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言夏(二-三)
(二)
记忆深处,民国八年春,在上海的日子,是我心底最柔软的存在。亦如那一年春夏之交的天气,虽然时而风雨凄凄,满目苍凉,但在他的陪伴下,我依然对那即将到来的绚烂夏日抱有满心的期待。
前阵子,我因外出送《进化》杂志不小心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了个透。发着烧,昏昏沉沉好几天,才逐渐缓过精神。
时光一脚踏进了五月,周围的一切被清风温柔的涂抹着,化为了深深浅浅的绿,在光的沐浴下,摆脱了之前的单调。各色的花朵开始绽放,蝴蝶绕着圈的飞,蜻蜓也跟着过来,满世界透着热闹。我坐在平安里的那幢小楼门口,身旁摇摇车里的小娃娃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我俯下身,拿出手绢将娃娃嘴角的口水擦拭干净,打心底露出欢喜的笑。
“陈太太,你家这娃娃白白净净的,真是招人爱。”
我微微一愣,抬起头,原来是隔壁家的林婶婶,正一脸笑意的看着我。这段日子,因为这个孩子,也为了能够掩人耳目,我总会被误认为是“陈太太”。每次听她这样叫着,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大习惯。
我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心里琢磨了半天,最终只能牵起嘴角,带着温婉的笑意,点了点头。
“你看这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模样,透着股灵气劲儿,可真是像极了陈先生呢。”林婶婶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依旧自顾自的夸赞道。
我侧过头,仔细的端详着身边的小婴孩,看着他眉眼弯弯,乐呵呵的样子。忍不住暗自嘀咕,这哪里像那个总是喜欢皱着眉头,板着个脸,倔的要命的闷葫芦。想到这,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开口顺着林婶婶的话道:“男孩子嘛,机灵些好,能说会道的,性格活泼些。以后呀,社会上吃得开,还讨女孩子喜欢。”
“啊呦,陈太太真是爱开玩笑。还是你家先生那种稳稳重重的好,又踏实,又疼老婆。”林婶婶说的眉飞色舞的,嗓门也跟着高了起来,“男人的好呀,只有枕边人最清楚哩。看您每天的笑模样,就知道陈先生疼你喽。”
我瞪着眼睛,牙齿狠狠地咬住嘴唇。只觉得头昏脑热,恨不得找个由头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才好。我慢慢缓过心绪,回过身,却发现某人竟站在我身后。
我吓了一跳,抚着心口,埋怨道:“你走路怎么没动静,吓死我了。”
他什么都没说,脸颊到耳朵竟意外的有些红润。
“陈先生,你家娃娃起名字了没有啊。”林婶婶又来了一句。
我和延/年目瞪口呆的看着彼此,眼神中带着几分慌乱。帮人家带了这么久的孩子,从来都是宝宝、宝宝的叫着,却从来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我向延/年递了个眼色,想着他总会知道孩子的名字。可这家伙却苦着脸,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回过头,脸上重新换上从容的笑意,慢声细语的答道:“名字还没起呢,要等孩子他爸族里的长辈定。乳名嘛……”我干巴巴的笑了两声,目光慌乱的从四周扫过,不经意间,瞄到了挂在门口的月历牌,于是随口道,“叫小满。”
“是啊,陈小满。”延/年接了一句,语气逐渐转为低沉的呢喃,“很可爱的名字。”
我有些惊讶,万没想到,他竟然回答的如此自然,目光在他的平静却有些迷惘的脸上扫过,心中竟泛起一阵涟漪。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微微低下头,笑着轻声道:“饭好了,吃饭吧。”
我木讷的看着他,直到他将我从小凳上拉起来,又将孩子抱在怀里,和邻居礼貌的打过招呼,牵着我的手腕,回到屋内。
我从延/年手中将孩子接过,放进摇篮内。小家伙似乎是饿了,一双小手被他塞进嘴里,脚丫子也不住地乱踹。虽然还是几个月大的婴孩儿,可他的力气却大的惊人。不一会儿,盖在身上的被子便被小家伙一脚踹飞。我笑笑,连忙起身去冲奶粉,将孩子抱在怀中,先解决娃娃的吃饭问题。
小家伙吃饱了,心满意足的眯眯着眼睛,乖乖地躺在摇篮里。我松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吃饭。却发现延/年一直站在我的身边,嘴角似笑非笑,可眉间却多了几分怅然,让人猜不透他内心的情绪。
我下意识的回过头,瞥了一眼已经熟睡的孩子。忽然明白,于我和他而言,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或许眼前的这一切,终究是可望不可即的梦罢了。可是,即便如此,我的心底却依旧存着一丝丝的侥幸与奢望,只盼着有一天,或许我们能从这种世人眼里的“极端”走出来,好好地看看这人世间的烟火寻常。
“吃饭吧,一会儿饭菜都凉了。”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我重新换上笑脸,拉住他在桌边坐下。
他缓过神,神色间的迷茫转瞬即逝。房间里安静的出奇,我低着头,一筷子、一筷子的夹着盘子里的芹菜叶。
许是察觉到我的反常,在沉默了许久后,他终于开口:“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微微一怔,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中,抬起头,冷冷的看着他:“这是从哪儿说起?还记得在北京的时候,你说过的话么,我们之间干嘛要这般客气呢?”
延/年微微一笑,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让你在这陪着我,每日粗茶淡饭的,还被陌生人开着玩笑。既要躲避巡/捕/房的搜查,又要帮忙照顾孩子,实在……实在是有点委屈你。”
我放下手中的碗筷,正襟危坐,故作严肃状:“咱们认识有三年了吧。”
延/年依旧嘴角含笑,目光满是温情:“是啊,从吵架那天算起,一共是971天。”
我微微一滞,原本心中徒增的恼意瞬间消散,眼眶中渐渐地浮起一层水汽。我急忙垂下眼睫,和缓了语调,轻声道:“想不到,你记得这样清楚。”
他没有答话,周遭又恢复了沉静。我慢慢抬起头,坐在对面的延/年,正低着眉,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忽然想起初相识的那一天,他横眉冷对、不依不饶的模样,和现在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想想这三年的日子,遇见多少惊心动魄的事情,这期间又有多少的欢笑、泪水,彷徨与挣扎。对我来说,相依相伴或许便是在这样风云际变的乱世,能够永远的和他在一块儿,相互扶持,携手前行。
往事勾起了心底的那片柔软。我重新展开笑颜,长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延/年,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确,从小到大我生活顺遂,无忧无虑。只要是想要的,家里面总会千方百计地帮我寻到。我从来就没有期盼过什么,渴求过什么。可偏偏,在震旦和你打了一架,认识了你,认识了乔年,也认识了许许多多的前辈和同学。三年来,咱们一块儿经历的种种,让我越发明白,心里面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是什么?”他神色微动,专注的看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忧虑和慌张。
我心底一沉,只觉得那些不可明说的心事,似乎全都被他看在眼里。微微侧头,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散落在他的身上。光影交汇,他那原本清晰的面容,逐渐朦胧,让人瞧不真切。
我藏下心事,故作洒脱的笑出了声,恢复了往日的飞扬明媚:“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对这个社会有用的人。还有……”我深情的看了他一眼,又急忙挪转目光,“做你永远的伙伴,去找你心底那个理想的社会。”
“柳眉。”他似有些动容,目光逐渐柔和。
我歪着头,继续道:“所以,我来这跟你弄杂志,看孩子,也是为了践行‘互助论’。有什么谢不谢的,辛苦不辛苦的。”
似乎是被我的话给逗乐了,他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抬手将盘中金黄的摊鸡蛋夹到我的碗里,催促道:“赶紧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收到心刚去世的电报是在五月上旬的一天。那时候,作为震旦学校的召集人,延/年每天都在四处奔走、忙碌。从报纸上,我们知道心刚被殴打进了医院。看着延/年眉宇间的忧色,我不住地安慰他:“老郭身体虽然不大好,但吉人天相,为了能看到青岛收复的那一天,他也一定会挺过去的。”
延/年没有做声,只是仰望着无尽深邃的夜空,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然而事与愿违,心刚终究还是离开了。回北京的一路上,延/年一句话都不说,面色沉郁,对着火车污浊的天花板发呆。我坐在窗边,黯然神伤,不经意间望向窗外,广袤的大地,荒芜的田野,看不见一丝一毫盎然生机。
印象中,延/年好像从来都没有哭过。他总是用那张沉闷的近乎于冰冷的面孔,努力的遮掩着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还记得互助社成立的前一晚,他带着乔年回家,说是要和陈伯伯和姨妈宣读《关于陈延/年、陈乔年同志与家庭脱离经济关系的声明》。当我从邮局回来,却意外的在宿舍门口碰见了他。
“你怎么回来了?”我迎上去,诧异的问道。
“没什么。”他勉强的笑了笑,眼眶红红的,如星般璀璨的眼眸中带着点点泪光。对于我的发问,他没有再多说,径直往屋里走去。
我看看身边手足无措的乔年,心下了然:“又吵架了?”
乔年俊秀的脸颊鼓成包子状,使劲儿地点点头。
我默然,永远针尖对麦芒的父子俩,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呢。追上他的脚步,听见屋里白兰的声音,我也毫不避讳的跟着走进男生的宿舍。脚刚踏进门口,就听到心刚正向自己的堂弟介绍延/年——陈/独/秀先生的长子。我的心又是一紧,慢慢走到延/年的身侧,目光都在他的身上。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帮着一块儿想办法,将别人的请求当成自己的责任。可我却分明的瞧出那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出的黯然,亦如当年我们相识的那个晚上,他急于撇清自己和陈伯伯的关系那样,不甘却又无可奈何。这么多年,他努力的想证明自己,甚至不惜和自己的父亲硬唱反调,以此向世人宣布,他只是他,不是陈/独/秀的儿子,更不是这位新文化领袖的信徒。可偏偏啊,所有的人,包括他的挚友,总是忽略了他心底最在意的。理所当然的以为,他应该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
追悼会后,因为担心白兰,我便整日陪着她。她安静的听着我在一旁说说笑笑,眸色暗淡,唇角牵起一丝苦笑。我看得出来,她的强颜欢笑,是给我看的,为的是怕我担心。我第一次明白,原来面对至亲之人的离去,作为局外人,终究是无法做到感同身受的。她需要的是时间,一个人将曾经的“刻骨铭心慢慢的消化掉。而我的“好心”的相伴,反倒成了她的“负担”。
“兰姐,要是不开心想倾诉的话,一定记得找我,我陪着你。”
明月林间照,白兰凝眸看着我,面色平和。过了很久,她忽然开口对我说:“柳眉,你放心,我会坚强的生活下去的。”她站起身,痴痴的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河水,叹道,“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心刚,我也要好好的活着,活出两个人的精气神儿,替他去看以后每一天东升的旭日。”
我静静的听着,泪珠簌簌滑落。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谁说女子天生就是柔弱不堪的呢?想到这,我心底一热,走上去,紧紧地抱住白兰。
“柳眉,多陪陪他。时光易逝,要珍惜在一起的日子。”她在我耳边,轻轻的说。
我愣了一瞬,恍然发觉,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晚上回家,我刻意的去找寻他的身影,跑到他的房间却发现只有乔年在乖乖的看书。
“姐姐,找我哥吗?”乔年将书本放下,对着我笑。
“他人呢?”
“好像去法文进修馆了。”
乔年的话音刚落,我便转身冲了出去。由阔步前行,变成一路小跑,即便有晚风的照拂,却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教室内还亮着灯,我顾不上顺平气息,呼哧带喘的走进去。空荡的房间,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那盏油灯孤寂的待在我和他共用的书桌上,似乎是在宣告,他来过这里。
我有些失落,甚至是沮丧,步子也不再似方才那般轻快、有力。低着头,一步一步的挪出教室。冷月清辉,我一个人走在这狭窄长曲的胡同,看着地上被拉起的长长的影子,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我在上面。”
声音是从头顶处传来的,我下意识的扭头望去,少年的身影映入眼帘。原本空荡的心再一次被填满,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跑房顶上了。”
不等他回答,我又高声补了一句:“你别动,等着我去找你。”
我绕到后院,顺着梯子,爬到房顶,来到他的身边。
月光拂过他清隽的脸庞,更添了几分冷意。他话很少,只是目不转睛的瞧着我,看的我发慌。
“我的脸有东西吗?”我小心的询问,手指下意识的摸了两下嘴角。
他摇摇头,从怀中拿出手帕递给我,温柔的责备道:“你跑着过来的?一脸的汗,赶紧擦擦吧。”
看着他手中的帕子,我稍稍迟疑了一瞬,也就在我犹豫间,他轻叹一声,抬起手,用那块手绢将我额上的汗珠一点点的擦拭干净。
“多谢,回头我洗干净还你。”我低着头,意欲将手绢接过。他却不在意的摆摆手,重新将手绢塞回到自己的口袋里。
晚风吹面,我低眉思量了半晌,鼓起勇气开口道:“怎么来这待着了,最近在忙什么。”
话说出口,我的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怅然。这些日子,我们之间似乎疏远了许多。
他举目,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过了好半天,才淡淡的回答道:“在想一些事情。想追悼会上陈/独/秀的那句话。”他停顿了片刻,扭头看了我一眼,继续道,“白天太忙了,很少能够静下心来想事情。这里很好,站的高,看得远,更没人打扰。”比起平日里他言语中的掷地有声。今日的他,语气多了几分苍凉。他似乎有些累,下巴越发的尖了,浓重的黑眼圈,目光也不似白日里那般有神,丝毫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我发出一声叹息,或许此时,我不该来这打扰他。于是小心翼翼的起身,准备离开。
他拉住了我,温言浅笑道:“既然来了,就一块儿说说话。”
我点头答应,重新坐回到他的身边。
“白兰……还好吗?”他忽然发问。
我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她很坚强。但如果说她很好,那一定是骗人的。”
“这话怎么讲?”他疑惑的看着我。
“失去了心爱的人,怎么会好呢?”我反问了一句。见他倏然怔在那,我凄然道,“都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往后路上,便只有她一人独行。挫折、困难算得了什么,难捱的是余生里那漫长无尽的思念。”
“也许,她会遇见更好的人,过新的生活呢?”他深看了我一眼,目光温柔。
我笑笑,语气依旧伤感:“或许吧。可是于我而言,哪里再去遇见更好的人呢?就像小时候吃的糖葫芦,第一次吃的那一串,肯定是最甜,最印象深刻的。”话说出了口,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慌张的看向他。他神色淡然,亦如往常,目光延伸至远处,若有所思。
记得小时候系五彩绳的时候,母亲总会告诉我,端午过后的第一场雨,一定要将彩绳扔进水坑里,这样烦恼和霉运就会一并消失,一整年都会顺顺当当的。
这一年的端午,我没有戴五彩绳,而老天爷似乎是有些等不及,白天还是艳阳高照,到了傍晚,竟下起了瓢泼的大雨。
我昏昏沉沉的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路上。暴雨倾盆而下,砸在地上,泛起阵阵青烟。我爬起来,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我努力的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只记得那些人疯了一样的拿着警/棍追打我们。我还记得,他朝我扑了过来,替我挨了一棍。我缓过神,环顾四周,他就躺在我的身边,满脸血污。那已经凝结的血痂逐渐被雨水冲开,流在脸上。
我惊慌失措的站在那,心乱跳个不停,咬紧牙关,用尽浑身的力气,将他拖到了一处简易的商亭边避雨。我一边哭,一边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期盼着可以将他叫醒。他没有反应,安静的靠在我的怀里。我失魂落魄的呆在那,抱着他不住地哭喊:“你这个家伙,平时健壮的像头牛,怎么现在就不成了。你快醒醒,你知不知道,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
就这样哭哭啼啼的骂了他好一会儿,看着眼前这铺天盖地的雨阵,我终于尝到了六神无主的绝望滋味。
“没有我,你也要好好生活。”
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大喜过望,低头看着他难得苍白的面孔,使劲儿的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哭着说:“我不要,这么多年了,我是离不开你的。”
他涩然一笑,目光中闪过一丝忧色,轻声笑道:“我虽然平日里壮如铁牛,可也禁不住你趁火打劫啊。我的头疼死了,你还掐我。”
看他这幅狼狈样子,竟还有心哄我,我又是心酸又是心疼。眼泪依旧流个不停,因为低着头,泪珠全都落在他的脸上。
他轻轻浅浅的笑着,慢慢地闭上眼睛,再一次昏了过去。
幸好陈伯伯带着姨妈、乔年及时找到了我们,将他送进了医院。他伏在陈伯伯厚重坚实的脊背上,我这才明白,现在的自己竟是如此的弱小,终究无法和他分担风雨。
住院的日子,他一下子安静起来,喜欢站在窗边,独自沉思。我有问他,为什么这么傻,要为我挡下那一棍。他神色微动,思量了半晌才开口说:因为我们是伙伴,是他最重要的伙伴。
我笑笑,心里想着,有这样一句话,便足够了。
这一日,我去医院看他,姨妈特意让我带了几只清水粽过去。端午那日虽然乱糟糟的,可该补的,还是要补上。我们坐在医院后院的水池旁,当我将剥好的粽子递到他的手上,他竟有些失神,久久不语。
“怎么不吃啊,我亲手包的。比起去年,是不是进步了不少。”我抿嘴微笑,十分仔细的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低垂着眉目,过了良久,轻声道了一句:“抱歉。”
我隐约觉得,这两个字似乎与我们去年的约定有关。虽然,我期望能够收到对他亲手做的“钗符”。可我也明白,时移事易,今年这样的情势,那些小孩子的心思,终究是要放下的。
“没关系啊。”我歪着头,故作轻松的回答道,“今年没有,就明年。反正以后还会有好多好多年呢。”
他浅笑,眼睛却未曾直视我,而是看着身前的水池出神。随后,我只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柳眉。小时候看书,很多书里都说端午是为了纪念那些在历史长河中的悲情人物。屈原投江殉国,是为一个‘忠’字,曹娥殉的是‘孝’;而今的我们呢,抗争、流血、牺牲,为的是什么?”
“延/年。”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有如此感慨,想了想,说道,“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理当为这个国家,贡献出力,不是吗?”
“不。”他迷惘的神色逐渐清明,斩钉截铁的说,“不仅仅是我们的国家、百姓,更有我们理想和信仰。”
(三)
经历了长达四年的分别,再次相逢后,回忆着过往的点滴,我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为什么自民国八年起,他会时不时的陷入深思,看着我的眼神也会多了几分忧虑。
我常常觉得,重逢后的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思,也不会克制自己情感。或许我们都已长大,没有了年少时的纠结;亦或许,我们对于曾经的错失充满了遗憾,便更加珍惜而今所拥有的。民国十六年春,他难得回到了上海,并告诉我,他会留在这里开展工作。我心中欢喜,总算是不用再过着两地分离的生活。可面对着这里的腥风血雨,心中不免却又多了几分担忧。
他抬起手,慢慢地将我深锁的眉心抚平,安慰道:“不必担心。我们的事业,总是伴着危险的不是吗,既然投身革/命,便不怕死。前路蜿蜒,但终究还是要有人走出来的。”他的目光坚定,透着理智与冷静。
我知道,对于眼下的危难,他定是有过充分的考量。而我能做的,便只有相信他,并无条件的支持他。
六月初,群婶便主动张罗着要在家自己包粽子,兴致勃勃做了各式各样的馅料。除了蛋黄、红枣、豆沙,还有烧肉。更让人惊奇的是,竟然还准备了黑芝麻核桃仁。我忍着笑,问她是不是要把天南海北的粽子馅儿都准备出来,做一顿粽子宴吗?
群婶眯着眼睛,浑身透着高兴:“今年不一样,好不容易团圆了,就要有团圆的热闹劲儿。”
我明白群婶的深意,脸上的笑意加深,任由她忙叨。
是啊,好不容易的团圆。或许,过些日子,等梅子熟透的时候,也可以酿一坛青梅酒了。
他平日里是不回柳公馆的,端午前一天,我特意拖崔浩给他传信,让他第二天回家过节。那一日,阳光灿烂,院里的蔷薇开的极盛,暖风拂过,带着阵阵清香。
我满心欢喜的等待着,日头西斜,院子里的花儿耷拉着骨朵,藏在叶子后面;彩云消散,天幕换了衣衫,变成了灰黑色。我无奈的叹了叹,起身准备回房休息。
“抱歉,我来晚了。”匆匆的脚步声,带着急切。
我心里有气,故意不理他,快步朝屋里走。他赶了几步,拦住了我的去路,扶着我的肩膀,一脸歉疚:“最近实在是事多,所以耽搁了。”
我板着脸,面露不悦之色,冷笑道:“陈书记果然事忙,一耽搁便是一天。”
他脸上堆着笑,眼中的歉意更深:“有位同志家里出了事,我又去看了看。”
我横眉看着他,心里却早已软了大半。他终究是这样的性情,永远都为别人着想,为了大局,宁愿委屈自己。而这些,不单单是责任。
我沉默了片刻,黯然道:“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揽入怀中,发出了一声叹息。
“你说的对。”他的话刚说出口,原本已经平静的我瞬间又平添了几分懊恼,即便我知道这些是事实,可这样听着他亲口说出来,着实是不怎样愉快的。
他察觉到我想要挣脱开他怀抱的意图,双臂加重了力度,将我紧紧的抱住。
“柳眉,你听我说。少年相识,我对你有过隐瞒,却不曾欺骗。如今也是一样。在我心里,没有什么能比我们所信仰的主义重要。但是你,一定比我的生命更加重要。”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说的那样认真,那样的郑重。眼角间,泪水快要涌出。我急忙抬手,将泪珠截断。嗔道:“我不过是发发脾气,谁让你用这些话哄我的。”
他握住我的手,像从前那样,拉着我在花园的长椅上坐下,笑道:“我是认真的,哪里是哄你。以前,这些话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可如今觉得,既然心意相通,又有什么是不可说的呢。”
我浅笑,推了他一把:“好好说话,一会儿罚你把我包的粽子都吃光。”
他不住地点头,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的笑意:“我知道,这几年,你为我付出了太多。我未能好好陪在你身边,是我对你的亏欠。我想着,要是有天,咱们的理想真的实现了。我就赖着你,永远都不离开,你说好吗?”
“这是你说的。”我眼睛亮了起来,瞬间来了精神,挽起他的胳膊,依偎在他的怀里:“你要给我种一院子的花,最好是四季都能开花的那种。”
“你的要求够高的。四季都能开花?这我可要好好想想,种些什么花合适。”
“当然。”我扬着头,兴致盎然的继续道,“我要去买一台相机,你给我拍照,就在花里拍,一定要把我拍的好看些。你也和我拍,好不好。”
“没问题呀,主要我家陈太太提供的起胶卷,我随时听候召唤。”
我十分得意,嘴角间漾起幸福的笑:“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要每年给我做一支钗符,你以前说过的,结果一次都没兑现。”
“好呀。”他欣然答应,“不仅有你的,还有小满的好不好。”
“什么小满?”我茫然的看着他。
他忍住笑,捏着我的脸蛋,柔声道:“还记得那年,咱们在平安里带的那个孩子吗?我当时觉得,小满这个名字真不错,男孩儿女孩儿都能用。陈小满,就很好。要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儿就更好了。”
我有些害羞,脸颊微微发红,忍不住打趣道:“你是不是那时候就惦记我了。”
“这是哪里话?”他诧异的扬起眉毛,“明明是你先惦记我的。”
我愣在那,一时间竟无话可反驳,只好佯装生气,扭过头,不去理他。
他拍了拍我,我依旧不动。他笑了一声,站起了身,我偷偷回过头,余光扫过,见他走到花坛处,摘下一朵蔷薇,折返回来,戴在我的头上。
“这是做什么。”我抬眸,询问道。
“今年虽然没有钗符,戴一朵花,也是一样的。”
我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噗嗤的笑出了声:“亲爱的。”我重新靠在他的肩膀上。
“嗯。”他温和的应着。
“我希望,能这样一直陪着你,度过这一生。我也知道,生命短暂,可我依然迷信并期盼着,我们能永远的在一起。”
“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