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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五章 天蝎的面纱(上)

2023-01-20 21:08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第二十五章 天蝎的面纱

        位于摩洛哥西部的港口城市达尔贝达,或者我们也可以按照习惯称呼她那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别名——卡萨布兰卡,这两个名称分别源自阿拉伯语与西班牙语的音译,原义都是“白色的房子”。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但只有一座卡萨布兰卡;卡萨布兰卡有那么多酒馆,但只有一间的招牌打着“里克”。

        里克酒馆分为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地上部分和这座“大西洋新娘”之城中的大多数酒吧没什么两样,在摆满酒品的柜台以外,必不可少的照例是酒馆一角的小舞台,除了演奏本地的阿拉伯风格音乐,如《黑曜石之海(ObsidianSands)》《阿拉丁的灯与梦》之外,自大洋彼岸风靡全球的美式百老汇音乐和爵士乐也是酒馆乐队的常备曲目,如果有文化涵养较高的殷实人家包了场子在这里举办婚礼和生日宴会,乐队还能有模有样地搬出钢琴来弹几首巴赫、柴可夫斯基等名家的古典乐。一些新兴的电子乐队如World Beyond和Black Ice 9等同样在这里拥有大量的狂热听众,如果一张弗兰克.克莱帕基(Frank Klepacki)的无损唱片出现在酒馆黑市上,甚至能像石油、矿物和军火一样卖出天价。在吵闹的乐声中弥漫着的不止有阿拉伯烤肉和羊油面包的浓烈馥郁,来自直布罗陀海峡对岸的法式红酒兔肉、西班牙海鲜饭等欧式菜品同样在其间掺杂着自己的肴蒸。与听觉和味蕾一样琳琅多样的是这里的客人,裹长袍的本地蛇头与穿西装的流荡掮客在餐桌下进行着半公开的走私交易,与天文数字的交易款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每次进门都要在自己的巨额赊账记录上再添一笔新愁的流民,这些从事最艰辛杂工甚或根本无业的赊欠者大多是被连年战争从欧美甚至俄国裹挟驱赶来的流亡难民,与本地食客和酒鬼在同一张天花板下互倒着战祸的苦水,用血汗换得的一点儿辛苦钱必然不会用去填赊账的无底洞,而是在劣酒的气味中被投进自行组织的赌桌上挥霍掉。

        随着战争的推进,几经易手的卡萨布兰卡变幻大王旗,几乎没有给酒馆中的多彩与灰暗、狂欢与忧伤带来太多改变,如果说真有什么迹象直观反映着局势的多变,恐怕要数酒馆墙上的相框了。在1982年战争爆发前后的盟军控制时期,墙上最醒目的位置挂的是电影明星亨弗莱.鲍嘉与英格丽.褒曼的剧照,及至苏联和拉丁同盟的非洲远征军入主摩洛哥,两位佳人并未被勒令“驱逐”下墙(因此有传言说罗曼诺夫总理私底下也是他们的忠实影迷),但也不得不把最气派的一块位置让出来,好让罗曼诺夫总理那张志得意满的胖相片挤进去。1984年9月1日,在莫斯科和斯大林顿一齐被心灵军团突袭攻陷的同时,天蝎组织作为尤里的盟友而在卡萨布兰卡发动了协同攻势,将盘踞此地的拉丁同盟军事基地一举夷灭,罗曼诺夫的照片免不得因此跌个灰头土脸,并把占据了两年之久的那处显赫位置让位给了天蝎组织首领拉什迪,这位激进组织的大头目看上去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阴鸷凶狠,灰须丛生的老脸上布满了一种饱经苦难后的粗实痕迹,与他的老本行相符,像极了一名正在荒芜战场上回收废料金属的老机械工。

        里克酒馆的另一部分位于地底阴影中,倒不如说地上部分才是它用于伪装的影子,而地底下隐藏着的才是它的真面目。当乐队演奏和客人们争吵、大笑、豪赌时跺脚的震动摇撼着地板时,一名裹着柏柏尔人长袍、只在围布后面露出一双眼睛的男子走进其中一角地下室,在这里等候接待的客人活像几只爬进了猫窝的老鼠,他们便是一年前被摧毁的拉丁同盟驻军的残余,像蜥蜴一样逃亡到沙漠深处艰难躲避着天蝎组织的围剿,为首的是一名原本派驻拉丁同盟基地的苏联联络官,在天蝎组织已经控制了此地的情势之下,一旦他们行踪暴露,无疑会像那些被天蝎组织抓住的苏军残兵一样吊死在街头示众。

        “我们订的货为什么还没有到?”苏联联络官焦虑而游移不定地反复变幻着目光,仿佛周围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体后面都隐藏着陷阱。而裹在长袍里的酒馆老板则以一种对老主顾的熟络口吻,用俄语安慰他:“这次货船晚点了,你知道的,都怪那些该死的天蝎组织和盟军残部干扰了黑市航道。今晚你们会得到想要的直升机燃油和航弹,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老板将苏军主顾留在原地,关实了门之后便转而踱进了另一间地下室,这里坐着的是闯进猫窝的另一群老鼠,比苏联人和拉丁同盟军溃败得更早、在沙漠里也躲藏挣命了更久的盟军残部买家同样焦虑游移地坐在会客台后面质问自己的货物,老板用了对老主顾的熟络口吻,操着不带口音的英语说道:“这次货船晚点了,你知道的,都怪那些该死的天蝎组织和苏军残部干扰了黑市航道。今晚你们会得到想要的电池和无线电设备,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老板接着走进了第三间地下室,坐在这儿的是本地的“猫”,曾经转战阿富汗与中亚战场的小头目沙欣代表天蝎组织来谈生意,挟着主占摩洛哥的地头蛇之余威,架子大得好像拉什迪本尊:“要不是为了避人耳目,老子本来应该在酒馆里最气派的桌位上跟你谈这笔买卖的——我们订的货为什么还没到!?”

        老板把那段话用阿拉伯语背了第三次:“这次货船晚点了,你知道的,都怪那些该死的苏军和盟军残部干扰了黑市航道。今晚你们会得到想要的一切——更多的地雷、旋翼机和无人机、坦克和防空装甲车,还有全新的EMP弹头,该有的都会有。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比这些会客用的地下室更深的,是一处连那些主顾都毫无所知的隐秘所在,与整间酒馆格格不入得就像是在老式爆米花炉上安装了一台精密的电子测温仪,这是一方布满了军用电子通讯设备的指挥方舱,是整间里克酒馆的大脑,我和蒲公英调查团的成员们通过监控屏幕注视着老板一间间巡完了三处会客室,然后终于乘电梯回到了这里,摘下围布露出了王峰的笑脸:“二当家,久等了!”

        “为什么我是二当家?”我问道。

        “叶未零同志也来过几次,为了跟天蝎组织谈一些合作事项,当时还是拉丁同盟占领期呢。”王峰透露了老叶生前一些不曾为我所知的秘密活动,“当时咱们就管他叫‘大当家’。”

        “他们互相不知道另外两拨买家的存在吗?”我指了指监控屏幕上的三路主顾。

        “要是他们知道自己的仇家就坐在一墙之隔外,非火并不可,到时候场面可就难看了,酒馆毕竟还是要做生意的嘛。”王峰坐到数据台前,熟练而眩目地拨拉着一副算盘 “要是他们知道相互用来拼命的军火都是从我们手上买的,这买卖不也就不好做了么?”

        “要是他们知道这座北非最大的军火黑市原来是306所的地下情报站,你的生意保管更不好做!”我在离开“悖论”引擎之后、抵达里克酒馆继续开展非洲调查行动之前,绝不会想到306所的情报站会是这么一个地方。

        “至少对于拉什迪而言,里克酒馆的真面目已经不是秘密了,他知道自己在跟中国人做生意,他的中械军火全都是通过我们向国内购买的。”王峰把算盘推开,转而在键盘上把算账的结果敲进了电子屏幕的表格,“二当家,你该喜欢这个地方的,里克酒馆本身就是传奇。这间小酒馆早在上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已经开业了,当时创建它的美国老板里克先生可是个潇洒的人,值得专门拍一部电影来讲述他在这间酒馆里经历的一切。1983年战间期的时候,尤里还暗中指使天蝎组织击落了罗曼诺夫总理飞经卡萨布兰卡的座机,在将军同志赶来救驾并把罗曼诺夫护送到机场飞回莫斯科之前,那位胖总理就是躲在咱们这间里克酒馆逍遥呢。”

        坐在指挥室另一角的芸涵澍踊跃地发表意见:“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随时都像是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她齿间咬着一根比我先前见过的都要细得多的白杆杆,抽了良久竟不见有烟吐出来,这导致她讲起话来显得含混不清。

        “不要在指挥室里抽烟。”我按捺不住地抗议道。

        她白了我一眼,腮帮子猛地一压,齿间发出咬碎硬糖球的脆响,并把那根被我误认成香烟的塑料棒棒抽出来:“知道芸丫头可能还活着之后,我就把烟戒了,现在我想再多活几年好把那不省心的姑娘找回来。但你总要容忍我用糖果代替香烟的戒断过程。”

        我双手抬离桌面以示误会和妥协,芸涵澍得以向王峰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原本以为306所都是像‘莫合烟’那样无聊又专断的人物,但你不一样,你经营着这间有趣的酒馆,就好像一部传奇电影的男主角待在自己的舞台上,要是我能年轻十多岁,倒是很愿意来做你的女主角。”

        “我不胜荣幸,哪怕为了您的夸奖老上十多岁也同样荣幸。”王峰笑着接受了这种奉承,“要是‘莫合烟’知道我在用所里的情报交通站帮‘蒲公英’调查团干活,一定要断我的经费供应,可有什么办法呢?虽然他反对‘蒲公英’调查团的行动,却制止不了你们在人民军事委员会授予的调查权限下向情报部门提出合作要求。”

        我试图把话题扯回正事上来:“你把货船晚点的脏水往三家主顾身上都泼了一遍,那到底是谁在真正干扰你的航道?”

        “厄普西隆分子。”王峰讲了对主顾们都没有讲的真话,“随着天蝎组织成为非洲地区最大的草头王,心灵军团以非洲解放的救主自居,在他们的地盘上横行跋扈得就好像地主进了长工的田,最近连近海的管制权都渐渐被厄普西隆海军接手了,情报站的几条黑市航道全都受到了破坏,天蝎组织的军火贸易也大受影响,却只能干瞪眼。阴谋家之间没有稳固的友谊,依我看,拉什迪得势之后就和尤里越闹越僵,要不了多久准得掰。”

        指挥室天顶的预制军用钢板之上传来一阵隐隐的嘈杂,听起来像是酒馆里又有无赖在闹事了。可同时我们却注意到,指挥台上时刻运转着的雷达屏有了变化,每当回波光标像加快了的时钟指针一样在圆形屏幕上扫过一圈,原本静如死水的侦测范围内便会多出一个新的信号光点,随着光标一圈扫过,雷达天线每一周期运转后发现的新增目标数量便要多上一片,就仿佛在一层层揭开雷达屏平静表皮之下隐藏着的百孔千疮。在屏幕被众多信号标识挤压得不堪重负之际,这危险的信号化作一连串巨响轰击在了我们头顶的地面上,刚才有如寻衅火并的模糊混乱陡然扩大成一片可怕的呼号,在灯光中闪闪反光的尘灰水一样地从天顶各个位置泄落下来。

        “撤!”王峰暴喝催促着把我们往摇摇欲坠的指挥室外头赶,“全体疏散!销毁所有数据资料!”

        我和芸涵澍刚一钻出指挥室,便闯进了那三间相互隔离的地下会客室交界的位置,那真是一副充满黑色幽默的混乱画面,三家主顾都已经被猝然的轰炸赶出来逃命,并在这命运的三岔路口打了照面,斯拉夫人和拉美人的脸、美国人和欧洲人的脸、阿拉伯人和非洲人的脸上全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错愕表情,就仿佛发现自己跟一世拼命的死敌跌进了同一座地狱。在他们相互拔枪扫射之前,一枚反工事航弹啃开了酒馆与地下设施之间的地面一角,将外界的阳光、尘土、混乱与死亡投入了我们这间小小的阴谋俱乐部最中央,那些占领了城市的天蝎组织武装部队日复一日地在武装成岗哨的房顶上趾高气扬着,用机枪和他们那绘着蝎尾图案的旗帜俯瞰着卡萨布兰卡的街道,现在那些枪炮全都混乱地指向了天空并疯狂开火,由丰田皮卡改装成的土制武装冲锋车在街道上奔牛一样疾驰着,其中一辆正好在轰炸的火光中底朝天掀落到了酒馆门口,厄普西隆军的“恶灵”式歼击机在低空群集翻飞有如上演一场血腥的马戏,它们似乎故意以这种低空穿梭轰炸的方式诱使隐藏在城区的防空火力暴露出来,而在歼击机群的背后,一片更加沉重的钢铁阴影正缓缓压迫过来,像是一架被那些歼击机用无形缰绳牵引而来的巨型马车,组成这支集群的飞行器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倒三角形气动布局,体型介于灵巧的歼击机和笨重的“基洛夫”飞艇之间,与高速行进的喷气式飞行器不同,它们更像是由某种悬浮飞行动力驱动着在天空中“爬行”,此前我只在“悖论”引擎的联络组情报上见到过这种武器的模糊照片,盟军在此前清剿天蝎组织控制区、为远征舰队开辟航路时首次目击到了它,当时被发现的还只是一架没有任何武装、处于仓惶逃窜中的原型机,厄普西隆军将它称为“毒蜥”式空中战舰。它们腹部的心灵能量炮展开火力覆盖时,确像是一支天空航行的舰队在向地面开火,被先遣机群诱导暴露的天蝎组织防空基站被一座接一座掀上了半空,后者的防空反击收效甚微,徒劳得像是在朝天空中一片并不存在的幻影开火。

        酒馆里的厨子和乐手们冲进了已经被开天窗的地下设施,他们的白褂子和黑西装外面已经套上了防弹衣,颠勺和奏乐的手里也端起了武器,熟练地呈护卫队形分成三支小组,分别招呼着不知所措的三家主顾贴墙低身往不同方向疏散。此时厄普西隆空降兵的伞影开始向全城各个角落飘降,王峰端着突击步枪从后头跟了上来,隔着被炸开的地面破口朝离酒馆最近的几名敌人开火,有人被扫断伞绳重重地坠向了地面,有的中枪之后一动不动地在浮伞下僵悬着。

        “跟着他们走!”王峰塞给我一支卫星电话,并指了指背着电台的厨师长,示意我们跟随疏散,“外勤车队会赶到地道出口接应,货船也会改由别的口岸登陆前来会合,保持联系!”

        我们钻进那幽深的地道以躲避北非正午炽热的阳光与战火,从不知何处的彼方钻出来时,沙漠的夜色已经沉沉压覆到了我们头顶。但那鬼影一样的战火仍然阴魂不散,我刚一爬出地道口,就差点被那阵激烈的交火压回去,枪焰像燃烧的星星一样在黑暗的沙丘之间剧烈闪烁着,隐隐映照出分处于交火区三角顶端的三队人马,枪声虽然密集,但并没有听到重武器的动静,这场短促的战斗本身就和那些毫无章法的扫射一样混乱,交战三方似乎各自都在与另外两方同时交火。我爬到稍平静一点儿的角落位置喘息观察,才发现原来是从同一片地道网络里逃到此处的苏军、盟军和天蝎组织三家主顾正在火并,而王峰许诺会在地道口接应的情报站外勤车队确也按时抵达,却远远停在战场一侧不知所措地旁观着,用脚尖在这座摇摇欲坠的黑市三角锥上保持着贸易平衡,使得他们难以向任何一帮“客人”开火拉偏架。

        留在酒馆里断后的王峰大概忙于抹消情报站存在的一切痕迹,迟迟也不见跟上来,缺少指挥的情报站特工们大有坐看着交战三方打到把血流干之势。我想象了一下如果王峰在这儿会怎么做,然后就近跳上一辆外勤车队的防空半履带车,命令驾驶员闯进了交火场正中央,并调转车顶的四联装防空机关炮,朝三彪人马头顶上方分别打了一轮空炮,那些受到威吓的家伙纷纷像猝遭暴雨的纸人一样躲到了沙丘后头。

        我趁着火力稍缓的时机从车舱里探出头来,模仿着王峰那种土匪口气,用车载高音喇叭向他们喊话:“现在好像是老子的枪杆最硬!?再有敢炸刺的,炮葬了恁娃!”

        天蝎组织那边的沙欣显然没搞清楚状况,跳出来以自己人的身份冲我喊道:“苦瓜兄弟,我就知道咱们是一伙的!现在咱们一块儿把这帮红老虎和蓝老虎全都宰……”

        我不耐烦地朝他那边“空空空”再补上几发空炮,把他吓回到藏身处去老实趴着:“我是贩军火的,对你们的过节不感兴趣,可货还在我手上没出栈,你们三拨儿要是全死逑了没人交钱,蚀本的可就是老子啦!都把枪收起来老实待着,保你们有命活有货拿!”

        眼看他们在这出堂吉诃德式的把戏之下各自背起枪从沙丘后头走出来,我才心有余悸地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都被汗水浸透了。

 

        我们这支失去了老巢的队伍再次出发了,沙漠上空的繁星仍然像在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轮月亮身边那样闪烁着,仿佛千百年来未曾改变,在那些和地上的沙子一样多的浩瀚星光之中,夹杂着一点不起眼的闪光,那便是孤独连接着我们与其他同伴的通信卫星,我们正是循着这唯一一点人造星斗的指引,才得以在无尽的沙漠中寻见前路。通过卫星电话与情报站的几支运输队沟通过之后,我才得知那片庞大的地道网竟带着我们横跨了半个摩洛哥,此时的队伍正在朝着这个国家南部的托德噶峡谷前进,为了躲避厄普西隆军攻势而改道的军火运输队也将赶到那里与我们会合。地道设施的庞杂使我没法不怀疑,今天被放弃的里克酒馆也许只是306所在北非布下的庞大黑市情报网络上的一个节点。

        为了防止貌合神离的三家主顾在随往接货途中再发生摩擦,他们被分别安置在了队伍外围的三处顶点,由居中的情报站车队相互隔开避免接触,这给了我继续开展调查行动的机会。我来到盟军人员所在的位置时,他们正缩在由情报站提供的骡马牵引大篷车上,除了几名精干战斗员在车顶等位置持枪放哨,剩下的人都挤在车舱里饮酒压惊。领头前来谈买卖的那个美国人,在先前的交火中被打伤了右臂,吊在颈上的绷带还渗着血,他只好用左手摇晃着扁方玻璃瓶里的威士忌,在烈酒的镇痛作用下氤氲在醺醺的醉意之中。

        “我看了同你们签订的账单,你们愿意用盟军残部盘踞区里出产的石油来换这批无线电设备。”我脱掉了那身装模作样的本地长袍,以便向车里的盟军人员显示未携武器和不带敌意,“我愿意把这笔酬资勾销掉,把货物免费交给你们,只要你愿意分享一些我感兴趣的事情——我指的是你们所掌握到有关拉什迪和天蝎组织的一切信息。”

        “你说话算数,还是酒馆掌柜说话算数?”美国佬反问道。

        我向随行的厨师长抬起一个招呼的手势,他请意般从车尾桁架上探进来:“二当家?”

        “您看,我是‘二当家’,这个词汇在中文里代表的职称比‘掌柜的’更高。”我向美国人展示着自己的“身份”。

        “我原本以为你们只是一帮普通的军火贩子,看来我猜错了,黑市商人不会把这种情报看得比石油还重。”美国人醺醺地笑着,“真奇怪,你们的‘大当家’这回为什么没来?”

        我注意到他讲“大当家”这个词时,和刚才讲“掌柜的”一样,用的都是生硬的汉语发音而不是翻译过后的英文词汇,可见他在与里克酒馆常年交易过程中对我们的熟悉程度。我感觉背后的汗毛都悚了一下,脑子里浮现出叶未零被王峰“包装”成“大当家”与这个美国佬谈生意的画面:“你见过我们‘大当家’?”

        “你没见过你们大当家!?”他一针见血地反问道,“这就是我感到有趣和怪异的地方,你们大当家曾经在谈生意的时候,向我了解过同样的情报,而你似乎对此一无所知,甚至不惜白瞎掉一笔大宗交易而想向我求得同样的答案。”

        老叶也曾借助306所的“黑市”渠道,向常年盘踞在非洲的各方势力调查天蝎组织的背景,这一新信息使我蓦然感到,自己无意间踩在了他曾经留下的行动脚印上:“如果我是您的话,在占了大便宜的时候就不会多问其它。”

        “您讲的话就像一个真正精明的生意人一样,希望您脑盖骨下想的和舌尖上讲的一样聪明。”美国佬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我真希望他不会在开口之前把自己喝倒,“好吧,把那张订单还给我烧掉,让我们忘掉支付石油的约定吧。山姆大叔愿意再打开一次话匣子。你别看我现在这副落魄模样,82年的时候我可是合众国驻埃及大使馆的武官。”

        玻璃瓶里的烈酒在昏暗的马灯下摇晃着黯淡的光芒,在起伏的波动与迷离的醉意之中,我随着美国佬回到了两年前的埃及开罗。干涸的大地在太阳狂暴的炙烤下无处可逃,天蝎组织的部队就像升向中天的阳光一样从郊外向市内蔓延扩散,吞噬着可供美军遮映容身的每一角阴影,硕大的M1“艾布拉姆斯”主战坦克在敌潮冲击之下有如淹没于蚁群的甲虫,装备精良的特种部队被燃烧瓶和火箭弹从复合金属铸成的掩体里赶出来,在从手工作坊里生产的土制突击步枪扫射下,和那些训练不足的武装分子一样死于混乱,名义上分隔着埃及领土与美国领土的大使馆外墙在冲击下沦落得与普通围墙无二,开罗城内连年来抗议同盟国夺走苏伊士运河主权的示威游行,被天蝎组织的进攻引爆成一场死亡狂欢,当地民众甚至未等天蝎组织攻击到使馆区一带,便迫不及待地试图驾驶民用车辆闯进大使馆机场,以便堵塞美国人用于乘机逃离的跑道。另一些亲西方并为美国驻军效力的当地人害怕受到天蝎组织报复,像争抢着挤上诺亚方舟一样涌向跑道上滞留着的最后一架美军运输机,大使馆卫队用机枪阻止他们靠近起飞区,而在发现最后一班撤离机舱里还有足够的容量之后,美国人便带上了自己的军犬和告别埃及的“纪念品”——包括从底比斯帝王谷掘走的古埃及文物和从开罗博物馆里抢运出来的珍贵藏品——来填补那些空位。被抛弃的当地雇员甚至不惜扒附到起落架上随机一同升空,然后在起落架收起时像没有伞包的空降兵一样成串摔落回大地。最后一架运输机升空后在开罗上空盘旋了一周,对这片猝然失去的现代“殖民地”仍然抱有无限的眷恋,挤在舷窗边的武官看到天蝎组织在燃烧的美国大使馆废墟上欢呼,埃及国旗和画着苏伊士运河线路图的巨大布幅像火焰一样在整个开罗城中狂舞着。

        武官确乎是有些醉了,他掏出一只闪着银光的打火机,用细小的火苗去烤串在一根红柳枝上的冷肉吃,柳枝上被灼烧冒出的火星,与他讲述中摧毁了美国大使馆的炮火形成一种现实与回忆的怪异重叠:“这整场灾难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仅仅一日之前,天蝎组织还不过是躲在沙漠深处四下流窜的游击队,可毫无预兆地,我们与开罗城外防区的联系一片接一片地断开,先是与市郊油田失去了联系,接着近郊的野战军事基地也陷入静默,派去查看情况的尖兵小队无一例外没有回音,开罗驻军的实际控制范围突然就只剩下市区的小小一片了,市区以外的广大土地,在我的作战控制连线指挥屏幕上全都变成了情况不明的黑幕区域,当天蝎组织从这黑幕背后冲进开罗城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追问,“就我所知,当时美国为了强占苏伊士运河的主权,除了大使馆卫队的标准武装力量配置之外,还在开罗一带派驻了正规作战部队,凭借天蝎组织手上那些破烂货是怎么突破美军防线的?”

        “拉什迪是整个非洲最无出其右的机械师——也许全球范围内能在机械研发领域超过他的也没几个人。在占领了开罗城郊的战车工厂之后,他马上就能让重工业生产线全速运转起来,生产出美军制式的‘斯特瑞克’装甲车和‘斗牛犬’式坦克,由他训练出来的恐怖分子稍加试车就能驾驶着那支临时组建的装甲力量来对付我们。”他讲到这里时吃吃地苦笑了一下,仿佛极力想在醉意中打破一个恶梦,“可是……嚯嗬!鬼扯!全是鬼扯!难道一支躲在沙子里的恐怖组织,仅仅凭借这么一点儿本事就胆敢挑战合众国了吗!?不够,我知道这完全不够!他们需要用来打败世界第一流军队的资本还要比这多得多!需要一名绝对一流的指挥官来统驭他们那支乌合之众的部队,还需要迈过那道划分旧式军队与现代化军队最重要的门槛——前线机动建造技术!我始终没有查清楚是什么人指挥天蝎组织打赢了那次开罗战役,但关于他们掌握前线机动建造技术的调查却大有眉目,撤离开罗之后我详细调查了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每一个士兵,不止一个人提供了相似的证词,他们曾在战场上目击过一辆比坦克大得多的重型军用车辆,拉什迪的部队把它开到前线,并就地展开部署成一座战车工厂来生产他们的破烂战车……”

        我猛地把上半身往前一倾:“你是说天蝎组织使用了一辆机动工厂建设车?各阵营军队里至今只出现过一种类似的装备……”

        “没错!”他急不可耐地肯定了我的猜测,“我相信那是一辆苏联制造的‘斯大林之拳’!”

        “斯大林之拳”式机动工厂建设车,它本质上是一辆简化版的基地建设指挥车,使用了与现代化军队最核心的前线即时建造技术同源的军工科技研发而成,它使得同盟国关于“苏联人在我们家门口生产坦克”的梦魇变成了现实,一辆“斯大林之拳”可以快速部署到战争最前线,并展开成为一条高效的军事重工业生产线,让苏联红军威力强大却机动缓慢的重装坦克师直接在战场前沿成批量地生产下线,节约下来的摩托小时,使得这些刚出工厂即上战场的坦克集群能够在短时间内形成敌军难以承受的攻击重压,在苏联红军战斗序列中被视为与基地建设指挥车同等级别的核心军备。

        “天蝎组织在1982年就拥有了一辆‘斯大林之拳’……这不可能,即使苏联人自己也要等到开罗战役数月之后,在攻进德国境内时才第一次在战场上公开使用了这种装备!”我无论怎样分析,也无法强迫自己相信这样一条情报,“你是想让我相信罗曼诺夫竟会把这样重要的一种武器秘密支援给一支籍籍无名无名的恐怖组织,为的只是摧毁一座美国大使馆?还是想让我相信拉什迪待在他的帐篷里,竟能把一辆‘斯大林之拳’从防守最严密的苏联腹地偷到非洲来?”

        “两年前的我跟你一样疑惑,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像一条固执的老猎犬一样追寻着拉什迪那条老狐狸身上的机油味儿。”这位前大使馆武官用力吸了吸鼻子,“遭受了开罗的耻辱之后,驻扎在非洲的合众国军队全都被动员起来向天蝎组织发动惩罚攻势,我申请成为了那一系列反击行动中的一名指挥官。在阿尔及利亚战区,我终于逮到机会了,拉什迪的部队当时正从提亚雷特(注:阿尔及利亚西北部城市,系古罗马人修建的军事要塞旧址,在柏柏尔语中意为‘北非雄狮’)溃逃,我相信他本人和那辆‘斯大林之拳’都挤在那支漫长的撤退队伍里。我在当地的油田区成功咬住了他们,但形势变化超出了我的想象,就在我确认了那台‘斯大林之拳’的所在位置时,装备着第二辆‘斯大林之拳’的天蝎组织军队出现在了我的侧面。”

        “他们还有第二台!?”我已经不大确定武官是不是喝醉了在讲胡话。

        “是的,第二台!即使仅仅是由那些‘螳螂’式坦克和加特林坦克组成的破落集群,在侧翼成建制发动突袭时也足够打断一支部队的脊梁骨了,总而言之我再次像落水狗一样被他们痛打一顿赶出了战场,而拉什迪则带着他的‘斯大林之拳’躲回了沙漠深处。”武官捏着已经喝空了的酒瓶,空洞地盯着从前后两层玻璃之间折射透散出来的灯光,“再慷慨的主子也不可能给一支‘代理人军队’送上两台‘斯大林之拳’,再精明的小偷也不可能把同一种铤而走险的盗窃行动连续复制两次——排除了苏联提供和拉什迪偷窃这两种可能之后,我只能认为,那个天才的老机械工成功地对第一辆‘斯大林之拳’进行了仿造,他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就窥破了前线即时建造技术的秘密,并量产了自己的机动工厂建设车!”

        “后来呢!?”我像被一部侦探小说吸引的狂热读者,迫切地想要知道结局。

        “后来我终于成功了!”他突兀地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那帮无赖虽然从提亚雷特溜出了我的指缝,但那场战役毕竟暴露了他们的行踪,随后我调整了行动策略,改派小规模的精锐特种部队去追查他们的行踪,以免打草惊蛇。其中一支突击队成功渗透进了他们位于托德噶峡谷的秘密地下掩体,并发现了比‘斯大林之拳’更惊人的东西……”

        我跟随他那仿佛富有魔力的言语,在想象的脑海中看到了两年前那支盟军特种部队突入地道网时的紧迫情形。地道里休整的天蝎组织卫兵还没来得及抄起身边的武器,便被几轮精准的三发点射穿过了颅骨,美军突击队呈搜索队形快速而无声地穿过那条被死尸和鲜血充斥的甬道,并进入了地道网最核心一座高大如工厂的地下掩体,陈旧粗糙的工业生产设备像用于制造一头机械怪物的金属器官一样被肢解散陈于各个角落,而地厅最中心有一座不明设施被盖在宽大的帆布之下。

        “这儿简直像是哈里发的地下宫殿!”一名突击队员低呼道。

        “住口!”队长制止了无意义的废话,亲自持枪对着那帆布下的建筑设施呈警戒状,“箭头(Arrow,A小组)小组守住地道口,公牛(Bull,B小组)小组向指挥部报告,十字架(Cross,C小组)小组查看目标。”

        代号“十字架”的工程组小心翼翼地扯下了帆布,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想象中的一座建筑设施,而是一辆巨型车辆,但队长与指挥部发放的目标照片仔细比对,发现这并不是照片上的“斯大林之拳”,不仅是那重型火车头一样的梭形外观与“斯大林之拳”迥异,体型也比后者大得多。

        “能破解它的控制程序吗?”队长问道。

        “十字架”小组的工程师尝试着将军用计算机联入这辆怪异车辆的控制接口,拉什迪的电子信息造诣并不像他在机械方面的才能那样令人印象深刻,简陋的防御系统很快被破解了,工程师撤下计算机向后退了两部:“都腾开点儿,它的启动程序已经被触发了,随时可能自动部署展开。”

        在一连串机械传动的轰鸣声中,突击队愕然看着那片巨大的投影在面前变幻成无数复杂的轮廓,最终展开成一座前所未见的军用建筑部署在面前,代号“公牛”的联络组迫不及待地向后方指挥部的武官呼叫道:“长官,我们发现了计划之外的不明目标!”

        武官的咳嗽声将我拖回到现实:“当时那支突击小队只装备了电台,我无法亲眼看到他们发现的‘不明目标’究竟是什么模样。更糟糕的是,苏联人和拉美人的非洲远征军开始越过直布罗陀海峡登陆摩洛哥了,其中一支苏联部队开始追击我们,我不得不留在指挥部里抵挡他们,并请求附近的友军部队前去接应我的突击队。后来我收到报告,接应部队成功在突击队的指引下占领了那座地下掩体,并建立起了一座前线基地等待主力部队前去接收‘目标物’。当我乘坐运输机赶往现场查看自己的战利品时……”

        他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仍然需要花上好一会儿来缓冲来自两年前的重大挫败感:“我永远忘不了当时那种暴怒又绝望的心情,运输机飞抵托德噶峡谷上空时,我们的前线基地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了,摧毁他们的那支天蝎组织部队还在附近徘徊,那是一支兵力极其有限的小股部队,我想象不出是怎样一位可怕的指挥官,能仅靠这么一点儿兵力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摧毁掉那样一座前线基地。突击队的小伙子们原本应该为了那次行动获得勋章,但他们死在了摩洛哥的荒野里,连一块墓碑也没有留下,他们发现的‘目标物’被灭迹摧毁成了一堆连形状都看不出来的废铁,由于附近的苏军正在向托德噶峡谷挺进,我不得不迅速带领部队撤出了战区,甚至只能在空中向那失去的战利品草草望上一眼,至今也不知道突击队当时发现的究竟是什么。之后的故事就简单了,非洲地区先后被苏军和天蝎组织入主,而我和非洲驻军的残余则被最高参谋部扔在这敌人环伺的沙漠里自生自灭直到今天,这回向你们购买的军用无线电设备,恐怕是我们为了活命而做的最后一次尝试,听说‘悖论’引擎远征军正在路过这一带的非洲海岸,我们必须与远征军取得无线电联系,并争取回到主力部队中去。”

        听过了美国武官的悲剧史之后,我转而来到了苏联和拉丁同盟主顾们的位置,队伍暂时在寒冷的沙漠夜色中央停下来休整,他们正在风沙中围着篝火取暖,为首的苏联联络官在先前交火中被子弹擦伤了头部,绷带把他的一侧额角连同一只眼睛都包了起来。

        “告诉我你们所知道关于拉什迪和天蝎组织的一切,我可以免去你们原本用来支付直升机航弹和航空燃油费用的矿石。”我擅作主张搅黄了王峰的第二单买卖,希望他归队后别把我的脑袋搬下来。

        “拉什迪是个非洲人,他的天蝎组织大概也是非洲人。”苏联联络官像哄傻子一样敷衍道,引起了拉丁同盟军人们一阵低低的嘲笑。

        “也许我可以给出话题的开头。”我仍然不甘心放弃,“1982年苏联和拉丁同盟的非洲远征军进入托德噶峡谷时发生了什么呢?”

        “那只是一次寻常的远征行动,和两年前发生在世界各地的其它战役没什么两样。”这苏联佬并不是一个友好的合作者。

        “如果您是这种态度……”我从篝火边站了起来,“我很清楚,自从去年你们的卡萨布兰卡军事基地被天蝎组织摧毁之后,你们这拨残兵败将就只能倚仗拉丁同盟陆航部队幸存下来的几架‘掠夺者’武装直升机保命了。我不大想卖给您那批紧缺的火箭弹和航空燃油了,你们下次跟天蝎组织、盟军残部或者是厄普西隆分子交战的时候,就自己扛着直升机跑好了。”

        “等等同志!”他唤住了我,看来在这场谈判中我才是有本钱的那一方,“可您想知道什么呢?我知道得和您一样多,能讲的都讲了。”

        “您撒谎!”我大着胆子根据美国武官给出的信息进行推测,决意诈他一诈,“两年前你们的非洲远征军进入托德噶峡谷,是冲着‘斯大林之拳’来的!当时克里姆林宫正为了国内的‘斯大林之拳’失窃案而焦头烂额!”

        苏联联络官像中了一枪似的往后一坐,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早知道你们不是简单的黑市军火贩子,看来是猜对了。”

        我坐回到篝火前:“那些贵重的矿石还将继续囤在您的小机场里,而能救命的航弹和燃油在向您招手。”

        “两年前的‘斯大林之拳’失窃案发生后,克里姆林宫首先就怀疑到了尤里和他的心灵部门。”苏联联络官向着篝火靠近了一些,“窃案发生时尤里本人就在测试‘斯大林之拳’原型机的军事工业区,匪夷所思的失窃现场也让人联想到,这很像是那些‘心灵超能力者’的所作所为,但我们拿不出任何切实的证据来指控尤里。当时我是NKVD下属的一名情报分析员,在某日的例行分析工作中,我注意到一则来自同盟国联军的线报,据称有美军士兵在开罗被当地恐怖组织攻陷时,目击到类似‘斯大林之拳’的武器出现在了自称‘天蝎组织’的恐怖分子队伍手里。我的报告打上去之后得到了很大的重视,莫斯科和哈瓦那很快达成了秘密协议,决定在向欧陆进军的同时,提前组织新的联合远征部队进入非洲,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罗曼诺夫总理急于把我们的军队投送到北非去现场调查疑似失窃‘斯大林之拳’参战的有关事件。

        我作为这一决策的启发者,而被点名编入非洲远征军情报部门,继续负责追查‘斯大林之拳’失窃案。在卡萨布兰卡登陆之后,我发现盟军方面也有人在做着同样的调查,有一名盟军指挥官对天蝎组织发动了连续的追击作战,情报显示他派出的特种部队在托德噶山谷中发现了疑似‘斯大林之拳’的所谓‘不明目标’,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事半功倍的好办法,我们可以搭美国佬的顺风车,只要紧紧咬住他们的主力部队,踩着他们的调查脚印跟进,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天蝎组织所拥有的可疑机动建设车。可调查工作出现了一记败笔,头号嫌疑人尤里竟然被允许出现在了非洲远征军的总司令部里,并获得了与远征军总指挥官直接对话的机会。就在我们的前锋部队距离托德噶峡谷的盟军基地和那件‘不明目标’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那些盟军部队和可疑的机动建设设施竟然被一支天蝎组织突击部队全部摧毁灭迹了,而尤里则向总指挥官同志报告说,心灵部门已经完成了克里姆林宫交予远征军的调查任务,对托德噶峡谷里发现的不明设备进行了核实,并声称那只是天蝎组织粗制滥造的某种仿制工业生产线设施,与失窃的‘斯大林之拳’并没有关系。我们的主力部队抵达现场之后,‘可疑目标’的废墟已经被天蝎组织毁得面目全非,无法取得任何证据与尤里进行对质。”

        “即使当时没人知道尤里秘密建立厄普西隆帝国的野心,他在整起失窃案里表现得不也太可疑了么?难道你们没有继续对他追查下去?”我问道。

        “后来出了一件事,把我们对尤里的怀疑完全打消了。”苏联联络官透露道,“在列宁格勒州再次发生了一起极其相似的失窃事件,丢失的是被军事装备委员会‘下马’而从未列装的‘鞭挞者’式轻型坦克的设计蓝图,渗透手法与‘斯大林之拳’窃案如出一辙,但这一次我们抓到了渗透者,那些小偷在试图乘船逃离时被卫戍部队发现并击毙了,在他们身上搜出了失窃的坦克设计图,随后的调查证实他们是来自欧盟的间谍,这个障眼法把我们的注意力完全从心灵部门身上引开了,使得我们相信‘斯大林之拳’的失窃同样也是欧洲联盟所为。直到当年年底,尤里的部队使用他们窃得的‘鞭挞者’轻型坦克袭击了拜科努尔航天基地,我们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心灵部门盗走了‘斯大林之拳’和‘鞭挞者’坦克来武装他们自己的私军,并巧妙地嫁祸给了被他们心灵控制当作‘人盾’的欧盟间谍。”

        苏联联络官提供的信息大致补充印证了美国武官的情报,但真正涉及到拉什迪和天蝎组织的内容并不算多。我回忆了一下自己首次听到“天蝎组织”这个词的时候,那是在遣返天草四季的事件中,那个日本学生供称自己曾在天蝎组织接受恐怖袭击训练,并被命令跟随组织成员对西藏地区进行渗透。

        “你了解天蝎组织在其他战区的行动吗?譬如说,他们在渗透和支持中国西部武装叛乱行动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整理过自己掌握的信息之后,才发现天蝎组织与我们的联系要比表面上看起来复杂得多。

        “奇怪,你好像对什么事情都知道一些。”苏联联络官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一下我,“狐狸尾巴也不是那么容易藏的,特别是还有两条——心灵部门的线索断掉之后,我们重新在拉什迪和天蝎组织身上找到了调查的突破口,而对拉什迪的注意,正是起源于黑枣镇心灵信标事件。沃尔科夫和契特卡伊突入黑枣镇叛乱区调查中国人建造的心灵信标时,意外地在当地叛军队伍里发现了一种本不应该出现在东亚战区的坦克,负责指挥行动的将军同志发现那是天蝎组织装备的‘螳螂’式坦克。拉什迪犯了一个不该犯的低级错误,把天蝎组织与黑枣镇事件的关联暴露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机械工可能在‘斯大林之拳’事件中发挥的作用,并做到了美国人疲于奔命也没能做到的事情——非洲远征军在NKVD的协助下设了个陷阱,成功抓住了这个老滑头拉什迪,并在天蝎组织来得及采取营救行动之前,把他关押到了党羽们鞭长莫及的关塔那摩。当时拉丁同盟已经把那里从美国人的控制下解放了出来,但解放后的关塔那摩基地也仍然是一座监狱,我们原本以为那里足够安全牢固,而CIA遗留下来那些残忍的刑讯手段足够让拉什迪开口。”

        “原本以为?”我失望道,“难道你们竟什么都没审出来?”

        “在确认了拉什迪与尤里的联系,以及他在‘斯大林之拳’失窃案中举足轻重的作用之后,恐怕您也会赞同我的想法,向国际教科文组织建议,把《一千零一夜》里那个著名的故事改作《拉什迪与四十大盗》。”苏联联络官苦苦地扯了个笑话,“他居然熬刑。我们学着资本主义分子的做法,用毛巾盖住他的脸然后往上倒水或烈酒,他在痛苦的窒息中有好几次差点断气,但竟忍下来没有漏出半句供词,这是个不寻常的现象,说明仍然有重获自由的强烈希望在支撑着他死扛。随后竟然真的被他给逃出去了,关塔那摩监狱突然受到了一支来路不明的武装部队突袭,很多政治犯和战俘都趁乱逃走了,而拉什迪只是其中之一,这使得我们也不敢断言那次攻击就一定是冲着救他来的,守卫监狱的拉丁同盟部队执意认为那是长期徘徊在附近的美国反抗军所为。我们获得有关于袭击者的唯一一条线索,是一名在突围过程中被打死的武装人员,他佩有一顶头盔式火焰喷枪作为武器,此前从没有见过这种怪异的装备,直到心灵战争爆发之后,我们才发现那是厄普西隆步兵的制式心灵喷枪——营救拉什迪的行动分明就是尤里的心灵部门所为!拉什迪拥有被窃‘斯大林之拳’的传言也从侧面得到了证实,尤里一定是害怕这位行窃的盟友把自己供出来,才不惜冒险前去营救他,而拉什迪恐怕也正是因此才坚信尤里不会放任他被捕不管,可惜这些都是厄普西隆帝国崛起后迟来的事后之言了。

        虽然当时我们还辨认不出那种由心灵部门秘密研发的武器,但军工部门经过研究之后已经怀疑这种攻击方式不明的装备是由心灵能力驱动的了,这导致克里姆林宫方面重新对尤里怀疑了起来,随后便是最后一枚MIDAS弹头在克麦罗沃州被中国人的突袭击毁,以及尤里不打自招的突然出逃,那个老阴谋家在此之后终于彻底失势了。”

        此前我还从未了解过拉什迪在关塔那摩这段险象环生的“冒险”,更不知道苏维埃阵营一度离心灵部门阴谋的核心人物之一如此接近:“看来拉什迪和尤里之间的同盟比我想象得要更稳固些,至少在1984年之前是如此。”

        “拉什迪是个不下于尤里的野心家,尤里靠着掌控思想来实现他的野心,拉什迪靠的却是隐藏它。正是这两个魔鬼联手制造了1984年的噩梦。”火光在苏联联络官的双眼中跳动着,他背后则是广大北非沙漠上狂暴的风沙正在夜色中呼啸。他接下来的讲述,使我在熊熊的篝火中看到了1984年9月1日燃烧的卡萨布兰卡。

        联络官在装甲部队的护卫下冲向卡萨布兰卡北郊的军用机场时,就仿佛在逃离一个毁灭中的世界。两年来拉丁同盟在卡萨布兰卡城外的荒野中接管了盟军溃败后遗留的这座大型复合军事基地,并把它经营建设得有如在黄沙和岩石中凭空出现的另一座城市,但这这座寄附于北非土地上的军事“城市”,眼下正被最暴力的方式从宿基上切除下来,整座基地在疯狂无比的混乱与战火中全速冲向死亡,可联络官置身于这巨大死亡的一隅角落,却始终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只看见拉丁同盟军的“布拉提诺”火箭炮成排停在基地操场上一刻不停地怒吼着,谁也不知道那些呼啸着沿弧线滑向视距之外的火箭弹是否真的击中了什么敌人;“劫掠者”武装直升机编队像兀鹫一样在低空中四下盘旋,它们集结而去的方向上必然正散发着死亡与战线崩溃的危险气息;“捷豹”突击坦克和巨大的“灾厄”重型坦克在行车道上拥挤、轰鸣、碰撞,就像幼兽跟着母兽在野火的围噬下惊恐奔徙,它们不断冲出基地消失在远方的战线上,却很少看到有回来的。和1982年美军在开罗面临的那场灾难一样,拉丁同盟军在卡萨布兰卡的毁灭,同样也是在极短时间内、由一些毫不起眼的微末预兆迅速爆发开来的,两年来非洲远征军在本地区的强势只是表象,以天蝎组织为首的当地反抗力量对驻军基地的袭扰长久地啮咬着他们,每天都有巡逻的直升机被武装分子的火箭弹击落,每条补给公路都承受着游击队无休止的截击,而军事指挥部的高官们仍然固执地坚守着死板的计划配给制度,决不允许基地驻军以自由贸易的方式向当地人购买补给,士兵们不得不靠着军用运输机花费高昂成本从西班牙基地跨海运来、往往已经霉变长毛的淡水和罐头食品维生,他们在非洲所遭遇的痛苦无异于“阿富汗灾难”的翻版,但卡萨布兰卡基地的指挥官们仍然坚信自己的统治坚不可破,就好像在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上漂荡了多年的海员,已经麻木到不相信她有可能沉没。“9月1日噩梦”的第一个迹象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琐事,苏联红军派驻基地的军事顾问们向拉丁同盟指挥官抱怨称,突然中断的电视信号使他们就快要错过当日红场胜利阅兵式的现场直播了。电视断线诚然只是件小事,但一座现代化的军事基地竟会连普通的民用信号都接收不到,这个危险的迹象令联络官警觉起来,他马上发现,不止是电视信号已经中断,与欧洲基地之间的军事通讯和雷达信号同样也失灵了。

        “只是偶发的技术问题。”基地里的拉丁同盟工程师保证道,“也可能是那些躲在沙漠里的盟军残部对线路进行了破坏,您知道,自从伦敦要塞恢复了超时空传送能力之后,他们的胆子突然就壮起来了。我保证会在半小时以内将它修通。”

        卡萨布兰卡基地再也未能等到这半小时过去,天蝎组织趁着拉丁同盟驻军与西班牙主力通信隔绝的窗口期发动了全面进攻,北非驻军的躯体被由外而内逐渐撕咬剁碎的时候,他们在军事雷达信号界面上却成为了一片毫无反馈的黑洞,驻扎欧洲的苏军主力甚至听不到他们受伤流血的呼救。联络官决心以一种更加原始但有效的方式,来取代因雷达基站不断被天蝎组织破坏而迟迟无法恢复的无线电通讯——直接乘军用飞机前往欧洲基地求援,从北郊机场起飞、横跨直布罗陀海峡的航时甚至比修复雷达和通信系统的耗时还要更短,只要有一架飞机能够顺利在海峡对面的西班牙罗塔海军基地降落,收到求救信号的欧洲主力驻军便会马上跨海实施救援。联络官亲自执行了这一计划,他拒绝乘坐坚固的“破坏神”装甲车前往机场,执意坐在一辆缴获的盟军吉普车上随队出发,因为重装甲目标总是天蝎组织游击队展开伏击时的优先打击目标,而敞篷吉普车在受到伏击时反而更易于跳车逃生。护卫车队经过山区公路上一处崎岖的峡口时,联络官隔着那处山体的缺口,看到山那边的军用港口正在燃烧,火光映红了炙热的大海,天蝎组织已经对码头实施爆破,并切断了基地驻军由海上撤退的后路,拉丁同盟军被困死在自己的要塞里了。船厂起重机在火焰中倒塌的巨响掩盖了山棱上的爆炸声,使得联络官未能第一时间觉察山峰上的储油站也被引爆了,燃烧的原油像火河一样沿着山坡斜面滚滚涌下,瞬间就将行驶在前方的两辆“破坏神”装甲车淹没在了流动的火焰之中,两架护航直升机在升向山顶的过程中受到了火箭弹伏击,其中一架被击中尾梁,并在动量失衡的作用下打着旋子撞毁在了山体上,另外一架则顽强地飞临到山脊上空投下了燃烧弹,无数燃烧的人影从熊熊大火中狂奔而出,可联络官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实施伏击的天蝎组织游击队,还是被误炸的拉丁同盟守军。天蝎组织的107mm轻型牵引式火箭炮继续隔着山梁轰炸到公路上,联络官从被逼停的吉普车上跳下来,徒步向机场继续狂奔,机场的航站楼终于从山丘后面露出来时,他看到了可怕的一幕,护送先前几名联络官前去机场的车队全都堵在这最后一段公路上熊熊燃烧,穿着苏军联络官制服的同行们以不同的姿势死在这片坟场的不同位置,而修建在盆地里的军用机场正不断发出连绵的爆炸声,火光和硝烟冒出山梁直冲天际,天蝎组织已经一劳永逸地切断了他们飞往欧洲的最后一道“救生梯”(我日前乘坐黄延洲的联络机飞往“悖论”引擎时,所使用的正是这座废弃机场),一海之隔对面的苏军主力仍在徒劳呼叫着失联的非洲驻军,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所作为地坐等到卡萨布兰卡基地彻底毁灭。联络官对着燃烧的机场瘫坐在地的时候,尚不知道他们没能在电视转播中看到的红场胜利阅兵式已经演变为一场灾难,跨大洲之外的莫斯科正在厄普西隆帝国的突袭之下陷落,而处于地球另一端夜色中的斯大林顿亦在心灵控制增幅波的笼罩下升起了紫色旗帜,共产国际用武力建立起来的“乌托邦”,业已在心灵力量的阴影中分裂沉没。

        联络官抬起头来凝视着夜空,仿佛连繁星也被他的哀伤感染而凝固在天穹上不再闪烁:“我的战友们全都随着卡萨布兰卡基地一同毁灭了,我跟着最后一小支残部逃到了沙漠里,在一处废弃的金刚钻矿山苟延残喘下来,守着那些价值连城的钻石矿,就像戈西姆(“四十大盗”的故事里,阿里巴巴那位为财而死的兄长)守着山洞里的财宝等死,只有那些英勇的拉丁同盟飞行员和残留着的最后几架武装直升机还在艰难保护着我们。我们只想活下去。”

        “您会得到想要的货物。”我再次向他保证道。

 

        货运队之一部已经摆脱了厄普西隆军的追击,正在赶来与我们会合,我要求将接头地点定在托德噶峡谷,不仅是因为该处的地形便于防守,更重要的是为了亲眼考证一下那处曾经牵动了美军、苏联、拉丁同盟和天蝎组织多个阵营的旧战场。

        我们在破晓时分抵达了那处两年前被天蝎组织摧毁的美军前哨基地,阳光像一块金色而华美的地毯再次覆盖了广大的沙漠与岩荒。那座曾吸引美军和苏军同时追击的“不明目标”仍然瘫在基地的最深处,经过两年的风吹日晒,本就被摧毁严重的残骸上所有能够拆卸的金属构件,都已经被过路的牧民一点点拆走了,留在我们面前的像是一堆被秃鹫和鬣狗啃噬狼藉的金属骨架,要把这样一堆玩意儿与一座军用设施联系起来确实很考验人的想象力,但亲身经历过厄普西隆帝国的崛起之后,这堆原本让美军和苏军都不知所措的“不明目标”竟在两年之后变得眼熟起来了。

        “确实具有一些外形和内构上的典型特征……”苏军联络官对着那堆残骸若有所思。

        “要是两年前我就见过厄普西隆军的话,当时一定就认出来了……”美国武官心有不甘地抚摸着这堆他曾经只在空中草草瞥见过一眼的废墟。

        “这是一辆厄普西隆基地建设车!”我讲出了他们两人心中相同的答案,即使已经残缺成这样,它的结构特征也实在太明显了,与厄普西隆军在世界各地经历了一连串血战之后,各阵营军人都对他们那独特的基地建设指挥部构型印象深刻,“天蝎组织在1982年就已经拥有了一辆厄普西隆基地建设车,这比厄普西隆军正规作战部队出现在战场上提早了两年。先生们,我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拉什迪以尤里从苏联国内偷出来的‘斯大林之拳’为蓝本,为他研制了厄普西隆军自己的基地建设指挥车,在托德噶峡谷营地组装完成的这辆原型车,意外被美军突击小队发现了,尤里和拉什迪为了防止他们盗窃‘斯大林之拳’并研发基地车的计划暴露,而赶在美军主力部队将其回收研究之前把它摧毁灭迹了,并由尤里出面,用谎言搪塞住了苏联非洲远征军对这辆原型车的追察行动。”

        寂静的山谷轰鸣震动起来,两侧断崖上积压的细沙和砾岩顺着垂直的山体流落而下,与沙岩同色的蜥蜴闪电一般从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穿梭而过,我用对讲机急切呼叫外围警戒的同志们:“怎么回事?有敌情吗?”

        还未等哨兵们回话,一大片阴影已经沉沉压覆在了崖顶,那是让我们苦候已久的里克酒馆货运队!经过伪装的重型运输车一辆接一辆迟缓地从山岩后面拐出来,持枪护卫的情报站特工们倚在车架上向我们招展着色彩斑斓的围布,就好像亚历山大.鲍罗丁那首《在中亚细亚草原上》里的商队从油画和交响深处走到了我们面前。托德噶峡谷顿时喧闹起来,被战争和旅途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一张张脸上泛开了少见的笑容,押运兵们把藏在木箱、铁桶和大筐里的货物搬出来让“客人”们查验,拉丁同盟的买家们把捋起袖子的手臂深深插进成堆的23mm机炮航弹,像洗澡那样大笑着捞起来又浸回去,零落的黄铜弹壳在阳光下像黄金一样闪闪发光;盟军买家们合力抬起那座原本需要车辆才能载动的大功率无线电通讯台和配套电源,像抬着指路圣母画像一样在北非的黄沙和风滚草之间游行欢呼着。

        我们按照约定,把货物连同运输车一同移交给了买家们。苏联联络官和拉丁同盟士兵们消失在了蜿蜒荒凉的山道上,我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样的恶战需要他们使用那些新得的货物;美国武官和盟军士兵们则向无际的沙海深处走去,我同样不知道他们是否如愿回归了同盟国远征军主力的战斗序列。

        三路买家只剩下一拨,我觉得是时候去安抚一下还没接到货的沙欣那帮人了。来到天蝎组织临时安扎的帐篷时,他们正准备吃早饭,缝在羊胃囊里以便长途保存的羊肉被成袋地埋进烧滚了的沙子里炙熟。

        “你们的货船又晚点了?”沙欣并不友好地接待了我,脸上还蹭着一道昨晚被我的机关炮弹碎片迸出来的烫伤。

        “你们订的货物是最大的一宗,运起来麻烦极了。”这回我向他讲的是实话,“剩下的运输车队还在赶来会合的路上。”

        “唔。这回大小姐为什么没有来?”那家伙冷不丁问了个毫无头绪的问题。

        我的大脑卡了一下——除了“大当家”咋还有个“大小姐”!?

        这错误的迟滞差点要了我的命,沙欣看出了我的茫然,天蝎组织士兵们一拥而上将我和没来得及端枪的情报站特工围在枪口之下。沙欣跳到折桌上高出了我半个身子:“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瞒着我们跟盟军和苏军暗通款曲,你为什么要调查两年前托德噶峡谷的那场仗?讲!”

        “这么说,美国佬发现那辆基地车原型机的时候,你也在托德噶峡谷的地道里?”我强迫着自己尽可能大胆地坐下,“我可不相信你老人家有杀进美军基地摧毁那辆原型车的本事,指挥你们作战的是尤里手下的那位异教对不对?只有那样的指挥官才打得出这种险仗,82年的开罗、83年的卡萨布兰卡一定也是他指挥的喽——嚯!你嘲笑我,看来我猜错了……不,你的脸刚才黑过一阵,看来我只错了一半,那么这三场仗并不全是他打的,但他肯定参与过天蝎组织的军事行动?”

        由于我出乎他意料地坐下了,高高在上的沙欣不得不像鸡啄米一样费劲地蹲俯下来跟我讲话:“那个异教确实是个狠角色,但我们的兄弟里同样也有不比他差的指挥官,我们是靠自己的力量把布尔什维克驱逐出非洲的!”

        我没料到他这么轻易就变相承认了我的猜测,这无异于默认了异教确实指挥过开罗和托德噶峡谷两场战役,而1983年的卡萨布兰卡战役则是由天蝎组织自己的指挥官打响的。我都有点儿同情他了:“您在外交谈判方面无疑是个双料的蠢货,为什么不找个更聪明的人来质问我呢?”

        “沙欣兄弟!”一个老迈而沙哑的声音在帐篷深处的阴影里摩擦着,沙欣闪电般从折桌上跳下来,并毕恭毕敬地用长袍衣袖擦去自己印在桌面上的脚印。天蝎组织的武装分子们往两边让开,我掐细了自己的呼吸,在那不断踱近的脚步声中猜测隐藏在人群后面的是什么人物。

        待那道人影从阴影中踱出来之后,我错愕地发现那只是个半大的天蝎组织少年兵,这个只有十多岁的孩子吃力地将捧在手里的电台放到了桌面上,那个苍老的声音继续从打开了外放的讯道话筒里传出来,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是天蝎组织的神秘首脑拉什迪在跟我讲话了:“我代表整个天蝎组织欢迎您的到来,‘二当家’先生——或许我该称您为政委同志。您到非洲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奉‘蒲公英’首长和‘渔翁’首长的命令来向您支援军火物资。拉什迪先生,您肯定知道这两个代号的,因为他们是您最亲密的合作者,里克酒馆的黑话里称他们为‘大当家’和……”我拼命打着谎话的腹稿,并回忆了一下沙欣刚才用来诈我的那句黑话,“‘大小姐’。”

        “您撒谎。‘蒲公英’在托托亚岛阵亡了,‘渔翁’在克什米尔阵亡了,你不可能领受两个死人的命令。”那台无表情的电台振动着发出声音,我难以想象讯道那边的拉什迪是什么模样,“刚才我示意沙欣向你提起‘大小姐’这个词的时候,你竟然没有反应出来指的是芸茹,说明你对她在理克酒馆曾经开展的活动根本一无所知。我知道你曾是‘蒲公英’最信任的副手,但显然你不是他们一伙儿的,你来非洲不是为了执行他们的计划,而是来查他们的底细!听着,从中国来的先生,我是与叶未零和芸茹个人合作,不是与你们的国家合作,我有义务在调查者面前为盟友保守秘密。”

        “您弄错了概念,他们在军事行动中忠于自己的祖国而绝没有掺杂个人的私利,他们与您的接触和合作是得到人民军事委员会授意的,您一直以来是在与他们祖国的国家意志进行交涉。”我纠正道,“拉什迪先生,我不是老叶和芸茹的敌人,而是他们最亲密的同志和战友,我调查他们不是为了给他们泼脏水,而是为了了解清楚他们已经开展过的行动,并把他们未完成的计划继续执行下去。我已经在调查行动中了解到了您的过往,包括您与尤里的合作历史,我知道您是个反复无常的首领,但同时也知道您争取非洲独立的理想从来没有改变过,所以您才会最终选择与试图控制所有心灵的尤里决裂,我们是愿意和您这样的朋友合作的,既然老叶和芸茹信任您,我也愿意把他们与天蝎组织建立的友好关系继续维持下去,但前提是您必须告诉我他们在与天蝎组织接触过程中所采取过的一切行动,只有证明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疑点,我们才能开诚布公地与您继续合作下去,作为您提供这些信息的报达,我们会尽快把您急需的货物送到天蝎组织手上,以便抗击厄普西隆帝国对您的进攻。”

        拉什迪没有对我的提议做任何正面回应:“我决定更改交货地点。无论您是真心想要帮助我对抗尤里,还是想从我这儿知道更多——来比绍与我见面吧!”

 

        从与几内亚比绍国名相近的那座首都向东眺望,原本一览无遗的地平线已经被一片的巨大阴影所遮断了,这座阻隔视野的建筑是最近几天才突然从沙漠中央矗立起来的,以它为中心,向四野隔开坦克滑膛炮直射可至的距离形成一圈广阔的圆弧,无数顶帐篷沿着这道圆弧不规整地拥挤排布着,在弯月与星辰之下犹如一片堆积在黄沙上的白色砾石。每当初升的太阳照亮这圈群集而至的“游牧之城”时,也把被围之物的阴影投映到了其上,扎下这些帐篷的天蝎组织武装人员,在每一夜的睡梦中听到那座近在咫尺的建筑沉沉运转时所发出的无止境的震动,在每一天迎着阳光走出帐篷时被压覆在它蔓延侵噬的阴影之下,紧张、焦虑和恐惧的情绪随着每一轮日升月落而在帐篷与帐篷之间默默积累,倒好像环绕在外的他们才反而是受到围困的一方。这是刺进这片土地深处的一柄矛,是另一种信仰、另一种精神用来宣示征服占领的图腾柱,是厄普西隆帝国这轮紫太阳投映在非洲大陆上的一块黑斑——它是一座心灵控制增幅器。

        我从被风化得失去全部棱角的古旧城墙后面微微抬起头来,半伏在同一堵残垣后面的沙欣对我招呼道:“爬起来看一眼吧,但别把头探得太高,对面也有狙击手,我可不想被你的脑浆子溅到脸上。”

        这堵城墙位于天蝎组织“帐篷之环”与厄普西隆军增幅器防御圈之间的中心地带,据说是15世纪时桑海帝国遗迹的一部分,即使躲在墙根下,也仍然摆脱不了那座心灵控制增幅器的阴影,能够清楚看到它的主梁部分被阳光投映在明晃晃的沙地上,顶端的信标塔在阳光与阴影之间一圈圈地急转着,仿佛是一副时钟指针在做着我们沦为心灵囚徒的倒计时。零星的枪声远远近近地在风中响着,苍凉有如一段乌德琴的细碎弹拨。我按照沙欣的提醒,小心翼翼地从断墙边缘探出一小半脑壳来,并不可避免地被那座踞于大地上的心灵控制增幅器吸引了最初的目光,建造和守卫它的厄普西隆部队在基座周围形成了一圈环状防区,远观有如集附在母巢上的大群兵蚁。增幅器与城墙之间的沙地几乎被狼藉的尸体和车辆残骸铺满,这是连日来攻防双方恶战的结果,对非洲各地发起全面进攻而导致兵力分散的厄普西隆军,在比绍郊外战场已经被压缩到了眼前这仅有的一小圈,但他们对增幅器的拱卫仍然是难以突破的,听说拉什迪为了拔除这根扎进心脏的鲠刺,亲自征召了比绍战区内15岁以上的男子参与围攻,他本人就待在附近沙漠中的一座宫殿里注视着战场。但这种饮鸩止渴式的增兵同时也意味着,一旦未能在心灵控制增幅器完成充能启动之前将其摧毁,沦为心灵傀儡的人数也将更加触目惊心。

        在这层尸体与残骸的死亡地毯之上,几名天蝎组织的士兵正向着城墙这边疾奔,他们全都是尚未成年的少年兵,身上穿着游牧民的长袍,同样用于伪装成牧童以接近敌方阵地而赶去的山羊,则在他们背后不远处不为所动地散踱着。这场用机枪和坦克进行的中世纪式的血腥围城令双方都陷入了疯狂,即使在战斗喘息间隙,天蝎组织也仍然不断尝试用类似的方法对敌阵开展进一步侦察。厄普西隆阵地方向射来的子弹将这些暴露的侦察员一一击倒,沙欣带来接应的士兵们则躲在断墙后面开火掩护,一挺架在墙垛上的旧机枪只打了半梭子就卡壳了,只有那名女狙击手的病毒狙击枪还能够对敌方形成有效的射程压制,灌装有毒素的注射镖出膛时发出一种细而快的飞梭摩擦声,使我回想起两年前在朝鲜半岛第一次见到被这种武器杀死的士兵时那种陌生而疑惑的心情。经过短暂的交火之后,只剩下一名侦察员活着逃回到了矮墙后面,我发现他是在摩洛哥时搬上电台来让我与拉什迪通话的那名少年兵,活命的幸运并非没有向他索取任何代价,有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左腿,沙欣等人将他连同那挺掉链子的机关枪一同往后拖,为了防止发出引擎噪声、以便隐蔽进入战场而被选用作交通工具的骆驼们,正拴在墙脚背阴处木然地四顾着,直到我们纷纷压坐到骆峰之间,它们才躲避着追射的子弹,向着天蝎组织的帐篷群狂奔了起来。

        回到帐篷区之后,我发现这片压抑的营地正处于罕见的兴奋之中,原来是理克酒馆给天蝎组织送货的那支运输车队终于抵达了。日落又日出,日出又日落,从摩洛哥来到几内亚比绍的旅程漫长且单调,其间厄普西隆军继续进攻非洲各地的消息不断传来,可我们始终不明白是什么导致了尤里与拉什迪的突然决裂,旅途中我不断通过电台和卫星电话与货运车队联系,始知从卡萨布兰卡分散之后便音信全无的王峰,正亲自押运着车队赶到比绍会合。比起向苏军、盟军残部供货的那一部分车队来,这支车队的规模要大得多,EMP地雷和蜻蜓无人机一车车地就地分发到各作战单位,被拆卸成零件状态的“哨兵”防空车成箱地摆在空地上等待验货,其中一些现场组装好的已经准备交付给天蝎组织开往其他战线了,买家的机械师们在306所情报人员的指导下,笨拙地熟悉着这批中械武器的驾驶。王峰站在一辆运输车边上,两眼生了根似的盯在远处的心灵控制增幅器上挪不开:“拉什迪那条老狐狸就是为了这玩意儿,才特意要求我们来比绍交货?这是逼着咱们跟他往同一根绳上绑!”

        我大致清点了一下车队规模,发现数目有出入:“还有一批运输车呢?应该是他们最想要的那批货,货单上写的是‘EMP弹头’。”

        “拉什迪还没有把你想要的情报讲出来不是么?”王峰整理了一下风尘仆仆的阿拉伯式防沙围布,“在此之前我们手上当然得保留一些筹码,那批货单独押在咱们车队的营地里,他什么时候愿意开口了,咱们再什么时候交货。话说回来,苏联人和美国佬订的那两批货交割顺利吗?”

        “他们拿到货之后高兴得像过年的孩子。”我颇有些向王峰表功的意味,以示没辜负了他的那两批货。

        “棒极了,可我的石油和金刚钻呢?”王峰终于问到了我最怕的问题。

        “回国后,我会代表调查团向306所正式解释清楚这笔军火亏空的原委……”我拐弯抹角地答道。

        “甚!你没收钱!?”那一刻王峰的表情像是想要掐死我,“老苦瓜,这儿是非洲,山高皇帝远,老子把你转手卖给拉什迪做奴隶都没人知道啊!”

        “你就是把我喂肥了论斤卖也值不了那些钱。”我不怕开水烫地“宽解”道。

        我发现,除了正式的军火交易之外,天蝎组织的不少人还在王峰那儿有私人委托,在交接武器的同时,这家伙像个正宗的老走水客一样,向有托于他的客人们分发黑市走私来的各种订货,大多是在物资匮乏的战区难以得到的各种生活用品,最紧俏的竟是在这片炎热大陆上颇有奇效的国产清凉油,装在纽扣大小的红色金属盒盖里,像金币一样大把大把地分发着,被那些饱受蚊虫和热病之苦的武装分子们称作“来自中国的红色小礼物”。令人惊异的是刚才在旧城墙处进行过掩护射击的那名病毒狙击手,她为了便于作战而已经将头发剃成了短寸,王峰给她捎来的货却是一只发夹。

        “玛伊塔,你的头发还没沙欣长呢,那只发夹难道是用来夹老鼠的?”战友们嘲笑她。

        “等仗打完了我会把头发蓄回来的。”狙击手将发夹收藏到了行军囊里。

        “仗真的会打完吗?等到那时候只怕你头发都掉光了。”其他人不依不饶。

        “你们见鬼去吧!”她支起没上膛的狙击枪来,虚张了个威胁射击的姿势。

        王峰在忙于相互分享或炫耀“货物”的人群之中,找到了在刚才战斗中腿部中枪的那个小侦察员,后者正躺在担架上,一条白缎像殓布一样盖住了他颈部以下的部分,直延伸到左腿伤口处才蔓延开一片已经发黑的深红,他无血色的脸像缎布未染污的部分一样惨白,有几名下级军官模样的天蝎组织成员站在担架边,但并不是在照看他,而是围着一张羊皮纸讨论他根据侦察结果绘成的敌阵地形草图。

        “嚯!扎兰兄弟,您还活着?”王峰对这种伤亡已经见怪不怪似的冲伤员喊道,“我找到了您伟大收藏中缺失的最后一角。”

        王峰从带拉链的上衣前胸口袋里,掏出了那贴身保存着的“伟大一角”,那不过是一枚马口铁压制成的啤酒瓶盖,但盖顶上的广告图案颇令人印象深刻,主体部分是那位可敬的法国飞行员圣埃克絮佩里穿着飞行夹克的半身像,远景中种着棕榈树的机场上停着一架法制Caudron C.630 Simoun(高德隆C.630“西蒙”式)运输机,沙漠和天空的留白部分则用法文写着“Cap Eubi(尤比角),1927.10”的字样,看起来像是法国啤酒厂为了记录圣埃克絮佩里于1927年10月被任命为尤比角(位于摩洛哥东部)航空中途站站长而制作的纪念款啤酒盖,绘画和做工之精致,令人很惊讶是如何在小小一枚瓶盖上容纳这么多画面内容的。

        扎兰从腰间解下了一只已经褪色但结实耐用的卡其布武装携行包,动作缓慢虚弱得像是风沙中一根随时可能被吹熄的火柴残梗。我原以为那是一只弹药包,但他用那双凝固着血渍的手扯开拉链之后,我发现包里满满当当装着十多枚这样的啤酒瓶盖,每只瓶盖上的图案都不相同,但都是以圣埃克絮佩里为主题的,画面内容有他1921年在斯特拉斯堡首次“放单飞”,1935年在开罗沙漠中坠机遇险,1939年创作《小王子》,以及1944年驾驶着美制P-38改型侦察机最后一次起飞并航向自己那谜一般的结局,所有这些图案串联起来,正好能够形成那位飞行员一生的大事年谱,显然是同一厂商生产的系列纪念瓶盖。王峰把缺失的那枚“尤比角中途站”掷进了挎包里,使其“连缀”成了一条完整的“收藏项链”。

        扎兰将携行包重新封好后,已经没有力气把手重新搭回到担架上了,于是便任由它垂在沙子上:“谢谢您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可我想不起来了,有东西梗在我的脑子里……我太疼了……”

        王峰对这种虚弱和语无伦次感到意外,便伸手掀开了白布的下半截。伤口的可怕模样,使得王峰这种见惯了血的家伙都为之怔了一下,扎兰离中枪还不到半个小时,糟糕的医疗卫生和严重的感染已经使那条腿肿成了原来的两倍那么大,附近的苍蝇像一支骤然得到轰炸指示的机群一样,循着血污的气味聚集过来,王峰赶在它们落到伤口上之前把布盖了回去。

        “这小子快要死了。”沙欣对我们说,“我见过很多受伤的兄弟都是这样死掉的。除非能得到更好些的治疗——我听说你们的车舱里能够做手术?”

        在王峰还迟疑着没有表态的时候,我要求把这个重伤者抬到卫生员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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