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剧情】吹花郎·红雪压枝章·其之一


一枝银桠先出,再有清雾勾连,冰作之净莲于日下映出剔透晶莹,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转,下一弹指间就碎散为氤氲水汽,若是久违的浮凉好雨,丝缕缕落在离得近的垂髫小儿面上,惹得他们先是惊呼,再嬉笑出声,闹着要再来些,好解闷躁之暑意。
简离符被围在中间,却有些哭笑不得。他目盲之后行动不便,此番出游,路上琐碎小事俱由黄麋操办。又正值酷夏,二人便只在早间赶路。日头高升时,就近寻了间茶铺歇脚。花姬点过一碗解热清凉的菊花茶奉给吹花郎,遂冒着烈日起身去周遭集市买些熟食干粮,留了简先生一个人静气品茗,好不自在。
先生爱美,因盲目嫌恶,不愿视人,便是炎炎夏日也带了黑巾遮眼。乡下人不知来由,几个游戏的童子见到吹花郎这般做派,以为异雅之妖人,躲得远了,空出一大片地来。简离符虽目不能视,但有道法玄妙,以心念可感丈许方圆,察觉到稚子们面生惶惶,起了闲散心思,先用竹笛吹过一曲《牧童捉柳》,此歌盎然有趣,入耳叮咚,以闲适恬淡唱戏虫雅趣,不过奏到一半,幼齿们便纷纷忘了俱意,围拢在吹花郎身侧。先生就又顺势转调,另起一曲《风定池莲香》,吹朵雪亮通透的小巧冰莲到掌心,即刻间屋内热浪尽数排空出去,留下可人爽凉。
“再来再来!”年纪最大的童子还没看够,撺掇着几个小些的跟屁虫起哄。吹花郎应付不来这些,喝过几口凉茶润喉,就打算再吹一曲。
“呀呀呀!”打头的小子却痛呼一声,被捏住脸上软肉提溜起来,疼得眼角都泛出泪花,简先生还以为如何了,下一句就听到黄麋疏离远人的冷音。
“何处来的混小子扰我家先生清趣?”
“不敢了不敢了!”那童儿被拿住软肋,却不敢挣动,愈挣便愈疼,他挨过不少打, 尚能明白其中道理,好汉也不扮了,登时服软告饶。
花姬也不为难他,刚松手放开,人就迈着短腿一溜烟跑远了,其他小儿见了,哪里还敢多待,对望几下,便作猢狲散。
“却也不用下手这般重……”吹花郎要来一碗粗茶,给花姬递过去,“可累了?”
“那先生打算如何做?”黄麋未着裙服,一身利落短打,打望过去像个清朗少年,“就给他们吹一下午曲子?”
“歇着也是歇着。”吹花郎见花姬用茶润过喉咙,就从腰囊里取几株干花,用滚水沏杯新鲜的药茶,又单拾一枚,送到黄麋手中,“此物唤作青葙,茎直而无毛,多见红紫二色,性寒味苦,最是解乏明目,清火祛湿。”
“知晓了,谢先生教诲。”少女默诵数遍,待记熟后方落座下来,先将挽起的裤脚放下,遮住因发热而透出鲜活姿红的白净脚踝,又取了怀中丝巾把额角泌出的细汗拭拂干净,待得仪容齐整,才把腰身扳直了,双手接过药茶,以袖遮面,浅浅抿过一口。
“倒也不用这般拘谨。”简先生看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把头偏到别处去,手中槐枝捏得紧了些。
黄麋神色如常,把吹花郎交到掌心的药花翻来覆去看过,自觉入微纤细处都探得明朗通透,便取下环挂脖颈间的香囊,郑重收放进去。
简离符亦不再言语,另起心思,重取木笛一支,试了试调,吹出几个短促轻快的乐音,若鹧鸪旋鸣,自茶铺里漏出去。
新蝉忽数声,幽发桑与林。
正有伏树闹虫聒噪吵人,直直盖过吹花郎如水笛音,简先生尚不作罢,鼓气摆唇,涨红了脸吹山林风响,木笛之高亢也穿透不过半点,只得讪讪坐回去。
少女饮过半杯,留了些许在盏中,素手捏着杯口摇晃,“孟夏如斯,见物皆弯折逆曲,不得原状,若是天降蜃气,隆隆茫茫。”她字字句句念得轻曼,便如在闺阁中细声柔读般,“先生执意出游,却是何故?”
吹花郎哑然失声,他自入梦同貘兽斗法过,便卧居养神,累有数月,尽复后心下烦乱,宁神静坐不得,便起了出行游历的脾性,单单忘了仲夏严酷,甚是苦人,却不知给花姬添过多少麻烦。黄麋性冷寡言,事事依着先生,她此刻终于问出来,倒不是心下埋怨,而是忧心自家先生入了心障,生魔相而误修行。
“是我着相了。”简先生本是才敏聪慧之人,黄麋点拨一二便通悟过来,此番妄为虽不至于危及根基,却是吹花郎修行以来少有的嗔痴障念,幸而花姬是个清净凡根的遗世种子,选在简离符兴头已过,弛放神思之际点出,恰恰好好,一语中的。
黄麋看吹花郎面有羞赧,满目愧色,实在忍不住,埋下脑袋来,浅浅笑过。
“分明笑起来也好看的。”简先生瞧得仔细,“平日里常笑笑多好。”
花姬不理他,她怕再说多了又被吹花郎逮住空隙用话术机锋调笑,从前吃过亏后,少女就暗暗慎重不少。
“可是……”吹花郎自己倒凑过来,“一遇要紧事便忍不住文绉绉说话的毛病,当也要改改……”
黄麋没等先生说完,耳根子已翻出粉润的颜色,却不知是因了午后滚滚热意,或是其他,匆忙歪过头去,抚平耳侧乱发,另起话头道:“先前集市上,有客求花。”
“焉知福祸耶……”吹花郎眼目一动,生出感怀,“若非迷障里执意奔将出来,怕也不会恰巧撞上。”他屈指轻弹几下茶盏,那瓷器便也好似成了如何雅古的器具,发出嗡嗡然回韵的律声阵阵,悉数荡平简离符被喝醒后混沌离散的心绪,让他在数息间便重拾条理清静,而信然有度,拿捏明晰。
“可有说是什么花?”先生语调舒缓,不慌不忙,“又为何故求?”
“是求一枝桃花。”黄麋见到吹花郎眸光澄澈,不复先前迷蒙,终于放下忧思深深,少女自己尚且觉察不到,尾音却扬起不少,“但只听得其人在市上求花,不知缘由,先生若有兴致,可等日头过了,晚些再去问问。”
“是求桃花……”吹花郎心念电转,道出疑虑,“桃花属春,仲夏时节如何能求到?”
“是了。”少女应一声,“便也是听了感惑,才记下来说与先生听。”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简先生若有所想,低吟一句,“当也是个痴儿……”
“就去走一遭。”

花姬所言市集离了有两三里,挨着个临水村落。吹花郎本欲即刻动身,被少女按住,垦言道:“此刻大日如轮,流金铄石,行路过去不免淋淋发汗,就等天阴些,也方便许多。”
“只怕去迟了集散人归,再寻不见。”简离符知晓花姬所言不虚,但也另有忧虑。
“他不会走。”黄麋说得笃定,“先生就信我一次。”
吹花郎突然笑出来,“有些时候……”他用难以言明的复杂目光看过少女,”我尚且疑心何人是先生,何人是弟子。”
“先生说笑了。”少女施礼,“黄麋可不敢。”
“太过庄肃可少了豆蔻年纪的活气。”简先生拿笛子敲在花姬头顶,看少女娇哼一声捂住脑袋,忍不住笑出来。
待到申时末,两人肚腹都快被茶水灌得叮咚作响,匆忙吃过几块糕饼,趁着日没群山之际,自茶铺出去,沿着小路走过泰半时辰,才赶在戌时前来到村集。
天色还亮堂,乡人惯于早睡,市坊间却已是稀稀落落,不见鼎沸。简先生跟着花姬身后,正穿过几处丈半栅栏,突然停住步子。
“先生?”少女不解。
吹花郎以槐枝点地,抬首旋身,解开蔽目黑巾,灵目神念扫视一圈,又盯住远山许久,才重新蒙上。
“可是有异?”黄麋伶俐,已猜到几分。
“此地有灵。”简离符本因一路浮生闲趣含着笑意,此刻敛容,肃然许多,倒让花姬觉得陌生不敢亲近,“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了。”
“灵?”黄麋从未听先生讲过此中秘辛。
“是稀世的真灵,近乎于道。”吹花郎语气郑重,不似平日里游刃有余的闲淡,“乃一界净念之所化,通智能言,造化钟神;又受上圣慈度,诸法不侵,通享自然。”
“莫非不善耶?”黄麋听得心下发紧,言语凝涩。
“尚不能断言,但于此地此时突遇,总也觉得心有缺误,至于神识不宁,而稍感疑惧。”简离符虽以玄法感召,体察到真灵所在,却不知是逢恰好,或另有横生之故,言语间就说的拘谨保守,“尚且探不分明真灵对外来道者态度若何,但先有预备,多留个心眼也是好的。”
“不如就此离开?”少女听过先生解释,却也不知如何妥当,就说一个笨方法。
吹花郎见黄麋眉目紧蹙,神色惶惶,心知自己话说重了些,多少吓到花姬,便出言宽慰道:“是我过往行事有亏,怕这天地至善纯灵寻到头上来。但若是不管客人求花,就此逃开,恣生嫌隙于心,逆反道心,就更淤积不通。”
“可是……”黄麋还想再劝,却被简先生打断,“不怀坦荡磊落之心,不行朗明率直之事,以畏缩避退之孱懦远危躲险,可算是才脱心障,又入魔念,是下下乘的逆途。”
“胸间自有清风许如,便不怕污生脏秽。”凿凿言语里简离符双目都似有神光电出,风姿舞扬,“若真有歹意,我也不惧是也。”
“便听先生的。”黄麋只好点头,收束仲仲忧心,跟在先生后面进到坊市深处。
走过半刻,花姬左顾右盼寻起来,随即扯扯吹花郎衣袖,玉指朝街边一点,“先生,便是那人。”
简离符闻言,以灵目看过去,正见了一个宽额大鼻,作农户打扮的年轻人跪坐在路旁,长吁短叹,满目懊恼。
“可是客人你要求桃花一枝?”他走到近前,出声询问。
那人抬起眼皮看过吹花郎一眼,精神一振,慌忙站起来,语气兴奋:“先生可有法子?”
“所为何故?”简离符怀抱槐枝,问得不急不徐。
“奠念亡女。”农户极有分寸,朝吹花郎躬身一拜,作足了礼度,才言辞恳切吐露一句。
“兹是大事,怎拖到此时才迟迟想起,去求一枝过时难候的春花?”黄麋脆生生开口,她本是细微幽深的玲珑心思,听过先生遵附,留意许多,再有这番说辞,更觉得眼前此人言行有疑,就直截了当大胆问出来。
农夫瞄过花姬一眼,似是没想见如此娇面少女些许婉转也没有,开口便唐突至此,半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留下。
“山间本有桃树的,前些年都是算好时候摘几枝下来,置于屋内阴处干放规整,到了夏时忌日便随身带上,虽枯败不见水色,但还能看到几分鲜艳。”说到此处,农人顿了顿,语带怅悔,“今次冬日上山时树还在,春天再去却不知被如何不通风雅的樵夫砍伐,留下光秃秃树桩一个。此间地小,方圆数十里许就此一株,心下虽然慌乱,但也找不到别的法子,只能日日往来市集上,想试试运气,从过路的客商手里讨些过来。”
“非要是桃花?”简离符问得细致。
“阿女自幼便爱桃夭芳姿艳丽,念它似匀深妆浅容。”农人絮絮说着,便抹起眼泪来,“哪知不幸染上暑热,在床上挣了一宿,终于还是没撑过去。”
“别的再给不了,但年年总要送上几枝桃花,慰藉她在天之灵,便也心安许多。”
“节哀顺变。”吹花郎躬身下去,“倒是我们失言多问了。”
“哪里!”农人摆摆手,“是先前没说清楚,小姐心存疑惑也在情理之中。”
“不用叫小姐。”花姬侧身施礼,“叫黄麋便是。”
“黄麋姑娘,小人姓卓名华。”唤作卓华的农人望向吹花郎,“先生是?”
“在下简离符。”先生倾过身子,“就在此处可方便?”
“简先生要如何给?”卓华左右看了看,“是带在身上了?”
“可听过吹花的技艺?”简离符抽出笛子,“在下有以乐生花的妙法。”
“以乐生花……”卓华诵念几遍,眼眸闪动,“当真是奇妙的技艺……”
“是从前见过?”吹花郎见对方自若沉静,全无讶异,还有些不适应,“寻常人听了,总以为这是天方夜谭。”
“小人有幸读过几年书。”卓华语气里有恰如其分的淡淡自豪,“也知晓天地广博,总有奇人异士能成常人所不可想不可思之事。”
“是了。”简先生垂首,注目卓华裤腿上交错横梗的泥点子许久,“你说话有理有度,言辞雅古,真不像个农人。”
“先生过誉了,小人只是识些字,爱读闲书而已。”卓华局促地摸着脑袋,笑得憨直,“此地人多耳杂,先生可方便先到寒舍落脚?”
“唔……”简离符正沉吟着,身后花姬却走上前,附耳规劝道:“我看先生就地吹花予他便是,迟则恐变,既有真灵在此,不宜久住,速速了结事由,早些离开方是上策。”
“其人言辞磊落,倒不像有异心。”吹花郎识人观气有一番本事,即便现在目不能视,以往功夫却还在,“草木皆兵,惶惶恐恐却是过犹不及了,你且安心些。”
黄麋咬住朱唇,俏目鼓得圆圆的,即是气先生固执,也是气自己遇事慌乱,徒增烦忧。也就缄口回退过去,不再多言。
卓华见两人神色踌躇,犹豫不决,才后知后觉想明白之前那番快言快语太过得寸进尺,赶忙拱手告罪道:“是小人考虑不周了,请先生过去暂住,是想阿女忌日未到,尚有两天空余。先生既有变花的法门,便私心想着不若先好好招待过先生,等到当日晨起,请先生吹一枝最鲜最艳的送过去,小女泉下有知,许要开心许多。"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是好心思呀……”吹花郎点头称是,朝卓华回礼,“那就多有叨扰了。”

卓华家舍安在群峰云下,离村落虽只两三里,但山径崎岖,吹花郎不算健敏,走过半个时辰,新月已出,踏过幽路深深,才见了竹屋一座,修得雅致,临着一涧深潭。
正有清清月色,落潭照水,凝一泓辉芒,如波如漾。
野旷天低树,池清月近人。
“先生这边请。”卓华领着简离符二人穿过竹屋主室,至一花圃。以顽石作峰,自深潭引水,饰以江河湖海形状,正有掌中天地的气度。花圃深处立了间客舍,同是竹木所制,比主屋略小,更显清幽。
“寒舍清贫,简先生这两日不免要苦些。”待帮两人置放好行李,卓华退到屋外,又一声告罪。
“哪里的话。”吹花郎摇头,“远人世而意通静,分明是极好的去处,劳您费心了。”
“先生不嫌弃就好。”卓华回道,“今日时辰已晚,简先生就先休息过,明日再好好款待先生。”言毕便将竹门阖上,静悄悄走远了。
“此地清雅僻静,又有寒潭解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寻到的。”黄麋等人走了,才压着声音开口。
吹花郎被花姬太过慎微的模样逗得发笑,后者见到先生浑不在意的嬉闹作态,高高撅起嘴巴,闭门回侧房去了。
简先生见花姬入屋,又等过半刻,才小心取下遮面黑巾,有新血自被剜去星目的空洞里渗出,在暮色下艳红如火,亮得惊人。
“当真只求桃花一枝否?”简离符拭去血迹,重新遮上眼睛,才抚住槐枝,望向窗外朗星布空,皎月如洗。
四野静谧,但闻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