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远眺（二）
过了许久，一直到我被逐出皇宫之后才想起来，那不是当年大公主相亲诗会上见过的邻国皇子么？
小公主——不，她已经是周朝皇后了，皇后的夫君叫冯满楼，看着挺温文尔雅的一个男人，和皇后站在一起，甚是般配。
只是我和皇后形影不离，他还是容不下的，封后大典一个月后，他对皇后说：“皇后执掌六宫，应当知道周朝最好的侍卫都在皇后宫中，这个小小侍卫，就交给朕吧。毕竟与皇后出入相随的应该是朕，而不是一个侍卫。皇后放心，朕会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不会委屈了她。”冯满楼这话一说出来，她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又盯着我，脸上没有一点笑意道：“全凭皇上做主。”
就这样我被皇上赐了五百两黄金，送出了皇宫。临走前他单独叫我说话，他高高在上地说：“溪云是吧？朕知道你的出身，南风馆的优伶。你走吧，从今以后你自由了，朕会照顾好皇后的，不劳你费心挂念了。”
但我并没有走远，我拿着皇上给的黄金，在皇宫外面开了一间香料铺子，我想若是不能日夜陪着她，我能远远的望着她也好。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去追寻我早就梦寐以求的自由。从前在南风馆的时候，我无数次想逃，无数次的梦里都是天高水阔，如今真的自由了，我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也许是这些年在她身边习惯了吧。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匆匆而过，她过得很好，皇上六宫虚设，她去周宫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孩子，皇上当时大喜过望，把孩子立为太子，又大赦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和皇后的恩爱。
这些年媒婆给我介绍了不少亲事，我都一一婉拒了，我总觉得那些姑娘好是好，但是都差了点什么。媒婆一遍遍的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可我也说不出来，最后把媒婆都气走了。
我想应该是我在南风馆待久了的缘故吧，所以对姑娘们没有什么兴趣和期待了，我这种出身的人，还是不要耽误那些好人家的姑娘了。
边关又动荡了，不过这一次，是周国的边关不稳，前线说是郦国联合了其他两个国家围攻周国，已经攻下十几座城池了。
我很担心，我担心我的香料铺子，担心皇后，我怕皇上盛怒之下杀了她这个郦国公主，我每晚都睡不好，就像在南风馆的那段日子。
周国的军队节节败退，眼看着敌军已经杀进皇城，四处烧杀劫掠，我看着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将领，意料之内的，是赵沉阁。
他也看到了我，他纵马来到我的香料铺子门口，他跟我说：“周国完了，你快收拾收拾跟我走吧，我们一起接她回去。”我笑了：“我没有什么要带走的，我们走吧。”他命人牵来一匹马，我翻身上马，和他一起杀进了皇宫。
进了皇宫，远远的我就看到她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上，她似乎在看天上的云，又似乎只是在看着天空想事情，好像城楼下的厮杀都与她无关。
“汀州！”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叫出了她的名字，但是距离太远，她没有听到。没关系，很快我就能杀到城楼下，带她回去。
赵沉阁很厉害，转眼就带人占领了皇宫，他忙着去安排人手，我直奔城楼去了。
高高的城楼上，第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她笑着望着我，我轻轻唤她：“汀州。”她向我伸出手，我跑到她面前，紧紧抱住了她。从前我们的拥抱是多么普通平常，后来的一个拥抱，是在梦里都难以追寻的想象。
她说，“溪云，好久不见。”
我问：“那公主可愿与我长相厮守？”没等到她回答，赵沉阁就来了，他一过来就问：“冯满楼去哪了？”她淡淡的道：“本宫放他走了，是本宫对不住他。”赵沉阁突然看了我一眼，又盯着她问：“你是被迫来和亲的，难道你真的对他有感情了？”她毫不逃避的跟赵沉阁对视：“这些年他对我很好，我们还有了孩子，我为了郦国背叛他偷了军事防备图，你们已经打进皇宫了，放了他不行吗？！”
赵沉阁咬牙切齿：“一码归一码，你欠他的归你欠他的，眼下形势不明，你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走，一会就有仪仗来接你回朝。”说着他转头就走，她喝道：“你要去哪？”赵沉阁头也不回：“我去抓他回来。”“赵沉阁！”她喊着就要冲过去，却被赵沉阁带来的人拦住了。
我对她说：“汀州你放心，我跟他一起去，我不会让他伤害冯满楼的。”我急匆匆的就跟着赵沉阁走了，我们一路追到城外，在一个破庙附近追到了正带人和周国叛军厮杀的冯满楼，叛军人数众多，冯满楼已经落入下风，尽管他伤痕累累，还紧紧的护着身后的一个孩子。
那就是公主的孩子吧，长得和公主一点都不像。不过小孩子在刀光剑影中看着父亲各人厮杀的场面，他一定很害怕。这样想着，我就冲向了他们，赵沉阁带来的人并不多，一时半会无法救出，我拼了命才杀到冯满楼跟前，他认出了我，和我背靠背应敌，但我已经伤痕累累，提刀的手都在发抖了。
我像是变成了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机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护着身后的人，无论是冯满楼还是小太子出事，公主都会难过的，我不想让她难过。慢慢的，直到我的力量都流逝干净了，援军才赶过来，我倒在地上，看着他们救出冯满楼父子，我想，这下她应该不会难过了吧。
我倒在地上，闭上了疲惫不堪的眼睛。
赵沉阁篇
我和杨汀州是好朋友，有多好呢？我们可以为了对方两肋插刀。但如果说让我们成亲生子，那我们看对方都觉得恶心。
杨汀州说我们这叫君子之交，不掺杂一点男女之情。
汀州很喜欢猫，她养了一只大白猫，但是白猫病了，起了很多藓还传染了汀州，皇后听说了就命人去杀了汀州的猫，汀州跟皇后大吵一架，从公主府跑出来找我。她气的咬牙切齿：“我都出宫建府了她手还伸那么长！我真是受够了！”她气呼呼的又任性道：“不让我做的事我偏要做，走，陪我去南风馆，我要去嫖！！我掏钱！”
我那时年纪也不大，听到“我掏钱”这三个字就跟着她走了，她连乔装打扮都没有，穿着长裙华袍就冲进了南风馆。
那天南风馆中间的戏台上，正演着一出«伐子都»，那扮子都的武生正在场上跌滚翻扑，边唱边做，演的甚是精彩。她在台下看了一会，目不转睛的跟旁边殷勤的老鸨说：“我要他。”那老鸨为难了一下道：“贵人啊，贵人不知道，那个武生是我们这专供男客用的，这……没接过女客啊……”她笃定地指着那个武生：“我就要他。”
后来她给那个武生赎了身，给他取名叫溪云，无论皇上皇后如何反对，她都坚持把溪云养在公主府。我劝她：“养着也就罢了，千万别让皇上皇后知道你看上他了，要不然你那个大白猫的下场就是个例，你身边的宫女嬷嬷可都是皇后派来的人。”她很没有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我就说我喜欢你，他们肯定没意见。”我撇嘴：“你可别喜欢我，穿出去那尚书家的长女不嫁给我了怎么办？”她横了我一眼：“你说你抱负远大不愿意娶公主就得了呗。”
后来周国举兵来犯，指名要她去和亲，我知道她惦记着溪云肯定不愿意去和亲，我说过，她是我愿意为她两肋插刀的好朋友，皇上前脚商议和亲，后脚我就去了前线。
可是她还是去和亲了，她到边关的那一晚跟我说：“你好好的娶尚书家的姑娘，别被我拖累了，你我只是朋友，不需要为我赔上太多。”
很多年后，她甚至生了个孩子，才终于获取了周国皇帝的信任，她在她父皇的命令下，偷到了周国的军事防备图交给郦国，皇上派我出征，我带人势如破竹的杀进了皇宫。
她居然放冯满楼走了，她没想到冯满楼在我们手里才能保住命，我和溪云追出去好远才追上他们，溪云为了保护冯满楼父子，不知被捅了几个窟窿，我想，这下完了，她一定不会放过我了。
我是带着溪云的尸首回去的，她一开始还会哭，后来就不哭了，只是不再笑了。她又做回了郦国四公主，但是公主府里再也没有溪云了，只有她和冯满楼一家三口。没过多久，冯满楼也郁郁而终，她再也不复从前的明艳活泼，常常看着窗外一坐就是一整天，再后来，她连公主府的下人们都解散了，偌大一个公主府只有她和两个老的无处可去的嬷嬷，孩子也被送到如今的皇上——她的二皇兄身边抚养。她任性的把溪云和冯满楼都埋在了公主府的花园里，渐渐的外人都说四公主府闹鬼，甚是可怕。
许多年后，四公主也成了一抔黄土，我偶然间路过了她曾经的府邸，想起从前的传言，便信步走了进去。起风了，不知从哪吹过来一条旧帕子，我捡起来看时，上面写了一首诗：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