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文轩祺鑫翔霖戏年】生如茫茫

2022-06-08 11:21 作者:之行千里  | 我要投稿


无三观/略重口

勿上升真人/都是编的

文轩/祺鑫/翔霖/部分戏年

翔哥坐轮椅预警


全文2.6w/一发完



 

刘耀文是在1996年乘船去到东京的。

 

说得好听叫乘船,说白了就是偷渡。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十号人佝偻在集装箱子里,一点儿亮堂都没有。人挨人,胳膊碰胳膊,没有空气,空气就是大家伙儿的呼吸搅和在一起,浑浊地叫人反胃。

 

刘耀文腿长,小时候女人见了他要夸他生得俊俏,长大了那些上了年纪女人的目光便不止盯着他脸看,从上到下浑身逛荡,扫来扫去捂嘴笑得晦涩,嘁嘁喳喳,窃窃私语,说他日后准是饿狼,是猛虎。刘耀文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总要把他说成动物,明明他不属狼,也不属虎。

 

现在他这两条长腿在集装箱里蜷了两天两夜,蜷得没了知觉,就是叫人给锯了去也反应不过来。把腿伸出去,毫不意外地踹到个人,他说,诶,兄弟,我伸伸腿。开了口,才听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那头传来一声嘤咛,你伸吧。

 

柔柔弱弱,无精打采,蚊子似的,是个女人。

 

谢谢。他说。

 

女人问:“要聊天吗?”

 

刘耀文晃混沌的脑袋,没有欲望开口,无意识接话:“聊什么?”

 

“你是哪里人?”

 

“重庆人。”

 

“重庆好,重庆好。”她只说重庆好,却也不说重庆好在哪儿。“为什么去东京?”

 

“去寻人。”

 

“堂客噻?”

 

“什么是堂客?”

 

“就是相好的。”

 

刘耀文不说话了。女人等半天,得不到答复,自个儿接着念下去:“我是去赚钱的。我要赚钱回来,赚好多好多钱,给我儿子讨老婆,买大房子。”

 

“哪儿不能赚钱。”刘耀文说。

 

“不一样,不一样。日本钱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到那边儿干上几年,攒满一口袋日本钱回家,就成有钱人啦。我不想当有钱人,我就想给我儿子买大房子,讨贤惠孝顺的老婆。”

 

刘耀文知道这话说得不假。要是现在一个个儿地去问这集装箱子里的人,保准儿十个有九个都是去东京讨钱的,剩下那一个不是讨钱,是寻人,那就是刘耀文自己。在那个时候,有那么一天,日币突然成了世界上最强势的货币,无数人赶着赶着,挤破脑袋也要往东京去。刘耀文常常想东京是不是足够大,大到禁得住这些日复一日的移民强盗。

 

96年的日本是金矿,东京是穷人的天堂。强盗们去淘金,去天堂做梦。

 

刘耀文不想东京足够大。

刘耀文去天堂,不做东京的强盗,也不要金子。

 

他拎着个塑料编织袋子,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钱不在里面,钱贴身放着。小时候福利院老师总告诉他,外边儿世道乱,乱极了。坏人多得很。

 

刘耀文问她,那我怎么分辨好人坏人?

 

老师说,人都长一个样儿,你分不出来。有的人心是红的,有的人心是黑的,心红的是好人,心黑的是坏人,人心隔肚皮,所以你分不出来。

 

有的人生得美,有的人生得丑。美的自然是好人,丑的就是坏人啦。

小耀文这么说。

 

老师却摇头。

生得美,活不长,命苦。甭管女的男的,只能落着个红颜多薄命的下场。耀文你生得俊,所幸跟美不沾边儿。

 

小耀文懵懂问什么为什么红颜要薄命,老师说,我说了,外边儿坏人多得很。坏人爱美人,得不到就要抢。

 

96年刘耀文19岁。19岁的他第一次长久离开从小长大的福利院,离开告诉他外边儿坏人多的老师,莽撞,头也不回,雄赳赳,气也昂昂,偏要到坏人多的外边儿去。到大外边儿,外边儿的外边儿,离了大陆土地,去了日本的岛。

 

他去找他要找的人。

他要找的人生得美。美极了。

 

 

 

 

 

找到宋亚轩之前,刘耀文先是遇到丁程鑫。是丁程鑫带他找到宋亚轩的。

 

东京的大道新,车子新,楼也新。刘耀文不新,衣服被集装箱里的空气泡旧了,人也泡旧了。只有那张脸没有,丁程鑫一眼就瞧见了。刘耀文不会日本话,福利院老师恨日本,管他们叫小鬼子,把他学日语的书本都烧掉。进到新到发亮的超市磕绊着买东西填肚子,丁程鑫就是这时候蹭他跟前,操着一口在当时的刘耀文听起来相当流利的日本话帮他结账。

 

刘耀文说着谢谢转了头,看到丁程鑫的脸,心想这人也美。

美就是个好人。

 

丁程鑫一双眼流光溢彩,生得标致得不能再标致。他站在外头东京新鲜的太阳光下,比阳光还要夺人眼球。人也像太阳一样开朗,自来熟,给他买吃的还请他喝水,问他,哪儿人啊?

 

刘耀文答,重庆人。

 

丁程鑫也说重庆是个好地方,不过他不像那个女人,只说重庆好,不说好在哪儿。他说重庆山好水也好,平都山好,四面山好。长江好,乌江好,嘉陵江也好。

 

重庆哪里都好,就是我的重庆不好。

他说。

 

刘耀文就说大陆那么大,那么广,重庆不好总有别的地方好。干什么来东京,背井离乡的。

 

我不是来东京,我是逃东京。

丁程鑫说。

 

刘耀文不说话了,丁程鑫又问他,谋生计了吗?

 

他摇头说我刚来,乘集装箱来的。

 

“你也是来挖东京金子的吗?”

 

“我来找我自己丢了的宝贝。”

 

“你这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丁程鑫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会唱歌跳舞吗?”

 

“能唱,也能跳。”

 

“那就跟我谋生计去吧。”

 

“我可不会唱日本歌。”

 

丁程鑫笑:“不用你唱日本歌。那你会唱什么?”

 

“南海姑娘。”

 

说完刘耀文摸鼻子,顶着那么大的高个子开始有点儿不好意思。南海姑娘太柔了,邓丽君唱,天后王菲也唱。邓丽君唱得欢快,王菲唱得忧郁。唱来唱去都是女人唱,但刘耀文也听过男人唱,唯一的男人唱。

 

男人那时候还是个小男孩儿。小男孩儿唱的不知愁滋味。

 

“我听过。我听亚轩唱过。他老唱。”丁程鑫说。

 

刘耀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朵仿佛变成了假的。

 

你说谁?

 

亚轩啊。宋亚轩,也是中国人。生在广东,长在重庆。

 

 

 

 

 

 

 

真正见到宋亚轩,当时的状况又混又乱,一屋子七七八八的人,他一个不认识,只认识丁程鑫,和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他的宋亚轩。丁程鑫先带他去夜总会,夜总会叫VISION CLUB,刘耀文拼了半天没读懂,丁程鑫说你叫它美梦就行了,就是这个意思。他见了美梦的妈妈,妈妈叫Akagi,翻译过来就是晴子。丁程鑫悄悄告诉他,晴子的中文名叫刘晚晴。

 

刘晚晴生得也好,长得英气。刘耀文想她长得好,但也是跟美不沾边儿。她像以往那些女人一样将目光搁他身上游荡,最后没有晦涩的笑,是假的笑,说阿程,这个孩子物色得好,生得真好,真俊。今晚上没场子了,明儿个来吧。

 

刘耀文看着她一张乐呵笑脸,很想问她如果你在笑,为什么你眼睛是冷冰冰的呢。可是刘耀文已经长大了,长大就是会把很多问题憋在肚子里。丁程鑫领着他往夜总会外头走的时候他到底还是有个问题没憋住,问他,为什么叫她妈妈?

 

妈妈就是妈妈。

 

又不是亲妈。

 

这个妈妈不是那个妈妈。大家都这么叫。

 

丁程鑫又骑车子带他走,走出城市,往边缘走,穿过慌慌凉凉荒草丛,来到一家破破败败修车站。修车站不止修车,修车站还收废品,在院子里层层叠叠堆成山。院门口木板子有两个手写字,海角,是这地方的名。

 

宋亚轩就在这儿。宋亚轩在海角。丁程鑫说,怪事,每天我回来,他都坐窗口唱南海姑娘的。

 

说着他兀自哼起来。

 

 

 

眼睛星样灿烂

眉似新月弯弯

穿着一件红色的沙笼

红得像她嘴上的槟榔

她在轻叹 叹那无情郎

 

 

 

“亚轩!”他朝楼上窗口喊,“我回来啦!”

 

刘耀文很紧张,他怕看到宋亚轩。明明他是来寻他的,他来东京就是为了寻他,他没想到寻得这样轻易,像是近乡情怯,宋亚轩就是他的乡。

 

他踩着木板楼梯跟丁程鑫往二楼爬,在楼梯口见到坐轮椅的严浩翔。丁程鑫停下来,先问他,今天怎么样?对方回答挺好的。刘耀文不认得严浩翔,只看到这人生得俊,眼睛又大又深,像有片海,夜里的海。海在同丁程鑫说话时起了涟漪。丁程鑫又问,亚轩今天怎么没唱歌啊。严浩翔看了眼刘耀文,说今天唱不了。

 

爬上去就是宋亚轩的屋,就能见到宋亚轩。刘耀文爬上去,见到宋亚轩,见到一屋子七七八八的人。

 

宋亚轩穿白衣裳,是这间屋子唯一的白。刘耀文看过去,看过去就移不开眼,像小时候一样,像七岁一样。他脸皮儿还那样白嫩,黑发丝下的眉眼长开了,人更美,美得多看一眼都要窒息。可他不敢想小时候了,小时候他对不起宋亚轩。如今他来寻他,寻到了是要赎罪的。

 

刘耀文来东京,第一个遇到丁程鑫,丁程鑫带他找到宋亚轩。他在东京就认得他们两个,他们都打东边儿来,打大陆来。他来寻人,寻他的宋亚轩。丁程鑫逃来,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逃来,但他知道宋亚轩,宋亚轩是被抓来的。

 

七岁的他,眼睁睁看着八岁的宋亚轩被抓来。

 

男人,趴宋亚轩身上的男人。光溜溜的宋亚轩。宋亚轩白嫩的脸。宋亚轩的伤痕和泪痕。那么小一个,薄薄一片,厚实身体将他压得严严实实,露出张小脸儿,挨地上的小脸儿。

 

他的小嘴在动,一动一动,他在对刘耀文说救我。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屋子里七七八八的人刘耀文不认得,丁程鑫认得。他看了一圈儿,白衣裳的宋亚轩,宋亚轩身边儿的张真源,宋亚轩身边儿的贺峻霖,就一个女人自己不认得,一问,女人叫于韵,于是他知道这是谁了,抡起扫把凶神恶煞将人往外撵。

 

宋亚轩因为她吃了牢饭,吃了好些苦。

 

于韵像块狗皮膏药,冲宋亚轩喊,你不爱我了吗?我知道你还爱我,跟我走吧,我们赚钱回大陆去。宋亚轩低头不理人,她又喊,宋亚轩,你长这个样子就是个天生的贱种,活该被男人上一千次,一万次。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可怜你才跟你在一起,你装什么清高?被男人上一万次也下不出一个蛋,上哪儿去找你这么好用的东西去?

 

污言秽语被丁程鑫赶走了,可他赶不走宋亚轩的记忆,赶不走他的苦。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贺峻霖去抱宋亚轩,轻轻抱,重重抱。这屋子里只有他能将宋亚轩看得真切,他最知道他的故事。最知道宋亚轩的贺峻霖,看向门口,问杵在那儿的大高个儿:“你是刘耀文?”

 

然后宋亚轩抬起头来,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月光落在他身上。

 

他对他笑,笑得露出上排的牙齿,笑得仿佛没经历过任何苦难,没吃过一点儿苦。

 

他说刘耀文,你来了啊。

 

你来干什么。

 

 

 

 

贺峻霖招呼张真源爬下楼,下楼前往刘耀文跟前站,矮了快一个头。自觉输了气势,努力将脖子往高处扬,声音却往低了压:“你可以跟他单独说话,但你不许让他说这几年,这几年待他不好,你不准提。他禁不得一点儿刺激了。”

 

刘耀文点头说好。

 

 

 

刘耀文在收废品的汽车修理站落了脚,在海角留下,跟着丁程鑫在叫美梦的夜总会谋了生计。白天里修车,黑夜里去唱歌。他没唱南海姑娘,刘晚晴说大男人唱这个纯属有病,他想反驳,但他长大了,长大就是会把反驳憋回去。他唱摇滚,唱潇洒走一回,唱再回首。

 

反正回来他能听到宋亚轩唱南海姑娘。

 

宋亚轩不出屋,日日夜夜不出屋,像城堡里见不得光亮的公主。贺峻霖一日三餐伺候着,伺候着送上去,恨不得送到他嘴边儿。刘耀文看在眼里,说你对他真好。贺峻霖白他一眼,直白说,我喜欢严浩翔,严浩翔是我男朋友。你个小心眼儿。

 

刘耀文小声嘀咕说我没那么想。

 

贺峻霖把饭盒往他怀里塞,这好差事给你了。

 

刘耀文看出贺峻霖和宋亚轩关系好,关爱他,怜惜他,于是来了这些天,第一次开始套近乎。先是问,你是北京人?天津?

 

贺峻霖翻白眼儿,说你哪儿看出来的。

 

说话像。像京腔,也像说相声。

 

我学相声的。我是四川人。

 

来东京干什么?

 

相声班子,一整个班子,十来号儿人,跟着师傅来的。

 

哦,那你师傅呢?

 

早走了。离了东京,不知道往哪儿去了。

 

那你怎么没跟着去?

 

贺峻霖眼睛大,大眼睛眨呀眨,看向风,看向轮椅,看向严浩翔,严浩翔在拉小提琴。宋亚轩傍晚唱歌,唱南海姑娘。严浩翔拉小提琴,不分时候,想拉就拉,有时候和宋亚轩撞架,他也不在乎。刘耀文没听过他的曲子,问他拉的什么。他说胡乱拉,没名字。

 

贺峻霖说有,他拉的叫落叶归根。

 

贺峻霖看着拉落叶归根的严浩翔,说我想跟着去,也想看着严浩翔。想着想着,想到最后,好像还是更想看着严浩翔。我就留下了。留下了,师傅好生气,气得犯病,骂我不孝子,逆子。我没爹没娘,他把我带大,他说他把我当徒弟,也当儿子。还指着我给他留后呢。他是个太监,在宫里头伺候过皇帝老儿。但我遇见严浩翔,是不可能给他留后了。他把我逐出师门,不要我了。从此不是我师傅,也不是我爹,权当陌生人。

 

那你还会说相声吗?刘耀文问。

 

说也没人听,索性不说。贺峻霖说。

 

严浩翔不听?

 

不听。

 

严浩翔的琴声飘,飘过荒草,飘过尘土,刘耀文想起夜里的海,海里的涟漪,问贺峻霖:“严浩翔和丁哥是不是认识很久了?”

 

贺峻霖说是,比我久,比我久多了,他俩从出生就在一起,从不记事儿就看对方脸。后来一起逃到东京,从广州一起逃东京。我跟严浩翔到一块儿,先得请示丁程鑫。我对他说,我能养严浩翔,对他好,你把严浩翔交给我吧。然后他把严浩翔交给我了。

 

刘耀文问他们为什么逃来,贺峻霖就不说话了。

 

刘耀文的话绕啊绕,绕来绕去,终于绕到宋亚轩。他问贺峻霖,那你怎么认识宋亚轩的?

 

贺峻霖说你早想问了吧?

 

刘耀文说,我不问他,问你。我以前待他不周到,你行行好,告诉我吧。

 

“牢里认识的。”贺峻霖说,“他先进去,我后进去。我俩都因为杀人。他杀于韵,杀他女朋友,没杀成。我男朋友杀人,那时候还不是我男朋友。”

 

“你知道我男朋友是怎么成我男朋友的吗?”

 

“他不跟我在一起。后来他杀了人,他说我去替他坐牢,出来他就跟我在一起。”

 

“我去了。今年出来,他就成我男朋友了。”

 

 

 

 

1992年,贺峻霖来东京,跟着师傅,带着师弟师妹。那时候四川人贺峻霖跟着相声班子几乎跑遍大陆所有土地,四川人只有生下来在四川,生下来在四川才定了他的根儿存了蜀地。师傅待倦了大陆,学鉴真和尚往日本去。他讲相声是国粹,他到外国去,不为钱,为了名。他也要当鉴真,要让世世代代都得记得他。

 

贺峻霖不知道世世代代是哪儿的世代,他只知道相声不是国粹,相声损人骂人,人家管这叫下九流。

 

东京人不听相声,他们到了东京,相声还是说给大陆听,说给大陆人听。师傅骂人,骂小鬼子,骂小鬼子没文化,中国话都听不懂。师傅骂呀骂呀,从东京的夏骂到东京的秋,1992年,师傅骂声不停,叶子绿着绿着发了红,红了一树,红了一地,地上长出严浩翔,贺峻霖遇到严浩翔。

 

那天的树叶真红啊,红得像火,火往树根儿里烧,贺峻霖问轮椅,问小提琴,也问严浩翔。他问他,你拉的叫什么?

 

严浩翔说落叶归根。

 

贺峻霖又问,大陆哪儿的?

 

严浩翔说重庆。

 

重庆好,重庆好。贺峻霖说,我跟师傅去重庆,酸辣粉好吃,糍粑好吃,炒米糖水好吃,师弟师妹抢着吃。

 

严浩翔说我没吃过。

 

贺峻霖跟上他的轮椅,跟上他,说没吃过不要紧,我给你讲讲。

 

1992,1992。

贺峻霖看到严浩翔,从此眼睛里就长了严浩翔,再也摘不出去。

 

师傅骂人,从骂小鬼子改骂他,骂他鬼迷了心窍,骂他天生贱骨头,上赶着承欢,上赶着冲人家撅屁股。放到他们那个年代,一准儿送宫里去,去当小太监。贺峻霖说太监就太监,太监我也要严浩翔。

 

师傅气得颤巍巍,微微颤,拿手指头指他,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我丢不起这个人,你可知道离开师门要走一条什么路?

 

贺峻霖说我知道,走炭火铺的路。走出去算,走不出去一了百了,只好生生世世做班子的鬼。

 

他们住不起东京的宅,他就从师傅的住处往外走,赤着脚走,走他们给他铺的炭火。炭火滚滚烫,他心也滚滚烫。雪往脖颈里落,往脚上落,往炭火上落,落也浇不灭火,浇不灭滚滚烫。

 

那是92年东京的第一场雪。

 

贺峻霖踩着炭火走完这条路,路的尽头看到严浩翔。离了师傅离了班子,从此不必做班子的鬼,只做严浩翔的鬼。严浩翔惯于没表情,看贺峻霖,看他的脚,看他的脸,轮椅告诉贺峻霖他叹了气,短促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坐上来吧。

 

贺峻霖坐上轮椅,坐上他的腿,严浩翔将他驮着走,走去哪儿贺峻霖不关心不在乎,反正去哪儿都有严浩翔。

 

严浩翔将他驮回海角,丁程鑫在雪里收衣服,自己的,严浩翔的。上衣,裤子。丁程鑫给贺峻霖抹药膏,将脚缠得一层又一层,像粽子,像猪蹄,手上动着嘴也不闲,他也骂他,和师傅骂的不一样,他骂他傻,傻透了。骂他长得鬼精鬼灵,怎么也不像个傻子,做的事却比傻子还要傻。傻子知道疼,他不知道疼。

 

贺峻霖说我跟傻子一样,我也知道疼的。

 

丁程鑫翻白眼儿,贺峻霖说你别翻,你看着我。

 

他说我能养严浩翔,对他好,你把严浩翔交给我吧。

 

丁程鑫不翻白眼了,听他的话看着他,狐狸眼儿看了他好半天。

 

贺峻霖说你真好看,丁程鑫说好,你对严浩翔好,我把严浩翔交给你。你得妥善待他,周到待他,悉心待他。不准转手,也不准外借。不想对他好了也不准丢,得把他好好儿地完完整整地交还给我。

 

贺峻霖说好。

 

严浩翔在门里,门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丁程鑫说起严浩翔,无论说什么,说着说着,总会说起一句“他是我弟”。丁程鑫说严浩翔是他弟弟,可严浩翔从不叫他哥,严浩翔就叫他丁程鑫。字正腔圆,喊大名,丁,程,鑫,一个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像一个句子。旁人和丁程鑫混熟了都喜欢叫他丁哥,唯独他口中的弟弟不叫,严浩翔不叫。

 

当贺峻霖从丁程鑫手里领了严浩翔,日子拉得长久、长远,丁程鑫再跟贺峻霖说严浩翔,他会说“他不是我亲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贺峻霖说我早看出来了,毕竟你姓丁,他姓严。然后丁程鑫开始同他讲,讲严浩翔与他是如何逃东京。

 

他说起严家,重庆的严家,广州的严家,先在重庆,又移居广州。去广州那年,他们旱路走,水路也走,旱路水路上都得托着颗黄葛树,从重庆严家大宅挖出根儿来,又种进广州严家土地里。严老爷宝贝那棵树,他娶的七房媳妇都吊死在这棵树。他搬家,领着第八个媳妇,托着树,第八个媳妇是丁程鑫的妈。

 

严家气派,家底儿厚,到了广州比重庆更气派,宅子从红砖绿瓦变成白墙金框,以前是宅子,大宅子,在土地上。现在是城堡,像欧洲皇室的皇宫,金得发亮,在海上,在海边儿,每夜汽笛叫不停,每夜都叫。以前一眼还能望到头,现在一眼望不到,进出开轿车,不坐轿车,走啊,跑啊,累死走不出去,跑不出去。

 

丁程鑫走过,跑过。走不出去,跑不出去。只能看到跟他一起从重庆来的黄葛树,一起从重庆来的严浩翔。严浩翔指着一根树杈,树杈真高啊,他说那六个女人和他娘都是吊死在这根树杈,她们都选了这颗树,这根树杈。1989年,丁程鑫十三。十三的丁程鑫抬脑袋往上望,望黄葛树,望树杈,他问严浩翔,你娘为什么选这根?

 

严浩翔说不知道。他说他娘吊死那天,先是爬上树,然后手脚一起抱住这根树杈,系好绳子,绳子不粗不细,系好就跳下去,绳子将她脖子拽住,她没摔死,吊死了。

 

丁程鑫又问,你知不知道你娘为什么死。

 

你娘也会死。严浩翔说,严家的女人都要死,他的女人都要死。

 

丁程鑫不懂,丁程鑫生气,因为严浩翔咒他娘,说他娘要死。1990,重庆来到1990,广州来到1990,丁程鑫来到1990,丁程鑫来到十四。来到十四,他娘死了,死在那颗活不了的黄葛树,死在那根树杈。

 

丁程鑫哭,这辈子第一回哭得宛如死了一样的。明明他活着,却好像死了,好像死了。严浩翔看黄葛树,看他,看他哭,他说你知道地下室里有什么吗?

 

她们都是进了地下室以后死了的。

 

丁程鑫还是哭,哭着看严浩翔。严浩翔说,你见过章鱼吗?我见过好大的章鱼,好大好大的章鱼。我娘也见过,然后她就死了。

 

丁程鑫揉眼睛,严浩翔还是看他,看他看得皱起眉,皱的眉写满忧虑。

 

你娘长得美。他说,你长得像你娘。

 

死也不要跟他去地下室。

 

 

 

 

 

 

后来丁程鑫进去地下室,严老爷的地下室。看到章鱼,好大好大的章鱼,好大好大的玻璃缸。章鱼在玻璃缸里,丁程鑫在玻璃缸外。他站在地下室,光暗,眼睛暗,可是章鱼很清晰,严老爷很清晰。

 

然后他也在缸里。

 

他在缸里,他的衣服在缸外。

 

他也要死。

进了地下室都要死,见了章鱼都要死。

 

可他没死成,严浩翔不让他死。

 

严浩翔不让他死,敲碎玻璃缸,敲碎章鱼,然后自己被敲碎了腿,敲碎腿上每一根儿骨头。

 

命没被敲碎,嘴巴鼻子没被敲碎,于是他还能喘气,还有的活,还能跟丁程鑫一起逃东京。

 

丁程鑫挑着最黑的夜,最静的夜,爬到他的屋,他说严浩翔,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逃。严浩翔问逃去哪儿,他说哪儿都行。轮椅上的严浩翔拍着自己的腿,说严家太大,眼睛太多,你逃不出去。

 

丁程鑫就让他听,听汽笛,每夜的汽笛。他说,严家大,离土地上的门远,离海上的门近。我们就从海上的门逃。你愿不愿意?

 

你愿不愿意?

 

那天的夜真黑呀,黑到没有月,也没有光。严浩翔不必看月不必看光,他只看丁程鑫,在他眼里看到月,看到光。他说,你跟我逃走,从今以后就只有你,只有我,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丁程鑫说相依为命。你跟我相依为命,我跟你为命相依。

 

严浩翔说好。

 

你跟我,走吧,逃吧。

 

 

 

 

 

丁程鑫与严浩翔在1990逃东京,相依为命来到1992,1992贺峻霖跟班子来东京,遇到严浩翔,从丁程鑫手里要来严浩翔,要来四年大牢。

 

严浩翔杀人,是为丁程鑫。丁程鑫长得美,美得张扬,放肆,明艳,往他身上扔土,扔尘埃,扔泥巴也盖不住的好看,盖不住的美。夜总会赚钱多,赚钱快,丁程鑫当侍应生,端着酒水到处跑,跑着,灯光花花绿绿晃着,晃晕人的眼,晃不晕美貌红颜。

 

200斤的肥猪盯上他,跟上他,动手又动脚,手往裤子里伸,脚往腿上压。他拿烟灰缸砸人,严浩翔拿刀捅人。肥猪丢在夜总会,他推严浩翔跑,像跑在1990夜里的严家城堡。脚步声,汽笛声,轮椅声,呼吸声。编织着,编织着,编织着。

 

东京警察来查,一个个儿查,查到收废品的汽车修理站。丁程鑫车子骑得飞快,跟轿车比快,摔进荒草地,跄到大马路。灰头土脸回到他的家,见到严浩翔,不见贺峻霖。

 

严浩翔说:“他不让我去坐牢。我说既然你不让我坐牢,那你去替我坐牢吧。等你出来,我就跟你在一起。”

 

“他说好。”

 

丁程鑫到牢里看贺峻霖,对他说我没看错。

 

你果然是个傻透的傻子。

 

 

 

 

 

 

贺峻霖第一次见到宋亚轩,在牢里。脸皮儿白到透亮,细,腻。头发乌黑乌黑,顺,柔。铁窗投进一小片儿光,光里缩着宋亚轩,软趴趴像是没骨头。贺峻霖手指头动啊动,直想上去揉。

 

牢里也是地界儿,地界儿有大王,大王带着小弟,抢走贺峻霖的被子枕头,让他睡冰冰凉,睡水泥地。贺峻霖不叫不嚷,不争,也不躺。靠着墙壁坐,一坐大半宿。半夜里被一只手拽衣角,手的主人软趴趴,软趴趴拉他进被窝。

 

于是他俩躺一条褥,盖一条被,枕一个枕头。

 

窗外有光,夜里的光,墨色的光。光使贺峻霖看清宋亚轩,手指头还是动,动着,捏上宋亚轩的脸。从脸捏到头,从头揉回脸。宋亚轩懵着看他,也不动,像懂事的洋娃娃。洋娃娃在贺峻霖快要睡着时踹他,在被窝里踹他,轻声,急促,软,他说,你摸我干什么?

 

贺峻霖又上去捏他脸,说因为你好摸。

 

我摸了你半天,敢情你才反应过来?

 

宋亚轩反应慢,贺峻霖一开始就知道了。反应慢的宋亚轩,洗澡的宋亚轩,被牢里大王堵浴室,隔间里,那么小一个隔间,牢大王说要颁个助人为乐奖给他,他厉害呀,还有心思帮新人。他命令宋亚轩也帮帮他,帮他脱了裤子。

 

宋亚轩不干,也挣不过牢大王。他开始尖叫,光着身子,抱着脑袋尖叫。贺峻霖听到尖叫,不止听到尖叫。尖叫从喉咙发出来,不止从喉咙发出来。于是豁出命去,拳头落脸上不在乎,吐血不在乎,把隔间里的宋亚轩拽出来,拽来自己身边儿,寸步不离开。

 

后来贺峻霖有了褥,有了被,有了枕头。但他不躺,不盖,也不枕。他还是在墨光里看宋亚轩,手指头动,动了就去摸他脸,摸他头。这回宋亚轩不踹了,拿绒脑袋转着圈儿,一左一右蹭他脖颈。

 

宋亚轩人长得细腻,心思也细腻。他心里有十道门,打开分步骤,要时间。一开始,他同贺峻霖讲,自己是不小心杀了人进来的。心里门开得多了,便又讲,他杀人不是不小心。他杀他女朋友,捅她好几刀,每刀都带恨,带气,没有一刀是不小心,他小心着呢。他说起女朋友,说起于韵。1992的春,东京的春,于韵到码头去,到移民区夜总会去,找乐子,找到宋亚轩,把他从夜总会妈妈手里拽出来。

 

她对宋亚轩说,她爱他。

 

她说,她想和宋亚轩一起回到大陆去。

 

宋亚轩想回大陆,宋亚轩信她爱他。她陪他,听他唱歌,给他买吉他,给他洗衣服做饭,对他笑,带他逃走,不嫌他。不嫌他打小被男人睡,不嫌他有病,不能让她做女人。宋亚轩爱在她身边儿,爱听她说话,他会想到他亲妈,于是想他一定也爱她。

 

可宋亚轩忘了自己不能爱人,爱会让他找不着自己,爱会让他发疯。

 

宋亚轩找不着自己,找不着自己两个月。于韵要带他回大陆去,他信了,于韵说爱他,他信了。于韵要他赚钱,他也赚了。从在夜总会被男人睡,到在女朋友家里被男人睡。宋亚轩床上不动,跟他睡觉,他只会敞开腿,眼睛直勾勾盯棚顶,棚顶像要被他盯穿。这是出了名的。码头夜总会的客人都知道,长得最美那个,脸皮儿最嫩那个,床上不动,只嘴巴会动,会唱南海姑娘。

 

绵绵密密,腻腻清清。没有音乐,比有音乐还好听,还抓人。

 

他不在码头唱,改到女朋友家里唱。于韵抽烟,抽得烟雾缭绕。她让宋亚轩也抽,宋亚轩摇头,说抽烟坏嗓子,唱歌就不好听了。他唱歌,只唱这一首,于韵问他为什么,他说别人只夸过他唱这首,说好听。

 

他问她我们什么时候回大陆,她说钱赚够了就回去。他又问钱什么时候能赚够,于韵只抽烟,不说话。抽完烟,说赶快去洗澡,下个马上来。

 

宋亚轩怔怔地,讷讷地,他问她,你爱我吗?

 

于韵坐床上,皱巴巴的床,咯吱响的床,抱住他,说我当然爱你了,亚轩,我最爱你。

 

宋亚轩挣开她,第一次挣开,说我都知道了。我看到了,你跟别的男孩儿在一起,你用我们赚的钱给他买衣服。

 

你好久都不给我买衣服了。

 

于韵哄他,揉他头,揉他脸,他恶心,还是挣开。于是于韵变了脸,扬手扇巴掌,巴掌落在他的脸。她不再哄他,不再说爱他,烟一根一根抽得凶,抽得凶,骂得狠。她骂他,你以为你是谁?我就是爱他,起码他是个男人,你呢?你不是个男人,你和太监有什么区别?

 

谁愿意跟你玩儿抱来抱去蹭来蹭去的游戏啊?

 

宋亚轩,你就是贱。长这个样子你天生活该被男人睡。

 

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就是我养的一条狗。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爱你,爱你什么?

 

你有什么值得爱的?

 

宋亚轩爱不得人,他会发疯。他的耳朵听不得这些,听了这些,他要崩溃。那天他发了疯,发疯拿刀子捅于韵。捅完也不跑,缩在血泊里,东京警察找到他,先是听到歌儿,听到南海姑娘。

 

 

 

 

椰风挑动银浪

夕阳躲云偷看

看见金色的沙滩上

独坐一位美丽的姑娘

 

 

 

 

贺峻霖听宋亚轩讲,牢里没人,牢大王不在,听着去抱宋亚轩,揉他脸,摸他脑袋,往他身上蹭。他说宋亚轩,我怎么没早点儿遇到你。

 

宋亚轩懵懵懂懂,说早点儿遇到我要干嘛?

 

贺峻霖说抱抱你,我爱跟你抱抱。

 

宋亚轩就笑,露出上排小牙,眯弯眼,说贺儿,我也想早点儿遇到你。

 

贺峻霖心里疼,越看宋亚轩越疼。他看严浩翔也疼,疼得让他忽视不了。他问他,宋亚轩,你到底明不明白爱是什么。

 

宋亚轩说不明白,爱就是让人不明白。他看贺峻霖,反应在此刻忽然快起来,他说你不要质问我,说得像你很明白一样,明明你也不明白。我是疯子,你是傻子,大傻子。

 

贺峻霖觉得有道理,但打心底从不觉得自己是傻子,怎么丁程鑫说他傻,宋亚轩也要说他傻。他们才傻呢,宋亚轩傻,为爱发疯就是傻,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就是傻。丁程鑫也没好到哪儿去,等着不知道去哪儿的马嘉祺,不辞而别的马嘉祺,也是傻,傻子比傻子,谁又比谁更精明。

 

贺峻霖不愿细想傻不傻,问起宋亚轩为什么来东京。宋亚轩心里大门没开全,闭嘴不说话。贺峻霖不再问,等着他把心里门打开,门打开,他说起老家山东,说起七岁跟父母入重庆,入重庆,吹嘉陵江,吹风,看楼,看树叶穿楼过。

 

宋亚轩喜欢重庆,愿意一辈子活在重庆。活在重庆,能去花溪镇。花溪镇有孤儿院,孤儿院有刘耀文。

 

宋亚轩心里门开了,门开了,对贺峻霖说起刘耀文。

 

 

 

 

宋亚轩小时候学习好,家里墙上挂满奖状证书。山东学校得的,重庆学校得的。三好学生的,助人为乐的。鲁地的奖状飘来山城,宋亚轩飘来山城,从山东的镇,到重庆的镇,人家看了奖状爱夸人,他会羞涩笑,说地方小,得奖很容易的。

 

第一次见到刘耀文,在山城的春,在春的雨。黄葛树叶落满孤儿院,轻飘飘砸了刘耀文,砸了宋亚轩。刘耀文拿着志愿者慰问的酸奶,看蚂蚁搬家。蚂蚁搬家不好看,改看雨,看不到雨,看到一条红领巾。

 

红领巾们是志愿者,志愿者早就成群结队回了去,于是刘耀文问红领巾,问落单的志愿者,你也在看雨吗?

 

红领巾脸皮儿白,比别的红领巾都白。头发也比旁人黑,他透过乌黑发丝看刘耀文,说我没看雨,我在等雨停。

 

刘耀文把酸奶分给红领巾,说你们发了一天,也给你尝尝。

 

然后刘耀文坐过去,说你不无聊吗?

我和你一起等雨停。

 

小耀文和小亚轩从酸奶开始,从视线里的红领巾开始,从等雨停开始。酸奶不过期,红领巾入夏又入秋,等到雨停,等下一场山城的雨。刘耀文和宋亚轩,七岁和八岁,完完整整,半盏岁月。

 

宋亚轩从半盏岁月看到一辈子,八岁看到一辈子。

 

那也不过是一辈子里的一天,一辈子里所有秋天的一个秋天。宋亚轩一辈子视线里的某一个片段,一个刘耀文。一个刘耀文溜出孤儿院,到码头找红领巾,找宋亚轩。光溜溜,被厚实身子压着的宋亚轩。

 

刘耀文一辈子只后悔一件事,死了一样的后悔。

 

重庆失去宋亚轩,七岁失去八岁,刘耀文看着一个自己失去宋亚轩,眼睁睁,血淋淋。

 

 

 

 

 

 

 

海角白日又寂又静。丁程鑫整日整夜在外头谋生计,谋生计,为美梦的妈妈刘晚晴办事。常常是深夜里才回来,没有刘耀文的时候他自己,刘耀文来了,便是他们一起。刘耀文第一次和丁程鑫一起回海角,好深好黑的夜,半路遇到个黑影子,坐轮椅的黑影子。

 

丁程鑫问黑影子,今天怎么样?黑影子说挺好的。然后他推着黑影子往前走,说我以后都和耀文一起回来。

 

黑影子融在夜色里,严浩翔融在夜色里,声音飘进黑暗,一个嗯飘进黑暗。

 

夜的黑包裹了一切。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包裹着,包裹着,包裹着。

 

三个人,一个推轮椅,一个坐轮椅,还有个跟在一边,一心只想回家去听南海姑娘。半路上三人行又加了个,跑得气喘吁吁,穿拖鞋,拄着严浩翔大腿,说严浩翔,你怎么又不叫我?

 

严浩翔说你睡得熟,我不叫。

 

贺峻霖揉他头发,说你怎么又不听话。

 

这亲昵举动落到刘耀文眼里,使他有点惊讶。去看丁程鑫,丁程鑫视线里只装着前方,漆黑一片的前方。刘耀文想起自己撞到贺峻霖和严浩翔接吻,在海角的角落,也在天涯的角落。刘耀文觉得他们和他见过的情侣都不一样——如果不说,你压根儿不会想到他们是这样亲密的关系。

 

刘耀文看严浩翔,看贺峻霖,再看丁程鑫。他想起他不着头不着尾地问过丁程鑫,如果有天世界末日了,老天爷只让你带一个人活,你带谁?

 

丁程鑫先是说,“这什么无聊问题”,而后大概是夏日热浪更要无聊,便也不再觉得问题无聊,在喘不过气的燥热里回答说,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严浩翔死。

 

哦。那就是你要告诉老天爷,世界末日,你带走的人叫严浩翔。

 

刘耀文存了心思逼他,不要模棱两可,偏要不着边际的问题,不着边际的答案。丁程鑫拿汽水瓶和刘耀文碰杯,说老天爷让严浩翔走,我不走。我得留下,留下来,等马嘉祺。

 

熟悉丁程鑫的人都知道他有个爱人,爱人叫马嘉祺,生得白净俊俏,有一副好嗓子。会弹吉他会唱歌,吉他弹得好,歌儿也唱得好。爱人不在他身边,他不知道爱人身在何方。

 

“嘉祺会回来找我的。”丁程鑫介绍了他的爱人,总会如是说。

 

太热了,来往灰尘都沾了火,刘耀文热得心烦,问,他说过他会回来吗。

 

丁程鑫摇头。

 

刘耀文喝完最后一口汽水,说那他到底是你的爱人,还是你爱的人。

 

 

1993,丁程鑫看新闻,比花儿还美的奥黛丽赫本去了,Beyond的黄家驹去了,想起马嘉祺,想起他唱海阔天空。他一个人哼,马嘉祺没回来。1994,大陆浙江刮起大风,大风叫台风,能吹死人。1000多人死了,丁程鑫抹眼泪,马嘉祺没回来。1995,日本阪神地震,俄罗斯地震,巴黎地铁爆炸,邓丽君在泰国清迈去了。丁程鑫想马嘉祺唱过她的歌儿,甜蜜蜜啊,月亮代表我的心啊。他自己哼,只觉得哼得不好听,不好听地嫌弃自己,嫌弃出了眼泪,马嘉祺没回来。

 

现在是1996,1996的一个夜,一个晚,一个夏。

 

四个人回到海角,海角大门口站了个陌生人。逆着迎归人的灯,模样看不真切,只一个黑影子,瘦,高,背上背把不小的吉他。吉他在他背后,像剑客的佩剑停在腰间。丁程鑫站在原地不动了,背吉他的黑影子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十来步的距离,一步半秒,可能是一步一秒,一步两秒,一步一生。

 

然后刘耀文看清黑影子,看清丁程鑫钱包照片上的人,看清马嘉祺。丁程鑫的爱人,丁程鑫爱的人。

 

“你怎么才回来?”丁程鑫问。

 

马嘉祺开口,声音是冷的,清的,柔的,“我去了英国,去了泰国,邓丽君去世的时候我就在泰国。中途回了趟大陆,重庆很好。”

 

“是不是有很多好玩儿的事,”丁程鑫笑弯眼,“慢慢讲给我听吧。”

 

马嘉祺也笑,他说,好呀,阿程。

 

手伸进口袋,掏出一瓶汽水递给丁程鑫,说,橙子味儿的。你还喜欢这个味道吗?

 

丁程鑫不犹豫,丁程鑫说喜欢。

 

他们一点儿也不像三四年不见又重逢的爱侣,更不像还是有一方不告而别。刘耀文暗自想。马嘉祺仿佛只是为了买这瓶橙子味儿的汽水离开,现在他回来,买回汽水,回到丁程鑫身边,丁程鑫快乐,丁程鑫开心,丁程鑫丝毫不觉得突兀。

 

突兀的是严浩翔。蓦地转动轮椅,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突兀,不声不响离开也突兀。

 

马嘉祺低头看他,说浩翔,好久不见了。

 

严浩翔仰头,仰视像俯视,看着他的眼,叫了声马哥。然后什么也不说,自顾转动轮子,往海角大门里去。贺峻霖跟上去,嚷着,严浩翔严浩翔,你慢点儿,等等我。

 

 

 

 

半夜,漆黑的夜,刘耀文噩梦惊醒,爬到楼上去看宋亚轩。十几分钟,一动不动地看,借着月光看,偷偷看,直到悬着的心在沉静呼吸里落了地,才像个小偷偷到觊觎已久的宝贝,心满意足离开。

 

门口的轮椅吓了他一大跳,看月亮的严浩翔吓了他一大跳。坐轮椅的严浩翔半夜不睡觉,停在门口往天上看,天上没星星,只能看月亮。刘耀文像是想知道世界末日丁程鑫会带谁走那样,想知道严浩翔是不是在看月亮,于是他想走过去,想问问,可他听到呼吸声、呻吟声、碰撞声。小猫似的声音,从最靠近门口的那间房里传出来。

 

没那么清晰,也没那么不清晰。

 

海角二楼只有一间房,住着宋亚轩。一楼门口有间房,冬日里透风,住着丁程鑫。

 

刘耀文看轮椅,忽然觉得看月亮的一定不是严浩翔,而是他的轮椅。

 

那严浩翔在看什么?

 

刘耀文好奇,特别好奇。好奇驱使他还是走过去,问他,你在看什么?

 

什么也没看。严浩翔说,我在吹海风。

 

海都没有,哪儿来的海风。

 

有广州那片海的风。

 

刘耀文听不懂,看不到广州的海,吹不到风,只看到严浩翔眼里的海,海面起涟漪。

 

刘耀文双手插口袋,跟轮椅一起看月亮,“马嘉祺回来你不高兴?”

 

“丁程鑫盼他回来,他回来了,我为什么不高兴?”

 

“你的意思是丁程鑫高兴你就高兴。”

 

这又是个“世界末日”式的问题,严浩翔不比丁程鑫坦诚,一句话被他说得颠三倒四模棱两可:“他不高兴,我不愿意。”

 

刘耀文沉默,不问,也不走。有歌声传出来,比月光朦胧,比月光缥缈。

 

是马嘉祺在唱。

 

 

 

小小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

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漂亮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

却找不到别人倾诉

 

 

 

……

 

 

 

丁程鑫在1992遇见马嘉祺。

 

东京的1992,海角的1992。那时东京还不叫天堂,也没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强盗,丁程鑫推着严浩翔,推着自己,日本话说得磕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广州的海漂来东京的海,便要在东京流浪。严浩翔总说他们在流浪,丁程鑫也总要反驳他:“一个人叫流浪,两个人才不是流浪。”

 

听他这么说,严浩翔会笑,笑得带傻气,跟他那生人勿进的脸极不相称。

丁程鑫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丁程鑫推严浩翔走到海角,修车的海角,卖废品的海角,张真源的海角。走到海角,停下来,然后一直停下来。

 

第一次见到马嘉祺,是在海角的傍晚,傍晚的火烧云。张真源人好,来来往往交下些人,偷渡的,卖身的,流浪的,黄的,白的,黑的,干什么都有,什么人都有。有时候赶上,大家就在张真源的海角里,笼起火,挂上锅,煮肉喝酒。偶尔碰上有才艺的,还能免费看人跳舞,听人唱歌儿。听不懂也不打紧,天涯海角的人,不求人懂。

 

听不懂不打紧,听懂了才打紧。听懂了要出事,感情的事。

 

马嘉祺穿黑风衣,黑裤子,黑靴子,腿细又长,一条伸一条蜷,支着地,弹吉他唱歌。弹得好,唱得好,长得好,听得懂的听不懂的都来了兴致,不肯放过他,一首一首地唱。从外国话唱到日本话,再唱中国话,从安室奈美惠唱到邓丽君,快的慢的,唱了个遍。

 

唱的人不知疲倦,听的人也不知疲倦。丁程鑫听,丁程鑫还看。一双眼里淌了光,欣喜热烈,就这么盯着人瞧,不遮,也不掩。

 

 

 

我亲爱的小孩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

是否让风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独自漫步

亲爱的小孩

快快擦干你的泪珠

我愿意陪伴你

走上回家的路

 

 

 

丁程鑫眼皮儿薄,承不住光,光淌出来,也是不遮不掩。然后马嘉祺不弹了,不唱了,吉他收起来,天涯海角的人意犹未尽催他继续唱,他摇头:“不唱了,都把人唱哭了。我不唱了。”

 

丁程鑫后知后觉,拿衣袖抹眼睛,给马嘉祺递水:“你唱得好,好听,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马嘉祺接水,喝水,不说话,舌头舔瓶口,一双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人瞧。

 

丁程鑫笑,说我叫丁程鑫。喜欢唱歌儿,喜欢画画。唱歌儿不好听,画画还行。

 

马嘉祺说,你看了我唱歌儿,我还没看过你画画。

 

丁程鑫说我画给你看。

 

丁程鑫住门口的屋,马嘉祺进了门口的屋。

 

 

夜里人群散了去,篝火灭了,没有亮堂,只门口的屋还亮着光,光是黄黯黯。丁程鑫光身子趴床上,两条花白胳膊支着,从桌上抓过不知哪月的报纸,在看不懂的日本字儿上画,一小节黑铅笔,画黑报纸,画黑他的手。

 

他给身旁跟他一样光身子的人看,说嘉祺,你看,画得好不好?

 

马嘉祺看画,画上人弹吉他。他说好,画得好。抓住画,抓住丁程鑫的手。画在一边,手在嘴边。

 

1992,丁程鑫遇到马嘉祺。1992,马嘉祺离开丁程鑫,不声不响。丁程鑫来了兴致会给贺峻霖讲,讲他和马嘉祺是怎么到一起。贺峻霖恨铁不成钢,拿出自己说相声的本领劝,他说你忘了他吧,他又没说做你男朋友,又没说爱你,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回来找你。

 

丁程鑫说因为我听懂了他的歌儿,他拿走了我的画。

 

当时的贺峻霖被玄乎话噎得翻白眼儿,四年后贺峻霖从牢里出来,见到丁程鑫,第一句话就是对他说,忘了马嘉祺吧,他还不如严浩翔呢。严浩翔起码承认他是我男朋友。你知道他接我是怎么跟警察介绍自己的吗?他说他是我男朋友。你看看,你弟弟说话可真算数。

 

贺峻霖说这话时在笑,大眼睛弯起来,嘴巴咧着,看上去开心极了。

 

丁程鑫说小傻子,你别笑了。

 

贺峻霖说我才不傻,傻的是你。马嘉祺给你灌迷魂汤了吗,才几个月,你就这么惦记他。

 

可是遇见马嘉祺,哪怕一秒都是这辈子最好的一秒。

 

丁程鑫说。

 

贺峻霖不说话,只觉得丁程鑫栽得厉害,救不了了。

 

 

 

 

 

 

马嘉祺是大陆人,河南郑州的大陆人。15岁亲手埋了爹,卖掉家当,换来把吉他,店里的吉他从此流浪,郑州的马嘉祺从此流浪。走到哪儿,弹到哪儿,唱到哪儿。一直走,从没想过停。

 

他小时住郑州农村,过得不舒坦,村里人惯会笑话他议论他。上了年纪的长出脸皮儿长出羞耻心,不会当面,当面笑脸盈盈,背过身去手指头指指点点,不指点江山,指点小孩儿脊梁骨。小的还没长出第二张假脸皮儿,他们见着马嘉祺,叫他没娘养的孩子,因为他娘跟野男人跑了。叫他小哑巴、小聋子,因为他爹不会说话,只会比划。听不见声儿,也听不懂人话。

 

马嘉祺从这些指点里听懂了他哑巴爹的故事。他爹娶来他娘,不是娶来,是骗来。村里媒人心肠热,着急哑巴终身大事,老媒婆心眼儿多,骗来美貌姑娘,雇来过路的健全小伙儿。姑娘小伙儿看对眼,洞房黑漆漆,健全小伙儿出来,哑巴进去,新娘子只能当傻子。天不应,地不灵,吃了哑巴的哑巴亏。

 

吃了哑巴亏的新娘子到底不是傻子,早就长出第二张假脸皮儿。面儿上与哑巴和和气气,背地里一面跟村里打铁匠在田野里滚草堆,一面把哑巴做苦力的钱握在手。钱骗完,她在最黑的夜里消失,无影也无踪。10个月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不找人,趁着黑在村里转,最后又头也不回地走掉,没有人知道,只有天地知道。

 

邻居半夜里被哑巴家门口的婴儿哭声吵醒,这就是马嘉祺,被他娘塞襁褓里,丢在他的哑巴爹门口。襁褓里有张字条:哑巴,这是你的种,你把他养大,给你送终。他娘已经死了。

 

哑巴知道自己没文化,跋山涉水去几十里地外的镇,走了两天两夜,求有文化的先生给儿子取名。

 

先生喝了碗胡辣汤,斜眼看襁褓,看婴儿,随手抓起桌边报纸,手指头比划来比划去,最后说,那就叫嘉祺吧。

 

 

 

 

丁程鑫赶到诊所时,先望见廊上轮椅,廊上的严浩翔。气儿还没喘匀,大跨步到人跟前儿,问他,今天怎么样?严浩翔回,挺好的。丁程鑫便才用目光询问病房门口的贺峻霖,贺峻霖拿下巴指门里,丁程鑫透过玻璃窗往门里看,门里有病床,刘耀文躺在病床,闭着眼。

 

宋亚轩坐椅子,床边儿的椅子,后背弓着头低着,丁程鑫看不到他的眼,他的目光。于是猜测,他的视线里刻着刘耀文,一个视线,一个刘耀文。

 

丁程鑫拍贺峻霖肩膀,贺峻霖牵扯嘴角,用力使自己看上去轻松,像平常一样轻松,他问丁程鑫:“你跑过来干嘛,大半夜的。店里正忙着吧?我应付的来。”

 

“嘉祺替我去帮忙了。”丁程鑫说,“你难过,就别笑了。”

 

“我不难过,我难过什么。可是丁哥,你说,你说宋亚轩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贺峻霖费力牵扯的嘴角还是垂下去,瘪着,瘪了委屈心疼,“难道一步走错就步步都错吗?可是从八岁开始,没有一步是他自己想走的,要走的,没有。爱人的时候不留余力有错吗,是那坏女人不能待他周到。现在他等来他的刘耀文,我以为老天爷开眼了,开眼这么多年待宋亚轩不好,补偿给他一个本来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奇迹。可是为什么总有不放过?为什么痛苦不能放过他?”

 

“他二十岁,二十岁已经把这辈子的苦吃尽了,下半辈子,老天爷能不能让他圆满?”

 

 

 

 

刘耀文自打来海角,找到宋亚轩,每日都要爬二楼去,到宋亚轩的屋,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不说话时宋亚轩唱歌,唱南海姑娘,刘耀文听,在东京听到重庆,听到黄葛树,听到搬家蚂蚁,红领巾,和一场山城的雨。

他知道他要说的、该说的话始终没说,看着宋亚轩的眼,勇气开始找不到。

 

直到那日夜里,刘耀文照例像小偷,爬到二楼,爬到宋亚轩的床。他用眼睛偷,偷视线,偷视线里的宋亚轩。可是这回主人睁了眼,黑漆漆的夜里睁开黑漆漆的眼,视线里有一个小偷,他问小偷,刘耀文,你还没有回答我。

 

小偷说回答什么,你问过我什么。

 

宋亚轩往床里挪,挪出一个位置,一个位置躺下刘耀文。

 

“在这屋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你,问你来干什么。你还没有回答我。”

 

刘耀文不再平躺,转过身子,细细碎碎,在细碎响动里看宋亚轩侧脸。勇气找到了,刘耀文开口:“我来找你。”

 

“现在找到了。”

 

“嗯。找到了。”

 

“但你还没走。”宋亚轩转过身,视线完完整整,刘耀文完完整整,“所以你不是来找我。”

 

刘耀文心脏跳啊,跳得声响太大,震动黑漆漆的夜,震动耳膜,震动眼睛。

 

他说宋亚轩,对不起。

 

重庆的对不起乘集装箱入东京,在心里绕,在日复一日的年月里绕。三个字是三个字,三个字不只是三个字。

 

宋亚轩朝跟前人挪,手指抚上脸,抚上温热,抚上一行冰冰凉。

 

他把刘耀文被心跳震动的眼泪搂怀里,拍他后背,往下顺,想把眼泪就这么顺回去,“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

 

“你打我吧,宋亚轩,你打我吧。我是混蛋,我是大混蛋。”

 

“刘耀文,是我自己命不好,怪不得任何人。”

 

宋亚轩一句话说得沉静,像是认了这个不公的命。刘耀文摇头,使劲儿摇头,“宋亚轩,你不许这么说,不许这么说。福利院老师给我讲,生得美,活不长,命苦,我不要你也这样,我不要你这样。”

 

“你听过白头偕老吗,人家结婚的时候都要讲这句。我们一起白头偕老好不好。”

 

好静好黑的夜。

脸看不清楚,心跳最清楚,呼吸最清楚。

 

宋亚轩说,刘耀文。爱会让我发疯,你会让我死。

 

刘耀文,背叛的人死。刘耀文,你不爱我我就要死。

 

他说刘耀文,你闭眼。

 

刘耀文听话,刘耀文闭上泪还没干的眼。

 

嘴上湿漉漉,有眼泪,有宋亚轩柔软的嘴巴。

 

他们在海角接吻,吻的间隙里刘耀文听到宋亚轩说,好。

 

白头偕老好不好。

 

一吻白头好不好。

 

 

 

 

 

 

 

那晚过后宋亚轩不再当城堡里的公主,吉他也不再只住海角二楼。吉他到桥底唱,宋亚轩到桥底弹。弹到刘耀文下场子,下场子,来接他。

 

宋亚轩看刘耀文朝他走来的影子,看到视线,视线里是一辈子,是白头偕老。

 

像从八岁看到的一辈子,还是那样的一辈子。

 

也像八岁的码头,黑色面包车,就像宋亚轩八岁的码头。面包车掳走宋亚轩,在接他的刘耀文眼前,在视线里。刘耀文追,追面包车,追宋亚轩,拼了命。

 

面包车宋亚轩不认得,车里人他认得。他在移民区夜总会坐了八年台,八岁到十六,车里坐着妈妈桑,大肚子像怀孕,粗胳膊粗大腿,从前像200斤,现在像300斤。指甲还是一样红,跟嘴一样红,十根手指头,根根带着金戒指,银戒指,玉戒指。脸老,厚粉也盖不住的老,横肉堆出笑盈盈,堆出假脸皮儿,她说亚轩,你找得妈妈好苦啊。

 

这些年你不在,你的老顾客都很想你呢。

 

红指甲捏上宋亚轩,捏上下巴。“小脸蛋儿更美了,我看了都心动。你说他们要是再见到你,得多疼爱你?”

 

宋亚轩发抖,浑身抖。挣扎,发了疯挣扎。尖叫,发了疯尖叫。

 

拼了命的刘耀文抓住面包车,车拖着走,走呀,跑呀,走不过车,跑不过车。车停路上的时候他禁不住,跪地上,鞋子磨烂了,脚指头也烂了。

 

 

 

 

 

 

 

宋亚轩从病房出来,坐走廊椅子上,他开始讲那天夜里的事,讲刘耀文是怎样追车,讲他是怎样拼命。“妈妈说我贱,她说我乐意当婊子,偏还要立贞节牌坊。我不懂,也知道这是骂女人的话,不好听,骂男人骂女人都不该。她说我是缺男人了才出来抛头露面,我出来,就是在招呼她来,她说我想回去伺候男人。”

 

“我没有,不是她说的那样。”宋亚轩看贺峻霖,找寻一个肯定,“这是我的梦想,只对贺儿和刘耀文说过。白天做一份不累赚的也不是特别多刚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晚上到街边唱歌,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听的人不用很多,三五个就够了。我喜欢的人就在这三五个里看着我,等我唱累了,我就背上吉他牵着他的手回家。”

 

讲完,宋亚轩有些茫然,茫然看丁程鑫,看严浩翔,看贺峻霖,看自己的手,“这个梦想很难吗?是很难实现的梦想吗?”

 

“小时候刘耀文说我的梦想太简单,将来一定可以实现。最近我觉得实现了,但我忘了老天爷一向不喜欢我。”

 

“刘耀文护我,不让妈妈带走我。那些男人太壮了,打他,踢他,医生说肋骨都断了,刘耀文怎么打得过。他为了护我,还是一回回爬起来。我看不下去,对他说你别起来了,对妈妈说我跟你走,只求你们不要再打他。妈妈说这才是他的乖儿子。”

 

“以前那些男人在床上也总说我乖,原来这样就叫乖,不反抗就叫乖。我求妈妈让我看看他,妈妈同意了。我抱着他,衣服上沾了他的血。我在他耳边悄悄说,留着命在,你来找我,我不怕。他让我别犯傻,日本警察不管这个,今天丢了你,就是这辈子丢了你。他说他不会弄丢我第二次。”

 

“我摔碎我的吉他,拿碎片划脸,妈妈吓坏了,让我千万别乱来。”

 

“我有时候会想,我的命,难道是因为我的脸吗。妈妈以前总说我这张脸就是祸水。”

 

宋亚轩在廊下惨淡弱光里苦笑。

 

“我的脸一定是老天爷刚好讨厌的样子。”

 

 

 

 

 

 

 

刘耀文醒来,说什么也不愿在诊所里住,吵嚷着,咿呀着,要回海角去,回宋亚轩的阁楼去,像一夕之间回到三岁,会撒娇的三岁,不记得的三岁。宋亚轩知道他心疼钱,把三岁往怀里搂,手指顺脊椎骨轻轻拍,一下,两下,三下,说文哥乖,文哥乖。我们回海角去,回海角去。三岁往宋亚轩脖颈里蹭,说你亲亲我。

 

亲亲我就不闹了。

 

于是海角多了副拐杖,拐杖拄着三岁,拄着刘耀文。

 

拐杖拄两月,宋亚轩寸步不离两月。海角的好时候两月,茫茫人生的好光阴两月。

 

即便是很久、很久,把年年岁岁的日子揉碎铺开那么久以后,马嘉祺也记得丁程鑫对他说“嘉祺,我想让全世界听到你唱歌”的样子。他记得,可他描述不出,说不出,唱也唱不出。于是隐秘也悲哀,听他唱歌的全世界不知道样子,样子只剩他自己明了。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丁程鑫爱听马嘉祺唱歌。

丁程鑫知道马嘉祺爱唱歌。

丁程鑫求唱片公司经纪人来听马嘉祺唱歌。

 

经纪人看到马嘉祺,厌恶神情在歌声里化开了,舒展了,眼睛亮了,亮得就像那些世界各地来天堂淘金的强盗。强盗经纪人领来女总监,总监看马嘉祺,眼睛竖起来看,耳朵竖起来听,于是也变了东京的强盗。

 

她说签了吧。

眯眼看丁程鑫,问你是他什么人。

 

丁程鑫单纯,年轻人大抵都单纯。看不懂眯眼,也听不懂言外之意。满心满眼只剩欣喜,欣喜有人认可自己的宝贝。笑弯眼也承不住快乐,快乐着介绍——恨不能向全世界介绍,这么好的马嘉祺是我的爱人。

 

他的爱人终于可以好好唱歌,像在喘息与热潮里不经意吐露的梦想那样。

 

有梦想是好事。

实现梦想更是大好事。

 

丁程鑫是这么以为的。

 

宋亚轩也是这样以为,那可能疯子傻子都这么以为。

 

所以当美梦妈妈Akagi,那个被刘耀文骂着“又不是亲妈”的刘晚晴,拿着叫亲子鉴定的东西来到海角,向刘耀文宣布她是他亲妈的时候,宋亚轩第一个反应是惊讶,惊讶过后只剩欣慰。他想,真好,刘耀文有家了,刘耀文有家的。他还记得七岁小耀文与八岁蒙在花溪镇孤儿院的潮湿被子里,你一口我一口,偷吃糖,偷尝甜。嘴里吃了甜,眼睛却不得甜。

 

小亚轩用手指碰不得甜的眼,说刘耀文,你的眼泪是咸味儿的。

 

刘耀文说谁的眼泪不是咸的。

 

宋亚轩说我只尝过你的眼泪。

 

你为什么哭,糖把你甜哭了吗?原来甜也会哭吗?

 

小耀文拿袖子抹脸,抹眼睛,袖子粗糙,脸儿上泛起红,他说宋亚轩,我想我妈了。小时候,比我现在还要小些的小时候,有天我妈穿上她的新裙子要出门,我不想她走,因为我觉得她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她要我听话,她说她把糖藏在屋子里,要我去找,找到了就带我一起走。我找呀,找呀,找了特别久特别久,特别久也找不到那颗藏起来的糖。

 

怎么会找不到呢?

我觉得我一直在找那颗没找到的糖。

 

小亚轩捏捏小耀文脏兮兮的小脸,轻声问,那你妈妈去哪儿了?

 

奶奶说她去找男人了。小耀文懵懵地,似乎并不懂找男人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男人有什么好找。

 

小耀文还说,是不是因为没有妈妈,所以我才没有家。我好想要个家。

 

1996,1996的东京,1996的海角阁楼。刘耀文看那张纸,纸上画着他的名字,画着刘晚晴三个字,画着确认亲生。耳边嗡嗡,嗡嗡着刘晚晴的哭泣,哭泣和言语。她讲当年是如何被男人骗,后来是如何悔过,是怎么看刘耀文模样生疑,现在又是怎么想要弥补。

 

她说她有钱了。

她说,儿子,跟妈妈一起回大陆去。

 

刘耀文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每一句话都听得懂。他看刘晚晴,时间太久了,记忆里模糊的影子给不了一丝一毫亲切感。他透过楼梯看宋亚轩,宋亚轩朝他笑,笑得露出上排小牙,笑得眼圈红红。他在对他说话,说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话。刘耀文知道,他在说,你看,你的糖找到了。

 

可是他真的找到了吗?他真的还会找到吗?

 

贺峻霖站楼梯口,看宋亚轩,看出无奈。于是宋亚轩跑下去,跑到他的贺儿身边,说你那是什么表情。感觉我很可怜的样子。

 

贺峻霖捏他脸,揉他头,捏够了,揉够了,叹气,说宋亚轩,你没听见吗。他那个不知道哪儿蹦出来的半道儿亲妈要带他回大陆去呢。

 

宋亚轩眨巴眼,所以呢?

 

贺峻霖将他头发狠狠揉,恨铁不成钢,说要是刘耀文跟他亲妈回大陆了,你要怎么办?贺峻霖看宋亚轩,定定地,没了他你怎么办?

 

宋亚轩一愣,然后笑开来,笑得明朗也晴朗。他说不会的,刘耀文说过,他不会再丢了我第二次。

 

贺峻霖哼哼一声,说你个大傻子。

 

宋亚轩望屋门口摆弄大陆产照相机的严浩翔,说彼此,彼此。

 

也不过就是第二天。白日里海角安静,安静得空旷又寂寥。刘晚晴,刘耀文亲妈,趁着刘耀文演出当口,避开自己儿子,坐到海角二楼,坐到昨天才见过的宋亚轩跟前。她说她要带刘耀文回大陆,她说她只会带刘耀文回大陆。不乘黑又臭的集装箱,要坐天上飞的飞机,像从真正的天堂回去,东京强盗淘到金,变成有钱人,便要像有钱人一般回去,也算衣锦还乡。

 

宋亚轩想起在牢里,总能看到飞机从头顶上穿过去,呜呜,呼呼,还是嗷嗷。他和他的贺儿仰脑袋费力望上去,望云,望天,望天上大家伙。贺儿对他说不用羡慕,我看这东西一点儿也不安全。你忘了,这东西总是会掉下来的。宋亚轩笑,说你先把你眼巴巴的样子收回去再说话。

 

现在刘耀文可以坐那个天上飞的大家伙了,他亲妈有钱,他有钱的亲妈带他坐。

坐宋亚轩羡慕的大家伙。

 

宋亚轩钝,思维总是钝,心绪也总钝。他就这么钝钝地眨眼,问刘晚晴,他说要跟你回去了吗?

 

刘晚晴说,他总会跟我回去。我可是他亲妈。

 

可是他跟我说,就算要回去,也要跟我一起回去。

 

是,他是这么说。所以我来找你,你跟他断了吧。

 

宋亚轩像是听不懂,怎么断?

 

就是不往来了,权当这辈子没认识过。剩下的日子做陌生人。

 

可是我不可能不认识他,他也不可能不认识我。

 

宋亚轩有些执着,有些死心眼。刘晚晴开始不耐烦,说你知道你们这样叫什么吗?叫同性恋,鸡奸犯,早些年在大陆是犯法的,是要抓起来批斗,朝你扔臭鸡蛋投石头的,这是病!你有病我管不着,你不能拉着我儿子和你一起犯病。

 

宋亚轩不懂。如果喜欢男人是有病,那只喜欢刘耀文这一个男人又是什么。

 

他执着摇头,像顽固的石头,只会摇头的石头。他说,可是现在不犯法,在东京不犯法。有病又怎样,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病。

 

“你!”没想到看着软的人却不吃硬,刘晚晴沉默。片刻后换了张脸皮儿,成年人都有的第二张脸皮儿,说我亏欠他太多,你能不能行行好给我个机会弥补他?你和他都太小,只有年轻人才把爱情看得比天高。阿姨是过来人,爱情就是用来糟蹋的,磨来磨去,扯来扯去,直到心死了。我现在不过是想给我儿子一个好光景,跟你牵扯,他不会有好未来。

 

你觉得他想在东京吗?留在这里能干什么?在夜总会,卖皮相,唱唱歌跳跳舞,像个戏子,这是一个大男人该做的事吗?

 

唱歌跳舞不丢人。你做得就是这门生意,你怎么这样说。宋亚轩反驳。

 

别人我管不着,但我不会让我儿子干这个。我要送他去上学,将来做份正正经经的工作。他会有个好未来。

 

宋亚轩又说,什么是正经,什么是不正经。什么又是好未来。

 

刘晚晴说,你不甘心,我也可以给你一笔钱。

 

宋亚轩没反应,刘晚晴深深看他一眼,说年轻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刘晚晴离开后,贺峻霖紧忙爬二楼,爬到宋亚轩身边儿,说我的小乖乖,笑一笑,十年少。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之前总会有老巫婆跳出来搞破坏的。

 

宋亚轩绒绒发丝蹭在脖颈。

他说贺儿,你说我是不是很倒霉。

贺儿,我是不是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贺儿,我做错事了吗。我偷了老天爷的糖吗。

 

一字,一句,顺延呼吸,顺延血液,敲着耳朵,敲着心脏。

 

贺峻霖抱紧他,又听到他说:“贺儿,想要的东西,发自内心想要的东西,是不是一定得不到。是只有我这样,还是人人如此。”

 

 

 

 

1996的东京,东京的秋,贺峻霖见严浩翔最后一面。最后一面还是像第一面,火的树,红的叶,严浩翔拉琴,贺峻霖眼里长着他,酸楚地长着,怜惜地长着。

 

那时的背景是叫美梦的夜总会,刘耀文亲妈的夜总会,死了人,死的是刘耀文半道儿蹦出的亲妈,要带他回大陆的亲妈,先还威胁宋亚轩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亲妈。现在她死了,先去见了棺材,再不能带刘耀文回大陆,再带不走宋亚轩的刘耀文。

 

贺峻霖最后一次坐在严浩翔的腿,严浩翔驮他往前走,在1996,在东京的路。耳朵贴心口,听心跳,听到入了迷,迷迷颠颠说了句从前绝不会说的言语,严浩翔,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严浩翔问走去哪儿,他说哪儿都好。

 

严浩翔揉他耳垂,难得亲昵,说,如果你真的想走的话。

 

贺峻霖一愣,不可置信地,下一刻便要问他“意思是,如果我真的想走的话,你愿意跟我去任何地方?”可他没能问出口,严浩翔亲他嘴,第一次主动吻他。后来年月里贺峻霖想起这天,遗憾总也没能明白,你是为了吻我,还是为了堵住我的话。

 

贺峻霖找丁程鑫时,显得很正式。在海角,脸对着脸,他对丁程鑫说,我可能要把严浩翔还给你了。

 

丁程鑫愣了愣,直接问,你不喜欢他了?

 

贺峻霖回答说对,我不喜欢他了。

 

丁程鑫凝视他,良久,良久,似乎想辨别这是真话假话。然而这是个无法追问的问题,于是丁程鑫点点头,说好,我收到了。不过贺峻霖,我得告诉你。你只能把他从我这儿要走一次。现在你把他还给我,就别想再要走了。

 

贺峻霖不答话,丁程鑫没有表情,说,严浩翔不知道你不要他了。他昨晚还对我说,他说相依为命的约定不算数了。当初从严家逃出来,我们说好相依为命的。他说这话,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以后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他也不会再记挂我。丁程鑫苦笑,我还以为,他是把自己交给你了。原来你没打算接住啊。你不要没关系,还给我就行。

 

贺峻霖愣住,傻住。不懂不明白也不知道,心里慌,慌得只想立刻见到严浩翔。他要问问他,从头到脚,从头至尾,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存了心叫我不懂。

 

可是1996,直至1997,1998,还是1999。东京,广州,重庆。春,夏,秋,冬。贺峻霖没能见到长在眼里的严浩翔一面。

 

那天宋亚轩回海角,带回眼泪,带回严浩翔到牢里的消息。他看贺峻霖,平静说,他是为你去坐牢的。刘晚晴是你杀的。我知道,他也知道。贺峻霖脸皮儿发了白,往屋外跑,被宋亚轩拽回来,扯回来,甩回来,然后他第一次朝他的贺儿吼,叫,哭吼着,质问着,你为什么要杀刘晚晴?你为什么要杀人?

 

尽管他对那个答案再清楚不过。

 

贺峻霖什么都顾不上,一门心思、使蛮力往外跑。直到宋亚轩喊,他说他不会见你的!贺峻霖僵住,宋亚轩扯着他衣袖,他要我告诉你,是他欠你,你不用愧疚,也不用等。

 

然后贺峻霖开始哭,眼泪穿成串,往下掉,不停往下掉。控诉,质问,他问——严浩翔,你是要和我两不相欠吗?

 

从此桥是桥的桥,路是路的路。

 

 

 

贺峻霖杀死刘晚晴,在夜总会,在美梦。去找刘晚晴,是下了决心要说服她的。说服她,她个抛家弃子半路冒出来的所谓亲妈,没资格插手刘耀文的人生。贺峻霖打小跟师傅走南闯北,歪门邪道见识了,龌龊事见识了,好人坏人也见识了。刘晚晴那天说的“不见棺材不掉泪”,恶狠狠,也直白。

 

进去美梦听到的言语更直白。

 

刘晚晴是怎么吩咐抓走宋亚轩,怎么吩咐把他卖进窑子,又是打算怎么把自己儿子一个人骗回大陆,去过她口里的好光景,好未来。

 

贺峻霖心里只剩一个宋亚轩。宋亚轩问他,我是不是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宋亚轩问他,想要的东西,发自内心想要的东西,是不是永远得不到。

 

他想宋亚轩这辈子的苦该吃够了。

 

老天爷不许他圆满,我来许他圆满。

 

 

 

 

 

海角还是一样的海角,白日里寂静也寂寥。宋亚轩停不住的眼泪控诉贺峻霖,你要我怎么面对刘耀文?贺峻霖拿高八度的声音呛他,那我要等着你被人再卖到窑子里去吗?

 

宋亚轩便又抱住他一遍遍讲对不起,脑袋蹭在脖颈,贺峻霖揉他,像从前一样,他说亚轩,你跟你的刘耀文回大陆去,你们一起,会有好未来。

 

宋亚轩摇头,还是说对不起,像世界上只剩这三个字可说。

 

丁程鑫没有一言一语,听着,看着,眼前两个人呜咽,嘶吼,绝望也苦涩,就像今天过后没有明天,今天是末日,不是世界的末日,不是东京的末日,是他们的末日。

 

也是他的末日。

1990那片海淹没了他。

他看到地下室,看到章鱼,看到敲碎的腿骨。

 

宋亚轩在淹死之前叫他,告诉他,严浩翔说,他要跟你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他对丁程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自己。

 

 

 

 

 

 

 

 

马嘉祺签约唱片公司,合同里写不能谈恋爱。他不乐意,不接受,也不签,丁程鑫劝人,说签了就能好好唱歌,唱各种各样的歌,有好多好多人喜欢你唱,这不是你的梦想吗?马嘉祺说,那你呢?丁程鑫就撒起娇,揉他后脖颈,像哥哥,说我们偷偷在一起,你和我知道就好。马嘉祺问会不会太委屈,丁程鑫说我想你好,你好我就不委屈。

 

马嘉祺说,可是我委屈。

丁程鑫去亲他,鼻子,脸颊,嘴巴,把人亲得没了脾气。

他说嘉祺,你听话。

实现梦想是好事。

 

第一张唱片发得顺利,被人家爱也顺利。1996的天堂,天堂的冬,强盗还是猖獗,一批一批,后一批不知前一批的苦,仍旧乐此不疲。最高的大厦挂上马嘉祺的海报,街头与巷尾荡开马嘉祺的声音,荡着他的歌。丁程鑫在耳边似懂非懂的日本歌里哼,哼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

 

然后回答自己,没有,没有。

 

亲爱的小孩没有哭,小孩离开爱的人也不哭。

 

唱片公司女总监吩咐丁程鑫与马嘉祺分手的时候,丁程鑫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马嘉祺红了,像丁程鑫希望的那样,人们爱他唱。不止爱他唱,还爱他的人。女总监说他是个商品,商品不会有瑕疵,丁程鑫就是那个瑕疵。有瑕疵的商品她不会要。丁程鑫问,马嘉祺知道吗?他要和我分开吗?女总监不耐点头,说这就是他的意思。

 

丁程鑫说我知道了。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他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要见他的嘉祺,还得经过别人同意了。

 

女总监说没那个必要,被看到不好。这是今晚的船票,大陆是你家乡,你就回家乡去吧。要是你不走……商品嘛,总归多得是。

你也别忘了,他的今天,是你求来的。

 

 

 

 

丁程鑫不愿告别,于是只有贺峻霖知道他要走。来东京这几年的积蓄分了三份,一份给宋亚轩,一份给张真源,一份给贺峻霖。贺峻霖收了别人的,不收自己的,丁程鑫说,就当我是留给严浩翔。贺峻霖默默然,在屋门口第一间房里默默然。丁程鑫问,你就一直在这儿等他?贺峻霖说我不会把他还给你了。

 

丁程鑫说,他说了不用你等。

 

贺峻霖说,我凭什么听他的。

 

我始终是欠他。丁程鑫说。

 

贺峻霖不评价这句话,问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丁程鑫摇头,于是贺峻霖说那我有,我早就有了。他看丁程鑫,看他眼睛,定定又悲哀,然后开始絮叨,说严浩翔有一台照相机,是从广州带来的,严家带来的。“他没事儿总拿着拍,拍花花草草,拍这,拍那。他不让人碰。”

 

丁程鑫说我知道,我见过,他说是他娘给他的。贺峻霖说那照相机现在在我手里,丁程鑫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峻霖问,你知道那里面最多的是什么吗?从好多年之前开始。

 

丁程鑫眼睛眨,飞速地眨,眨着逃开,他说我该走了。

 

贺峻霖不让他逃,贺峻霖说,是你。

 

 

 

 

 

 

第二天马嘉祺出现在海角,是贺峻霖意料之中。他招呼那个人,那个靓丽也光鲜的人进来坐,又自顾着念,才几个月,你就显得和这儿格格不入了。马嘉祺问丁程鑫呢,贺峻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那女总监肯定添油加醋转达你了吧,说他拿了钱卷铺盖走人,不要你啦。你还问什么问。不死心?

 

他真的回大陆了。马嘉祺陈述,陈述一个疑问。

 

回了啊。眼见马嘉祺把一口牙咬的险些咯吱响,贺峻霖平静说,当初你不也不告而别吗,他等你好几年,够意思了。现在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托他的福,你还当上大歌星,我说你也没什么可委屈的吧?看开点儿,好好唱,世界巨星等着你呢。

 

马嘉祺笑,冷冰冰,没温度,他说,好,挺好的。

 

原本是我自作多情。

 

马嘉祺在1996离开海角,离开遇到丁程鑫的地方。钱包里有撕下的报纸,笔迹旧,画也旧,松开手,风便带它离海角,去天涯。

 

贺峻霖再也没见过马嘉祺本人。

哪怕他的歌越来越红,人越来越红,红到大陆,红到国外。

 

贺峻霖想,丁程鑫的愿望实现了。

 

全世界都听到马嘉祺唱歌。

你开心吗。

 

 

 

 

 

1996年尾,贺峻霖买来两张船票,送宋亚轩和刘耀文回大陆。

 

宋亚轩不走,抱着他哭啊哭,说我要陪着你,你在哪儿我在哪儿。贺峻霖把他的柔软脸蛋儿捏了又捏,说你不要刘耀文了?他说我陪着你,刘耀文陪着我。

 

贺峻霖严肃说,宋亚轩,你不用对我愧疚。都是我自愿的。

 

宋亚轩说我是愧疚,但我更想的是陪你。

 

贺峻霖大眼睛红起来,说亚轩乖,大陆有好光景,以后都是好时候,什么东京啊天堂啊,都比不上大陆好。你先回去帮我探探路。我见到严浩翔,就回去找你。

 

离开东京那天,贺峻霖不去送人,一早离了海角做工,他怕宋亚轩哭,他最怕看见宋亚轩哭鼻子。刘耀文在门口,他看他,仰头,个头儿不够,气势却不小,言语翻来覆去,无非是,宋亚轩交给你,你不许辜负他。“你要是敢对不起他,不管我在哪儿,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刘耀文,你这辈子不能对不起宋亚轩第二回了。”

 

刘耀文点头,斩钉也截铁。

 

贺峻霖又说对不住,说我是我,宋亚轩是宋亚轩,我永远对不住你。刘耀文一下便懂得,他摇摇头,说你保护了宋亚轩。

 

贺峻霖没来送人,宋亚轩还是哭。蜷在甲板,蜷在刘耀文臂弯。汽笛声响起,船在晨光里离开码头,离开东京,离开天堂。宋亚轩拽刘耀文领子,手指抠着,死命抠着,他说刘耀文,我让你没有家了。刘耀文,我一直不敢问。你是不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因为愧疚才不说怨我,才不敢离开我。

 

刘耀文攥紧衣领颤动的手。他说我有家,你就是我要的家。说好的白头偕老,你不许反悔,反悔是小狗,反悔我要闹。

 

他说宋亚轩,明天会是美好的一天。

 

刘耀文在1996来东京,不做东京的强盗,只寻丢了的宝贝。

找到了,就不会撒手了。

 

 

 

 

 

贺峻霖在码头,望日本海,望船,载宋亚轩回大陆的船。欣慰又生怯,他问身旁的张真源,他说宋亚轩去的地方是圆满吗?

 

张真源说那你的圆满呢?

 

贺峻霖说,人生根本不会圆满。

 

张真源说你好矛盾啊,贺峻霖笑,说人嘛,总有些偏要、一定要的时候。

 

那你的偏要、一定要是什么?

 

我一定要见严浩翔。我还有话没问他。

 

张真源说你真执着,贺峻霖反驳,你也执着。

 

我哪里执着了?

 

你对东京执着,对海角执着。

 

张真源说我不是执着,我是在哪里都一样。人人都有个念想,我没有。

 

有个念想挺好的。贺峻霖说。

 

回去路上赶了巧,东京的大厦,最高的大厦正换海报,旧的换新的,旧的马嘉祺,换了新的马嘉祺。贺峻霖扬下巴,说你瞧啊,丁程鑫的偏要在那儿呢。

 

张真源望过去,说他的偏要,真的就是这样吗?

 

贺峻霖说不然呢。人都走了,狠心走了。他走之前来海角找我,说如果马嘉祺来,就让我告诉他,他拿了女总监的钱,不要马嘉祺,回大陆去了。

 

张真源摇头,说他和浩翔最先来海角,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他重感情,单纯,对感情最单纯。

 

怎么想,想什么,疼不疼,有多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贺峻霖如是说。

 

所以有些事不会有人知道,躲起来,藏起来,永永远远。

 

比如,1996的冬,流浪在东京的丁程鑫拿着回大陆的船票,打算回大陆去流浪。到码头,听到汽笛,听到遥远,听到1990那片海。他开始反悔,跑在东京的路,赶回去见他爱的人一面。

 

偏要见面。哪怕结局是分开,现在也要见一面。

 

可他没能见到爱的人,倒在东京的路,东京的码头。铁棒落身上,拳脚落身上,日本海说,就知道他会反悔。不许的反悔,不许见的马嘉祺,反悔咽回去,马嘉祺放心上,一起沉入日本海。

 

日本海里有丁程鑫的反悔。日本海里有丁程鑫的偏要。

 

世界上只有丁程鑫知道。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知道。永永远远。

 

 

 

比如,那天在海角对丁程鑫说相依为命不算数的严浩翔,不知道那是这辈子他和丁程鑫的最后一面。他失约了,丁程鑫也失约了。不相依,不为命,丁程鑫没照顾好自己,丁程鑫失约两回,因为他最后对严浩翔说“你要我回来,我就会回来”。

 

生在重庆的严浩翔和丁程鑫,在广州最黑的夜里约定相依为命,在日本的天堂不做数。

 

比如,马嘉祺唱歌,唱了一辈子,唱给全世界。

 

比如,如果你真的想走的话其实是句没说完的话。下半句在严浩翔嘴里,差点脱了口,又嚼碎咽回去。下半句是,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

 

贺峻霖不知道。

 

 

东京的1996一去不返,没能宣之于口的偏要,缄默在心的一定要,随1996,随东京,死在天堂,死在一片白茫茫。

 

end

【文轩祺鑫翔霖戏年】生如茫茫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