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路人
我是一个守路人,守着一条只去不返的路,这条路通往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凡是想要从这条路经过,去到那个地方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回来的——他们不可能回来,无论是从现实的可能性还是从逻辑的可能性上。
未来的人们可能会对这样的事情感到费解——基于绝大多数物理现象的对称性,如果你能从一条路上经过,抵达另一个地方,那你也就可以通过相同的道路,从那里返回。我不会否定未来人们找到从那个地方返回的方法的可能性,未来一切皆有可能,但至少对今天的人们而言,我所说的是绝对正确的。
因为我所讲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很远很远的星球,它远到不可捉摸,远到超出了任何人类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对“遥远”这个概念的想象。那里距离地球也许几十光年,也许几十万光年,也许更多——它甚至远到我们不可能知道它究竟有多远。
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连思想还未能触及那里之前,我们的肉身却可以抵达。说起来,这也不过是一件悲哀的巧合。
几百年前,一颗有房子那么大的系外行星撞到地球上,毁灭了数个人类城市,数亿人因此丧生,然而这场灾难过后,科学家们开始研究这颗行星为什么会撞到地球,当他们开始分析这颗行星的轨迹的时候,发现了它在太阳系不远处发生了一个不正常的偏离,就是这个偏离导致了它被太阳的引力捕获,最终撞击地球。
经过演算,科学家们推测在太阳系的一侧存在着一个质量巨大的未知天体,而后来的科考飞船证明了,那就是一个虫洞。这个虫洞通往一个遥远的星系,在那个星系里面,有一颗类地行星,无论是从气候、地理还是生物条件上都很适合人类居住,只要坐着特制的宇宙飞船,人类就可以经过这个虫洞抵达那个星球。
然而抵达了那个星球的先锋者们,却发现这是一个单向的虫洞,出于一些未知的原因,他们并不能从这个虫洞返回地球。又因为距离太过遥远,直接从那里飞回地球的可能性也不存在。
他们用尽了飞船上剩余的所有能源发送了一段引力波,地球人从虫洞的入口处侦听到了这段波形,里面只有他们发现自己无法返回这个消息,以及这几位宇航员留给家人的遗书。
直到对虫洞的研究进一步深入,人们才理解了为何人和飞船只能在这个虫洞中单向通过,而引力波这样的信息介质却可以逆向传递回来。
从那开始,各国政府无限期中止了探索虫洞另一端的尝试,毕竟这件事情就像是往河里丢石子一样无聊,无论虫洞那头有再多的资源、利益,对虫洞这一边的地球人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没有任何去做这件事情的好处。
然而前往虫洞另一边的通道被保留了,看管这个通道,就是我工作的主要部分——包括数艘待命中的特制宇宙飞船(它们因为只适用于穿越虫洞的任务,装备了过于厚重的外壳,而被闲置下来)、一系列坐标和数据的文件,以及一条从地球出发抵达虫洞的航线。
我是在二十年前得到这个工作的,也就在二十年前,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工作是个彻彻底底的闲职——没有人会想要前往一个荒无人烟的绝境,把自己的余生交代在那里,所以几百年来这条路一直没有人使用过。直到二十年前,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一现象。
“他是一个天才,在犯罪以及破坏社会秩序这方面。”贾斯特先生如此对我描述他。
“但您不也正在犯罪吗,执法官先生?您原本是秩序的守护者,可现在您出现在了这里。”
“当法律无法给当事人带来正义时,私人报复从这一刻开始就是正当甚至高尚的。”
“呵,原来您是为了‘正义’这个理想来到这里,那我似乎没有立场阻止您。可是您能向我阐明您的‘正义’为何一定要基于犯罪吗?”
贾斯特手中的枪正抵在我倒数第三根肋骨上,我背对着他,只能从冰冷的枪口上传来的抖动揣测他的激动情绪。
“那个人——我不屑于说他的名字,与他犯下的罪过相比,任何事情都值得被原谅。对于他的罪行我无需多言,想必你也有所听闻。谋杀、强奸、虐待、监禁,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他肆无忌惮地伤害着别人。他是一个犯罪的天才,聪明绝顶地躲过了一次次的追捕,神志清醒地做着世界上最不人道、最血腥残忍的事情。最无可饶恕的是,他玷污并杀死了我的亲人,我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人逍遥法外。”
“所以你打算使用这里的飞船前往那个地方?”
“没错。”
“可是你知道,这些飞船已经是几百年前的科技,这几百年来从未检修过,这意味着其实已经没有人清楚它们还能不能把让人安全送过虫洞了,兴许你要追的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宇宙辐射或者引力乱流里,而你所要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无谓的送死罢了。”
这话说完之后,我便发觉那抵得我肋骨生疼的枪口不再颤抖了,很长时间里,它沉默了,让我甚至以为它会继续沉默下去。
“不,只要有一丝可能,那个人还没有死,还没有被法律制裁,还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苟且偷生,我就要去追捕他。”
“先生,恕我直言,即便你能够成功活着抵达那个类地行星,能够捉到他的概率也是千万分之一,根据第一波去那里的宇航员们传递回来的消息,那是一个比地球大上十倍的星球,在那样一个辽阔的星球上,你们两个几乎不可能降落在同一个地方,更不可能遇到彼此。”
“就算那样,我也要尽力寻找他,我会带上如今最新的侦测设备,哪怕穷尽自己的余生。如果上天保佑我,我会手刃仇人,就算不能,我也没有丝毫反悔。从我的家人被他害死的那天我就已经发誓,一定要亲手将他绳之以法,这笔血债他一定要还……要不是他早已没有家人——像这样的畜生怎么可能有家人,否则我一定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他。”
“先生,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有些话想要说,我希望您听完这些话后不会开枪射杀我。”
“我不会射杀你,你是无辜的。就算你想要劝阻我,或者为他求情,那不过是你的职责,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伤害你。”
“那好,先生,我首先要说的是,我们立场是一致的,您是为正义而来,而我何尝不是呢?我的职责、我所在的部门所奉行的宗旨也是所谓的正义,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
“没错。”
“但同以正义为目标的我们,现在却在产生分歧,不是吗?我不得不思考这一点,当然也许正义并非是独一无二的,但那样说有些太相对主义……我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冒犯:以我的愚见,人的行为总有某些原因,这些原因有些是他们理性思考之后给自己设定的目的,有些是他们无意识的决定,或者说是某种本能或者潜意识,一种不由自主的决定。我想‘正义’应该隶属前者那一种目的,即便有些时候我们会无意识地履行正义,但我们总能在事后或者事前,冷静地考虑这件事情的时候,意识到我们是在践行正义,不是吗?”
“很对。”
“既然是这样,清晰地讨论一件事情的正义性就是有意义的,甚至是关键的。这整件事情中,我最大的疑问就是,就算您真的能将罪犯绳之以法,可是这对于我们这个社会,对这个生活在地球上的文明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此人已经没有回到地球的可能性了,也就不可能继续犯罪,所以就算您不把他处死,他也不会继续伤害任何人了。”
“的确是这样,但这能说明什么?罪犯就应该受到惩处,这就是正义的,就算没有好处又能怎样?”
“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这样的一种功利主义的解释——所有的正义的概念和原则,都是为了某种好处。我是说,在这些原则成为原则的时候,它们是以利益为目的的,比如说‘罪犯应该被惩处’这一条正义原则,它是为了让人们不去犯罪,不去伤害别人,从而保护所有人的利益……”
“所以你是想说,如果没有利益,这条原则就失效了吗?”
“呃——我是说也许,从这条原则的出发点来看,它就是为了人类自己,如果违背了人类自己的利益,我们追求的‘正义’,还有什么价值呢?”
“你太功利了,这就是为什么你只能在这里做一个小职员。你为什么不明白正义本身就是价值呢?正义就是有罪者惩、有功者赏,正义就是有仇必报、恩怨分明,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不接受你的什么功利主义话术,我只相信这些正义的原则是颠扑不破的。”
“呵,如果正义的原则真是颠扑不破的,为什么法律时而会修改呢?”
“当然是因为人类对正义的认识还有待提高。法律只是对正义的拟合,每一次修改法律,都只是更接近正义,而那个正义本身是不会变的。就像法律也会说我现在所做的是非正义的,但我所履行的,正是真正的正义。”
“您当然可以这么说……但连法律都可能出错,您又怎么保证自己对正义的认识是正确的呢?您从小到大不曾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后悔过吗?那不意味着您的正义观也在不断‘拟合’的过程中吗?”
贾斯特先生没有回答我,冰冷的枪口代替他发了言。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肋骨间的地方传来,这是一次小小的惩戒。
“抱歉,先生。”
“没关系,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呃——那好吧,我只是尽力履行我的职责。先生,我想要说的无非是,您将要做的这件事情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您大可以说它是正义的,但,我不建议您这么做。”
“其实我一开始就被你带偏了——这件事是有好处的,只是你没有看见。追杀一名逃犯,就算他不可能再继续犯罪,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好处?我们执法者存在的意义,就是执行法律,让法律起到它的威慑作用。只有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一旦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会有像我这样的人不惜生命地惩罚他们,人们才会畏惧法律、尊重法律,才会不去再做这样的事情。”
“您是说,被迫逃离到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永远无法回来,孤独终老,这还不算一个足够震慑人心的惩罚吗?”
“当然不算,你忘了他犯下的累累罪行吗?我不仅要抓住他,杀死他,还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他受尽人类历史上存在过的百般酷刑,我要折磨他一直到死。”
“但想要这个好处能够实现,我们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回事吧?”
“没错,要昭告天下,让我的事迹被全世界都知道。”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会想出如此天才的点子。
“先生,我其实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需要您冒险犯死,也能达到捍卫法律尊严的好处。“
“哦?还有这种事,难道你要代替我去做这件事?”
冰冷的枪口告诉我它在狐疑不决。
“并非如此,您也看到了,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但我家里有一个家政机器人,能完成许多基本的命令,比如驾驶飞船——只要我合理的安排他的程序。”
“家政机器人怎么可能完成这个任务!你忘了,对方是一个犯罪天才,只有我这样的执法官才能对付得了!”
“话虽如此,先生,我们其实不需要真的对付那个人,不是吗?我们只需要向媒体这样宣传:我们向虫洞派出了一个执法机器人,它会降落在那个类地行星上并且完成我们给它的光荣使命——虐杀那个无情的犯罪者。只要人们都相信这一点就够了,至于那个人是否真的被惩处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要做的,只是让飞船上天——让人们看到飞船上天。如果人们还不够放心,我们甚至可以说是您在飞船上,而您只需要改头换面、隐藏自己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就够了,这样与您真的亲自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已经被我的体温捂热的枪口又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不,我应该亲自去。”
贾斯特先生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登上了前往虫洞的飞船,我没有阻拦他,也没办法阻拦,就像前任守路人也没有能够阻止那个罪犯一样。可笑的是,我们这些“守路人”最终没能守住任何东西。
然而我与前任不同,贾斯特并没有杀死我,我也没有说服他,我不知道我所说的这番话是否影响到了他,也不知道是否这番话其实救下了我的一条小命,但无论如何,贾斯特这个人,以及那个罪犯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远离了所有地球人的生活。文明依旧在进步,世界依旧在运转。
多年之后,我向总统先生递交了辞呈,我们在办公室里谈论了很久,包括那个其实在百年之前就已经坍缩为黑洞的虫洞,以及那个杀死了我的兄长——也就是上一任守路人的罪犯。在临走时,对方才提到了这个故事里的诸多逝者。我并没有过多的悲戚之情,毕竟我能做的不过是履行我的职责——我作为守路人,兼执法总督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