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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定迟到的弥赛亚——对动画《The Big-O》的一种解读

2020-11-10 17:07 作者:屋顶现视研  | 我要投稿


前言:本文系屋顶现视研拾荒战略 Rags Drum 2020前夜祭+后夜祭获奖稿件
作者君↑

必定迟到的弥赛亚——对动画《The Big-O》的一种解读

前言:

本文以1999-2003年间放送的日升机器人动画《The Big-O》为对象,旨在通过分析日式机器人动画和特摄怪兽片的类型传统,以及使用犹太-基督教的弥赛亚观念,来构造一种较为激进的阐释进路。二十世纪的世纪末是基督的世纪末,每个人都在潜移默化的意义上成为了文化的基督徒。本阐释并不意指一种还原式的文本分析,或者“六经注我”式的理论述说,而是双向的阐释:理论阐释文本,同时文本阐释亦理论,并寄希望于藉此打开一种更为复杂、更为多样化的解读(乃至是误读)的空间。


一.钢铁的肉身与规训的肉身

横山光辉第一次画下铁人28与金田正太郎的相遇时,可能未必会想到巨大机器人这一形象会如此火热,在日后的几十年里,壮大为一种广阔而又长盛不衰的创作类型。而如果我们沿着时代的轨迹,对这一类型中的巨大机器人进行考察的话,可以注意到其在表现上的一个演变:显而易见的,那些战斗的巨大机器人正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初号机会暴走,独角兽高达会吸收驾驶员,简单粗暴开机器人打怪兽或者消灭敌人的“好日子”似乎一去不返了。

巨大机器人毫无疑问是人的另一重身体。正如同被开发者当作儿子正太郎替身的铁人28,或者成为瘫痪三日月的肢体的巴巴托斯。观看动画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很直接地捕捉到演出对机器人与驾驶员的同一性的强调(一类经典镜头便是,随着机器人被攻击,驾驶舱里的操纵者同时也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机械的身体同时也是驾驶舱内的身体。而那些“不听话”的演出,似乎瓦解了这种同一性。但是,在现实中,我们肉体又是与意识完全同一的吗?一种能被意识完整掌控的身体,自然是启蒙以来基于主体观念的现代建构:身体会得病会受伤,会遭遇到各种意料之外的经验,会有背离主体意志的行动(这一点对于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来说更加明显,身体随着成长变得愈发未知且不可控,一觉醒来会梦遗或来月经,无外乎那么多的机器人动画将主人公设定在这一年纪),有着难以被话语勾勒的复杂之维。正如福柯所言,“灵魂是肉体的监狱。”

紧接着身体性这一话题,观察动画,我们可以注意到机器人在操作方式上的改变:金田正太郎使用遥控器操纵铁人28,兜甲儿则通过头部的战机操纵魔神z,0079里登场的大部分机体驾驶舱都设在胸腹——这似乎也可以视作一种对技术的态度之改变:钢铁制的身体从单纯的对象(主体之外的,被遥控器操纵的全然他者),到归属于主体,可以被主体牢牢掌握(操纵者在头部,一般观念上的身体的“指挥部”)的身体,最后到一种主体完全置身其中的身体。

身体能做到什么?身体与主体是同一而又内在分裂的,它可以具备一种感受性的思,一种非主体化的性质,是“主体生成时所必须排除的主体内的他性”。或者用更加简单的话来说,为了将自我想象成同一的连续的主体,必然要排除掉那些不能被这样囊括进去的部分。悖论在于,机器人可以被想象为他者,也可以被视作身体的延伸;所以在驾驶舱深处主人公终将不得不面对自己内部一直以来被压抑的他者(碇真嗣所面对的初号机的残暴,实际上也是他自己被压抑的残暴)。

另一个悖论在于,巨大机器人一方面是被预先设定好的身体(作为杀人兵器,作为生产工具,作为一种用途明确的机器……),一方面也制造了一种反抗预先设定的路径,一种从主体权力中的逃离。——因而我们可以看到,逃离是双重的:一重是对其用途的逃离(倒a高达被用作晾干衣物),另一种是对驾驶员主体意志的逃离(机动战舰大和抚子剧场版的结尾,黑百合脸上流下的,相信并非是机油而是眼泪)。故事便藏身于其悖反的张力中。

《The Big-O》里出现的Big系机器人亦归属于这一传统。纵观全剧,它们是“无言的主角”,会在没有驾驶员的情况下行动,会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操纵者。但是它们又是需要操纵者的,时刻与操纵者出于一种精神上的对抗状态,如果松懈则有被吞噬的风险。值得玩味的是,剧中反复强调,主人公罗杰搭乘的机器人Big-O所拥有的是“神的力量”,而每集动画罗杰驾驶Big-O时必定出现的一句台词是“Cast in the name of God, ye not guilty”(以神之名铸造此物,汝无罪)。

这里就引出了对本片阐释的另一个维度:犹太-基督教的弥赛亚叙事维度。


二.怪兽的罪与罚,或神圣暴力

本片的女主人公多萝西同样在塑造上可以看到一类叙事传统的影响,是典型的如《天空之城》《蓝宝石之谜》般,作为他者之深渊的,携带着旧时代毁灭性技术的少女。故事亦暗示着她可能是为世界带来救赎的“神之子”(在ep11,老管家提到多萝西的生日正好就是圣诞节),表现出一种技术的两面性。

可以就此展开一种非常暴力的解读:多萝西,罗杰和Big-O 是三位一体,“ye not guilty”中的guilty即是原罪,而大地上唯一的无罪之人只可能是带来救赎的基督。更多的联系体现在故事的中后期:ep16和ep17中,信徒们在大街上张灯结彩,无数次地呼唤着能够带来末日的毁灭力量降临。这毫无疑问是启示录式的,在欢庆中呼唤着冲刷一切的末日的到来。不幸的是,一如单元剧的传统,在呼唤中现身的巨大怪兽,最终被罗杰操纵的机器人所击败。

荧幕上登场的怪兽,它们是近乎无可抵挡的暴力,是带来末日的天灾之化身。但是有时,天灾并非是天灾,我们将其想象为天灾可能只是一种对责任的分割——的确,台风是反复无常的,但是其肆虐也离不开这些年间人类活动对整个地球环境的破坏。怪兽片也同样如此,作为一种毁灭性力量的怪兽,其出场可能是剧中人物行动的恶果之放大——没有核爆的创痛会诞生初代哥斯拉吗?在这种意义上来说,怪兽电影是,并且只会是关于“人”的电影。不妨就此再往前推进一步:作为人物行动之外化的怪兽,因为从行动主体中的分离,被想象成了全然的陌生他者,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对真正对象的遮蔽。

另一方面,怪兽这一形象也营造了一种危机可以被解决的暗示。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天灾是飘渺的,没有人能“杀死”台风地震。但是怪兽却拥有生命,可以成为权力治理的对象。用一种激进的口吻来说,连打怪兽都可以是意识形态的。怪兽被打倒,意味着片中人物危机的(想象性)解决,一切重新归复于一种日常的宁静。(即使我们清楚地知道,形势依然悬而未决,故事内部依旧充满矛盾,无数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

回到动画。根据上文,在每一个剧集单元中,主人公驾驶巨大机器人与怪兽战斗这一行动可以被这样重构:罗杰正是弥赛亚。Big-O是其真正的肉身,弥赛亚通过打倒世人”罪的化身“这一行动,赎免了世人的罪。但是讨论还不止如此。应当注意到怪兽身上的神性色彩(比方说,哥斯拉是渔民口中的海神),似乎对非理性的巨大暴力的崇拜一直铭刻于人类的深层记忆里。正如同所有那些“敌我同源”叙事一样,操纵着“神的力量”与怪兽战斗的主人公在此遭遇的是自己的反面,是自身形象的阴暗增补:如果弥赛亚意味着掌控理性,与体内的他性达成一种平衡的话,那么,怪兽则是对理性绳索的挣脱,彻头彻尾的身体的幽灵、毁灭一切的激情。正如同齐泽克对本雅明的神圣暴力(Divine Violence)的论述:神圣暴力是被陷于结构之人最后的无理性爆发(想想看几乎每个人都会遭遇到的“你得按程序走”的官僚主义踢皮球,在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的时候,不满也失去了表达了的话语,那么它们唯一能够表达自身的方式会是什么?),它拒绝意义,拒绝一切深层的阐释,如同天灾,只是作为对现行秩序的纯粹性否定而出现。毫无目的,一切行动都只是为了破坏的怪兽便可视为对这种神圣暴力的符号化尝试。这自然也是一种启示录式的暴力,而主人公数次地打倒怪兽,亦等于数次地推迟了启示录的降临——这正好叫人想起犹太人的弥赛亚观:弥赛亚永远是迟到的,永远是将要来而迟迟不来的。其抵达之后的时间,是永恒的救赎时间;其抵达之前的时间,是过去与未来交汇于瞬息即逝的现在的时间。在等待弥赛亚到来的过程中,等待变成了一种无穷尽的自我延宕自我实现的运动。


三.弥赛亚的时间

“我的名字叫罗杰史密斯,在这所丧失了记忆的城市,从事着不可缺少的工作……”

随着独白,我们获知,四十年前世界上发生了一场原因不明的大灾难,所有的人都丧失了记忆。虽然没有记忆,但是只要知道了如何使用机械,世界依旧能照常运转。幸存者们在废墟间建立了帕拉蒂姆(paradigm)城,再度回到寻常的生活中。但是那些本该遗忘的记忆,有时又像幽灵一样袭来,并引发种种骚动。当骚动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而主人公罗杰就会坐上座驾Big-O,化身为“解围之神”去解决问题(指暴力破坏各类怪兽陨石机器人)。

在这个语境里,片中人物失去的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历史”。特别以主人公罗杰的视点来说(他只有二十来岁,失忆乍一看和他并没有多少关系),感慨失忆只是一种对失去往昔的追悼。帕拉蒂姆城是失去历史的城市。生活在其间的是失去历史的人。故事里出场的所有人,不光是失去了记忆,更是更深层面上失去了记忆被塑造为记忆的可能。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失去历史”并不等于“没有历史”。失去暗示着原本有过一种历史,同时亦具备一种将其找回的可能性。人们想要找回的历史是什么?显然地,不会是剧中大都市的断壁残垣,不是废墟中那些可悲的旧时代遗物(虽然它们也同样是历史,一种碎片化了的历史),是主体在想象中被剥夺的不可言说的“实在界原质”,它们始终都处在一个潜在的位置,却不停地侵扰着主体,使主体无法获得完满。失去的回忆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但是这种“不存在却相信其存在”却必不可少,反过来塑造主体。而动画的激进之处在于,它指出了其可塑性。过去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固定存在,它可以在行动中获得重塑(正如同剧中的台词所说“想象与记忆是同一回事”)。

这里要做的一重颠倒是,并非历史创造现在,而是现在创造历史。以故事里罗杰的“回忆杀”为例,从故事的时间上来说,是先有了过去,然后人物的行动回应了过去。但是以叙事的时间来说,是人物的行动在先,而潜藏的过去被召唤出来。并非是一种顺着时间发展而构成的线性因果关系,而是正相反,处在现在的我们通过事件的发生,再度唤醒回忆,并且回溯性地构成一种叙事。如果没有现在的发生,那么过去便不会被展现。这里头呼唤的是一种共时性:过去、现在与未来同时出现,互相决定,是区别于启蒙叙事的均质线性的时间观的“弥赛亚的时间”。

但是弥赛亚没有到来。


四.迟到或者……就是现在?

“弥赛亚只在他不再必要的时候到来;他会在他抵达之后的那天抵达;他回来,不是在最后一天,而是在最后。”——弗朗茨·卡夫卡,《弥赛亚》


或许Big-O 这一命名就已包含了对剧情的暗示:O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只是无穷无尽的自我循环。在故事的最后,帕拉蒂姆城的真相被揭晓:一切都是虚构。每隔一段时间,机器人Big-Venus便会觉醒,将世界毁灭并重启。城市上空舞台聚光灯的遗迹下,上演着周而复始的舞台剧。罗杰通过谈判,成功说服Big-Venus,结束了世界的轮回。

同前面讨论的历史观一样,这也是对构成启蒙叙事的线性时间观的一大反叛。轮回叙事和等待弥赛亚的叙事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同样地指向其自身。当Big-Venus再度开启轮回时,我们可以感受到的是一种彻底的否定性的力量,试图破坏当前世界的一切并从头再来——这种否定正好同神圣暴力暗合。

世纪末的弥赛亚是等待的弥赛亚。弥赛亚并不真正到来,而是无数次地推迟自己的到来而维持救赎叙事的完整,在无止尽的等待的延宕中实现自身。但是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是“即将到来”而不能是“已经到来?”

我们完全可以展开一种更加激进的思路(如同阿甘本对弥赛亚时间的论述):现存的每一时刻,都可以是弥赛亚的时刻;每一个当下的瞬间,都可以通过发掘回溯构成弥赛亚的到来。正如同卡夫卡所说“弥赛亚会在他抵达之后的那天抵达”,这难道不正好与剧中那些对回忆的探讨相一致吗?弥赛亚并非对未来的承诺,而是立足于此时的行动。更进一步地说,在故事的最后,承诺未来的弥赛亚的救赎真的发生了吗?或者,换一个更加简单的说法:世界真的有变好吗?

我们在此遭遇的,并非是弥赛亚的救赎,是弥赛亚叙事的普遍失败:弥赛亚最终没有带来任何改变。结尾是启示录时刻的反复:Big-Venus走过城市,所及之处万事万物化作乌有。而罗杰的对策,也是此前所有单元剧叙事的又一次反复:通过谈判的成功,又一次延宕了真正的弥赛亚之到来。这一方面可以说是时代所限,另一方面,自然也可以说是想象的失能:我们应该如何想象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变革时刻呢?可能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面对末日也能坚持生活的强韧,而是即使一切清零后新生的世界没有变得更好,再度踏入同样的可悲轮回之中时也能无条件肯定一切的勇气。并非是说,脱离毁灭性的轮回让世界存续下去,就一定是救赎。无限地肯定所有重生,肯定所有毁灭后迎来新生的事物,即使毁灭后的新开始只是重蹈覆辙也在所不辞,难道不是一种更加激进的救赎态度吗?


故事仍在继续。弥赛亚的幽灵依旧在徘徊,等待着躬身一跃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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