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相和

晨曦漫上青苔,惊扰了灵梦。少女迷离中强支起身子,一阵晕眩。纤手探上前额,掌心灼热。她病了。
清冽的鸟鸣倏然响起,一声稚嫩一声清脆。门外的枝丫上立着两只麻雀,一大一小,一长一幼。是母子。她木讷地定了定神,偏头望向它们,双眼失焦。这令她想起了很多。
昨日她又做梦了,做了那场隔世经年的梦。梦中自己尚幼,母亲尚在,两人轻歌漫诵,言笑晏晏。梦醒,半屋寂静半屋冰凉,黯然神伤。
厨厅里有两套餐具,除了灵梦,少有人知道另一套在等待着谁。众人已将先代忘却,无人能与少女共享回忆。她没有扎发,绮丽的黑发垂到肩膀,在厅门外倏忽不见,像飞鸟掠过的羽翼。她一时没了食欲。
恍惚间,浓墨遮掩了苍穹,天地一时黯淡,风雨欲来。上天回应了她的低落。
灵梦抬首望了一眼忧郁的天空,继而转身拐入回廊,走向庭院深深处。隐秘而不可窥。
没了妖怪和闲人的神社,缄默无言。脚步声在偌大的神社中悠悠回响,从前厅一路延续到后院。步调悠缓迟疑。
廊外风骤,卷起庭前落花穿过回廊,带来许多思念。她又哼起了那首无人应和的歌,曲调在风中飘飖弥散,细不可闻。那是母亲给她留下唯一眷念。风声疏狂,呼吸微凉,内心彷徨。她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里,不愿醒。
她在庭院前驻步,颓然下坐。看庭前落花飞去,看天上阴霾招来。她被心中苦涩压得踹不过气,需要歇息,便就地俯下身子,静静和衣睡去。
灵梦眼睑再次撑开时,看见了红白色的巫女服,疤痕隐匿在罅隙间。女子无言地凝视着她,没有表情,一如既往。毫无疑问,这是先代。先代将灵梦后背托起,拥她入怀中。灵梦能感受到背后那份温存,尽管笨拙,但是安心。阔别故土之人返乡归家的那种安心。灵梦将脸埋在先代胸间,蹭了蹭脸,像极了小猫撒娇。啊,这个梦很真实呢,灵梦这么想。
不知何时,天气间挂起了珠帘。雨淅沥沥地下,砸在青石板上,隐入纵横间,追逐情绪流淌。
白袖翻飞,递上青瓷杯,杯口升腾起袅袅烟水汽,杯中是茶色液。灵梦在先代的喂送下浅酌一口,苦药味在口腔中弥漫。
灵梦咳了出来,她问,这是什么?
先代笃定道,药。
灵梦是吃不得苦的,满腹牢骚正欲发作,却与先代四目交错。先代依旧没有表情,但眉宇间柔情分明。这是不曾有的。
灵梦兀地希望先代能先行吞下药水,再喂食给她。就像照顾婴儿那样。这样要求,对母女来说不过分吧。想到这,她的脸颊由浅粉转向绯红。在先代劝诱下,她终究咽下了苦楚。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中,灵梦牵起先代的手,透过雨幕静静遥望远方。如果可以,她希望时间停滞在这一刻,心中所愿,仅此而已。
然而她现心中明晓,问,你又会离开的吧。
雨水寒气渗了进来,灵梦心有些凉。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但她想听母亲亲口说。
先代默然,再是答非所问,紫会替我照顾你。
氤氲水汽迷了灵梦眼,再度开眼时,自己侧趴在廊道里。身周除了落红铺地,别无他物。果然是梦吗,她这么想。
高烧似乎已经莫名退去,身子舒畅了许多。灵梦直起身子,确认周遭冷清。她却又看到了先代,透明而不可触,随即化烟而去,留下青杯一盏。那杯身还留有余温。她有些愣怔,手停滞在半空良久。她终于认识到,那不是梦。
屐齿急踩着雨声仓促,乌发颠簸,灵梦显得有些狼狈,气息紊乱。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内心隐秘的情感驱使她向前。她从未这般奔跑,仅为一人。她内心已经积压了许多疑问,为什么兀自消失,为什么独留自己一人,为什么不肯见她……
屋檐外密雨斜织,漫天悲凉。雨幕仿佛一道屏障,隔离了两个世界,隔离了两人。灵梦因而感到疏离感,毅然冲了进去。雨水沿着她的发丝滑落,落到锁骨上,肩上,继而向下,侵染全身。衣裳和肌肤粘连在一起,牵绊着步伐。她一阵踉跄,步履蹒跚,不得不停下来稳了稳身子。
灵梦告诉自己,这样不行。她想找到先代,质问她,指责她,拥抱她。但是,先代在哪?青石台阶下阡陌交错,远方山黛飘渺。是啊,先代,在哪呢?脚步声戛然而止。灵梦眼帘微垂,发丝被雨打得凌乱,附在额上。水顺着指尖滴落。浸水的布料贴合着瘦削身形,遗世独立。
一顶洋伞打了过来,天空变成了粉色。紫试图捕捉灵梦的视线,但她仿佛弃世的空谷幽兰,神思恍惚,眼神空洞。紫劝慰般将手送上她的肩膀,还没碰着,便被她抬手拒绝。那是先代刚刚搂过的地方。
灵梦声线有些颤抖,怎么,见我失魂落魄,竟起了恻隐之心?你其实都知道的吧。
紫眨了下眼,你指什么。
我母亲在哪?
不知道。
灵梦拒绝了紫相送,雨疏风狂中,颤颤巍巍地走向神社。她又哼起了那首无人应和的歌,曲调在风雨中飘飖弥散,细不可闻。那是母亲给她留下唯一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