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月
先生拿出了烟斗,搁在桌上。
这里天气极好,抬眼便是满天星斗,低头茶杯里沏满月光。小屋旁的草木溪流上挂了一层银辉。叶间流连着清凉,沙沙地响。几只雀鸟在林中穿梭,也无法慑住那不知死活的蟋蟀鸣蝉。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是矣。”先生啜了一口茶,杯中月色顿时小了。先生拿出一个一丈多的钓竿,将那无饵的空勾甩下去,轻轻一提,浮标在水中跳动,终于稳定下来。
“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先生悠闲地唱起了《空城计》。先生钓鱼,从来不用饵,从来不在白天下竿。先生说,他钓的就是这一汪明月。自然,他没钓上来过什么鱼,倒是颇钓了几只鞋上来。旁人笑他,先生也不恼,只顾钓他的月。
“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一段终了,先生将烟丝装好,点上烟斗。先生的烟斗可不是随处可见的俗货,是当年先生名盛时,学生中一皇族子弟请御用工匠选材,宫廷画师雕刻的。上面雕的便是一座远山,一轮明月,一段江水,一翁垂钓。先生很喜欢,跟那弟子说,“学堂里为师生,学堂外为友。礼尚往来,交友之道。”言罢,给了那学生一副墨宝。那学生后来将这墨宝送了人,借此成了太子。先生知后,并不愠怒,反而笑笑说,一张废纸,几道墨痕,能助人登九五之位,怪哉。但此后那太子再来拜访,先生一律拟作不在。后来皇上即了位,再来此处时,先生已人去楼空,唯留下一句话于门上:鼯鼠(吾属)所求者,唯穴室(学士)而已。皇帝醒悟,换生一身书生装束,携一护卫作为书僮去见先生。先生接见了他,与其对饮一天一夜。临走之时,先生说:“以陛下之才智,若做学问,大有可为。但陛下既醉心权术,毋在老朽身上妄费光阴了。”将烟斗还于皇帝。皇帝说:“献此烟斗者为一学子,而今归其于一舞权之徒,岂不辜负了学子心意,坏了先生规矩?”拂袖而去。先生长叹不已。此后先生弟子中虽仍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再无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之子弟。
先生嗜酒,却常不胜酒力。先生对此也自有一套:醉心于酒,焉能不醉耶?先生饮酒条目颇多,如非清泉佳酿不饮,有市井俗夫不饮等。因此先生不常与人对饮,多是于自家中对月而酣。先生喝醉了既不胡言乱语也不胡闹,只是题诗一首,伏案而眠。但酒醒后往往将所题之诗焚于炉中,因而先生诗唯亲友知,不为世人道。
江水中,几条游鱼嬉戏起来,翻起一阵水花。浮标在水中浮沉,引得先生回想起些往事。先生不好声名,但图利。只是若是先生不愿取之财,也从不动半分念头。先生题诗画于扇面上,卖价往往非常人敢视,但仍是有价无市。先生也乐得提价而贩,赚得盆满钵满。但无论是豪门家宴之邀,高官厚禄之请,先生一律回绝。先生收弟子学费极贵,但允许赊账。因此他门下极多寒门子弟。先生的账本很厚,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但学费之事他从来不去要账,只是笑称自己,“若不识数字而不能记帐,必富甲一方。”
先生后来因赊账过多,而不能从学费获利,又因教学研讨无心盈利,渐渐不再富裕,但尚有积蓄,可供消遣。先生无妻无子,因而花费不多,倒还自在。
夜渐至末,月至西山。先生望着残月一甩竿,见那月刹那无影无踪。身后晨光已兴,日影可见。
感到竿上有些沉,先生向钓钩望去。那鱼钩上竟是一块玉。先生笑笑:“我竟成了沽名钓玉之徒。”将那玉收于衣袖中,向屋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