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塔尼的白和蓝:1791-1800 (I)

【I. le Sorcier --“妖人” 】
“北海滨”(Côtes-du-Nord)位处布列塔尼北部,交错纵横的河流淌过大片平原和森林,高耸的崖岸沿着海岸起伏。地方经济以农业和畜牧为主,近代渐渐成为度假休闲的去处。1950年,为发展旅游业吸引游客,当地政府将这片地区更名为“爱之海滨”(Côtes-d'Armor),因为“北”在法语中带有寒冷的意味。或许还因为“北海滨”的原名承载了太多过于沉重的记忆。不过对于了解那段历史的人们来说,名称的改动犹如新的地区划分,实质上没有多大意义:当地确实有过许多与各种形式的“爱”相关的往事,尽管多数以悲剧收场。
回到1793年的夏天,失去了拉胡维耶的布列塔尼保王派阵营的情况并不乐观:莱昂之乱被平息后,菲尼斯泰尔(Finistère)地区再不响应起事的号召;莫尔比昂地区的众多反军首领各自为战,领导系统一片混乱;富热尔地区的起义刚被镇压,被追捕的参与者们躲进森林深处避难;曼因一带几乎没有成形的团体,当地热枕的年轻人纷纷渡过卢瓦尔河,加入旺代人的“大军”……看上去最稳固的只有北海滨,始终处于布奥迪(Boishardy)的掌控之中。
Amateur de Boishardy,一个年轻的退役海军军官,收入拮据的小贵族。布奥迪长年住在蒙孔图尔乡下一座朴素的家传老宅中,平易近人的亲切性格让他的人缘极好。见过他的人形容他中等身高,五官协调,举止简率,“浅棕发色让他显得温和,这和他的性格也不冲突”。

很难说何时或何事让布奥迪改变了观点。毕竟1789年以来,太多喧嚣的风暴阵阵袭向布列塔尼:1790年以来,布列塔尼的佃农们不时爆发零星的武装抗议。此前地方官员常派遣“委员会”协助双方沟通,通过协商调和解决问题。新政权的敏感让处理手段逐渐趋于强硬,一批国民代表被派往当地“稳定局势”。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逮捕和囚禁,以及大举处决。这些代表们的活动确实稳固了南特,雷恩等几座布列塔尼主要城镇中的“共和情感”,不过乡村和森林覆盖了九成以上的布列塔尼……严厉的镇压不仅加深了乡民对新政府的敌意 ,更使得当地人人自危。理所当然的,他们转而聚集在象征与新政府对立的旧王朝旗帜下。

布奥迪身处乡下,对这些事件的感受只会更加切身:教士公民誓言,抓捕不宣誓神父,收缴贩卖教产;因为利益分配不均,本地不同派系间愈发尖锐的对立;对地区情况一无所知的“外来者”的“入侵”,态度傲慢的对地方事务颐指气使;城镇中逐渐狂热化的“共和情怀”,日趋强硬的搜捕和镇压……事实上,布奥迪从来不是一个立场强烈的君主制拥护者,但他更没有理由拥护一个以监狱和断头台回答所有质疑的政府。
1791年,拉胡维耶邀请布奥迪加入“布列塔尼组织”,希望他能领导北海滨的武装力量。布奥迪欣然接受。
组织部队和囤积军火之余,布奥迪还装扮成农民或商贩,去周边村镇或集市上与人们搭话:“反灌输(革命教条)”。他的讲说仿佛有魔力,很多人甚至“放下手头一切去听他说话”,犹如中了妖术。
1793年一月,拉胡维耶的突然病故让布列塔尼组织群龙无首,原定在三月的起事日期被无限推迟。二月,菲尼斯泰尔的莱昂镇爆发农民叛乱,但迅速被平息。尽管看似情势不利,布奥迪并没有解除武装。他预见到新的转机即将出现:四处积压的不满情绪很快会到达临界点,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合适的时机”。
当时的共和派中也不乏理智清明的人士,但出于种种原因不敢直言。直到1795年,尚为共和军军官的达尼康(Danican)才公开撰文抱怨,指责1793年和1794年的布列塔尼遍地是“残暴的军官”和“狂热的官员”,他们“为国王的事业贡献巨大”:“两个月就造出三万舒昂党”。
甚至出现“舒昂党”之前,1793年四月,以最小伤亡迅速平息了莱昂叛乱的坎科洛(Jean-Baptiste-Camille de Canclaux, 1740-1817)就警告过国民公会,强压只会在当地产生反效果,最好采取安抚为主的宽容政策:如果有些“俱乐部中的成员”出声反对,那就“让他们来旺代与叛军作战”,他们就会“立刻嘘声”;他“了解这些人”,不过是些“嗜酒如血的懦夫”……或许因为事关重大,坎科洛在这封报告中采用了他能够使用的最激烈的表达方式:终其一生,坎科洛从来没有恶语诋毁过任何人。“嗜酒如血的懦夫”日后也被证实,只是一段毫无夸大的陈述句。
坎科洛出自一个文官世家,受过良好的教育,曾长期在军校教授骑兵理论。这封报告的内容也并非出自他一厢情愿的臆想:坎科洛不仅特地去了解了布列塔尼的历史,平乱期间,他时常和各地的农民与神父交谈,据此作出结论写入信件。
然而他身处的并不是一个对话和沟通的时代。1790年以来,“理性”在法国被捧上了最崇高的神坛;与此同时,人们心中的“理性”从来没有如此低迷过:理性尚存的人们或者被处决,或者保持缄默。两者带来的后果并没有多大区别。
至于这封有如先知般的报告,对此欣赏不已的只有百多年后的历史学者,于它本身的时代并没有激起任何回响(或许坎科洛会因此感到侥幸,否则他将面对的是”姑息养奸“的指控)。坎科洛很快被调往旺代对抗已经壮大成形的反军,作为一个“不能够是抉思性的”“武装力量”。而身为一个“旧贵族”,他在西部的处境同样岌岌可危。

1789年发布的“公民权利宣言”有十七条,当落到实处时,似乎属于坎科洛的只有一句“立刻服从”(obéir à l'instant)。去尽无论他服务的共和国,还是他试图挽救的“不幸的地区”都毫不感激的“责任”。并且从现在开始,他最好谨慎的藏好自己真正的观点:属于旧时代的封建制度无疑必须被改革,连同整个社会体系;但这个从“公元前”的灰堆中复活的“共和国”真的可行吗?和由松散的独立城邦组成的意大利不同,法国从没有过类似的经验;时下的一些措施是否太过急躁唐突? ……但事已至此,迅速平息叛乱稳固国体才是首当要务。
就像双方预料的一般,布列塔尼的“时机”来的很快。三月,义务征兵令正式来到布列塔尼。也正如坎科洛的报告中指出的,义务兵役在西部掀起激烈抗议的原因在于“实施的方式不妥当”:在布列塔尼,盘踞在地方行政和司法机构中的 “新的特权阶级”因为“为国家服务”,能够免于兵役;城镇中的“爱国者”和很多“消息灵通”的居民此前已加入国民卫队,好避免被征入军队送往边境……抽签服役的负担再次落到原本就对新政府充满抵触的乡民头上。
三月19日,富热尔地区爆发抵制征兵令和宗教法令的武装反叛。六天后,喧嚣的风吹到北海滨,布奥迪召集起附近堂区的年轻人,“向波默雷进军”的口号迅速传遍四方,五个村镇四千多农民带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蜂拥而至,烧毁征兵公告并沿途打开监狱释放囚犯。“就算地区行政官员集合所有力量,也没法组织调动这么多人”(G. Lenotre)……颇为讽刺的是,“四千人”也是国民公会计划在旺代地区征收的兵员总数。
和1793年只有两条大路的旺代不同,布列塔尼的道路系统崎岖纵横,更方便城镇间的兵员调动。加之缺乏统一有效的组织系统,各地的零散反叛很快被各地驻军和国民卫队扑灭,布列塔尼因此并没有掀起如旺代般有组织的大规模叛乱。但潜藏的火种从未熄灭,大批反叛者遁入遍布布列塔尼的密林中;布列塔尼乡间的多数地主也没有太多同情革命的理由:如果他们没有积极支持,至少不会刻意阻挠举报。这些散步的反叛者团体中活动最积极的是“布列塔尼组织”的元老若望 舒昂(Jean Chouan),“舒昂党”(Chouans)这一名称就此正式登上历史的舞台。
自布列塔尼起事之初,北海滨的“舒昂党”始终是最稳定的一支力量。这些神出鬼没的影子士兵时常袭击行军中的共和军部队,拦截对方的辎重物资,冲进共和派城镇砍倒自由树……有时成百上千的舒昂党突然出现在“蓝兵”之前,像真正的军队般发动攻击,结束战斗后又像烟雾般翕然消失……就像是妖术。
至于布奥迪隐蔽在密林中的指挥部,好比是蒙孔图尔地区真正的行政中心:组织和指挥堂区的民兵部队、维护受到剽掠的“蓝兵”或土匪威胁的村庄、向占有了流亡者田产,或者购买过“国家地产”的居民收取税款。当地舒昂们甚至有一套比官方更高效的邮递系统,以致当地官员抱怨:“舒昂党们每周收到两三次信件,共和派很久才收到一次”。
1793年以来,布奥迪身上的赏金一涨再涨:1794年初是三千里弗尔。也就是布列塔尼各地区“匪首”的均价。到1794年底成为五千里弗尔,奖赏给任何能将他“绳之以法”的人士,“无论死活”。不少跃跃欲试的公民试图摘取重赏,从来没有人成功。最糟的还会赔上性命。布奥迪的手下总会自发的为他积极报复:几个世纪的浓厚宗教气氛没有冲淡当地人睚眦必报的凯尔特性格,他们尤其痛恨告密者和“叛徒”。
到处都有布奥迪的踪迹,到处都找不到他。他每晚在不同的地方过夜,常常以不同的形象出现:或者是一个舒昂士兵,或者是个不起眼的农民,或者是卖鸡蛋的小贩……除此之外,布奥迪似乎对周围人具有一种近乎魔力的影响,他的部下和农民们统统不惜以死维护他:共和军曾逮捕了三个村庄的全部村民,挨个查问布奥迪的下落,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交代。
为吸引他现身,蒙孔图尔的官员没收缴了布奥迪的家宅和田产公开拍卖。拍卖当日,布奥迪仍然没有出现。这次拍卖只是再次证实了他并没有使用金钱诱使人们为他卖命:布奥迪的产业收入微薄,甚至算得上贫穷。不久后,购买了布奥迪宅邸的人就落入舒昂党的手中。布奥迪没有为难他,对方表示愿意放弃他的家宅后就放走了他。
共和军散布各处的间谍也找不到布奥迪,“他们的人到处都有岗哨”。除去一些偶然的“邂逅”:某日,一支蓝兵联队扑进一个村庄搜捕布奥迪。同一天,当地一个国民卫队士兵路过村庄不远处的一个小池塘,遇到一个正在钓鱼的陌生人。两人聊了一会,还一起小酌了几杯……直到一件“小意外”打破了融洽的气氛。
一个附近城镇的“爱国者”居民也碰巧经过池塘,他冲钓鱼者喊话:“你凭什么权利在这里钓鱼?”
钓鱼者没有回答。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远远朝发难者开了两枪。对方夺路而逃。
在旁目睹了全部经过的另一位公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友好的陌生人”正是被他们遍地通缉的大匪首布奥迪……可怜的公民立刻冲回市镇将此事上报,内容包括布奥迪的爱好是钓鱼:当追捕他的蓝兵小队在各处道路上匆忙来往时,他很可能正在不远处的河畔悠闲垂钓。
北海滨的“每片田地都是要塞,每棵树上都藏着陷阱”。布奥迪的人知道所有共和军车队通过的路径和时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他!
对于布奥迪,布列塔尼虔敬到近乎迷信的农民,与崇拜“理性女神”和“马拉圣心”的共和派们难得的观点一致:他们都认为他有些超自然的能力。“蓝兵”管他叫“妖人”(le Sorcier)。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