜——呜——呜!”狗的哀号像在空桶中回荡,传遍整套住宅。“我再撕猫头鹰。”狗狂暴却又无奈地想。后来,它累了,躺了一会儿,它站起来时,浑身的毛突然根根竖起——不知为什么,它恍惚觉得浴缸里亮着可恶的狼的眼睛。
狗吓得半死的当口,浴室门开了。它赶紧出来,抖了抖毛,忧郁地准备去厨房。不料济娜抓住项圈,把它使劲往检查室拽。一丝寒气掠过狗的心头。
“拉我进去干什么?”它觉得可疑,“伤口长好啦——莫名其妙。”
狗挺着四肢在溜滑的镶木地板上移动,就这样被拖进检查室。检查室里从未见过的强烈灯光把狗惊呆了。天花板上一盏圆灯亮得刺眼。灿烂的白光中站着术士,嘴里哼着歌唱尼罗河神圣堤岸的曲子,只是凭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气味,狗才认出,此人便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顶主教帽形状的白帽,遮住了他整齐的白发。上帝穿一身白衣,白衣外面,仿佛神甫胸前绣十字架的长巾,套着狭长的橡皮围身。两只手上戴着黑手套。
挨咬的人戴着同样的帽子。长桌已经拉开,边上紧挨着一张光亮耀眼的独脚小方桌。
狗在这里最恨挨咬的人,恨他今天的眼睛。这双通常勇敢正直的眼睛,现在东张西望,竭力避开狗的目光,显得紧张、虚伪,眼睛深处隐藏着即便不是完整的阴谋,也是卑鄙肮脏的动机。狗朝他投去沉重而又阴郁的一瞥,顾自走到角落里。
“摘掉项圈,济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不大响亮地说,“别把它惹恼了。”
济娜的眼睛一刹那变了,变得和挨咬的人一样可恶。她走到狗的身边,分明虚情假意地在它身上抚摸几下。狗苦闷而又鄙夷地瞅了她一眼。
“行呵……你们有三个人。拿去吧,要是你们想拿。不过你们应当害臊……要是我知道你们想拿我怎么办……”
济娜摘掉项圈,狗甩甩头,鼻子喷了口气。突然,挨咬的人站到它面前,身上散发出麻药难闻的气味。
“呸,什么鬼味道……我怎么昏昏沉沉,心慌得厉害………狗想,于是后退几步。
“快,大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急不可耐地说。
空气中骤然出现一股甜津津的气味。挨咬的人两眼警觉而又阴险地盯着狗,突然从背后抽出右手,敏捷地用一团湿棉花按住狗鼻子。沙里克吓呆了,头有点晕,但它及时跳开了。挨咬的人跟着一个箭步,冷不丁地又用棉花捂住它的脸。狗顿时觉得没法喘气,但它又一次挣脱了。“坏蛋……”这个念头在脑际一闪,“这是干什么?”它的脸又被棉花捂住。一刹那,检查室中央突然出现一泓湖水,湖面的几条小船上坐着阴司里兴高采烈、从未见过的红毛狗。腿没了骨头,弯下了。
“上手术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快乐的声音不知坠进了湖水的什么地方,旋即在橙黄色的水流中漂散。恐惧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喜悦。大约有两秒光景,渐渐失去知觉的狗,觉得挨咬的人很可爱。随后,整个世界翻了个底朝天,但下腹仍能感到一只凉快的手的动作。再往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