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令】挑灯问梦
(序.夜半)
“说起来,你们之间是怎么分出长幼的?”
酒壶一掷,斟酌一杯满上,白衣的诗人仰头灌入喉。
琼露尽,诗人眯起眼,似乎还在回味那清冽的滋味。
“好酒!”她喟叹一声。
清风鸣蝉,别枝惊鹊。
三山重岩叠嶂,高天残云悠悠。
白衣的诗人凭栏而坐,目光似有些醉醺醺的追随着亭外的残阳。
她托着下巴,浅浅的微笑道:
“谁先从那浑浑噩噩中挣脱出来,对天地间答出那第一个问题,谁便是长兄长姐。当然啦……这也是后来才决定了的。”
“什么问题?嗯……用现代的话来概括,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我是谁。”
白衣的女诗人扬起苍蓝色的头发,长尾蘸上墨汁,乘着酒气挥洒下数十句长诗。
此刻,便是入秋。
(起.鸡鸣)
尚蜀二月的早春,只是一个下着微凉小雨,极其普通的清晨。
三山十七峰山腰的客栈已经开始忙碌,炊烟升起,刺破了泛着空灵的天气。伙计们忙着开工,座子上也零散的有了歇脚的赶山人。
“一碗烂肉面!”一个挑夫喊到。
厨子一声应和,扯了一把挂面。黄铜大勺舀起滚水,照着葱花、猪油、烂肉上一浇。便招呼着伙计送去。
那帮工的小伙计擦了把汗,起身便要去接,却被一人叫住了脚步。
“哎,给我也再上一坛将军泪!”
小伙计回头,见一相貌端庄、身形窈窕的白衣女子正卧在几个空酒坛前。
赶山是纯粹的力气活,干这行的基本都是五大三粗的老爷们。穿耐磨的粗布,有的颈子上还搭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小伙计在这呆了几个月,从没见过以外的人。何况,赶山人一般也不会在山腰喝成坛的酒。
小伙计怪异的打量了她一眼,也没多想,就继续忙活。
一赶山人瞟了女子一眼,与边上的汉子闲聊:“唉,你看出来了吗?那边坐着的大妹子那个族的?”
汉子吸溜一口,把面汤一饮而尽,随意的看过去:“看着……像龙?不对,龙的尾巴可不是这样。嘶……那也有可能是维多利亚那边的大蜥蜴。”
“你说瓦伊凡?尚蜀可不常见啊。”
“……那谁知道呢,吃你的面吧!待会,还要去挑担子。”
白衣女子托着头,目光醉醺醺的追寻着山腰上氤氲成一片的清晨。好像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一杯一杯自顾自的喝着酒。
晨雾散去,薄日挂川。又是一坛将军泪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一杯满上,女子却对天倾倒,将杯中物抛洒进群山。
斟酒的黎博利少年又端上一坛佳酿。白衣女子吃了一口,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这酒……不是原来的了?”
“客官好眼力,之前您喝的是掌柜酿的,这坛是我自己酿的。”
“原来如此……酒还不错,清冽冰凉,正和我口味。”
日上三竿,酒馆里声音渐消。那黎博利少年得了空闲,便与女子搭起了话:“客官可否是本地人?来尚蜀旅游的吗?”
女子放下酒杯,微笑道:“不算,一个诗人,云游四方。这地我也是第一次来。”
“听您的口音……好像是玉门人?那您可得玩个痛快!尚蜀人杰地灵,从没有过天灾侵袭。这三山十七峰的奇景大炎独一份。”
“哦?没有过天灾?”
“……我听爷爷说。三十多年前有过一次。但明明灾云都到跟前了,却没落下来天灾。”
黎博利少年凑近:“您听说过吗?那三山十七峰原本是十八峰,第十八峰就在三十年前的那次天灾里消失的。”
“真是怪事!房子和田地都没事,独独那十八峰消失了,而且现场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土木天师都找不出什么头绪。”
黎博利少年故作神秘的低声道:“前几天来了一个东国的客人,他说,那第十八峰是遭了神隐!”
神隐,神隐。
心绪一闪,似乎唤起了什么久远的追忆。白衣女子利落的喝完坛里剩下的酒:“……有真龙在,什么神仙能在炎的地盘作妖。”
她起身,长尾一甩:“你我相识即是缘分,赋诗一首,就当是谢谢你酿了坛好酒。”
白衣女子以尾代笔,沾着墨在桌子上乘兴写下诗行,旋即挑上酒壶离去。
黎博利少年饶有兴致的凑过去看,仔细端详片刻后,少年忽然皱起了眉头。
“…这位客官,您……不知该如何称呼?”
女子饮了一口壶中美酒,一步也没有回头。
她只是淡然的答到:“你可以叫我……令。”
不等他接话,白衣女子便不见了踪影。
黎博利少年愣在了原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甚至恍惚的以为,那叫令的白衣女子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只有酒桌上未干的诗篇,昭示着这场梦境的真实。
有兽独幽,抵山而眠
其数为三,骨脊峥嵘
息薄日月,音喑千钟
黛黯漆深,鳞趾之色
山失重麓,不见其形
水泯蛭蟥,不闻其声。
(承.其之一.平旦)
大地的东方屹立着一个绵延了数千年的国度——炎。
相传在遥远的过去,大炎辽阔浩大的疆土内,有神明存在。
某位大炎皇帝看着自己的国土饱受天灾人祸之苦,为此深感悲悯、苦思良久。
最终,这位后世极有争议的青年皇帝一番深思熟虑后,以大炎真龙的身份,对自己的臣子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那为何那些高高在上的蛮荒之物,不愿听从大炎子民的意愿,不去维护大炎子民的国土?”
——这些所谓的“神明”并非哲学意义上的全能,或者是宗教信仰的造物主一般的存在。事实上,它们也只是一些强大的巨兽而已。
于是,在真龙天子的号召,一场轰轰烈烈的“猎神运动”开始了。
真龙举全国之力,御驾亲征,引得无数江湖奇人异士参与这场惊世骇俗的围猎。
最为传奇的是,真龙见到的的第一位神明“岁兽”,荒唐的背叛了自己的亲族和同僚。岁兽分化了自己的力量,居然也参与进了这场猎神运动中来。
血流成河,伏尸万里。猎神中,大炎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这也是那位真龙争议的开始。
——而他本人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持续了真龙的一生。
而当他垂垂老矣,真龙找到了最后一个停留在大炎土地上的的神明。
那位帮助过真龙、背叛了自己的族群、最为古老和强大的——“岁兽”出现在了他面前。
这位叛徒也受到了他的报应,他的亲族和同僚在离开炎之前,摧毁了“岁兽”的气焰,让他傲慢的本性暴露在帝王之师面前。
总之,功过相抵,真龙饶它不死,但它必须向大炎臣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从此往后,大炎国祚,只在大炎子民之手。
之后,所谓的“神明”,也就是岁兽。选择了隐藏自己。它分下自己的种子,赋予这些碎片权能和灵魂,让他们代行于大地之上。
——而这些碎片,一共十二枚。
这些碎片一开始宛如初生的婴孩,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在一开始免不了要互相为敌,但打久了,总是会累的。
——直到某天、某时、某刻,碎片中的一人想明白了一些,从混沌中脱出,回答出那个问题。
于是,这第一人就成了十二人中的大哥。在那之后,其余人也诞生了自我意识,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他们中有的人选择向真龙臣服,有的人选择遨游山野,有的人选择融入市井。
——而有的人,选择戎马边疆后,隐居尚蜀,当个爱喝酒的诗人。
……
“不必再试图通过诗来分析我的过往行迹,你好奇什么,都说与你听也无坊。”
令坐在桌前,又给自己倒上了一壶。
她眯起眼睛:“起码……你这里的酒很和我胃口。”
“是的,我去过很多地方。第一个便是江南。”
杯中酒液晃动着天花板的倒影,破碎出一阵波澜。诗人看着它,思绪似乎飘远。
(承.其之二.日出)
江南是个好地方。
令初到此地,只觉得花鸟成群、曲水流觞、酒也醉心的甜。真是好生有趣。
那时的她刚辞别了一众兄弟姐妹,孑然一身云游四方。看得世间种种,也如年夕那样一般寻得自己的消遣。每日饮酒赋诗,在这江南烟雨里消磨时光。
令酒醉了,不会大喊大叫的发酒疯。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站在亭子里放声高歌,然后写下一些晦涩的长诗。
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久了,自然会有人注意到她。
有好事者抄录了她的诗作在坊间传播。于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令的诗用典玄妙、气势磅礴,竟然丝毫不亚于当下文坛上的几位名人。更有甚者,在文人墨客的宴上公开赞赏她的诗作。
——这么一来二去,传开了令的名声。
有了名声,就有人来拜访这位个性超然的奇女子。
令始终不喜不悲,从没对这些刻意的讨好表现出什么。送她润笔,她婉拒;求她的诗,她也只是始终挂着那副浅笑,什么也不回答。于是渐渐的,这些来瞻仰她稀奇的人失了兴趣。
可也不是没有真心仰慕她的人。
有几位求教的读书人也会来此。只有这时令才不吝啬笔墨。偶然遇到几位悟性上好的可造之材,她还会与其彻夜长谈,顺便赠诗一首以示赞扬。
……
“在下不才,先生写诗为何不用笔墨纸砚?”
阿戈尔少女双膝挪到令的案前,轻声问道。
一笔落下,苍发白衣的诗人写完了最后一字。长尾浸入水中,墨云几乎是霎时间晕染了水面。
“笔自然也是用的。只是终归是外屋,不方便嘛。我身即是逍遥身,用尾巴怎就不行?”
令把玩着自己毛笔样的尾尖,将长卷收起。
“逍遥……?”
诗人拿起毛笔,写下“逍遥”二字。
“背负青天,莫之夭阏的鹏鸟,能扶摇而上以至南冥。正因如此它才能看见天之苍苍,而地上的生灵只能在奔腾的雾气里迷失自我。”
“——能看见旁人不得见的景色,何尝不是一种逍遥?”
“因为能高飞的羽翼,看见过别人没有的景色,鹏才能不与蜩、学鸠、斥鴳之流同伍。失去了人群喧闹,它得到的是一种心灵的超然。”
“——专注于眼前的景色,不去担忧世间种种,这亦是一种逍遥。”
令拧开酒壶痛饮一大口,将长卷递给阿戈尔。
“我不与世俗相连,不与名利沾腥,每日便是在天地之间纵情诗酒洋溢才情。岂不是与那鹏鸟同理?此之谓逍遥道矣。寒蝉,这诗卷赠予你,你明白了吗?”
被叫做寒蝉的阿戈尔低垂着头,半晌,从唇舌里缓缓吐出一句话:
“……在下有一事不明。”
令没有注意到,阿戈尔的裙摆在桌下被缓缓绞紧。
银发的阿戈尔如此说:
“那鹏鸟难道就没有束缚吗?它的飞翔看似无拘无束,真的没有尽头吗?”
“它的腾跃、看似了无牵挂,但不食人间烟火真的就是所谓逍遥吗?”
令听罢,哈哈一笑:“不错不错,能有自己的一番理解,实在是可教之才。”
白衣的诗人甩起墨水信手一挥,寒蝉的目光不由得随之看去。
墨洒成阴压山头,对面的峰上一块山石应势而裂。顷刻间,碎石凌空坠下,向沟底摔去。
诗人端起酒杯痛饮一口,连看也没有看那坠落的巨石一眼。
“……啊!”
银发的阿戈尔突然醒来,惊觉四周无恙。从凉亭远眺,对面的青峰完好无损。巨石已然不见了踪影。
而那诗人就坐在对面,浅笑着看她:“……醒来了?刚才你怕的不轻啊。”
“这是……先生的源石技艺?您能让人做梦?”
“梦……?也许是吧。那巨石确实已经落下了,只是我引你入梦,将它隐去罢了。”
令抬手:“——你看,时候已到。”
对山的青峰应声而裂。直挺挺的从山上坠落。
一秒后。
两秒后。
三秒后。
山底传来巨石落地的轰然声响。
“——我能引人入梦,以梦干涉现实,将现世之物挪转。”
“金钱、名利、人情……俗世之人免不了被这些束缚。而我仅凭脑中的梦就能影响现实,这便是我无所凭借、逍遥的资本。”
沉默、沉默、又是良久的沉默。
银发的阿戈尔少女表情有所沉吟。她站起身,向令行了一礼:“先生,受教了。”
——多年以后,偶然回忆起那时的寒蝉,令也不自觉的泛起一丝苦笑。
“她是我见过最有悟性的学生。”
“……只是这番领悟,于她,究竟算不算得上是解脱?”
(转.其之一.食时)
神明分化了自己的权能,让自己的十二枚碎片代行于大地上。
这十二人技艺各异,分别又对应一种事物。比如年对应的冶炼、夕对应的绘画,令对应的诗词。而只有当这样技艺彻底断绝,神明的代理人才会死去。
——从这个角度看,令的寿命将与大炎文脉同庚。
但如今的人大多耐不下性子,听一首曲、读一首词。令倒是不以为然,只是可惜了些当今文人。
所以,当那个银发的阿戈尔不辞千险、登上令隐居的山峰,对凉亭中的白衣诗人问出那个问题时,令是生出了几分爱才之心的。
少女一副清丽的面容,穿着炎国的传统服装,行着最正统的大炎礼节,向令诚心讨教道:
“先生您认为,当今是世乱人心、还是人心乱世?”
令微微一笑,随口做出了回答。
……
“……这是怎么回事?”
又是一月朔日,令难得的下山买酒,却看见那片很热闹的小街居然成了一片废墟。
遍地瓦砾,砖石四散。令茫然上前,忽然觉得脚下踩了什么东西。她低头,只见那是一块竹制的招牌,上书的店名正是令常去的那家酒馆。
令思索片刻,转身离去。
……
江南的某处小镇,一位白发苍苍的菲林背着手在街上慢悠悠的散步,忽然感觉身后有人,他回头:“……哦?客官,是您?”
“虎伯?那里的废墟到底是什么回事?您隔壁住着的阿戈尔姑娘又去哪了?”
“你说寒蝉?那孩子啊……”
菲林老人叹息一声。
“她……没了。”
令一愣:“没了……?您是说?”
令看见,菲林老人的眼神闪躲,踟蹰半分,他叹了口气:“我……不知情。”
令感受到此事背后的隐情,但不管她如何询问,都没有得到回答。
(转.其之二.隅中)
江南小城里多了一件趣闻。
——那隐居的女诗人突然下山来了。
——不仅下山,还开始给人写诗了。
她拿着一个酒壶、一纸笔墨。居然往茶馆、街头这样人来人往的场所摆起来摊,吸引不少人前来驻足。
有一些富商大贾眼馋她的名气,想要从这位诗人身上沾些风雅,于是就带着礼物前来光顾她的摊位。
她没有收下这些讨好,而是对所有光顾她的人提了一个要求:
“可有人见过一位银发蓝瞳的阿戈尔姑娘?”
“谁给我讲一个她的故事,我就送他首亲笔诗。”
因为她超然的个性、出挑的相貌与才华。令的诗作在当时的市场上被炒的很高。
——就这样。一个月内,令走遍整个江南。写了上百首诗,见了几千个人,听了很多很多的故事。
……
令在一个荼白色的清晨,从一个双目白翳的老妇那听了第一个故事。
“那小丫头啊……是两年前搬到这附近的。不咋爱说话,是个很瓜的女娃娃。不知咋的,镇上的人都不怎么待见她。”
“老婆子我年纪大了,又看不见。问不得这些。后来发现她心肠不坏,也就没当回事,想必是流连蜚语罢了。”
“她走的那天……我记得,她住的房子飘出好多雾来,闻着特别呛。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放了把火,砰的一声爆炸。她住的地方、连同那一条街,都给炸没了……”
老妇的故事讲完,壶中酒刚刚满上。再听后来者讲述,故事大同小异、逐渐趋同。
诗人依言赋诗:“萍水一相逢,所闻皆过客。”
故事听完,此地已经没有新鲜。诗人离开此处,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
令在一个枯草色的晌午,从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那听了第二个故事。
“您亲眼见过那小姑娘吗?哎呀妈呀,长的那真叫一个水灵。要我说整片江南,谁能有她俊!那天街上我趁着人多,还冲她腰上抓了一把。”
“她是两年前从我们这搬走的,在这待的日子估摸着也就几个月。嘿嘿,待的日子不长,可传出过不少她的风流事!”
“经常能有人看见,有小子半夜三更上她的门——还几天不带重样!这小女子年纪不大,玩的到挺花……”
青年的故事讲完,壶中酒已至七分,再听后来者讲述,故事偏离正规、不知所云。
诗人依言赋诗:“石榴裙下脉,骨皮媚肉香。”
故事听完,此地已经没有新鲜,诗人离开此处,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
令在一个姜黄色的中午,从一个眼睛乌亮的孩子那里听了第三个故事。
“白头发的姐姐人很好!她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我和哥哥得了矿石病,村里没人敢让我们干活。姐姐给我们吃的和衣服,还给我们治病的药!”
“白头发的姐姐不敢让别人知道她帮感染者,于是我和哥哥、还有好几个小伙伴,都是半夜偷偷上她家的门。”
“只是……姐姐很快就从这里搬走了。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自己已经无家可归,去哪里都无所谓。”
孩子的故事讲完,壶中酒已至一半。再听后来者讲述。故事零碎不堪,难以拼凑。
诗人依言赋诗:“雪中送炭暖,漂泊游子情。”
故事听完,此地已经没有新鲜,诗人离开此处,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
令在一个赭石色的午后,从一个相貌斯文的中医那里听了第四个故事。
“方圆几里,只有我一个敢偷偷开矿石病的方子。那阿戈尔小姑娘是感染者,经常来我这抓药。”
“给她瞧病的时候,我就很纳闷。她身上不仅有源石,还有很多烧伤的痕迹。一个阿戈尔人,怎么会被火烧的那么严重?所幸不管是源石还是烧伤,穿严实点都看不出来。”
“这姑娘也是个怪人。我没见过她给谁做活,但抓药时的银两那是一把一把的掏。她不仅给自己抓药,还偷偷接济了好几个感染者。要我说,这么善良的孩子如今可不多见了!”
中医的故事讲完,壶中酒已至三成。再听后来者讲述,故事平淡无奇、毫无特征。
诗人依言赋诗:“悬壶济世医,乐善好施人。”
故事听完,此地已经没有新鲜,诗人离开此处,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
令在一个群青色的傍晚,从一个衣着华丽的官员那里听了第五个故事。
“那孩子是我管辖的居民。她家境殷实。子妹六个,她排第五。”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我们这里遭了天灾。这孩子不顾劝阻闯入天灾区救人,自己受了伤,结果还得了矿石病。”
“之后也是凑巧,我们这连续遭了几年大旱。于是,当地就有人传闻那得了矿石病的五小姐是灾星,是不祥之兆。她身上的疾病是神灵的谴责。”
“因此,她连同她的家人一起受到了当地一些人的排挤。为了不连累家人,她主动离开,这一去就是十几年没回来。”
“我还听说……这孩子一直外面偷偷帮助感染者。唉!就怪这世人的偏见,她是多好的一个孩子!”
官员的故事讲完,壶中酒还剩少许了。再听后来者讲述,故事模糊不清、众说纷纭。
诗人依言赋诗:“人心惶惶末,淤泥白莲出。”
故事听完,此地已经没有新鲜,诗人离开此处,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
兜兜转转,一个月后。令听完了寒蝉的故事,回到了一开始那个山脚下的城市。
她挑壶而行,带着笔墨纸砚,一如往常。
“先生,请留步!”
令回头,看见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
妇人放下手里的礼物,向令自报了家门:
“我是……寒蝉的母亲。”
……
令在一个藏蓝色的晚上,从一位痛苦不堪的母亲那里听了最后一个故事。
“女儿离家那天,我给了她很多钱,让她不够再来要。结果她一走就是十二年,我终于打听到她的消息……结果……”
“她走的前几天矿石病就已经瞒不住了,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街坊邻居知道了这件事,都从那条街上搬走了。”
“有几个厌恶感染者的人,趁晚上往她的住所点了一把火。……害人终害己,刚好赶上了这孩子病死的时候。火点燃了她身上散出去的源石粉尘,把一条街都炸没了。”
“我身为这孩子的母亲……却什么也没能给她做什么……听闻先生您替她做的事,请一定要收下我这些心意……”
诗人什么也没有说。
……
“先生认为,当今是世乱人心,还是人心乱世?”
寒蝉当时是如此问的。
……
令挑着酒壶,彳亍在街上,举目四顾。
少女前来拜访自己时,令对她一无所知。
寒蝉生活的那个时代往前,炎正深陷与东国的战争中。天下大乱,正是急需人才之时。
令的哥哥,十二人中的长子,便是在此时接受了炎的招安,成了炎国的将军。迄今为止,驻守边疆已有二十载。
令无法理解大哥的做法。在她看来,你我皆为神明碎片,技艺各绝能引大道气象万千,本就能依次为凭借逍遥人间,又为何要自缚手脚、甘为朝廷鹰犬?
她不理解,但也不打算干涉大哥的决定。
她对那家国天下的情怀,那所谓的江山社稷毫无兴趣。
寒蝉来讨教时,她也只是庆幸当今世道居然还有能静心思考的少年。有了几分文人的爱才之心,便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了回答。
“人心不古,善恶难判。”
“这世道无常,究其而言是因为有心术不正之人驱使,而纯良之人在乱世也不得不与其同流合污。”
寒蝉微微抬头:“那先生是认为……”
令睁开微醺的双眼:“我认为,当今天下大乱,祸在人心。”
……诗人从回忆里醒来。
她一路逆行,又是回到了原点。
人心?人心。
令自诩才华横溢。可她以梦入现实的超凡技艺无法挽救已死的生命、也改变不了已经消失的人。自然,也救不了自己的学生。
寒蝉听到回答时,心里究竟是解脱、还是悲哀?
她无从知晓。
神明自然无需面对寒蝉的苦难。令以那副游戏人生的态度逍遥数百年,她以为,自己不用被外物影响,是真的逍遥行。
可神明既然将自己化作碎片,代行人间,怎么能做到完全一尘不染?又何来真正的逍遥?
只叹,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诗人不知何时已回到了那片废墟。
江南细雨、绵绵如诗、好似浮萍蒲伞、黄粱一梦。
母亲的故事讲完,壶中酒一滴不剩。已无后来者讲述。
诗人提笔,想要赋诗,却踟蹰半刻不能落笔。
衣衫水湿、天将启明,她却浑然不觉。
诗人晃晃酒壶,想要饮酒,那本该空空荡荡的壶里却琳琅作响。
酒已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壶雨。
诗人酣然一笑,极其随意的席地而坐。
那一天,千杯不倒的诗人,就着一壶雨水,喝的烂醉如泥。
(转.其之三.日中)
“就这样,我听完了六个故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景总还是美的。只是那逝者如斯,让我怅然若失。”
“我的想法有所动摇。一次偶然,大哥教我用剑。我便说了心中的向往,也就是那时,大哥劝我去玉门。”
令继续说到:
“玉门,我时常梦回那座城市,众山远,春风不至,它横在大漠前,像个孤独的巨人。”
“……大炎的精兵埋伏在远处的草甸下,而城楼夜挑灯,鼓噪喧天,整座城池都成了饵。那夜具体死伤了多少人,似那般惨烈的战斗还有多少场,我已然记不清了。”
“大漠起长烟,孤城听征鼓。将士们,他们粗糙的脸,他们各异的乡音,他们在死战前夜,笛声起时望乡的眼神,都已被吞噬。”
话到此处,令展开宣纸,长尾于上写下诗行:
“——谁言将军有死志,故垒新柳年年生!”
“彼时我离开江南,已在大炎游历百年,自觉世情看透,风流人物均是过眼,可这世间依然有我未曾见识的景,未曾体会的情。你能懂吗?那一日我站在玉门的城楼上,方知天地偌大。”
“至于在尚蜀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再帮我拿两坛子酒来吧。”
多年以后的令叙说这段往事时,就好像在讲述一段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
她没提到,当年她随大哥入宫接受真龙册封,走入那谋臣似雨的阁楼中时,朝廷上下是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距大哥之后,又一位岁兽代理人向大炎臣服了。
那岁兽十二人中,一位出将、一位入相。长子当了驻守边疆的将军,长女做了算无遗策的谋士。
(合.黄昏)
——三十年前,尚蜀。
狂风怒号,日星隐曜,三山十八峰潜影在天灾云中,似在哀哀悲鸣。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是田地、房屋和水井。撤离的人群从中经行,还时不时有人不舍的回头。
他们心里都明白,天灾过后,那阡陌纵横的农田、错落有致的房屋、古意盎然的水井——都将不复存在了。
而那人群旁、灾云下、家园中,有一人于亭中饮酒,好像都一切置身事外。
行人纷纷侧目,但组织撤离的官员们却对她视若不见。
亭中女子斟上一盏清酒,举杯敬上。
灾厄横行,歧视未了,疮痍满目,前路未卜,故人安在?
——说起来,你们之间是怎么分出长幼的?
——谁先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回答出那个问题,谁就是长兄长姐……什么问题?用现代的话概括,也只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我是谁?”
从那混沌中脱出,令反而如同人间的地痞流氓样,整日沉浸于杯中物,在半梦半醒之间度日。
人心不古,善恶难辨。那忠良无枯骨,善人多恶磨。世间皆为梦,何处可醒?待到海走冰散,拨开云雾见月明,也不过枯枝一新芽,又从何地寻来清醒?
“人间已醉百年,怎不容我大梦一场?”
世事无常,只叹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此杯敬长夜。
令去过很多地方。
她听过高卢王朝的悲歌,她见过卡西米尔霓虹灯的闪烁,她经过卡兹戴尔战火的纷争。她的足迹早已不限于大炎,她已见过太多太多的故事。
万千生灵,或取诸怀抱、或因寄所托。却取舍万殊,静躁不同,而齐彭殇为妄作。令倒是不以为然,毕竟死只是死。可是别人努力活下去的样子与这番多变的天地,她总是喜欢的。
有人做梦,就有人醒着。这食人的土壤中,总有星点寒蝉样短暂的夺目的光,如烈阳般照耀一隅黑夜。
——此杯敬烈阳。
令还是谋士时,炎与东国的战事正酣。而“猎神”后的大炎正值百事萧条之时,面对如日中天的东国毫无疑问的吃了败仗。
她记得,和谈现场上面对东国的使臣,殿下众臣愤恨又无奈的神情。
那东国的使者送来天皇的诏书,趾高气昂的宣读完明显是戏弄与侮辱的合约。恭恭敬敬的双手呈上,等待真龙过目。
令所侍奉的真龙自然不是当年的那位,按照时间推断,他应该是那位的孙辈或者是重孙辈。
而那位年轻的真龙接过条文,面色阴沉的、缓缓的划上手印——
愤恨吗?无奈吗?亦或者是……悲哀吗?令揣测着他的心情。可隔着人群与岁月,苍发的谋臣已然记不得他的表情。
她只听群声突然一片哗然。东国的使节惊的倒退三步,一时间竟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真龙,居然直接把合约给撕碎了。
面对错愕与不解,年轻的真龙仿佛闲若无事般的,掸了掸纸张的碎片。
“朕,决不投降。”
“大炎有的是精兵,有的是能人,有的是好钢好铁,有的是技艺超绝的术士!”
“滚回去,告诉天皇,我们择日再战!”
哈,我在期待些什么。
令记得自己当时自嘲般的呓语。
说到底,他也是大炎的皇帝,也是敢于举起长剑逆反神明的炎国真龙啊。
——此杯敬真龙。
……山雨欲来。
民众已经全部撤离,而那天灾云已经凝聚成形,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落下。
地动山摇,三山十八峰也在恐惧的颤抖。
诗人喝完了杯中物,终于也是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向着蓄满雷电蓄满乌云蓄满冰雪蓄满狂风的天灾递上了酒盏。
一瞬间,时空凝滞。万物失去了声音,就连轰轰烈烈的灾云也好像被冻结。
诗人举酒——
此杯,敬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