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游
汪谨言正是上海人口中的那种“老克勒”。出门时总是穿的整整齐齐，带着一根西洋杖，待人也是彬彬有礼，从未见过他失态，最喜食蟹黄膏与咖啡。1929年出生的他今年已经43岁了，而距离他搬到静安区威海路一百二十弄十九号也过去了有七个年头，但弄堂里人家们还是觉得他很神秘。上海人有一种独特的眼光，可以轻松看出你的西装是在那条路哪家店订的，你的铜盆帽又是什么款式、几几年出的。但这种特异能力却在老汪身上失效了。除了知道他是苏北人，并在上海本地住了三十多年之外，其它的情报并不明了。弄堂里的姆妈和小姐们都很不习惯这样信息匮乏的情况，加之老汪相貌俊朗，便理所当然的成了一百二十弄里的热点人物。特别是夏天，大家都到弄堂口乘凉的时候，关于老汪身世的猜测那叫一个热门。老汪听了这热火朝天的讨论，并不响，只是笑笑。
发生在遥远西方的二战并没有影响到中国，反而给了这个国家快速发展的机会。弄堂里的街坊邻居们也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无论是从稀罕物什变成人人都有的自行车，还是南京西路上日益增加的小汽车，亦或者是生意越来越红火的舞厅，都很好的说明了这个国家巨大的改变。每个人都在尽情享受这盛世带来的乐趣。
关于老汪最大的谈资还是六年前的那一次突然来访。那天，几辆红旗汽车刷的开到弄门口，又哗啦啦下来一群人，这群人直奔老汪家，一路上用普通话警告各家不要出来看，还把在弄堂里耍的孩子都赶回了家。
没人知道他们是谁，还有他们和老汪谈了什么。但这件事实在太过异常，而且相当符合老汪神秘的气质，导致就这一个空壳便在弄堂里传了整整六年。不过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事情，老汪也从来没有对此表达过什么，大家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1972年9月，正值金秋，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透过窗帘，在木制地板上投下淡黄色的图纹。汪谨言看了看座钟，调整了一下怀表，伸出手去够放在一旁的墨镜，但手突然在空中停住了。
他自嘲的一笑，收回手：“到底还是得服老……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正当他打算闭目养神，他家的木门突然砰砰的响了起来，门外传来了楼下小店老板娘的声音：“老汪，侬孙女来了，这小囡，一个人就来了。”
汪谨言一个激灵，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自己婚都没结，哪来的孙女啊？想起今天的时间，他突然有个不好的预感。于是边答应着边抄起墨镜戴上，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人，老板娘八卦的表情根本藏不住，那眼神简直像针，刺得老汪尴尬非常。她牵着一个女孩，大概十五岁，青涩的身体还未长开，眼睛黑亮黑亮的，梳着长长的马尾。
“请进请进，麻烦侬了，谢谢！这囡子从小就调皮。”汪谨言强装镇定的接过女孩的手，把她牵到了自己身后，“谢谢侬啊！”
“老汪啊，你怎么没说过你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囡子呢？以后多带过来给阿拉看看额！”
汪谨言应付了几句，总算说服了老板娘不要跟进来。关上门，他长舒一口气，然后转向了那个女孩。
“坐吧，我去给侬泡壶茶。”沉默了一会，他说道。
“谢谢汪叔叔。”女孩乖巧的答道。
置茶的时候，汪谨言道：“按照我的合同，本应该没有这次会面。”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想……再出去最后一次。”
汪谨言不响，手上操作着茶具。
“我知道这不对……可是我实在舍不得。”
汪谨言只是忙着给小碳炉生火。
女孩见此，也不继续说话了。脸上的神色明显暗淡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汪谨言把茶杯端上了茶几。
“今天我们去西郊公园。”斟茶的时候汪谨言说道。
…………
上海城西郊区，西郊公园。
夕阳斜挂在天边，为大地投下橘红色的梦幻光影。汪谨言和女孩一起坐在长凳上吃盖浇饭。
“今天高兴吗？最近西郊把复习公园和中山公园合并了，刚刚去看的长颈鹿以前可是没有的呢。”
“高兴，但又不是很高兴。”
“辩证法的一分为二？说说看。”
“高兴是因为能和你一起出来，而且盖浇饭也很好吃。但是我实在对这个地方喜欢不起来。”
“哦？动物园可是小孩子的最爱，不过你也不是小孩子。但说实话，即使对于我这个大人来说，能看到那些来自遥远大陆的奇妙动物也是很高兴的。”
“我只是觉得，那些长颈鹿，大猩猩还有老虎和狮子，它们都好可怜。关在那么小的地方，回不了家，还要被一批批的游客观赏，要被驯兽员管教。它们的家是什么样的呢？我记得是宽广的非洲大草原吧。”
汪谨言哑然，犹豫了一会，还是摘下了墨镜。望向女孩的目光中的心痛不再有掩饰。
“原来王叔叔的眼睛是这样。”女孩笑了笑。
“我一直很好奇一些事。之前因为合同的原因不能多问，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是私下聚会。”
“我只是一只被抓起来的小动物罢了。”女孩说道，脸上露出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苦涩表情。
汪谨言低头沉吟了一会，他一直牢记父母给他的这个名字的含义。他也一直做到了，但今天因为这个女孩，他第一次想打破“谨言”这个铁一般的戒律。
“你的保密等级一定很高。我以前也是为政府工作过的，知道有些事说不得也不该说。这样吧，你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只问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你问吧。不过是不是‘不痛不痒’还是由我判断。”
“你的研究方向是？”
女孩露出了笑容，弯弯的眼角如同一道彩虹：
“原子能及其应用。”
一百二十号弄堂这天以后再也没见到这个帅气的老克勒了，仿佛他只是个幻影，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而十九号屋里的一切只不过是配合表演的魔术道具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