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最后的格拉基启示录——拉姆齐·坎贝尔(下)


原名:The Last Revelation Of Gla’aki
译者:骑拜亚基的飞天水螅,古尔薇格
未经译者允许,禁止无端转载
正文:
“埃里克·黑登(Eric Headon)。我们当地的历史学家。”
这次是院长在回答,但费尔曼的目光始终固定在罗达·比卡斯塔夫身上。“昨天你说不能告诉我。”
“事情在这里不是那样的,莱昂纳德。”尤尼斯·斯普吉说。
“为什么不是?”费尔曼转向她追问道。“你们对这一切了解多少?”
“所有我需要了解的部分,”她的目光古怪而疏离。“等时候到了,你也会明白。”
他不该继续滞留,尤其在警察看待他的表情已重回茫然呆滞的此刻。“谁能给我黑登的号码吗?”
他猜不出谁会回答,直到罗达·比卡斯塔夫抓来一张正面印有“放松是最好的”的郁叶之荫名片,在背面潦草地写下信息。他心急地走向停车场,处在把这段插曲抛诸脑后的微妙的释然中,眼角却瞥见了异常的动静。是有住院者掉下床了吗?他左侧的某扇落地窗后一条被子朝地上散落。惨白而无定形的物体在他能仔细辨识前辗转蠕动出了视野,隐入低矮的窗檐,但他没看见任何自其中伸出的手或腿;人类的肢体不可能在长度或厚度上如此的不均匀。无论如何,床是空的,被子里可能有住院者被缠住。正当费尔曼产生提醒其他人的想法时,一名穿制服的护工走进了房间。那人的表情在看清房内状况后逐渐呆滞,而费尔曼则走向他的车。
他把他的犒赏装箱并锁上后备箱,随后陷入犹豫。不论院长和警察的介入如何令他心生芥蒂,至少他们帮他拿到了书。假若历史学家像罗达·比卡斯塔夫先前表现的那样冷漠寡言呢?费尔曼或许需要寻求一些官方的帮助,于是他在郁叶之荫门外打了个电话。昏沉的嘶嘶声后紧接着仿真的铃声,再之后一个男声咕哝道“您好。”
辅音比本该有的更少——也许根本没有。“黑登先生。”费尔曼说道。
“弗尔姆,先笋。”
黑登喝醉了吗?他似乎很难控制词语的发音。“是我,”费尔曼还是说。
“很锅兴摁食你。到噢咯啊。”
“很高兴和你谈话。抱歉我没能早些联系上你。现在你方便见面吗?”
“按嘻盖介咩。保吃联伊。”
“不好意思我没太听懂。”
“暗穴。暗穴。”明显暴躁的尝试过后黑登总算说出“晚些。你会去看演出。”
“我可能会,但你能不能——”
“我有图雷特综合症[注12]。”费尔曼琢磨着这能解释多少时,黑登不满地补充道:“演出前我得休息。”
[注12]:Tourette’s,症状表现为身体部位不受控制地持续抽动,说话时多次重复部分词语等。
“意思是你参演了。”
“噢早就哎演呜咯。”黑登的词句愈发扭曲,模糊不清。“伊打哎盐哈的吃候,”他咕哝道。“噢哎休给。”
“请原谅,这句我也没听懂。”
“我说,”黑登抱怨道。“你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在休息。”
“对不起,那时我不知道。”费尔曼清晰地感觉到黑登认为他该知道。“虽然我不指望,”他说。“在我去看演出前你能否告诉我还有谁——”
“今按介。嗷吃候介,”黑登模糊的声音仿佛与挂断时的忙音融为了一体。
他是否真的认为费尔曼问他今晚还有谁会上台演出?至少费尔曼做完了所有他理应完成的事,再不济他还有本书需要翻查。驱车下山时他发现浓雾已迫近海沙交界的边缘吞没步道的两端,后者泛着灰光,赋予其犹如褪色老照片的质地。怀留周边海滨上的人的移动几不可察,令他想起旅游接待处的海报。
他将没有碰见伯利夫人视作被接纳的一种表现,尽管他不需要任何人的迎接。检查完保险柜内的藏品后他拆开纸箱。透过窗户,他看到罔顾笼罩海滩的雾气坐在水边的人们。他们模糊的身形令他无从确定他们穿得有多少。休憩所内的老镇民和昨天是同一批吗?包裹他们下半边脸的,想必是用以阻隔雾气的围巾,令他无法回答。费尔曼理应打个电话,于是他掏出手机。“莱昂纳德,”布里豪斯说道。“真让我意外。”
“我进度过半了。”
“意思是你差不多得再花这么久?这次又是什么困难?”
“有些持有书的人一直让我等着。”
“那你不该让他们干那种事。你觉得他们充分意识到我们收录它们的重要性了吗?”
“我不认为那是问题。我确定他们清楚书的意义。”
“其他人呢?你都联系上了吗?”
“我没法联系。”费尔曼鼓起勇气回答并补充道:“我得以特定的顺序收集这些书。”
“究竟为什么你有闲心这么做?”
“因为所有人都希望我如此。”
“然后你就放任自己被他们的规则支配?听上去好像有人在拿你当消遣取乐。”
坚守立场的想法涌现,不仅为了费尔曼自己。“实话实说,情况并非如此。”
“好吧,也许你最懂。”布里豪斯的语气不足以支持他的观点。“问你何时能完工还有意义吗?”
“我不觉得我现在知道,”费尔曼说,听到他的声音与部分镇民相应和。
“我得提醒你昨天谈到的年假的事情。”
“如果大学认定那些书的价值仅止于此——”费尔曼有一瞬处在威胁辞职的边缘。“它们是我们有史以来最为珍贵的收录,”他说。
“没必要传教,莱昂纳德。我和你一样意识到它们的稀世独一。”
费尔曼感觉他想表达的要更多,但无法凝聚成词。如此感触同伙同布里豪斯的态度激怒了他,令他脱口而出:“你介意不告诉桑德拉我会更晚返程吗?”
“我想象不出为何你觉得我会介意。”
“你们聊过我了,不是吗?我更希望亲自告知她。”
相当长的停顿后布里豪斯说:“我希望尽快在这里见到你。有些事项可能需要澄清。”
费尔曼威胁到他的地位了吗?“我会在书容许的范围内尽快返回,”他说,而摆脱布里豪斯后大学的事务则显得太过遥远,不足以烦扰到他。无疑他的收录能确保他不被解雇,于是他捧着《寒月所见之物》坐回桌前。“视月华为借骄阳之光而对月不屑一顾的愚人是何其之多!于魔法师之眼所见真实中,其光芒所昭示之物远甚酷暑烈阳…”
随后这本书检视了诸月球传说的本质。狼人的变形“不过是夜之幽光于此世诸相唤起的变化中最野蛮的表现”。某些古老传说中将精灵称为“月之子”,因它们的外形随月相变幻。在珀西·斯迈尔彼姆编辑该版本的时代,仍有一些女人相当惧怕在月圆之夜怀孕或分娩以避免诞下月犊,“以外形揭示宇宙初期生命如何形成之物。”书的其他章节则暗示“魔法师应学会以寒月之方式观察”,但随后数页的内容理应意为对其进行具体指导,费尔曼却无法理解其中的任何一个单词。文风逐渐玄秘诡冥,将月之暗面解读为掩饰的象征;无疑其上“鬼怪与非人生物熙熙攘攘,甚至遍及每块石头的底部”的表述是某种隐喻,纵使它花费大篇幅讨论其乏味的细节。之后书宣称“距离最近者隐藏最深”,费尔曼却感到接下来的段落仿佛越过意识径直扎入了他的脑海。不论何时他抬头,目光都会与自身的注视交汇,后者是那样的幽邃,确凿地显出他最终合上书时如重物般压迫他思绪的不解。他没有理解的必要;他的任务仅仅是确保书的安全。还有什么该做的事吗?意识到他抗拒着和谁打电话,他如身后的海浪般长叹一声。
她的声音既无奈又疲惫。“我不会问的,莱昂纳德。”
“那么内森还没有和你谈过。”
“没有谈过你,没有。”费尔曼的目光坠入他自身双眼中的深渊,而桑德拉补充道:“如果有,他会怎么说?”
“我还在上次联络你时的原处,他则再次提到了年假。”
“听上去你对此并不十分着急。”
“我着急回到你身边,如果你对此有怀疑的话。”仿若全然不属于他的灵光闪过,促使费尔曼说道:“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很快相聚。”
“你准备怎么做呢?”
“你周末有空,对吗?若是明天我还没能完工,你可以来加入我。”
“我真来的话你会惊讶的,我确信。”
“惊喜大过惊讶,准确来说。”
“我听着你自己的日子还挺滋润。你根本不急着返程。”
“在书的问题上我们没法急。”
费尔曼看见一只不属于他的手靠过来,停在黑色的封皮上。不,那是他的手在镜中的倒影,玻璃对侧的他神情庄重仿佛准备立下誓言,亦或书举行某种庄严的仪式。“那我也不会再替你着急了,”桑德拉的语气兴致缺缺。
明天他可以再跟她聊聊。也许睡眠能带来某种改变。相互道别后他发现尽管他无法从窗外朦闷的光线感知天色,离演出还有近一小时。或许连浓雾后方月亮何时取代太阳都难以判断,他天马行空地想着。时间足够他步行去肖剧院顺便快速吃个晚饭。他把书放回保险柜,带了个空纸箱出门。
步道上慢跑者们坚持不懈地小跑。他们的动作似要竭力铸出道路贯穿氤氲的暮雾,费尔曼几乎能想象出雾之介质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的模样。慢跑者们明显缺乏锻炼;部分人过于肥胖,致使他们的每一步都自下而上激起全身赘肉松垮垮的震颤,甚至连脸部也随之抖动。每个人都抬手向费尔曼致意,其中不止一人用手抹过前额,力度足以令他觉得他们的肌肉如胃囊般颤抖。他很惊讶他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气息哼唱某首老歌曲零碎的片段,不管那歌是什么。
看起来肖剧院还没有开门。大堂同他在动物园看到的每个玻璃展柜一样幽暗。穿过与步道交汇的十字路口时,他不得不为一位年轻但矮胖的推着婴儿车的母亲让行。保护婴儿车免受风吹雨打的塑料膜将乘坐者宽而扁平的脸模糊得五官只剩双眼,而扭皱的塑料更使得左眼看上去是右眼的两倍大小。费尔曼差点认为这个婴儿全身赤裸;塑料与闷湿的黄昏无疑给它的皮肤与连体衣染上同样泛灰的苍白。他见到过人们恭喜街上偶遇的夫妻诞下后代,但此刻他想不出来合适的话。无论如何那女人幽邃的凝视传递给他的并非邀请交谈的征兆。
游乐场的机械叮铃哐啷喋喋不休,电子游戏持续以人工声线朝着人类喊叫喧哗。费尔曼莫名地幻想表演只为他一个人呈现,以说服他古尔肖即便在旅游末季也充满活力。一座游乐设施外木马的塑料双眼泛着潮湿的光泽,而当电子音乐在其内部炸响时,他联想到《启示录》中描述的,聚集在尸骸中或藏匿于月之暗面的生命形式。雾后方的还是太阳吗?他变得过度地想入非非——他没必要觉得那片晦暗的浓雾足以隐藏某种庞大的存在——尽管途径游乐场的整段路上它们都在无意识地叫嚣,挤走了他脑海中全部的想法。
“渔而为你”的老板身穿她的医院制服或是令她与护士无异的服装。“决定是我们家了吗?”她问。
“来镇上后没尝过更好的了。”
“你也不会尝到更好的。”这自然是一句自夸,即使她收回目光不愿承认。“跟往常一样?”她问道。
他猜她的意思是其他人的最爱,因她几乎无从了解他的口味。“可以。”
待他坐到瓷砖地板上的野餐桌旁时她说道:“在这里吃?那么你还没习惯。”
“习惯这种天气吗?我可不想。”
“别太快下判断。”
无疑她率直的性格促使她如此建议。当她把炸鱼薯条用吱吱作响的聚苯乙烯容器盛上来时他找不到更多话可说。餐盒被她端到面前,在桌上留下水蒸气的痕迹,盖子不住地向上耸动,仿佛其中某物正徒劳地尝试逃离。费尔曼不安地注意到她纤细的身形仅止于腰部,往下则是被她硕大的臀部托起的众多下沉的赘肉。待她返回柜台远侧后他用塑料叉子舀了一大口食物,逐渐熟悉的口感令他发问:“这真的是鳕鱼吗?”
“菜名写的是鱼,不是吗?”她伸出颀长的手指戳向墙上的菜单。“我们当地的品种。”
“具体是什么品种呢?我没有不喜欢的意思。”
“我们这能吃到的品种。让所有人成为回头客的品种。”
费尔曼放弃追问埋头吃饭,老板则轻声地哼着歌。歌曲听上去像首民谣,在她添了几个描述自海归来的人的词进去后尤甚如此。他听到拖步子的声音,抬头望见那女人在原地跳起某种舞蹈。他隐隐忧惶,主要因为她紧闭的双眼,以及她扁平的几乎与周遭皮肤融为一体的眼睑。他剩下了相当多的食物,靠到长椅上放松,此时她的双眼陡然睁开,朝他突起。“我们会再见的,”她说。
费尔曼差点问她她以为在和谁说话。街灯亮起,似要将雾气引至内陆。他感觉它仿佛欲把他关在游乐场中,而水果机刺耳的尖鸣与游戏机挑战意味的咆哮则令他恍若置身动物园。他转弯上坡走向剧院时,大堂里的灯光打开,弗兰克·隆特在大理石阶上现身等候着他。“我们的观众到了,”经理如是宣布。
“我希望不是全部的观众。”
“对我们足够了,”隆特黑色的胡茬与修剪过的头发泛着光,仿佛继承了他躲不掉的握手中的湿润感。“只要我们不令你失望就好,”他说。
“实话实说,我来这里主要为了埃里克·黑登。”
话刚出口费尔曼便感到相较于免费的门票,自己表现得太不近人情。但隆特的神色依然热忱。“他们是所有明星的起点,”隆特说,终于放开费尔曼的手。“你会看到的。”
他走向礼堂的步态沉醉摇曳,令费尔曼想起刚刚回岸归乡的水手。双开门后一条宽阔的走廊将超过三十排座位分隔开,所有座位都空空荡荡。“我搞错时间了吗?”费尔曼不禁问道。
“没有任何不该错的事出错。”隆特向舞台幕布躬身,动作仿佛牧师朝着祭坛顶礼。“随便坐,”他说。“越近越好。你不会一个人待太久。”
尽管不是因为熬夜太晚,费尔曼也不觉得自己完全清醒。他不愿被舞台上的演员挑出来,于是他选了个礼堂中央靠走廊的座位,希望距离足以安抚隆特又不至于太显眼。“现在我们将我们的部分特长展示给你,”经理说。“这里不仅仅是睡意沉沉的小镇。”
“我从未这么说过,”费尔曼抗议道,但隆特已转身走向门厅。门随着沉重的闷声关闭,而后费尔曼听到他前方某处有噪音响起。那声音与观众在表演前的低语声怪异地相似,但源于幕布之后。或许它更像一首祝词——某种激励演员的方式?当他竭力听清歌词时——他几乎要认为它们太陌生而无法理解——灯光熄灭,礼堂被如泥土般密实的漆黑淹没。
费尔曼吸气,感觉仿佛吸入了黑暗。双眼因搜寻光亮的踪迹而刺痛,迟缓的移动声在他前方响起。不知名的庞大物体被拖过地面,它正朝他而来的念头扼住了他的呼吸。它一分为二,如某些原始生命般裂开,蠕行至他的两侧。骤然亮起的灯光揭示出它们不过是仍在拉开的幕布,其中央的弗兰克·隆特向前一步伸出双手,似要将他舞台礼服上勒紧的腹部周围挣扎歪倒的纽扣呈现。“欢迎来到本季的最后一场演出,”他说。“为您献上古尔肖剧团,持续一个半世纪的绝伦盛宴。”
费尔曼猜测这话是指他们的技艺历代传承。致词不仅献给他一人,当幕布摇摇晃晃最终趋于停顿时,门厅的亮光洒入礼堂,他听到人们在后方落座。动静在隆特悠然退下,两名演员分别从他的两侧上场时平息。
两人穿着白色的杂技紧身衣,一支游行队列紧跟其后。配乐多半是事先录制的,因技术故障使其略略走调,即便如此其影响也十分微弱,费尔曼甚至无法清晰听出音乐的哪段出了问题。隆特晃悠到舞台侧翼时,另一对杂技演员也加入了队伍。无疑每张画得惨白的脸本意都是模仿皮埃罗[注13],但他们的服饰并不支持如此。无论是绷紧的紧身衣,或是整齐一致如帽子般的黑发,都无法令费尔曼推断演员的性别。杂技演员们腾跃、翻滚、叠罗汉,期间他们小巧的脸上挂着的明丽笑容丝毫未变,仿佛四张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具。他们的柔韧性令他隐隐不安,因其配上他们苍白的外表与幼虫的蠕动太过相似,而每次他们站在其他人肩膀上时,他都得把他们的脚趾如手指般抓握伸展,埋入肉里的想法驱逐出脑海。想来必然是缺乏睡眠致使他清醒的思绪里如梦般的幻觉滋生。眼下堆叠的杂技演员中最上方的人向后弯成拱形,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弯折直到原本最高处的人颅骨与舞台地面相贴。随后他们以后空翻回到直立,湿软的拍手声于费尔曼后方与他的掌声一同震响。“还有更多等待着你,”杂技演员们在成对地退入侧翼时合唱道,声音仿佛传至礼堂后方又层层回荡。
[注13]:pierrots,法国哑剧中常见的男性角色,特征包括哭丧的白脸,宽松的白戏服和尖顶帽。
舞台刚被清空,一名新面孔便踉踉跄跄地走入视野。他想表现醉态吗?总算趟到舞台中央后,他企图讲一个他跌入本以为是地面实际却是水中的笑话,但在通过同妻子的对话抛出笑点之前,他的表达所营造的语无伦次已经让费尔曼如坠云雾。喜剧演员竭力发音的模样似乎将他瘦长的身体扯得更加畸形,他无助的手势则愈发夸张,最终令他失去平衡脸砸向地面。明显这也是喜剧的一部分,费尔曼咧笑着捧场,促使他背后的人也加入附和。喜剧演员一跃而起并再度表演之前的流程,如此循环往复令他心生惶惑。每次他的言语都归于愈发含混的模糊,唤起费尔曼关于怀留对面休憩所里涂鸦的记忆。每轮重复结束时男人都摔倒并起身,指着他逐渐扁平与苍白的石板愈发相似的脸。费尔曼不得不笑避免冷场,尤其是谢幕时,喜剧演员用手抹过脸以展现其平坦的表面。“还有更多等待着你,”他宣布道,把舞台让位给一名杂耍者。
除却几近染病的纤瘦,起初她看上去相当常规。恍若不谐的奏乐在喜剧表演期间沉寂,此时又再度响起。无疑是杂耍演员动作的轻捷,令她的双臂仿佛伸展至不相称的长度以接住空中的物体——球,木棒,飞刀——除非这又是缺乏睡眠引发的幻觉。费尔曼时而臆想她的双手也变得过分细长,或许是出于比他预想的舞台照明更昏暗的光效的缘故。她的表演以古尔肖口号作结,随后位置被一对柔术演员替代,后者躯体惊人的柔软令费尔曼思考他们为何连脸也需要扭曲。他希望他们的五官特别是双眼,张得没那么大;一半不到的程度于他已然足够。柔术演员被一位用黑布遮住上半张脸的灵视者赶下台令他舒心不少,但好心情旋即在被那人的助手伸出食指远远指过来把他选为表演对象时消散。他正在拼合某种极其庞大之物,蒙住眼睛的男人如此告诉他。费尔曼认为他所言非虚——那套书,以及它们的重要性——同样正确的还有他分辨不出何时在做梦,以及他头脑中容纳的念想比他所知的更多的暗示。他寻思演员没必要蒙着眼睛给出上面这些,直到领他上台的助手解开遮脸的布料,展示男人嘴部上方,五官仅剩于苍白皮肤上耸动的单个鼻孔的脸。
见到男人呢喃熟悉的口号后被领入侧翼,费尔曼狠狠松了口气。舞台在短暂的空隙后被一队歌者占据,领头的人如两栖动物般鼓起胸脯表演独唱。歌曲是首民谣还是陌生的赞美诗?费尔曼此前听过它,但如今他才意识到他并未完全听懂歌词;副歌唱着“汝之性灵,无垠渺渺;寻其溯源,沧海迢迢”。或许“渔而为你”柜台后方的女人先前练习的舞蹈与衬托独唱者的伴舞是同一支。费尔曼认为那是某种民间舞蹈,侵略性的吉格舞步穿插着迂回婉转的动作,在舞台上描绘出错综复杂的图案,令他眼花目眩。旋律与乐队先前的伴奏隐秘地相似,同舞蹈所呈现的一般催眠——昏眩而郁沉,步调渐缓地领他入静水般的幽寂,直到表演结束时他通过开始鼓掌促使自己醒来。他睡了多久?从挤上舞台朝他鞠躬谢幕的演员们的脸色判断,时间比印象里的更长;他们很可能在向他致敬,尽管挖苦的意味定然隐藏其下。至少他的浅寐能在他无从估测的程度上,为部分他臆想中自己看到的幻景提供解释。蒙眼男人的指尖搭上助手的手臂,其他演员也陆续以各种方式退场,观众离席的声音传到费尔曼耳中,孤立出迫近他身后的紊乱游移的脚步声——弗兰克·隆特。 “你认为我们的表演如何?”经理问道。
“再打动我不过。”这样回答已足够,但费尔曼补充道:“我希望大家能原谅我。昨天看书睡得太晚,致使我途中略微打了个盹。”
“只要你梦到的是我们。”
费尔曼并不打算承认。他本想问经理为何把自己也算上——似乎是某种地方特质——而最终他只把“如此多土生土长又才华横溢的演员大大出乎我意料”说出口。
“部分是的。部分从外界来这里定居。”隆特向他走来,食指朝他勾起,或者说弯曲。“你想见埃里克,”他说。
费尔曼几近觉得建筑里只剩他们两人。显然观众都已离去,除非他们保持着毫无意义的沉默。不安萦绕心头,他不禁思考自己将与哪位演员见面。隆特先他一步进入办公室,再次用异乎寻常的柔软手指招呼他。“埃里克,这是莱昂纳德。”
从桌前的椅子上笨重且绵软地站起身的男人是先前的独唱歌手。他扁胖泛白的脸近看仿佛需要全部下巴肌肉的托举以避免因睡意垮塌。他的喉咙随吞咽动作大幅鼓胀,令费尔曼险些以为他要开嗓高歌。“莱昂纳德,”他说。“请允许我对你参与的部分表演致以个人性质的由衷感谢。”
他的掌心同所有与费尔曼握过手的人一般潮湿——或许得归咎于古尔肖的空气——带着古怪的模糊感。至少他的声音比通电话时清晰许多。“明星是你,不是我,”费尔曼对他说。“请容我为我没能表现出应有的专注道歉。”
“我们完全理解。”黑登望向他的目光含有某种感激之情。“路不远,我们走过去?”
隆特在两人身后合上玻璃门,退回剧场里骤然漫起的黑暗。黑登转头上山越过肖剧院,来到一条平行于海滨步道的凋敝街巷。两侧有不少服装店:“高个子男孩”,“千变女人”,“矮胖仔”,“俏丽人”,“丰满青年”。倘若他再多吃几顿古尔肖晚餐或许就得在最后那家店破费买衣服了,费尔曼懊恼地想。商店过后是灯光尽数熄灭的房屋阳台,尽管现在时间尚早。“这里的人似乎很享受睡眠,”他说。
“我们都需要睡觉,莱昂纳德。”
费尔曼并非有意让言辞表现得暗指先前的交谈。如今黑登的声音足够清晰,充分显示出他不是当地人。“你来这里住了多久?”费尔曼问。
“足够久。”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本地人。”
“我现在是了。”
倘若桑德拉在场她定会对本地人这个词的用法发出疑问,但费尔曼只继续说道:“你为什么留在这里?”
“和你同样的原因。”在费尔曼对此追问之前黑登补充道:“我退休了。”
“我知道你之前是历史学家。”
“我现在也是。”带着些许的不满黑登说“都在这里了。”
他抬手戳前额示意。恍若步道外侧的夜雾熠熠蒸腾而成的凝滞灰光四处漫散,费尔曼想象得出指尖沉入沟壑纵横的肉中的模样。他把目光移开并说道:“你该写本书的。”
“很快我们就再也不需要书了。”
有时费尔曼的确会对互联网的影响如此担忧,不过只要他还在档案室工作便一切太平。“最好别让多恩·罗斯米尔听到,”他说。
“他知道。每个人都知道。”
费尔曼欲出声要求被排除在外,却短暂凝噎。随后他说:“那你能跟我聊聊古尔肖吗?”
“它的历史塑造了它。”
“我们都是如此,我想。”
“这是目前最正确的话,”黑登宣称,转头望向他。
费尔曼感觉似被从遥远得不合理的距离注视,以至于前方响起的吸引注意力的噪声令他感激。一处十字路口上坡的拐角周围,他听到一系列轻柔无规律的砰砰声,仿若舞者的脚尖抵上舞台地面。走到路口时他看见光晕弥漫的校园,和其中跳房子的小孩们。明显能看出这个版本的游戏中他们需要同时围绕场地各处跳跃。“是世界的这个角落特有的吗?”他说。
“很多事都是。”
费尔曼离诘问男人为何所有的回答都出离地谨慎只有一步之遥,旋即考虑到它们本意或许并非如此。黑登是否对他当地知识的掌握程度抱过多期望?校园的栏杆与孩子们的倒影于他视野中错乱交叠,容许他们跳得比寻常更高并摆出怪异的姿势的想法钻入他脑海。游戏的模式逐渐与记忆中古尔肖乐团的舞蹈重合,难道孩子们没有在吐息间诵唱某种旋律吗?他努力捕捉细碎的轻语,后者唤起的联想中喜剧演员难辨的口音更甚于歌声,此时黑登说道:“别因为他们放慢脚步好吗?没多远了。”
事实上他的家就在路口对侧。房屋同两侧的一般高而瘦,每扇前窗都被挤得狭窄。一条潦草铺就的小径蜿蜒于假山,或是葳蕤成堆的瓦砾残骸间,通向前门。黑登打开客厅灯光时,它似乎抗拒着响应。想必是节能的设计,但那光线令费尔曼想起老旧的纸张,且它未能驱散房屋于可触及范围之外的漆黑。客厅和自其攀援而上的楼梯延伸过他的视野边缘,左侧一间房里吝啬的光亮也无甚助益。那间房内褪色的扶手椅面朝一座黑铁壁炉,数十张古尔肖的照片悬挂在泛黄发褐的墙上——想来是老照片,除非其暗茶色的渍痕是光线所致。“没怎么变,不是吗?”他在黑登把他带入房间时说道。
“变化发生在变化有意义的地方。你会看到的。”黑登停在门口咕哝道:“我去把它拿给你?”
谈话内容于费尔曼而言实在太过暧昧含糊。“你的意思是书。”
“以及它带来的一切。”
“你指的是?”费尔曼追问,语气愈发尖锐。
“知识,莱昂纳德。每个人翘首以盼之物,”黑登说着缓缓转过身。费尔曼听见他迈着柔软的步子走入房屋深处,想必打开了至少一盏灯。响亮而轻柔的脚步声没入寂静,或许是开门声的闷沉噪音随后传来。费尔曼对阴湿陈腐的古尔肖气味已经熟悉到麻木,但屋内的气味似乎更明显,仿若老旧纸张散发出的昏暗也令他感到压抑。他不确定气味是否随着缓缓接近房间的步伐愈发浓郁,那步子带着隐秘的气息,却比他预想或欢迎的更为沉重。显然这些都表明了黑登对书的重视,他把它捧在伸出的双手间迈入房间的样子如同一位朝祭坛行进的牧师。他注视着费尔曼确认它是第七卷,《宇宙昭示之象征》,之后把它放入纸箱的巢穴。黑登的喉头随着一连串紧张的吞咽而鼓起,令费尔曼不禁问道:“你不相信它们,对吗?”
“我们思绪相通,莱昂纳德。”
“对你自己而言,”费尔曼以近乎反驳的语气说道。他不确定是何物使他惊惶——但肯定不是投视而来笼罩他全身的幽邃目光。“好吧,”他尴尬地说道,“容我告辞去把它安置到安全的地方。”
“没人会幻想从你那里拿走书。”黑登用停顿强调他的话,而后说道:“你接下来要去见小孩子。”
“小孩子,”费尔曼说,感到某种当地特有的重复他人话语的倾向攫取了他。
“我们的年轻人。托儿所里的那些。”
“为什么我需要见他们?”
“我想他们盼望着见到你。”作为解释以及更多的暗示,黑登补充道:“叶丽达·巴恩斯(Phyllida Barnes)运营着‘活力之芽’(Sprightly Sprouts),下一本书在她手上。”
“我最好先弄清她什么时候能接待我。”
“没有麻烦你的必要,莱昂纳德。明早直接过去便可,没人会再给你制造更多困难。”
黑登当真能代表镇上其他人如此许诺吗?无疑他不止以他自己的名义发言。费尔曼返回客厅时,目光尽力避免扫过如巢穴般令人不悦地盘踞的黑暗,却感觉它聚积于他背后尾随他至前门,那境地与遭到窥视太过相似。屋外他谢过黑登,张望空荡冷清的街道。“别担心,”黑登对他道。“这里没人比你更安全。”
孩子们仍在沿校园边缘跳跃,舞蹈。他们的脚步声带着怪异的松软与几近融入环境的模糊,又被周遭的寂静放大。费尔曼未朝园内多望,转弯下山走上步道,而浓雾将其外侧尽数遮蔽,形似浩袤之垂帘,色似蒙尘之蛛网。他的脑中浮现将街灯作为脚灯的舞台布景,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开演前肖剧场的幕布后的不休声响。当然浓雾之后只可能有月亮。
游乐场如今一片幽寂。街灯月华般的光芒,赋予了掩蔽大部分海滩的雾更多实质。可见的区域内除散落的塑料坐垫外尽皆荒凉。人们把它们留在海滩上占位置吗?他记得见过一个女人在酒店附近落过这种东西——然后,随着一声对自己的错误不那么欢愉的嘲笑,他发现那些物体是水母。
它们不属于任何他认识的物种。也许如若这种生物切实存在,罕见程度足以在林畔水族馆展出。它们在惨白的灯光下烨烨闪烁,仿佛刚从笼雾的海中爬起。雾气无疑濡湿其身形,甚至可能在费尔曼沿步道前行的途中被它们拖曳得更近。数十只个体于雾中显现。每只都与他的腹部一般宽。它们朝他灌注裸露展平的灰质大脑的印象,但这还不是它们惹人厌恶的特征的全部;似乎有助爬行的凝胶状卷须从每只个体上伸出,状若半透明的软化脊刺。不少卷须看起来意欲获取更多的形体,胀大形成仿若胚胎之手的赘生物。费尔曼开始臆想他能从中分辨小而张开的手指,个数时而比正常的手更少时而令人反感的冗余,旋即将注意力尽可能地拉回到他正加速返回酒店的路途上。
终于他甩掉了所有倦懒而畸形的瘤块。他拒绝想象他看见手指般的突起上长出微小的灰色指甲,更拒绝承认他瞥到一块凝胶质的扁板正自发地耸动,塑出的特征暗喻一张简陋的脸。他缺乏睡眠,这能解释全部,读完书后他会立即入睡。眼下他很难控制他的想法,是故他得抵御那些被冲上海滩的生物只是假死的念头。他后下方某处传来的绵长滑动声定然是扑上沙滩的海浪,但他仍然因此转头。雾气朝他涌来,隐去他曾看见水母的区域,令他确信他见到的海滩是彻底的空旷荒芜。
他准备继续疾步向前,却再度听到动静。声源听上去足够近而无法藏在海堤的底部。费尔曼抓住冰凉的栏杆探头回望,再闪身至步道对侧。他匆匆走过路边仅被街灯照亮的酒店,不时瞥向背后。延伸至海滩的部分坡道上几乎平展着蹲伏的是泛灰的块状形体吗?他无从确定,不过见到怀留对侧休憩所里坐着的人们也令他舒心些许,哪怕他们以围巾遮面故难以辨认身份。“海堤,(Sea wall)”他们闷闷地喊道——不,他们肯定是想告诉他睡个好觉(sleep well),跟海堤没有半点关系。他走进酒店,那些人抬起左手朝他挥手,倘若不是拍打各自泛光的前额。
除却大堂和上楼的走廊,内里一片漆黑。寂静回应着期待,如同一声屏住的呼吸,促使他在冲水时发出比平常更多的噪音。他把自己关入房间时,仿佛听到了某种持续的移动声,空袤而朦茫,除海浪外不可能是他物,也无法暗示隔壁的房间是否有住客。如以往一样坐下翻开最近获得的书时,他不禁反复回忆黑登的允诺安稳心神。
“吾等皆不过是寰宇之变幻无常的象征。一种象征能否读懂另一种?”想来这本书的目的是阐述这为何可能,但费尔曼发现其文本的隐晦程度不亚于出版商标志,后者看似是个平白无奇的圆圈,他的指尖掠过其上一连串不光滑点时又仿佛绘出某种神秘的图形或纹样。“古老的舞蹈召唤旧日的图案并庆祝启示将临…”这已是相对语义清晰的句子,即便如此费尔曼也觉得无法完全理解其含义。“潜力最为无垠者,乃词句于摹形貌象,构物赋生。斯塑造将其言说之音嗓喉舌,锻铸寻求理解之思维。纯粹凡人之唇舌不可言述创生之语言,大脑须得弃绝惯常外形,方可重新发现宇宙祝诞之秘…”此外,书的行文充斥着会被普通读者视作晦涩难懂的语言。最终合上书时费尔曼感觉仿佛自一场业已忘却的迷梦中转醒,其细节沉落至他触及之外的思绪深渊。
他或许更愿意相信窗外的景色也属于梦境。休憩所里的人用围巾彻底遮住脸,双手懒散地耷拉在膝盖上,自白色的手套看不出其中有手指的迹象。搭在他们头顶的几绺头发凸显出他们与蜡像的相似性。连绵无涯的雾中海滩上依然有人,浓雾模糊了他们的轮廓令费尔曼甚至无法判断他们面向何方。也许所有泛白的头颅都是秃顶,他古怪地想着,所有的人影都背对大海。这景象已足够将他送上床。
夜晚的思绪伺机而至。他看到巨兽般的形体,如大教堂般恢宏而多刺,深埋入泥土。关于时间的感知尽数抽离。千秋万载地貌变易,新形成的湖畔杳无人烟,直至游魂沾染了祂的幻梦,将湖中住民从骇人的滞钝中唤醒。祂以残暴的手段束缚入侵者,将附有一缕其精华的脊刺注入他们身体。费尔曼听闻过这类年代较近的传说的流言,并将其视作外星人绑架故事的变体,但如今其唤起的感触如若《启示录》的数卷渗入他脑海,彼此对话并撰写注释。那个体在某一刻受伤,遁回其湖中的圣所。光阴流转,祂萎缩至接近自身播撒的种子的形态,但如今祂重获原初之实质,将脊刺朝陆地上延展。这是否是另一种象征——有关祂如何觊觎全世界的语焉不详的陈述?只是梦而已,费尔曼安慰自己,或者说如果他睡着了这只能是梦。他必然睡着过,因日光带来苏醒的概念。
唤醒他的不止是泛灰的光线,亦不止是他曾于睡梦中喃喃自语的怀疑。昨晚的夜色孕育的想法令他的目光朝保险柜游移。他是否读得不够透彻?他把书在梳妆台上排成一列,把第一卷翻到最后的空白页。而后他大口呼吸,仿佛再次转醒,目光对上镜中的他睁大的双眼。每本书的空白页都写满了注释。
尽管看起来很相似,他先前读过的那本的注释笔迹与其他书上的不同。后者甚至比第一本的更松散潦草。也许写作者喝醉了或半睡半醒,这也可以解释注释行文的模糊。“魔法师毋需说出词句亦毋需在脑海中将其思考成形,因阅读本身既已将他化为祂们引导力量之渠道。”这句话被加进了《论术法》,而《夜之目的》的结尾处则是一句劝诫:“拥夜入怀,令旧梦行于光天化日”,《星辰之秘》的注释则多一丝睿智。“勿要仰望星空,而应望向更远的深渊,彼方将见永恒之守望者,其以枯萎诸世界为乐。”费尔曼的注意力被一阵敲门声分散——连续的松散而单调的锤击声。“费尔曼先生?”简妮·伯利唤道。“莱昂纳德?”
他的双唇难以动弹,他看到他的嘴在书本之外尝试着各种形状。“等一下,”他含糊地说。
“你别急。我们知道你很忙。我只是想确保你知道早餐随时都准备好。”
日光被浓稠潮湿的雾帘遮挡,令他无法猜测时间,但他的表显示已经快十点钟了。“我不会太久的,”他喊道,嘴唇模仿着镜中倒影的拼读。
老板娘离开的脚步声还未传来,他便翻到下一本书。注释说,《启示录》讲述了格‘拉基如何漫游宇宙。“祂伟大的心智领飞船前进,但即使是祂也无法使形成其外壳的死亡之城的居民复活。飞船坠落至地球,城市和它比人类还要古老的秘密化作飞灰。”下一卷末尾潦草的字迹似乎延续了这个主题。“格‘拉基的信徒曾描述过坐落在深瀑之水深处的死亡之城,但祂的传道者无人能理解此等宏伟奇迹。那已逝之城的幻影,难道不正是祂以梦境塑造祂的领地之权能的象征吗?”
“是吗,”费尔曼喃喃道。他与他的孪生倒影双双合上书后,他转过身去,把三卷书都放回保险箱。那些注释真能让他明白什么吗?于他而言这些书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把其他书锁进保险箱,朝浴室走去。
最近有人在里面待过。镜子上覆满水雾,一股细流蜿蜒钻入浴缸的塞孔。费尔曼用水箱的声音盖过他在隔壁如厕的声响,穿好衣服后漫步下楼。他刚在窗边坐下,窗外雾气如有意识般萦绕在海滩上方,伯利夫人就端着一盘早餐出现了。她把盘子和其他东西放到他的桌子上,说道:“我们昨晚在剧院看到你了。”
旅馆对面休憩所里的人令费尔曼略微走神。他们真的整晚都在那里吗?他们的脸仍被遮住,说明他们可能睡着了或者状况更严重。终于他看到其中一个动了一下,蜷起他戴着手套的柔软手指放在膝盖上,于是费尔曼回话道:“你觉得演出怎么样?”
“你怎么觉得呢,只有你的想法重要。”
“当然不是只有我。”他的回答似乎令她的目光深陷入眼眶更为疏离,费尔曼又说:“他们的才艺能力无法不让人印象深刻。”
“你还没看到一半呢。”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围空无一人的桌子促使他呢喃道“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完全没有,莱昂纳德。没人觉得你添麻烦。”
“我是指比别人都晚用餐。”
“你没有。在这里用餐的只有你。”
“其他住客还没吃吗?有人比我先在浴室里了。”
伯利夫人犹豫了一瞬。“你为什么这么说?”
“那里面有水雾。”
“我想是外面的雾进来了。”他还没来得及争辩,她便说道:“瞧,我耽误了你吃饭的时间。这样不好。”
她步伐柔软而轻快地走开,返回时费尔曼正吞下最后一口柔韧的食物。他边吃边望着一群懒洋洋的,姿势仿佛在模仿动物园里的动物的慢跑者。有些人把拳头像爪子一样举在胸前,有些人则蹲伏如猿猴,垂坠的双臂晃来晃去。“我们都需要保持形体,”伯利夫人说。
费尔曼没有附和她而是说:“你能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叶丽达·巴恩斯吗?”
“当然,你要见到我们中最小的那些了。她在港湾路上照料他们。”
“肯定不是最小的吧?那些应该在你们的医院。”
“我们古尔肖没有这种地方。”
“我是说,最近的。最近的妇产科医院。”
“我们喜欢留在这里。我们古尔肖的妇女不需要那些设施。”
“但肯定有人需要。”
“倘若自我们身体掉落之物无法不依赖那种帮助而活,那就顺应天意。”
费尔曼不怎么想知道她的话有多少是基于自己的经验,而是匆匆起身去拿他的外套和准备给下一本书的纸箱。休憩所里的老人露出了部分脸;至少他们的围巾已经垂到眼睛下方。“祝好(Good day),”他们喊道,两个模糊的音节令他轻易地联想到一个不那么平常的词。[注14]
[注14]:Good day在这里的发音可能与Gla’aki相似。
光线前所未有的窒闷。冰冷的日轮只照耀了片刻便隐入海面上的雾墙,如同被凝胶吞没。步道外侧看不到水母,尽管起初有怪诞的幻想于他脑海诞生,令他觉得站在海滩上的部分人已经被水母缠住了脚踝。那些人定是穿着塑料沙滩鞋,这使他们的脚看起来半透明,色泽暗淡而肿胀。
一条小街通向山上,经过“古尔肖之脸和身体”(Gulshaw Face & Body),显然是一家美容院兼健身房。也许当地人的黄褐肤色是由此而来,尽管费尔曼最近没怎么见到这种肤色的人;甚至他之前见过的——简妮·伯利和弗兰克·隆特——他们的皮肤也开始褪色,仿佛不再需要这样的伪装。街道的坡度没有特别陡,但当他到达山顶时他感到步伐迟缓缺乏生气。街角不远处就是“活力之芽”,一栋灰色狭长的单层建筑,原本可能是某种礼堂。建筑外墙画着大型动物,过于卡通的笔触令它们看起来几乎不像是费尔曼认识的任何物种。他关上大门,来到配有迷你攀岩设备和婴儿游乐设施的庭院,此时他听到一个女人喊道:“我们的客人来了。让我看看你们成形的样子。”
被当作某种威胁,他感到窘迫和不满。当他走向那扇明亮的黄门,一个丰满的女人猛地把门打开。她那宽大的灰褐色长袍从她丰腴的胸脯直直垂到脚边,当她向他走近一步时,她的胸脯明显地在衣物中抖动。他觉得她那胖乎乎的脸可能也随之颤抖,令她显露夸张的笑容的唇角抽搐且几乎闭拢她小巧的双眼,更不用说她因震颤而扩大的灰色鼻孔。尽管她赤褐色的头发被精心打理分去左边,环绕她面部的却是彼此雷同的波浪卷。“叶丽达·巴恩斯,”她说,语气和她对孩子们说话时同样激昂。“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费尔曼先生。”
他刚接受她湿漉漉的古尔肖式握手,她便不住地抖动全身,怂恿他跨过门槛。“别多礼,费尔曼先生。他们都在等你呢。”
孩子们的声音越过壁龛里挂着数十件迷你夹克和大衣的大厅,传到他耳中。他关上身后的门时,喧闹声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也许他的表情透露出某种紧张,因为叶丽达·巴恩斯对他眨了眨眼睛。“你不喜欢孩子吗?”
“我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也许你应该去看看,”她说,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冒昧。“我们知道你已经做了很多,但依旧应该。”
不待回答,她就打开衣帽间对面的一扇门。当费尔曼大胆地走进房间时,孩子们的咿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几个不成词的声音。大多数蹒跚学步的孩子都坐在矮桌子后面,虽然有几个年纪不一定是最小的孩子躺在木地板上的塑料垫子上。每个孩子都盯着费尔曼,令他不安地觉得自己是某种合一的心智关注的焦点。“我们想让他们从小就开始,”叶丽达·巴恩斯宣称。“学习永远不会太年轻,也不会太老。”
他猜她指的是房间类似课堂的氛围。相当多的孩子过于肥胖,而另一些孩子同样不健康的瘦弱。他克制住不发表评论,此时叶丽达·巴恩斯叫道:“黛安(Diane)?”
黛安也一样丰满但更懒散,穿着和她相同的女式长袍。费尔曼忐忑地发现她的头发作为被分去右边的镜像,和她同事的如此相似。“大家给费尔曼先生看看你们的绘画作品,”她催促道。
也许他们最近去过动物园或在树林里散过步。他只能推断出这些画意图表现某些类似刺猬的东西。甚至连趴在地上的婴儿都纷纷举起胡乱涂抹着尖刺的大幅白纸。“你怎么看,费尔曼先生?”叶丽达·巴恩斯喊道。
“挺好的。”为了避免听起来不够热情他又补充“每个人的都很好。”
“就是这样,孩子们。看看谁认为你们进步了。”尽管如此他的反应似乎让她失望。“你还想看什么?”她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来此的目的是。”她和黛安的目光加入孩子们的盯视,费尔曼说道,“那本书。”
“我会拿给你。我去拿的时候,你/你们(You)来接待他,好吗?”
费尔曼分不出她是和她的同事还是孩子们说话。叶丽达·巴恩斯离开房间时黛安说:“现在你们想给费尔曼先生看什么?我们该为他做些什么呢?”
一阵模糊的可能带有几个词的咕哝声后,一名男孩或女孩尖声说道:“走。”
“对,你们很擅长这个,”黛安立刻说,他思索着她是否觉得他们令人生畏。“让费尔曼先生看看你们有多厉害。”
课桌旁的孩子们立刻站了起来,黄褐色的衣服发出扑打的声响。他们中有些人的实际身高之高令他感到不安。他们走路会有困难吗?
那女人又是否因此才让他们展示走路?又或许他们向他走来时是在向他展示他们的步伐能如何繁复地变幻。地垫上的孩子们抬起了头,现在他们开始蠕动身体,把塑料弄得沙沙作响。“好的,继续,”黛安娜告诉他们。“继续爬。”
当其他孩子或拖着步子或蹦蹦跳跳或蹑手蹑脚地走向他时。他们开始行动。所有人都穿着和他之前看到的沙滩鞋并无不同的拖鞋,房间里回荡着滑行的声音。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他,因渴望与努力而大睁着近乎鼓胀,他脚边的婴儿尤其如此。孩子们在几乎要碰到他时停下,又特意往后退了几步。这让他想起某种舞蹈——甚至连地板上爬行的孩子都在寻找不同的扭动方式——他听到了一种歌声或祝词的呢喃,旋律近乎熟悉。“坚持下去,你们能登上舞台的,”他说。
这似乎并非他们想听到的,因他们继续包围着他,低声吟唱的歌谣几乎将轻柔松散的脚步声淹没。不少人的眼睛长得很突出,使他想起悬垂欲坠的液滴。他瞥了黛安一眼,看见她远远地站在后面,如所有的孩子般幽邃地看着他。他正要呼唤她或干脆自己喊停——那些错综复杂的动作把他弄得晕头转向,他几乎看不清部分表演者的外形——这时他们齐齐停住,连带着地板上的孩子一起。叶丽达·巴恩斯走进了房间。“这是他的书,”她说。
她真的需要如此重读代词吗?孩子们的反应更使他吃惊。他们全都张圆了嘴伸手去拿书——甚至包括在地上爬行的那些——发出的哭喊仿佛有人刚刚拆开了送给他们的礼物,几乎震聋他的耳朵。“这不是给你们的,”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会有别的书的。”
一阵战栗使他措手不及。他感觉好似某种否认之意朝他袭来,其力量协同一致如有实体。当这种感觉逐渐消失,叶丽达·巴恩斯对他眨了眨眼睛,表情几乎可以视作责备。“费尔曼先生必须把它和其他的放在一起,”她说。“那是它将要生活的地方。”
“现在回到原位,”黛安说。
伸出的手垂落,蹒跚学步的孩子拖着脚走向课桌,俯卧的孩子则滑回垫子上。费尔曼无法确定是否每个孩子都恢复到他进入房间时的姿势。他向门口走去,伸手拿书时叶丽达·巴恩斯低声说:“你想说点什么吗?”
当他接过书,她没有松手。她的抓握令书皮触感潮湿,甚至被浸得柔软。“谢谢你保管它,”他说——本意是想给孩子们树立一个榜样。“我很感激每一个这样做的人。”
叶丽达·巴恩斯投向他的目光太过幽邃,他读不懂她的感情。“我希望时机到时你能多说几句,”她说着松开拿书的手。
她还站在门口,剩下的空间不足以容他挤过。当他略带不悦地思索着是否他们对他期望更多,黛安说:“我们该对费尔曼先生说什么呢?”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吸气声。浩大的声音令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说话的是一屋子的孩子。片刻的停顿后他们几乎齐声开口,有些人说得足够清楚他无法听错。“还有更多等待着你。”
“没错,”叶丽达·巴恩斯说。“我们不知道有多少。”
费尔曼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说给他的。她往后退回,眼睛抽搐着缩得更小而笔直的嘴唇抖动着挤出一丝微笑时,他从她身边闪过。停下来打包书时他问道:“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当然。你需要去找静水(Stillwater)的伯纳德·塞顿(Bernard Seddon)。”
“那是什么地方?”
“时候到了我们都会去的地方。”她似乎认为如此叙述很直白,很久后才补充说:“殡仪馆。”
“我想你能为我指路。”
“或许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给他打个电话。我们明白你不该再陷入任何麻烦,但万一他现在有逝者要安置呢。我们最近有几个人过世。”
费尔曼觉得该感谢院长在做安排时替他着想。叶丽达·巴恩斯把号码念给准备拨打电话的他。铃声响起前他听到他刚刚离开的房间里传来歌声或祝词的轻喃。打断铃声的是一名女人的声音。“这里是静水。我们能帮上什么吗?”
“我能找伯纳德·塞顿谈谈吗?”
“是费尔曼先生吗?伯纳德先生现在正在处理逝者事务。”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和他见个面吗?”
“如我所说,他身在教堂。直到今天下午他都会反复奔走安顿后事。他希望我告诉你三点钟他会在这里等你。”
“三点,好的。万一他来不及,这是我的号码。”
“他会等着你,费尔曼先生。我们知道最好别让你失望。”
也许是职业习惯令她的声音带了种肃穆的尊敬。费尔曼把手机放回兜里时,叶丽达·巴恩斯说道:“你可以要求他放下手头的事接待你的。”
“当他们无法以自己的名义说话时,我不觉得我该这么做。”
他试图缓解莫名的压抑情绪,但自认为徒劳无功,哪怕在她说出“我们都能说话,莱昂纳德。”前。
如果这是某种斥责,他无法理解。他朝庭院走去,那里的攀爬架和小型游乐设施都被雾气凝出的露水细密地覆盖,看起来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此时叶丽达·巴恩斯喃喃道:“现在它是你的了。”
“是大学的,”费尔曼说,但她幽邃的目光留给他前所未有的惶惑。
回步道的路上他经过“古尔肖之脸和身体”,几名秃顶顾客正在里面的体育馆内锻炼。他们遍布肉瘤的外形给了他们充分的锻炼理由。有些人正在原地打转的自行车上前后晃荡,以某种他陌生的疗法伸展双臂,然后是双腿。其他人则在传送带上跑动或大步行走,费尔曼觉得他们每一步的竭力拉伸仿佛使他们的腿延长。他甚至隐约想象出那模糊的曲调自活力之芽飘荡而下,伴随或驱动着锻炼。透过另一扇窗他看见一名女人仰卧在床上接受某种面部疗法。一名壮硕的穿着工作服的女按摩师如寻常流程般在客户脸上铺了条毛巾,但她揉搓苍白表面的动作实在太像企图从中挤压出五官特征。费尔曼未在此番景象前逗留,匆匆下山。
大海从雾中爬出。不少人趟着及脚踝深的海水——他感觉他们较他早些时候路过这里时几乎未动——其他人则在离步道更近的地方聚集。灰蒙的光线仿佛被凝胶过滤过,为所有视线内的躯体染上令人不悦地联想起水母的颜色。飘渺的歌声渗过雾气,费尔曼几近想象它来源于海上的某处,直到他推断出声源是幽晦雾气后的教堂。会众定是在伯纳德·塞顿操办的某场葬礼上歌唱,可凭吊者会随歌声起舞吗?也许正是舞蹈令歌声断断续续,从而费尔曼无法辨认它有多熟悉。
穿过马路走向怀留时,休憩所里的居民抬起左手,一个人出声呼喊。他肯定没提到费尔曼的名字,但费尔曼回问道:“你说什么?”
“我们说没必要着急去那里,小伙子。”
费尔曼看不出是谁率先开口又是谁现在和他交谈,此时透过围巾传来或许是第三个人的声音:“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会去那里。”
“我们所有人,”另一个人说。
被某种单一的古老意识注视乃至提及的嫌恶感萦绕在费尔曼心头。也许他们已经在考虑葬礼后事。“你们说得对,没必要着急,”他说,加快脚步返回酒店。
前台空空荡荡,建筑寂静如雾霭,但相较之下从他房间看到的景象更荒凉。自窗户向外望时休憩所的老人们朝他行礼致意。浪潮爬向海滩,仿佛决意将雾气推拽得离步道更近。他不愿去想象蠢蠢欲动的夜雾中所有的人影都面对他的模样。他离开窗边,把最新的收获从纸屑的巢穴里拿出。“快完成了,”他说。
这是第五卷,《人之为蛹》。出版商标志描绘着一副带肌肉的骨架并排着一具从中间截断的躯体,第一眼他将其看成某种解剖学的图示。骨骼的姿势表明它们的爆开可能出于自身意志,骷髅的咧笑仿佛含着超乎寻常的自我意识。眼眶里还有眼珠吗?它们令他想起在古尔肖邂逅过太多次的幽邃目光,故他翻到书本末尾。尾页一片空白。
这让书有种怪异的未完成感。他太渴望阅读,以至于舍不得腾出时间打必要的电话。“莱昂纳德,”内森·布里豪斯说。“我都不想问。”
“我估摸着预计明天能完成收集。”
“那就是周六,”布里豪斯这么说或许是为了避免费尔曼完全失去时间概念。“请确保你周一能回来,”他说,“到时候我们看看该聊些什么。”
“当然,我会尽力。”
“我希望如此。”布里豪斯给了他片刻思考的时间,之后补充道:“我并不愿意认为你现阶段的职业生涯需要评估,莱昂纳德。”
“那就别这么认为。”费尔曼于挂断后说道。比起仍握着的电话,他更关心他与他的镜中孪影的手搭着的书。他理应让桑德拉了解现况,故待她接通后他说:“是我。”
“我知道,莱昂纳德。”当他意识到她指的是来电号码显示时她说:“你还没启程返回,不是吗?”
“谁告诉你我没有的?”
“不需要有人告诉我。你的声音说明一切。”
“真不巧,你是对的。”费尔曼力图不表现出他正受环境摆布,故说道:“我还在组合那些书。”
“你还差多少本要收集?”
“没几本了。内森说我周末也可以留在这里。”
“我不觉得你有书看的时候还需要人陪。”
“我确实还有些书要看。”他及时明白她希望他如何解读她的话。“倘若你乐意奔波过来,你会受到最热忱的欢迎,”他匆忙说道,“且我确信我不是唯一会这么说的人。”
“你能代表整个镇子,对吗,莱昂纳德?”
“我猜他们会给发言人发工资。但我觉得目前我对这里的观感相当好,是这样。”
“它还是你童年时梦想的那种度假村,是吗?”
“不管怎么说都远甚于此。还有更多等待着你。”倘若这是个玩笑,他该明白她理解不了笑点。“尤其是当地人,”他说。
“你怎么评价他们?”
“开始我认为部分人有些古怪,但可能也不比我严重多少。你肯定会觉得他们热情好客的,不论你遇到的是哪个人。”
“我想说不定是因为他们的镇子现在处于淡季。”
“我确信他们足够真诚。这里的人有话直说。今早我刚被上了一课。”
“天哪。”桑德拉听上去被逗乐了或准备如此。“怎么回事,莱昂纳德?”
“一位女士告诉我我应该更关心孩子。”
“好吧。”显然这不能成为乐趣的来源。“也许吧,”桑德拉说。
“我可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想。”
“也许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那么如果你周末来这里,我或许有机会了解。”
“我明天没什么事。”她停顿片刻,也许是想让他思考她的决定或试图说服她,然后她说: “好吧,我搭明天早上的第一班火车过来。”
“我去车站接你。我会确保我有空的,”费尔曼说,但他认为最好加上一句:“如果书的事耽误了我,我会告诉你的。” 这使他更加渴望继续阅读,自镜中投出的幽邃目光又加倍了他的急切。“我很期待,”他说,松开手去翻书。
“巫师何曾需要肉体?夜复一夜他的灵魂喷涌而出,欢欣雀跃......”他惊讶地发现这页和接下来的几页内容都不令人满意。即使内容本意只为受洗的信徒准备,他仍觉得它毫无必要地抗拒他的理解。“最为玄奇者乃魔法之子所臣服之蜕变,如此嬗变往往迫不及待地渴求肉体的凋亡......”这似乎离他的经历更加遥远——就像他每次抬头时等待与他交汇的目光一样遥远。也许整本书都是某种象征,如此他则缺乏理解它的知识;这些知识会不会在他还没拿到的书里?阅读顺序的错乱令他出乎意料地沮丧。“一些蜕变者将其变化归功于说出蕴含力量之词句,后者经由塑造言语之人的形体而创生。”大声朗读能够帮助他理解吗?这似乎只让他觉得他的话会被酒店内其他人听到,且倘若他任由自己幻想如书中内容般荒谬之事,他觉得酒店外的人也会听到。“最富潜力者乃吞没居于旧日之神据为己有之领地内的住民之蜕变。祂侵占他们的心智,亦令彼方地貌回归至原初塑形之时代...”最终费尔曼读到末尾合上书,与他的倒影各自把一只手放上封皮,模样使他想到内容一词未懂却进行了布道的牧师。
时间将近三点差十分。他把书放入保险柜中的黑暗,看着他潮湿的指印在金属门上渐渐消失。走下楼梯时,他轻柔的脚步声听起来仿佛予他生命的低沉心跳。伯利夫人还在前台后方,但她似乎睡着了。她的头后仰的程度令他无法立即分辨出她的脸。无疑只是透视的缘故,使她的眼睛似乎向内沉入,凹陷的眼睑弧度足以容纳拇指,但他同时还有种她的五官特征已经陷进了肉中的幻觉。他正要不声不响地走开,这时她坐了起来,用一只手使劲地擦着脸,仿佛被人发现在岗位上睡觉令她尴尬不已。他恍若瞥见她的脸因情绪或她的动作而颤抖。她直直地盯着他,然后说:“你有什么事想问我吗,莱昂纳德?”
有一瞬他想知道她梦到了什么,下一刻又失去了探究的兴趣。“只是些稍纵即逝的想法,”他说。
“都一样。”
这句话不可能回答他未说出口的疑问,于是他说:“事实上,周末应该有人会来和我同住。我希望这不会引起任何问题。”
“你的夫人再受欢迎不过了,”简妮·伯利以他看来几乎是卖弄风骚的表情说道。“我们确保会对她热情相待。”
他感觉他的所思所想仿佛太明显易懂,几乎不再属于他自己。“谢谢你的款待,”他说。
他想准时赴约,但他同样乐于避开步道旁休憩所的居民。他沿着怀留酒店后面的街道向教堂驶去,来到位于步道上方的十字路口的静水殡仪馆。看到它时他才意识到他没有问路。他定是先前留意过这个地方或它在地图上的名字,尽管他不记得。无论如何,他似乎不再需要地图了。
殡仪馆是一幢单层建筑,外表类似带窗户的狭长储藏室,同被海面上的浓雾洇过的光线般昏灰。旅馆的背侧能俯瞰这里,费尔曼在前院下车时,他看到数个旅馆的窗户旁都坐着人。所有人都盯着他的方向,但即使他们每个人都举手向他打招呼或致意,他也看不清他们眼中的神情。比起几乎不可能的他们一直在等他,他更不愿意想象他们整天看着殡仪馆的样子。
镶有黑色边框的玻璃门后,一张老式的书桌与踩上去如青苔般塌陷的大片地毯相对。两张宽大的黑色皮沙发靠着墙壁,深色墙纸上的图案好似遥远而几不可见的星辰。每张沙发前的小桌子上都散落着折角的宣传册,上面的口号写着“一个更好的地方”。接待处空无一人,但某种赞美诗般的吟唱声如薄雾般于空气中盘桓。至少费尔曼把它当成是赞美诗,太过细微的声音令他听不清旋律。正当他努力辨认甚至试图为其填词时,柔软而响亮的脚步声自走廊接近,一名男人缓缓走进房间,身上的西装是审慎的灰。“费尔曼先生,”他说,声音相较周围的环境相当响亮。“伯纳德·塞顿。”
他椭圆形的脸逐渐变窄直至普通的下巴大小,歪斜的肩膀突兀的幅度令他的夹克似濒临滑落。也许正因如此他扣好夹克扣子后才与费尔曼油滑地握手,同时恭敬地点了点头,露出他几如僧侣般光秃的头顶中央苍白的分界线。“请原谅让你等了这么久,”他说。“那姑娘去躺一会儿了。明天是个大日子。”
“应该是我道歉才对。我没能准时到。”殡仪馆长的双眼睁大,小嘴忙着斟酌语句,此时费尔曼又说:“需要为她举行哪些典仪?”
“为她?”塞顿的眼睛睁得更大,抬起他光秃的眉毛,似乎流露出某种令人不安的笑意。“她不需要,”他说。“如果有人需要,那就是你,莱昂纳德。”
“我只是在完成工作。”
“那是我们,不是你。你对我的工作没兴趣,对吧?参观我们在古尔肖如何迎接生命尽头什么的。”
“我真不觉得有参观的必要,谢谢你。”
费尔曼觉察到的是失望吗,在塞顿恢复幽默之前?“我不怎么会收到客户的抱怨,”殡仪馆老板说。“哪怕他们不是本地人。”
“我可不觉得你会。”
费尔曼看到加入这个玩笑的话语落空;塞顿的目光明显地退回他的双眼深处。“需要我拿给你吗?”殡仪馆长说。
“那本书。”殡仪馆长似乎认为这不需要回复,故费尔曼说:“当然。”
“我可能不会很快回来。”
也许是他的幽默感的又一次体现,他离开的时间相当之长。走廊上轻柔的脚步声一消失,费尔曼转又试图辨认仿佛在房间里弥散的音乐。除却风琴的低吟,其中是否还有人声的轻语?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呆了多久,然后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亦或说的是“让我们看看他”(Let us see him)?无论如何,它们把他引入走廊。
两侧的墙上各有三扇门。只有右侧最远的和左侧最近的门开着。不知何处有声音传来,如同绵长缓慢而吃力的呼吸——某种吮吸的声音。费尔曼朝第一扇门内投去一瞥,发现不过是间告别室,其中两排直椅对着一具敞开的棺材,这令他不禁松了口气。它真是用来告别的吗?盖子的底面反射出棺内之物;他能看出一套深色西装包括胸前口袋的细节,但图像的其他部分无疑被光线扭曲,因领子和袖子的末端连着的灰色团块构不成任何他认为的形状。这个人肯定是某种超出费尔曼品味的惊悚展览的一部分,但愿它也超出了其他任何人的品味。他不用想也知道那些肿胀的灰色软块象征着什么,强忍着去看棺材的冲动时,一个脸和双手模糊不清的身影在走廊冒出。
它们当然会模糊,因为处在他视线的边缘。转头看去时他发现是手里拿着书的塞顿。“还是想看看吗?”殡仪馆长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为你展示流程。”
“不用。不用了谢谢。”费尔曼转身背向房间,感觉到棺中之物伏卧在他身后。“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很难找到书,”他边说边退回走廊。
“道别,仅此而已。”塞顿缓慢而柔软地跟着他返回接待区,把书递给他。“其实没必要,不是吗?”他仿佛又想到了一个笑话。“这里没有道别。”
费尔曼拒绝理解他的话语。当潮湿的指印从书的封面淡去而未显指纹,他看到出版商标志描绘着一副被敞开的双手簇拥的棺材,姿势仿佛在将其献给读者。这是第九卷,《死者之用途》。不假思索,他脱口而出: “你就是那个该知道的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莱昂纳德?”
“知道它们用途的家伙。”费尔曼被提问的语气中蕴含的热切以至于焦躁的情绪所震惊。“假设你认为它们确有用途的话,”他说。
“这里我们都有。你是最重要的。”
“嗯,谢谢你,”费尔曼说,倾向于指望塞顿觉得他把书当真。“那么谁是我要找的最后一个保管人呢?”
“神父,辛克罗神父(Father Sinclough)。”
此刻有多少事正逐渐现出脉络,费尔曼想着。“神父,”他说。“是他把书给你的吗?”
“所有人都是他给的。”
费尔曼其实不需要他说。“为什么?”他问道。
塞顿的面部颤抖仿佛这问题伤到了他。“似乎他认为他可以信任我们。”
“你证明了他是对的,可他为什么非要把它们交出去呢?”
“也许他会告诉你。这不该由我们来问。”
费尔曼怀疑殡仪馆长有所隐瞒,但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如果你有他的电话我现在就打过去。”
“在这呢,”塞顿戳着他的前额。
费尔曼伸手去拿手机时余光斜看向上。即便考虑到瞥过去的角度,他也觉得塞顿的食指显著的长而细。当他敲出塞顿报出的数字时,他古怪地觉得自己早已知道它们。毕竟他已经见过好几次古尔肖的号码前缀了。电铃的颤音打破了殡仪馆内平静的乐声,终于一名男人粗糙的声音响起:“辛克罗。”
他听起来要么喘不上气要么说不出话。“辛克罗神父,”费尔曼说。“我是——”
“费尔曼先生。不可能是别人。”
“那拿着你的书的其他人呢?”某种对太过于被视作理所当然的怨恨激得费尔曼诘问道:“也不可能是他们吗?”
“明天你就会全部明白了,费尔曼先生。”
“我为什么要等到那个时候?”
“准备,费尔曼先生。”牧师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在吝啬他呼吸的空气。“我还是需要准备,”他说。
费尔曼猜测他在考虑周日的布道。“你是说我今天拿不到书。”
“我相信今晚你会有足够的东西消化。”辛克罗神父以如同在引用圣经的庄重语气说道:“明天早上,一切都会为你准备好。”
“我在哪儿能见到你?时间呢?”
“我的家在森林大道。九点钟怎么样?”
至少费尔曼能在见到桑德拉之前安置好这本书。同意安排时他听到牧师断断续续地吸了口气。“别开车,好吗?”辛克罗神父说。“可能会没地方停车。”
“我想步行会有益健康。”
费尔曼转瞬想到在雾中步行很难对他的健康有什么改善。当微弱的音乐渗进他耳中,他才意识到电话对面已不再有人。他把手机塞进口袋正要开口时,殡仪馆长说:“不用谢我,莱昂纳德。该是我们感谢你把书组合到一起。”
他是觉得档案室的新藏书会为这个小镇积攒声望吗?至少一位镇民不愿为捐赠署名。“不如说大家都很感谢,”费尔曼说着,看到某种回应的情绪在塞顿眼中闪烁——感激,毫无疑问,但它太过幽邃而无法认清本质。
他走去车边,感到凝胶状的光线似在皮肤上聚集。待他安置好后备箱中的纸箱,湿气已如发烧般涔涔遍布他的全身。回酒店的路上,四周的巨石如霉菌般蔓延,仿佛给每扇窗玻璃都覆了层灰——无疑是凝结作用的结果。没人擦过那些窗子,但荒寂无人而潮气熠熠的街道也没什么可看的。他几乎认为整个镇子都屈服于倦意,哪怕这种天气下不出门也情有可原。
他穿过大厅时,恰巧遇上从前台后方的办公室内走出的简妮·伯利,她按摩着她的双颊似要唤回褪去的黄褐色泽。“只是在修整面部,”她说,搓脸的力度有一瞬令其引人烦扰的畸形。“今晚能否赏光我们,莱昂纳德?”
“是什么事呢?”他不确定他是否想知道。
“你愿意和我们一同用餐吗?不收钱,我们的荣幸。”
尽管无法享受另一趟雾中跋涉的安排,费尔曼但还是问道:“去哪里,还有谁呢?”
“就在酒店里。直到明早你都不会被其他人打扰。”
“那真不错,我什么时候来比较方便?”
“随时都行,”伯利夫人说,神色恭敬地朝他手中的纸箱点头。“你沉迷阅读之前或之后,都依你。”
“它们不属于会让人沉迷的书。”她看上去将信将疑,故他又说:“那之前吧。”
“可以等我们二十分钟吗?如果提前好了我会通知你。”
他隐约觉得她期待着他开始阅读。现在吃晚餐有些早,但他不愿对免费的款待说三道四。他走上楼把书移入保险柜,其中富集的漆黑令他联想到无光的虚空。休憩所里的人齐齐朝他行礼,想必早已等候着他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他无法判断浓雾笼罩的海滩是否拥挤,但不论何时现出身形的人影都熠熠反光。眼前的景象令他的思维无从捕捉彼方的存在,故他躺上床直到身旁的电话铃声响起——各种意义上的尖锐。“我们准备好了,”简妮·伯利说。
餐厅里不止她一人。行李工汤姆和女清洁工坐在她的两侧,前者身上的黄褐色斑愈发显著如若疾病。三人朝费尔曼鞠躬,目光始终一致地盯着他,他不得不强忍紧张的干笑。汤姆仍穿着带费尔曼去房间时的套装,由此那女孩穿着清洁工制服也未令他全然惊讶。“给你留了靠窗的位置,”伯利夫人说,仿佛他注意不到唯一摆好的桌子。“葡萄酒,朵拉,”她说。“你想要红的,不是吗?费尔曼先生。”
尽管这确是他的偏好,他更希望事情不那么理所当然;甚至有人提前拉开了软木塞。他浅啜一口觉得除了轻微的铁锈气息外味道尚佳,此时伯利夫人说道:“汤,汤姆。”
端上来的是如死水般的灰色肉汤,凝胶状的碎块在其中漂浮。“是海鲜吗?”费尔曼问道,试图做好品尝的准备。
“我们的独创,”伯利夫人的语气带着些许骄傲。“源自大海。”
费尔曼冒险尝了勺,发现它的确有海味,事实上口感与他在古尔肖吃的前几餐相当接近。倘若怀留的职员没有一口不漏地注视着他用餐,他或许会吃得更轻松。他每抿一点酒朵拉便会拖着步子上前续杯,汤姆则同样敬业地托着装水的壶。最终当费尔曼把勺子平放入碗中时,简妮·伯利说道:“准备好享用我们的特色菜了吗?”
费尔曼说准备好了,但汤姆端来菜时他有些不这么认为。圆形的牛排同汤一般灰,食物随着行李工扮演的服务员被房间的门槛绊到朝盘子边缘滑动。“拿稳些,孩子,”伯利夫人说。
汤姆对此反应甚微,仿佛他觉得她不是在对他说话。他斜着盘子把它放上桌,动作使蔬菜——豆子、胡萝卜、不比它们白多少的土豆——濒临错位,此时他抓过费尔曼的餐叉用它把悬垂的肉固定在盘子上。“动作轻点,汤姆,”伯利夫人责备道。
“我可以问问这是什么肉吗?”费尔曼说,哪怕仅仅为了拖延时间晚些品尝。
“古尔肖最好的,”伯利夫人说。“我们本地的特产。”
他推断再追问会显得失礼。他用餐叉把肉拖过盘子,餐刀轻易地划开了它。橡胶状的质感暗示其是海产品,尝起来也十分像鱼类,尽管更细致的口味他无从分辨。他好像觉得不止老板娘和她的员工,路对侧休憩所里的人也盯着他。被观察的感觉愈来愈强烈,引起注意的范围亦似乎愈来愈广,故他以最快的速度吃掉了菲力牛排和沾上它味道的蔬菜。他把餐具并排放到油光熠熠的盘子上时伯利夫人说:“布丁?”
“假若我还能吃的话我会品尝的。”他的话没能激起共同的凝视愈发幽邃的三位观众的笑声,费尔曼补充道:“实在感谢招待,但我真的完全吃不下了。”
“你让我们骄傲,”伯利夫人说。“现在去完成你来这里该做的事吧。”
他喝多了吗?虽然他示意过汤姆退开,留了些酒在酒瓶里,上楼时费尔曼依然感到双腿橡胶般沉重。楼上的走廊里他撑着墙歇了会,潮湿的手印拓在绘着游鱼的墙纸上。他的皮肤持续变得湿冷,抬手抹过前额时,两者均传来虚弱的不稳定感。也许浓雾使他发烧,如此他洗个澡可能改善状况。
胳膊上搭着条毛巾进入走廊时,他觉得他听到浴室里的动静。透过结霜的玻璃看不到任何人,但缓缓拉开门时他听到反复不休的液体流动声。肯定只是逐渐排干的水在滴嗒作响。浴室泛着烨烨的潮气,他看到塞孔中有东西在动。一个灰色的物体正逃离他的视线,在他的臆想中它边眨着眼边消失无踪。这足以将他遣回房间,往脸上溅了些水作为替代。
听不到简妮·伯利或员工们的声音。他的思绪近乎幻想他们还在与他分别的原处,并肩站立看他撑着肚子逐渐走远。如此想法放大了四周的寂静,仿佛它们也注视着他。他拉上窗帘,没往窗外望,从保险柜拿出书。“万般生灵皆是魔法师之仪器,既经世人称为死亡之过程,亦存于斯力量之中…”
看起来这卷书叙述的仪式用途包括复活死者,唤回他们清醒的思维,寄宿于他们的肉体里以将其用于某些奥术探索中的消耗容器,甚至能阻止尸骨未寒的死者的灵魂离去,直到他们对施术者失去价值。费尔曼并不希望见到这些仪式中的任何一个留存于世,但他无法停止阅读;毕竟这便是他来此的目的,无法理解他读到的大部分内容或许也让他舒心些许。“魔法师须以召唤残骸之能为世所知…”哪个是召唤物,哪个又是召唤者?倘若秘教仪式的确存在它们必然深藏于文本中,他却发现他正努力不去听自己的声音,纵使余光徒劳地瞥到镜中将每个词语塑出形状的嘴。当空白的尾页宣告这卷书的结尾,他释出一口悠长、绵缓的呼吸,如同持续地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房间外的海浪。
锁好书后他再度朝走廊进发,彼处的寂静催生他超乎以往的被窥视感。也许他该归咎于雕在墙纸上的鱼的眼睛。他并未简单地用冲厕所的水声掩盖他的行动,而是唱起歌谣:“汝之性灵,无垠渺渺;其多袤袤,逾海迢迢…”回房间后他控制不住地走到窗边。休憩所的住民抬起绵软懒散的手,但他们的面部蒙着太多阴影,令他产生他们双眼下方扁平无五官的区域可能不是围巾的想法。天色已晚,浓雾氤氲,但海滩上还有不计其数的人。有些背对他坐着,连绵地漂过他们伸展的双腿的,定然是雾气而非海水。更多的则是毫无动静的人影,坐着的和穿着硕大的橡胶鞋站立的,尽数面向酒店。每个人眼眸的宽大程度都足以令其余的面部特征缩小,倘若没有陷入肉里。
他无法确定——甚至无法判断海滩上是否有他在古尔肖曾遇到的人。他觉得窗外的景象仿佛是他的梦境;或许他希望如此。关灯躺上床时他担心陈腐的黑暗里最糟糕的幻觉等待着他——更多关于深瀑之水的栖息者的图景。他发现他紧张于睡眠本身,且他不认为简妮·伯利的声音唤醒他时他曾入眠。
她在唱歌,或更准确地说,低吟。起初他觉得她在房间下方的大堂中,但旋即意识到声音来源于酒店外。他翻滚着爬出床攀上窗檐。休憩所的看客朝他致意随后变得和海滩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分毫不动。他捕捉到简妮·伯利在海浪边缘站起来的身影。她俯身以双手环抱住一个灰白绵软几若无定形的物体时,她的左胸从衬衫中袒露,赤裸的程度惹人不安仿佛在主动靠近她托起的礼物。浪潮的间隙大海归于幽寂,令费尔曼堪堪听到她的话语。“你将获形,”她说。“你将存续。你不会和你的哥哥一样。”
所以梦境是这番模样,费尔曼想道,发现他躺回床里。另一场梦则向他展示一队自舞厅涌出的舞者,跳着他们缜密繁复扑朔迷离的舞蹈沿步道一路前往海滩。期间他们边咏唱着某首熟悉曲调的庆典版本,边踢起他们光秃而长得引人惶恐的腿。于更远处,透过浓雾稍纵即逝的缝隙,他瞥见凝胶状的团块或如螃蟹般朝着林地隐秘地侧滑,或以毛毛虫般的动作爬行。定是他的睡前阅读催生了死者自任何能找到的棺材裂缝滑出,蠕动着穿过泥土以在海边聚集,朝雾气伸展他们的手臂和长度不逊于手臂的双手的场景。他本指望这画面把他吓醒——显然他希望如此——但最终某种挥之不去的印象促他醒来。他感觉他似曾梦呓,对着存在过的听众。
尽管疲惫令他浑身发软,另一个想法使他扭起身子下床,步伐摇晃地走向保险柜。窗外浓雾将破晓吞没。他把最近获得的两卷藏书放到梳妆台上,摸索着打开灯。他把《人之为蛹》翻到末尾页,随后以入梦般的顺从,翻到《死者之用途》的末尾。纸页上不再是空白。
字迹比先前的更难辨识,看上去仿佛是由某位入侵者抓着费尔曼的手写下。全然陌生的用词未能在他脑海中留下任何可辨识的痕迹。“克苏鲁以梦境向人类揭示祂之存在,格‘拉基则攫紧他们的思维,以化斯之梦为祂之梦,塑斯之形为祂之旨意所用…”这些话被加在讨论人类那卷的末尾,费尔曼无法理解其中塑形的对象是梦境还是思维,抑或两者皆然。这之后占据页面的字迹愈发倾斜。“旧日之神不会受限于祂们的巢穴,因祂们心念一动便足以渗入世界之实质。自从格‘拉基知晓人类之思维,祂不再有物理上将他们束缚至身边的必要…”另一卷上的字更缺乏控制,歪倒扭曲几乎要漫出纸张。“于格‘拉基力量汇聚之所,祂侵占一切生命,纳入祂的梦境。此般地区景貌与最古时无异,所居者皆失确定之躯形,为生命之活力而同类相食…”
读起来像珀西·斯迈尔彼姆文风的模仿,费尔曼试图思考;与所有的注释一样。无疑他发现它们是同等的晦涩难解。他思索着他是否边潦草写下文字边大声将其念出,若有又是以怎样的声音。他抗拒着读出它们的冲动,此时不谐的哗啦声自床边的电话传出。“你醒了,不是吗,莱昂纳德?”简妮·伯利说道。“出门之前要吃早餐吗?”
某种自内心某处涌起的过分熟悉感袭击了费尔曼。“昨晚那餐让我现在还饱着。”
“都依你。倘若你觉得要赶时间快些也好。”在费尔曼想好如何回复前她又说:“我们为你的女性朋友也准备了丰盛的特色菜。我亲手做的。”
她的话语暗含着古怪的渴望。站起身笨拙地把话筒放回原处时,某些仍在酝酿中的想法为他的四肢注入橡胶般的体感。集齐整套书后他确实不需要再待在古尔肖;他可以在车站和桑德拉碰面再径直开回布瑞切斯特——打电话告诉她不用来为时已晚。大拉开窗帘时他准备好迎接休憩所里居民的问候,但旋即他的身体沉了下去。目光所及的步道与海滩都荒凉无人,陈腐的雾气遮蔽了更远的视野,亦令海洋形似一片人造湖。
天气最终还是恶劣到把所有人关在屋内了吗?连酒店对面的休憩所都空空荡荡,涂鸦反着光仿佛刚刚被画上;无法理解的单词似在湿气中扭曲又似渴望着被解读,直到费尔曼把目光移开。被不可见的观众注视的感觉在酒店里似已无影无踪。或许他根本没必要支走桑德拉,他隐约释然地想。虽然他不是彻底的独处——至少伯利夫人想必还在建筑里——但他感觉足够自在,不需要水箱的声音掩盖他的动静。在已经湿漉漉的浴室洗完澡,他穿好衣服从停车场出发朝山上走去。
迷雾等候已久。湿气不满足于粘附他,更渗入他如发烧般不稳定又熠熠反光的皮肤。他以最快的步伐爬上街道,哪怕这会让他更感湿滑。雾气或许在催促他赶往目的地,于距他仅几步远的前方慵懒地向后飘散,在每扇窗户上留下晦暗的痕迹。每幢房屋都与半截轮胎停上人行道的空轿车一般蛰眠。淡季的古尔肖周六集体关门吗?他几乎认为比起自夏季劳作中休整,这座镇子更像是回归了原状。
森林大道恰如其名,与密林毗邻。部分山侧的房屋离林子太近,令费尔曼无从分辨其花园与密林的边界。街对侧没有建筑,只有一排树与凹凸龟裂的道路接壤。牧师与邻居的住宅被部分坍塌的墙壁隔开,自森林蔓延而出并葳蕤占据了大部分花园的藤蔓攀附上屋子,令其摇摇欲坠。连夹在两扇高而窄且脏兮兮的窗户间的门廊,都被湿润的卷须与沾露珠的叶片装点。踏入门廊去按生锈的门铃按钮时,费尔曼感到脚下的石阶逐级碎裂。
他不得不用力,以至于他大拇指的肉在指甲周围胀起。他正准备再试一次时,拖着地面的脚步声接近门口,随后晃开的门后现出一名年迈得比费尔曼矮了约一个头的驼背男人身形。软耷耷的拖鞋必定是他的双脚听起来过于缺乏形状的原因。他漆黑的长袍衬托出皮肤的灰青色,皱纹遍布的脸令费尔曼联想到开始漏气的气球;就连他秃而泛白的头皮也有塌陷之虞。他几近无色的硕大双眼望向来访者时光芒流转,薄而黯淡的嘴唇挤出微笑。“费尔曼先生,”他说。“感谢你莅临寒舍。”
他的握手是所有人里最松的。颀长的手指在费尔曼的掌心中翻动仿佛试图描绘符号,又或许只是揭露出年岁如何令它们失去控制。“可以和我坐一会吗?”他说。
辛克罗神父关上门,大厅和将其不均匀的分隔的楼梯因此愈发黑暗沉寂。地毯和墙纸的幽晦程度不逊于他的长袍,额外的暗色如砝码般沉甸甸地压入房屋。牧师费力地踱去左手边最近的房间,抓着椅子的扶手坐下。“就当是在家里,”他的声音如要断气。
他仍未开灯。费尔曼甚至看不清抓着扶手的手的指甲。自肮脏的窗玻璃透入的滞塞光线令家具恍若全被雾气浸没,哪怕所谓雾气显然是牧师沉入座椅时扬起的灰尘。一台可能和主人同样年老的收音机盘踞着暗色壁炉上方有缺口的炉台,同样洒在壁炉上的还有自包裹屋顶烟囱的藤蔓凋落的枯叶。唯一能缓解墙体的沉暗的只有画框里的玻璃折射的单调微光,其中装裱的照片尽数被移走。费尔曼走向离窗最近的扶手椅时,他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在窗玻璃间滑行,如同水族馆里的居民。
落座之后,他缓慢小心地朝前挪了挪。椅子的触感柔软蓬松,他差点觉得它也很潮湿,可能因为它太靠近窗外的大片雾气。倘若不是这里最能看清房间他或许会换个位置。辛克罗神父似乎满意于近乎肃穆的寂静,但费尔曼急着开始谈话。“所以,”他说,“我明白你是幕后负责的那位先生。”
“我尽力负责过,”牧师叹息般说道。“对不起,我错了。”
“此话怎讲?”
“我以为书最好被分开保管。”牧师又呼了口气说道:“你会理解我已意识到错误的。”
“你说的是你交付书的那些人吧。”辛克罗神父摇了摇头——昏暗之中他苍白的头皮似左右晃荡——费尔曼则问道:“为什么是他们?”
“我从未思考过。”牧师以仿佛环抱重物的姿势伸出双手。“在这里我们彼此为一,”他说。
费尔曼想反驳说不论牧师的话所指何物,至少不包括他。但开口时他继续问道:“那为什么是我?”
“它成为你,孩子。”辛克罗神父双手合拢,幽晦令它们几近融作苍白的一团。“当唐纳德·罗斯米尔读到你的文章时,我们知道你将完成照料它们所需的一切,”他宣称。“你知道尤尼斯·斯普吉怎么说的吗?”
他大睁的双眼期待着肯定的回答,但知晓院长在如此早期便牵涉其中令费尔曼心神不宁。“请告诉我。”
“她说她确定你将不辱本名。”
牧师换了几口气才说出这句话,但它驱使费尔曼再度提问;“请原谅我的好奇,辛克罗不是你的本名吗?”
牧师缓缓摇头,费尔曼得说服自己他头部的轮廓并未因此变化。“那是我做出的首个改变,”他说。
费尔曼感觉失去包括了解原名拼写在内继续盘问的必要。“不管怎样,能麻烦你给我书吗?”
牧师的双手搭在座椅扶手上。“我们带了支舞给你,不是吗。”
“无所谓,它已经结束了。”
“没有完全结束,费尔曼先生。”辛克罗神父吸口气说道:“不在这里。”
轮到费尔曼自己吸气了。“抱歉?”他口是心非地说。“你告诉我书…”
“它在教堂里。”
“因为那儿更安全,是这样吗?”
“它在古尔肖哪里都一样安全,莱昂纳德。”
不管费尔曼有多么不明白,都显然无关紧要。“那我们出发?”他说着站起来。
牧师的身体下沉,亦或彻底瘫陷入座椅。陈腐的光晕仿佛给他的脸和双手覆了层苍白。“它等着你,”他说。
“或许你能告诉我去哪里找。”
“除了讲坛还能是哪呢,孩子。”
“感谢你抽出时间,”费尔曼说,这话有种讽刺的不准确。“感谢你所做的一切,”他试图补充,但牧师的面容已愈发不可辨。定然只是幽晦吞没了其特征。和往常一样,费尔曼毫不拖延地走出了屋子。
街道依然空旷。“一个魂也没有,”自己的呢喃声传入耳然后于雾气中消弭无踪。森林大道上甚至没多少车,如此他本可以开车前来。昏昏沉沉的雾气在他的前方退去,仿佛即将拉开世界的面纱,却仍残留些许盘桓于他皮肤之上。房屋的窗户与四周的灰墙几乎难以区分,他却仍感到被窥视——那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除去他的脚步声街道并非全然寂静;潮气不断从树梢滴落,溅上湿润的地面又时而敲响车顶。身侧围拢的树木令他想到丛林,好似它们和街对侧的树木均朝着原始的状态返祖生长。他抑制住唱歌,或是自言自语的冲动——为他沉闷的脚步声,和偶尔伴随空洞的金属敲击声的凝固作用断断续续的扑通声添些别的声响——此时他的后方传来噪音。
它来自高处的树木。可能是只鸟,尽管他已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没在古尔肖见过哪怕一只海鸥在内的任何鸟类。树叶再度窸窣时他往后瞟去。不止一棵树的枝条朝着不可见的天空摇晃,仿佛有生物正在树间跳跃。费尔曼不禁想到动物园,它与郁叶之荫和活力之芽一起,隐没于牧师的房屋外的某处幽暗中。另一棵树顶颤栗,路对侧相应的树梢也同时抖动。不管在那上面移动的是什么,它听起来都比鸟大,但丛丛灰色的枝条隐去了其身形。费尔曼转回身,双腿却骤然发软,令他不得不抓住最近的树避免摔倒。而后他的指尖迅速缩回,前往教堂的脚步加快。即使树干定不会像潮湿覆鳞的肢体般在他掌中蠕动,他也不会再碰任何树。连树顶逐渐变大的松软声音也未能使他回头。
他抵达原初圣言教堂(Church of the First Word)时树木逐渐稀疏。他幻想着灰色的石墙因他的接近而隆起,正如退过空旷的步道和荒凉的海滩的雾霭,仿佛在进行一次宏大的呼吸并因此肿胀。注意到定冠词以较小的字母插在名字的两行之间,他在青苔遍生的门柱间徘徊端详着门牌板。尽管斑驳的地衣遮挡了部分标牌,他依然觉得最后两个词改过,但他不确定原本是否是“圣马克(Saint Mark)”。
同样的灰地衣在环绕教堂的墓石上肆意暴长。其中有些的扭曲程度令费尔曼几乎觉得它们被雾气传染了无定形性。一个石质骨坛中似有卷须萌芽,如巨大的种子亦如海中带触手的生物;某位天使低垂的头颅上悬挂的苍白物体比费尔曼乐意接受的更缺乏特征,仿佛它正形成一张新的面孔。匆忙走下自锈蚀的大门延伸的小径时,他看到不少纪念碑前的土丘都朝海的方向崩塌。这不需要再提醒他什么,他大步向前,抓住灰石拱顶内的门上结壳的门环。
门沿着沉重的铰链笨重地朝内移动,刮擦凹凸不平的石板,古尔肖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仿佛教堂朝他呼了口湿气。内部太昏暗故他把门开着。两侧墙壁和祭坛侧翼的每扇窗户都至少部分被灰色的真菌状物质覆盖,但费尔曼判断不出是它们抑或雾气吸走了彩绘玻璃上的所有颜色,玻璃上的人像轮廓也歪曲畸形得无法推测身份或雕刻意图。他沿夹在连书都没有的空荡荡的长椅间的走廊向前,发现俯瞰祭坛的十字架上的人形外貌浮肿,轮廓模糊的灰色形体朝前垂落仿佛准备着砸向地板。不管辛克罗神父先前如何说,这座教堂显然已荒废,至少在传统意义上。牧师拥抱了新的信仰吗?只要费尔曼拿到书,他便再不需考虑这种问题。
讲坛位于祭坛的左侧。费尔曼爬上嘎吱作响的台阶时,掌心的栏杆似逐渐潮湿。讲台架上靠着一本书,他几乎觉得它因渴望而微微颤抖——他自己的渴望。镀刻的出版商标志描绘的夜空中,陌生的星辰暗示着一张非人面孔的特征。当费尔曼翻开书以确认它是第八卷《造物之梦》时,熟悉的陈腐气味自书页中腾起。他感到眼球因竭力在昏暗中阅读而鼓胀。“万般造物皆为自身之梦。宇宙梦见自己的存在,此梦亦将延续…”
这么说来,他想,这本书肯定也是个梦。也许他已临近理解为何他留在古尔肖的时间逐渐变长以模拟——旋即他被另一个念头淹没。至少他明白了辛克罗神父的部分话语。哪怕他不再拿着街道地图,他仍能想象出镇子的布局,明白他的的确确被带了支舞。他收集书的路线描绘出他在肖剧院观看的舞蹈的前几步。
顷刻间他觉得似乎占据他思绪的不只是这发现。他听到身后传来宏大而绵长伴着液体滴落的呼吸。那定不过是漫上沙滩再流连着退去的海浪,但予他的感触如象征又如预兆。书也是如此,又或许意味更甚。继续阅读时他仿佛正经历一场自身的梦境,尽管并非出自他所愿且濒临苏醒。“谁曾与亘古巨石,抑或陆地和海洋分享幻梦?谁曾目睹山峦沉眠之所见,或与明月之酣遐共度欢宴?谈及悬于苍渺之极,宇宙与虚空永生永世彼此吞噬处之星辰,其梦亦现旧日神明之姿。愿魔法师在冒险将它们邀入脑海前准备万全…”这些和更多的文字在费尔曼的脑海中沉落,越过他的理解深深扎根。不变的昏暗令他失去对在讲坛待了多久的感知,直到他留意到教堂庭院里的动静。一群人正接近教堂。
辛克罗神父带领着队伍,院长搀扶着他。纵使他们的行踪无声无息直到进入大门才引起费尔曼的注意,他们的神情却流露出尊敬。他们身后跟着所有曾保管过书的人,包括罗达·比卡斯塔夫,她看上去既未全然顺服又不止在紧张地期待。更后面是费尔曼在镇上遇到过的人——简妮·伯利和她的员工,“渔而为你”与“起钓”的老板,除埃里克·黑登外的古尔肖剧团演员——然后是他记得曾在街上擦肩而过或在海滩上看见的人。他意识到阅读时他确曾听到过自步道传来的不小的喧嚷声但他忽视了其重要性。待尤尼斯·斯普吉和辛克罗神父趟过门槛,仍有不少人群还在大门外。
牧师拖着步子和院长一同走向前侧的长椅,在那里落座并抬眸注视费尔曼。他们进入教堂时他猜测尤尼斯脱帽的动作是在表达尊敬,但女性需要这么做吗?现在他发现她塞入手提包的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头饰。队列中包括女性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踏入教堂时裸露出他们光秃的头皮。他们橡胶般的脚滑过石质地面的模样和方式仿佛拖着沙滩鞋行走,却无人实际穿着鞋。如今不计其数的眼睛注视着费尔曼;那感觉好似被某种合而为一的意识观察,且它不局限于教堂内部。他早该通过他们共同的语句表达怀疑类似的事的。他望着教堂逐渐被填满——每把长椅上都坐满人,新进来的人沿墙壁围了三层——此时牧师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读吧,孩子,”他喃喃道。“读给我们听。”
某种意义上费尔曼很乐意能继续阅读。他捕捉到教堂后方的长椅上一群熟悉的身影。他们拽下围巾时,他险些以为他们的脸也被扯得歪曲畸形。挤不进教堂的镇民们蜂拥在其周围,只有他背对着的,浪涛冲刷渐缓但喧嚣渐甚的方向被空出。有些听众攀上了侧窗,他不知他们是否看得见;贴平在窗玻璃上的脸太过模糊令他几乎将它们视作黏附在彩绘玻璃上的真菌团块。他尽力忽略投来的视线,自他上次停下处起专注阅读。也许它向听众传达的内容较他意识中自身理解的部分更多,因全神贯注的寂静充斥着除他的声音和身后海滩上慵懒摇荡的浪涛外的全部。最终他读到印刷文字的结尾,翻到书末的扉页。
“魔法书乃毁灭世界之工具。难道这些书卷不正是联结远古力量的纽带吗?被它们所缚之地何等欢幸,其沐浴荣光而承蒙蜕变。斯地之住民何等欢幸,其重获最古老之塑形秘法,万般生灵汇为同一造物。力量最盛者乃古老词句借斯之身寻回声音之魔法师,最蒙欢幸者乃格‘拉基以斯唇舌讲述世界之人。无论祂之福音于何处散播,祂都将对其信徒显露真容…”
费尔曼不再大声念诵,书页归于空白。他感觉仿佛他在听其他人布道——仿佛书找到声音,不属于他的声音。他不得不大声讲话,因海潮汹涌的滑动声愈发喧响。他准备继续开口,尽管不知道他该说什么,却瞥见教堂里整齐的动作。
每位会众都低下了头。他原本以为这是种尊敬的举动,直到他看向他们,随后紧紧抓住讲坛令其仿佛在他掌心流汗。尽管每个人的头都低得能看到后脖颈,他们的脸仍保持着抬起仰望他的姿势,似乎全神贯注令它们脱臼上滑。但他们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每只宽大错位的眼球都凝视着他背后。
绵长滞重的声音仍在他身后反复,他无可逃避地意识到那业已远离海滩的,并非海潮的喧哗。他感觉身体正在颤栗,讲坛随之抖动;他感觉抖动传遍了整个教堂。震颤传遍地板攀上墙壁蔓延至屋顶下色调沉郁的木柱,或许暗示了那存在是何等庞大,摇撼大地的体型是何等沉重,又或许震颤本身即是其力量的昭示。然后教堂陷入寂静,如无数双一眨不眨的眼睛,费尔曼被迫转身望向他后方。
自祭坛外投来的目光注视着他。两侧的窗外各现出一只窥视他的眼睛——和费尔曼的头一般大的眼睛。那景象仿佛它们将教堂作为面具。他发现自己正竭力对上那视线;或许他会幸存,毕竟眼睛的模糊程度与探出它们的巨大苍白的脸不相上下。然后第三只眼睛如湿滑的肉质气球般肿胀,穿过十字架上方的墙壁,连着柔韧泛灰粗壮如树的茎杆俯探向他。随之而来的是脸,自石块中渗入将十字架吞噬——两个费尔曼高的苍白似海绵状若月球的脸,除连接眼球的茎和圆形厚嘴唇的嘴外再无五官。再之后是某种身体,椭圆的巨大外形上竖着和费尔曼手臂一般长的引人不安的尖刺,此时那脸越过祭坛靠向他。
他无法移动。双手似被束缚在讲坛上,双腿感觉要在他试图逃跑前失去控制。绝望中他拼命安慰自己倘若他紧闭双眼便能忍受这审视,但更糟的还在后面。仿佛是古尔肖的陈腐气味的本质与源头的吐息将他淹没,那脸下沉,赐予他笼罩整个头部的一吻。
这使他的头骨如获韧性,近若凝胶。如此感触蔓延至全身,他的血肉蠕动如幼虫。他甚至觉得他的大脑在颅腔中清醒地扭动,仿佛昆虫游曳于蛹。当海绵状的冰冷双唇在他身上辗转,他几乎忘记如何呼吸。最终它们退去,他听到巨大的躯体撤出教堂的拖曳声。
绝望还是别的什么作祟,令他难以睁开眼睛?待他终于抬起橡胶般的眼睑时他看见祭坛两侧的窗户空空如也,墙壁除懒洋洋地挂在十字架上的人像外光秃一片。他又转向会众,感觉有不属于他的某物正透过他的眼睛向外窥探;他甚至隐约觉得眼球内有东西在移动。但这都不足以将他的目光从面前的奇景上移开:教堂里的所有人都抬起头让脸如沿石块滑落的水母般,回到颅骨上的原位。不过多时他又似乎觉得方才的场面非他亲眼所见,因会众投向他的目光是那样纯粹,仿佛等待着指示。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但或许他们看到他便已足够,因辛克罗神父在同伴的协助下站起身。牧师缓步向前深深弯腰,并非对着祭坛鞠躬,而是对着费尔曼。
尤尼斯·斯普吉效仿他的举动,随后搀扶着他返回走廊。剩下的书本保管者向前一步鞠躬,坐在前排的其他人同样如此。待到所有会众纷纷鞠躬并离开教堂时,费尔曼松弛的双手搁在书旁,已对他在讲坛站了多久失去概念。连教堂庭院里的人群也朝他的方向鞠躬或至少将他们的身体倾斜向他。他猜测他在人群后部瞥见了最为失去控制的畸形生物,朝树林扑腾而去或藏到其他什么地方前的身影。
双手拿着书走出教堂时,他发现辛克罗神父在门廊外等待。他思考着牧师是否在借着遗迹怀念他的旧业,而后辛克罗神父开口:“我们的选择蒙受指引,孩子。我从来不是这项任务的人选。”
费尔曼沿着嘴移动他笨重的舌头,直到两者都变得熟悉。“什么任务?”
“当你的书被托付给我时,我并不知晓该如何做。我忏悔,我太害怕将它们留在我身旁,独自承担那一切。直到你今天演讲我才明白为何给我的指引是分发它们。”他继续说,似乎在为某种僭越道歉:“我从未承蒙如你这般的召唤。你是那个能恢复文本的人。”
“你的意思是,编辑这些书?”费尔曼感觉他似也在寻回旧日的自己。“那么,你希望我们留在古尔肖。”
“不,完全没有。”牧师猛力摇头,他的头皮左右晃动,他身边的光头女人同样如此。“我们仍在沐浴恩泽,”辛克罗神父说。“你向前走,去播种世界。”
最后一辆车驶离,开上山或沿海滨远去。阳光穿透天穹,新生的海洋光辉烨烨,延展至地平线。雾霭散去,好似古尔肖不再需要蒙上面纱,费尔曼却感觉其犹若流连周身又若没入他内里。它是否浸透了它所触及的一切?当他的双手如捧起护身符般托着书沿步道返回,他仿佛看见酒店和更远处的建筑与某种灰质融合,令它们近乎不合比例地膨胀。
也许只是阳光角度的缘故,尽管这不太能解释它们如何熠熠泛光,他的肉体又如何以近乎烧灼的刺痛回应。
他在怀留的房间里打开保险箱,哪怕已经没有保护书的必要。他感觉到黑暗对新来者敞怀相迎。他关上柜门,注视他留下的指印,潮湿而不带指纹的斑块。他缓步下楼,看到简妮·伯利在柜台后方调整头上的头发。“你希望我们把你换到蜜月套房吗?”她说,语气带着紧张的羞怯。
“我想那再好不过了。”
“房间会在你带夫人回来前换好。”
“感谢,”费尔曼说着,突然想到:“帮我换房间的人得把保险箱一起移走。”
“你不会觉得还有人需要被嘱咐这件事吧,莱昂纳德。”
倘若他的手机没有响起新短信的叮当声,或许他会对自己的轻率报以一笑。“好吧,”读过信息后他说:“古尔肖再次做到了。想到某个人,然后他们就会来。”
“你去接她吧。你回来时一切都会准备好。”
桑德拉的短信说她离古尔肖还有十五分钟。过来接你了,他在去开车的路上回复道。驱车上山时他看见所有的商店都开门营业,街道人来人往。他意识到古尔肖剧团并非唯一献上表演的镇民。他不需要通知任何人镇子有了新访客。
他把车停在车站的前院,及时赶到站台与孤身一人下火车的身影相遇。
她看上去出乎意料的纤弱——以当地的标准太苗条,太瘦削——而环绕她玲珑精致轮廓清晰的脸蛋的茂密红发,似乎在他度过古尔肖的这几日后变得陌生。他大步向前伸出双臂,感到某种全新的情绪充斥全身令他鼓胀,模样险些吓到她。“桑德拉,”他说。“欢迎来到我们镇。还有更多等待着你。”
——
附注
《格拉基启示录》九卷的原名与译名对应:
On Conjuration - 论术法
On the Purposes of Night - 夜之目的
Of the World as Lair - 作为巢穴之世界
Of the Secrets of Stars - 星辰之秘
Of Humanity as Chrysalis - 人之为蛹
Of Things Seen by the Moon - 寒月所见之物
Of the Symbols the Universe Shows - 宇宙昭示之象征
Of the Dreaming of Creation - 造物之梦
Of the Uses of the Dead - 死者之用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