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十八)
(书接上文:CV6662623)

三十九,昆弋“活猴”郝振基
郝振基是京南大城县抬头村人。提起他的名字,京、津两地和河北广大农村常看昆曲的老一辈人,几乎是有口皆碑的。他的猴儿戏最为出色,特别是《偷桃》、《盗丹》两场戏摹猴酷肖,内行外行看了无不交口称奇,叹为观止。
他这个人长得就像个活猴子,瓜子形脸,尖下巴,黄眼珠、小口形;窄肩膀。平时说话办事都是手脚不拾闲,眼珠滴溜转,时而还摸摸下巴颏儿,挠挠后脖梗子,耸耸肩膀什么的,常给人以猴里巴叽的感觉。后来学唱武生,美猴王当然是由武生应工的,所以他特意驯养了一条猴子,专心观察和模仿猴子动作,加以升华提炼,融化在表演之中进而获得“活猴王”的美誉。
他的猴戏最拿手的有四出,即《安天会》、《花果山》、《火焰山》和《火云洞》。前面提到过他与杨小楼、郑法祥、盖叫天三人被观众誉为“四大活猴”,不过这“四大活猴”却是各具不同特点的。郝振基的特点是逼真,酷肖,坐到台上简直无异于活猴子。尤其是吃桃一节,他一边吃一边眼珠左右转。尖嘴一鼓一鼓,两个耳朵前后扇动。吃上一会他面向后台,把脑勺朝着观众,这时后脑骨又上下耸动。猴戏吃东西时,正是两耳前后扇动,后脑骨上下耸动的。这是两种绝技,现在失传了。近几十年演猴戏,台上再见不到有人会使这个功了。

郝振基除猴戏最拿手外,武生戏《探庄》、《夜巡》等也很出色。老生戏《草诏》、《搜山》、《打车》和《罗艺斩子》等,他也唱得很拿手。花脸戏《刀会》、《山门》、《阴审》、《功宴》、《请罪》、《雅观楼》和《洞庭湖》等,也都既能且精。特别他在《阴审》中饰包公;在《刀会》中饰关公;在《请罪》中饰三公(即张飞)被人称为郝振基的“三公戏”而誉遍京东京南。我和他一块就班时,有次一个晚上连唱两出老生戏,在《打子》中饰郑儋,在《草诏》中饰方孝孺,唱得极为悲壮苍凉,不愧是一位武生、老生兼花脸三色全能的好演员。
我与他合作最多的戏是《安天会》。他饰猴王,我饰巨灵神。场上无论武打多激烈他能气不喘汗不流。有些演员经过一场武打之后便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唱念都接不上音儿了,郝振基却不然。尤其是武打最紧张过后,往往有一个猛然停顿的姿势跺泥做舞台造型亮相,有的演员一下跺不稳,给人以摇摇欲坠的感觉,郝振基功夫瓷实,不论武打多快,一停便如泥塑木雕,纹丝不动,而且样子极其好看。
郝振基同治九年(一八七〇年)阴历十一月廿六日生人,他小名叫歪毛儿,十一岁开始在本村梨园子弟会(也叫曲会)学艺。十七岁到京东玉田县入益合班,先跟徐凤山学武生,以后又兼学老外和花脸,戏路非常宽绰,功夫也相当深厚。一般唱武生的嗓子都不太好,而郝振基却是“天赋歌喉,高亢入云”(这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银线画报》的评论)。
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二十岁的郝振基已经会戏很多且无功不妙。他在京东滦县稻田镇搭昆弋同庆班演出时,已经是头牌武生了。这个班的班主是耿兆龙与徐廷璧,他们对郝振基的艺术极其赏识,给予优厚的待遇,同班的名花脸赵四,名武生钱雄,都不如他的工薪高。
光绪十六年(一八九〇年)玉田县达王庄益合科班班主王绳祖(据《玉田县志》记载是“王绳”,但相传为王绳祖,待考。)特意来约请郝振基去该班当教师,郝与赵四、钱雄、徐廷璧四人辞别了同庆班,来益合科班任教。直到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王绳祖于阴历闰八月廿三日去世,益合科班从此解散,郝振基才和他的妻子刘氏离开达王庄,住高桥村。夫妻二人以手工织腿带为职业维持生活。
光绪二十八年(一九〇二年)王绳祖的次子王作功继承父业,邀集了原“益”字科演员多人重组益合班,郝二次应聘入班,在该班担任教师兼主演。于京东各县演出,一直到辛亥革命期间这个班才又一次报散。民国初年,这益合班的主要演员李益仲等人重整旗鼓再组织起同和班,还是以原来益合班的部分演员为主,另外又从北京和京南诸县聘请了一些人,郝振基仍是这个班的头牌演员。一直到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我随宝山合去京东演出时,郝振基还是在同和班里当主演,前面第八节曾经提到过,我们在京东夺了同和班的观众,挤得人家无法立足,从而进北京哈德门外茶食胡同广兴园卖馆子,就是指的这一时期。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六日,中国剧协等单位为我和马祥麟,吴祥祯举行寿辰茶话会时,会上展出了一些昆曲艺术资料,其中有老朋友收藏的戏单,我从上面看到“辛酉民国十年(1921)郝振基、王益友、侯玉山,于阴历八月初七在前门外门框胡同内同乐园合演《翻天印》”的记载,戏单是木板刻印的,这张戏单使我回想起六十多年前与郝振基同台合作的一些情况,特别是《安天会》、《出潼关》等戏,给我印象极为深刻。当时的报纸也曾有过不少评论,但由于各种原因,现在能看到我们合作演出的文字资料已经为数极少了。
直奉战争第二次交火后,郝振基为避兵燹曾在家乡闲居了一年多时间,到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他与唱花旦的崔联合两人又成立起一个昆弋戏班,名叫基顺合,班址在京东玉田县裴官屯村。这时,班子里有不少名演员,像白云生、白玉田、白玉珍、崔祥云、庞士奇、王益友、李益仲、张益长等都在那里住班。
民国廿六年(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银线画报》登载说,“郝氏老运不佳,本有儿子六人,惜均已相继死去,现在他唯一可安慰者,家中六十七岁老妻也。”据我所知,他确实是有过男孩,但几人不详。一九一五年他四十六岁时,从玉田县牛各庄姓田的人家处,抚养了个一周零两月的女婴取名郝富兰,从而承欢膝下。如今这郝富兰尚在世,已经七十多岁了,听说她是郝振基在世时亲口许给张有的儿子张福荣为妻的。张有是基顺合戏班的鼓师,与郝振基关系甚好,其子张福荣祖居玉田县李官屯村,今尚住此。
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五月,白云生在天津又组织庆生社,一开始主要演员有侯益隆、王益友、陶显庭、朱义鳌、侯永奎、马祥麟、庞士奇和我。六月里郝振基也被邀请到了这个班子,进班头一炮《安天会》就打响了。当时是郝振基扮演前猴王(前半部),侯永奎扮演后猴王(后半部),陶显庭饰演李天王,我扮巨灵神。演出第二天《益世报》上就见到文章,题目是《新欣顾曲记》,文章说郝振基“该伶一出场,掌声雷动,足见其人缘之普及……眉眼之活动,手脚之灵便,逼似真猴……偷桃时之挑桃,纯是猴类毛手毛脚的神气。写生能写到骨头里去,绝非但求貌似者可比。有人评杨小楼之猴子不如他,吾谓小楼之饰猴,益尤是以人装猴。盖郝之饰猴,则直以猴装人,此所以不可同日语也。其吃果时之剥皮,吐核及咀嚼,种种神气与猴俱化。盗丹时之取葫芦放葫芦,俱出猴式,可谓一丝不走。”
前面我曾提到过,天津发大水后郝振基幸存了下来,但身体已经不行了,加上他的徒弟王益友出台后他就主动让贤,很少演出于剧场,从此生活日渐贫困。一九四〇年他的妻子刘氏病故,郝患哮喘也渐加重,在他女儿郝富兰家中居住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阴历三月十二)去世,终年七十六岁,葬于玉田县高桥村。有报纸记载说他是七十岁时病故的,恐不确。我是从他女儿郝富兰处知道他去世的消息和时间的。

四十,昆弋著名武生王益友
我在荣庆社、祥庆社都和王益友一起住过班,他比我大十三岁(属大龙的),生于光绪六年(一八八〇年),故于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他本名叫王杰,字子英,是河北玉田县人,十一岁入京东益合科班后,按照同科学徒“益”字排列,改名王益友,和王益友同科学艺的演员共有四十人,后来大都很出名,而王益友更是出类拔萃的一名。他会的戏很多,民国廿五年(一九三六年)四月三十日《大公报》天津附刊曾评价说,王益友在益合科班七年出师后“艺随时进,生、旦、小生、武生等诸功均能,而武生戏最擅长。《夜奔》、《夜巡》、《探庄》、《打虎》、《雅观楼》等均其杰作。”
光绪十六年(一九〇〇年)王益友在北京时,曾一度于肃亲王府充供奉。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他和徐廷璧、张荣秀等来我们村(高阳县河西村)入庆长社搭班。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又去北京,再入肃王府的安庆班。辛亥革命后(一九一一年)又搭荣庆社演出。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他在荣庆时曾教了韩世昌不少戏。当时韩世昌才十四岁,跟王益友学的剧目有武小生戏《秦琼打擂》中的解差;《倒铜旗》中的罗成;《敬德钓鱼》中的白袍;《出关遥祭》中的杨六郎以及《宁武关》中的李洪基等等。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王益友随荣庆社由京南农村来北京,得到名演员田际云的帮助,在天乐园演出了他的代表作《通天犀》,从而声名大振,接着又演了《快活林》、《蜈蚣岭》等戏,使荣庆看客寥寥、景况不佳的局面得到了一线转机,同时也对衰微的北方昆弋起到了某些振兴作用。
王益友非常热心于昆弋事业,他除自己刻苦研求,不厌其精地奋力进取外,一生还教了不少徒弟,就我所知一九一二年教了韩世昌后,接着又于一九一三年教侯炳武学会了《倒铜旗》中的秦琼;一九一九年又教朱小义等人学会了《铁笼山》中的姜维;一九二一年正式收十九岁的白云生为开门弟子,教授了青衣、花旦、武旦等行当的一些剧目(白云生开始是学唱旦的,后改小生,王益友生旦净末丑各行当都能教)。特别是《女弹词》(又名《货郎儿》),白云生扮演的张三姑受益于王益友真传,致成绝调。一九二二年刚满十岁的侯永奎,受他父亲侯益才的艺术熏陶,自己学会了花脸戏《花荡》,十四岁时(一九二六年)首次在保定大舞台演出,效果挺好,王益友看出他是块材料,于是又收永奎为门徒,教会他《夜巡》、《夜奔》、《打虎》、《探庄》等一些武生重头戏,二十年代他在京南王祥斋的祥庆社与我共班时,又收了崔祥云为学生。此外,他还给天津名票朱作舟等人,天津河北省立法商学院,河北女子师范学院,天津汇文中学,和一江风曲社,辛巳曲会,文化七馆昆曲组,工商曲社等业余昆曲爱好者和昆曲票会长期说戏,这对北方昆曲的延续和发展,都是起到过十分钟演的作用的。
王益友一生能戏很多,除武生戏外,《思凡》、《琴挑》、《问病》、《瑶台》、《春香闹学》、《游园惊梦》、《佳期拷红》、《小宴惊变》、《水漫断桥》、《相梁刺梁》以及《草诏》、《卸甲》、《弹词》、《乔醋》、《北饯》、《花荡》、《独占》、《醉圆》、《踏伞》、《亭会》和《梳妆掷戟》、《拾画叫画》、《搜山打车》、《闯界求灯》、《踏月窥醉》等各行当的戏,他都会得不少。三十年代在北京、天津及河北农村,饱享盛誉,是一位与杨小楼瑜亮并论的好武生。曾留有唱片若干张,是三十年代灌制的,不知如今还有无保存。
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一日,王益友病逝于北京,韩世昌、白云生、李凤云(白云生爱人)和北大一些热爱昆曲的曲友们亲视含殓,五月十三日葬于北郊墓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