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无期迷途:花园里的伊壁鸠鲁】迪蒙篇:一无所有

2022-02-10 12:25 作者:进击の囚徒  | 我要投稿

这是鄙人根据二测审讯剧情进行的魔改版同人文,文学性较强,娱乐性较弱,会很枯燥,不喜勿喷

文字是按英文逻辑写的,有些地方的对话可能会令人费解

本文根据个人理解加入了使剧情更加合理顺畅的私设和ooc

为了阅读体验,请先观看原审讯视频!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WU4y1N7kd?spm_id_from=333.999.0.0

更新随缘

敲门声。我对菲摆摆手。她维持着客套性的笑,对我抬抬帽子,往门口走。门外的夜莺没料到是她,但还是以标准理解对菲致意。体制上讲菲是她的上级。

我松开划船机的手柄,面对夜莺。“您好,典狱长,这里有两张调令、两份文件和三份采购许可需要您签字,还有FAC的两封信,一封官方一封私人。”

“谢谢,夜莺。”我逐个签字,同时偷偷看她是否对我半裸的上身表示意见,“请把信放下,我会带走的。”

“明白。”她回应道。顿了顿,她又问:“现在是工作时间吗?”

她说第一个字的时候迟疑了,表示她有“不该问”那类的好奇,大概是比较私人的事。“不是,”我说,“有问题吗?”

“您从前受过伤?”她随即补充,“如果我问了不该问的,我道歉并收回问题。”

“没什么。我过去是联合政府海军陆战队的,退役一年多了,疤也不止这一个。”我摸着锁骨下四公分长的浅疤。

她点点头,还是面无表情。——谈不上坏,毕竟她的脸本身就称得上动人。“我也有个疑问。条例上没有哪一条规定表明现在的我可以被叫做典狱长(warden)。是你的个人习惯?”

“是我的错误。”她的反应速度能让最挑剔的长官满意,而且她不做辩解。

“我更愿意相信是上一任局长要求的。”我故意说。

“对不起,局长,是我的习惯。您的上一任是位很称职的局长。”“既然她称职,就会纠正你危险的习惯。我也去了她的葬礼。她是位真正的英雄,她的名誉不会因为我或别人的某句话就失掉光芒。我希望你明白,夜莺小姐,我不喜欢时间被无意义地浪费,最宝贵的情感也难以代替规则。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明白。”她的眼神因承受重量而垂下。

“立正!”我突然抬高声音。她吓得一抖,两手唰的贴紧,笔掉到地上。我盯着她的眼睛,然后摘下眼镜,不再看她。

“上头给我看过你的资料。我们都当过兵,知道部队的规矩,也都不希望管理局也变得像军营一样。我很乐意轻松点,因为轻松代表坦诚。”我捡起笔,低头摆弄一阵,再次看向夜莺,“菲告诉我,你几年没回过总部了。最近上头被民众的抗议搞得焦头烂额,发神经似的严格起来,其中一项就是这个。我们彼此的称呼必须规到和普通公务员一致。我们是管理局,是民主收容所,不是监狱。”我把笔递给她,“放松点。”

夜莺接过笔,似乎被我弄糊涂了。我打算再进一步。“你瞧,我们共事了两个多星期,足以让一位优秀(incomparable)的副官展现出她过人的才干,即使她的上级很迟钝。所以我不希望你因为小小的口误被上头换掉,那对整个管理局都将是莫大的损失。”

我冲她一笑。她脸红起来,还咽了下口水。“谢谢,局长。但我必须指出,您的副官能力有限,您自己也绝不……迟钝。”

“好了,放松,总之希望你能注意。”我的目光落到两封信上,其中一封的封口处有个印章,火漆印图案。我用最快的速度拆开它,纸上只有三行字:22日,放风的时候,小心那个男人。他有途径弄到会让你吃亏的东西,小心禁闭者中任何一个有渠道弄到小玩意的人,他们会接头。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夜莺,工作时间到了。”我戴上眼镜,抓起大衣,把信塞进口袋,“让监控室确认S-013迪蒙的位置汇报给我,十分钟后我去广场。”“需要通知警卫吗?”“通知第三中队二小组,让他们在广场一号门待命。”“明白。”

我跑回办公室,用四分钟换了三件套正装,拿上一根沉重的钢制手杖。我共有四根手杖,两根钢制的,一根碳化钨的,一根橡木的,以应对不同场合。

“局长,这里是监控室。禁闭者迪蒙和S-148切尔西伯爵在一起。”“我知道了,继续监视他们,有异常情况随时汇报。”“明白。”

我跑过走廊,来到一号门,三队第二小组的五个人已经就位。我向他们点头,示意打开门。在我踏进广场的同时,代表放风结束的刺耳喇叭声响起。“局长巡查,请所有人停止活动,待在原地,配合检查。”

广播重复着。我大踏步朝那个男人走去,五个身着护具和警棍的行动员紧跟着我。据说上任局长就曾在例行检查时被袭击。虽然几乎管理局的管理层都知道我是前特种兵,但至少要在禁闭者和狱警面前表现出易受攻击的样子。

迪蒙侧着身,没有看我,对面的切尔西伯爵叉着腰,眼里有常见的从容和不常见的怒意。一个行动员上前。“请你退后,局长要与他单独谈话。”

“为什么不直接传唤他?前呼后拥搞这么大阵仗。喂,问你呢,公务员。”

“请你退后。”“再用你的手随便碰我,我就把它变成一块祖母绿。”她威胁道。

我能感到她投向我的目光。我不为所动。切尔西冲迪蒙甩个眼色,无奈地退开了。

迪蒙仍目视前方,大概他本来也不需要切尔西的提醒。“禁闭者S-013,我希望你还记得我的要求。”

他不回答,闭了闭眼。“我不需要你。我必须自己去干。”

“不需要,还是不相信?”头脑简单的行动派军人的通病,好对付,“你需要重新读一遍条例以便于知道这里的规矩。提出要求的是我。就像我要求我的副官,我让她十点到,她就应当十点到,不是十点零一,更不是十点二十。没有理由,没有例外。对于你,我曾经要求你等待,而四天后你就有些不安分的小动作。告诉我,你该如何被相信会按我说的做?”

“被关在这里我什么也做不了。”他转过身来面对我,一步步前进,“等我出去,我就去找薇拉,我可以调查,逼问他们,让他们说出薇拉在哪。我能靠自己做到一切,我走到今天、一个接一个碾死那些蛆虫,不是靠你或者其他人的辅助,是我自己。”

我用手杖敲他的胫骨。“再往前,塔台上的可就管不住自己的食指了。”

他视线四下一扫,收回半步。我轻吸气,直视迪蒙。

我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地扫视他,慢慢扫视。“克制人性才能拯救人性。在这里,你们被别人视作毫无人性的典型例子,但我认为你们是人性过剩。”我握着手杖头,开始绕着他走,“杀人、放火、引发爆炸、聚众闹事,像小孩子一样打打闹闹,放纵脾气随心所欲,搅得守法公民们不得安宁。”稍微停顿,我仰起头,“这不仅是所管理局、收容所,还是一所大学,职责是教会你们控制能力和情绪。你们都会毕业,因为课程很严格!我相信你们并不邪恶。邪恶是胆怯的人为了保护自己免受魔鬼侵扰而自冠的滑稽封号。你们不胆怯。你们是一种虚伪,对现状不清楚的同时还拒不了解。拒绝看清是种罪恶。”这时我来到他的背后,声音放低,只让他听到,“今非昔比了。知道你秘密的人越多,你身上的筹码越重,主动或被动推你上绞架的推手就越多,真的到了管理局身不由己的时候,你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普通人了。我不在乎你从148那里拿到的是信号中继器还是别的什么——老师不会抓着学生的小错误不放——只要你能记好我的要求。谨记。谨记。”我摘下眼镜,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再给我点时间。”

他对我的语气转变有些吃惊。

“妈的,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一块石头砸中我的后背。我回头,海拉朝我冲过来。行动员护住我,举起警棍。“你的确很唠叨。我向来觉得,暴力在制止暴力时比话语更有用。”卓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拽住海拉的后领,单手把她拎到空中,冲我眨眼。她明白眼镜的哑谜。我回她一个眼神,重新戴上眼镜。

“交了好运,会感谢上帝;触霉头就骂上帝。我们都是这样。既然要特立独行,何不选择这方面创新,比方说在正确的时间地点闭上嘴。”我环视四周,围观的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您还好吗,局长?”“那个禁闭者没法把自己变成投石车。还有,我没那么弱不禁风,新兵。”

我在他们环绕下回到室内。夜莺首先检查我被石头打中的地方。“下次请您务必小心,局长。”她很严肃,不同于正色的那种带着点担心的严肃。我更好奇上一任局长到底和她有什么故事。

“好的,我会小心的。还有,卢克·亨利克,入伍四年,因在应对禁闭者方面有出色表现,从FAC调来MBCC。我没记错吧。”

“没有,局长。”“那就给我表现得像一个有出色表现的行动员。如果有一天你因不了解他们而被变成矿质,别指望我会给你挖墓,新兵。”

“明白,局长。”他立正站好。

“很好。稍息,任务完成,你们可以回去了。”

队长敬个礼,带着他们跑步离开。我和夜莺走另一条路。

夜莺凑近我。“局长,我并不认为FAC会向危机应对特别行动队里提供有价值的战斗力。”“说出来,夜莺。”“他的身份需要进一步确认。”

早在我还是海军陆战队侦查兵时,FAC与MBCC之间的不对付就广为人知。而自从半年前FAC被划归狄斯市议会,两头的关系就更加僵硬,表面上固然维持合作,私下里相互使绊子的激烈程度竞选总统的两党。它们就像为了争夺同一个情妇的两个醋气熏天的男人。

“我希望你已经完成了。”“是的。”她翻开文件夹,拿出一张纸,“花两个星期收集来的,关于第三中队第二行动小组成员卢克·亨利克的信息。我本来打算稍后给您看。”

我没说我已经知道了全部信息——我还保留着侦察兵的习惯——接过来仔细看。上面显示这个人完全没有应对禁闭者的经验,入伍也只有两年半。FAC伪造了他的信息让他过来给我们添乱。我对FAC没有个人恩怨,但既然处在这个位子上,我必须想办法对付他们。

我们回到我的办公室。“迪蒙的情报有消息了吗?”“没有。我们的线人说官方情报全经过市议会的二级加密,只有三百零一个议员有权接触。”“守夜人里也没人接这趟活。让线人收手,太危险了。”“明白。”

我丢开眼镜。手杖沉到我提不起来。距离审判还有半个月,我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或许放迪蒙出去是个好主意。

“调出活动时间场地上的监控,十分钟内我要在我的终端上看到。加强巡逻,调出专人监视迪蒙和切尔西的房间,有情况随时向我报告。”“明白。”

门打开又关上。我心烦意乱,这家伙的不配合只会让事情更难办。我放下手杖,在抽屉里摸索,但没拿出什么来,转而开启通讯。

“詹姆,如果你真的手眼通天,最好直接告诉我解决办法。”



十五天前我们收押了迪蒙·谢尔德,这也是我上任一个月以来最难的一次任务。在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最终成功后,自称是市议会检察官的年轻人来到我的办公室。他带来大量的卷宗和文件,还有一个装着一条女式手链的不明所以的盒子,声称有助于我全面了解该禁闭者。我收好那个盒子,把他留下的文件全过了一遍。与迪蒙有关的女性只有四位:他的养母,在已故市议员亚伯·谢尔德收养他半年后暴毙,生前情况不明;他的义妹,薇拉·路易斯·谢尔德;他的上级,FAC特勤队第二大队队长海伦·海华斯;疑似由他杀死的市建设厅副厅长罗克珊·比尔斯,死于半年前的圣诞节。四个人全都语焉不详,我相信我能查到的也只有比尔斯女士的演讲稿。这手链有可能属于任何一个人。当然,除非有我没法了解的其他女人。

我要做的是集中精神于那些我能掌控的部分,利用手头的东西完成工作,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苦恼如何得到得不到的东西上。利用我在部队里的实用知识和书本上的理论。

门打开了。里面一片黑暗。我的鞋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打开灯,光束像开门一样破坏黑暗。审讯室的灯光可以调节,现在的布置是审讯战俘的经典款,只有一个与我视线平行的光源,能让我看到对方,而对方看不清我,也看不透我身后的黑暗。

“禁闭者迪蒙。我们见过面了。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案子。”我放下一大摞文件,用指关节刮擦它们参差不齐的侧面。

他的身上布满各种各样的枷锁,包括体内,但危险的气息还是危险,如同芬里尔,或者普罗米修斯。

“市议会给的?”他的擦音从牙缝里发出。

“管理局获得文件的渠道只有在接收禁闭者后从其他机关转移一条路,所以由局长接触禁闭者以获取第一手记录更正信息才显得必要。管理局优先相信局长的判断。”

他冷笑。我想最后一句话多余了。我从顶上取下一份文件,放在面前,慢慢解开绳子,打开文件夹。

“前特遣队分队长芬恩,105年12月24日从位于六层的公寓阳台上坠落并当场死亡,除摔伤外,尸体上还有锐器切割的痕迹,推测其生前遭到了残忍的折磨。”我顿了顿,抬头看他,“是你干的吗?”

“是我。”

意料之内。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杀人动机呢?”

“他欠我一条命。”含糊的回答。

“为什么折磨他?”“获得下一个猎物的情报,顺便收点利息。”

我没有反应。不能有表现你想法的反应。我拿过下一份文件,还是慢条斯理地打开。

“市议会议员铎尔·杨,105年10月17日被发现死在新城下水道里。”我提前打乱了几件案子的顺序,“致命伤位于头部,推测为钝器击打所致,颅骨粉碎,脊椎和肋骨多处断裂——是你干的吗?”“是。”“那些非致命伤也是为了确认下一个目标的情报?”“不,我只是尽可能想让他死得更痛苦一点。”

他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极端,至少他可以更残忍,对于接受过实用解剖学且多次实践过的军人来说。我曾见过我战友为了折磨一个叛徒,花去六个多小时,几乎折断了他的所有骨头,还保持他内脏不受损。这个后来成为FAC高官的战友当时对我们说,他的行为“造就了一样艺术品”。

即使有搞艺术的相关知识且痛恨那人,他也没有采取更残忍的手段。迪蒙手下留情了。

“议会警卫部门负责人斯尔提·汉卓德,106年4月7日于新城圣桑大街与人发生搏斗时受伤,救护车赶到时已无生命体征。是你干的吗?”

他眼神冰冷。我早知道他的回答,但还是照问不误。

我花了六分钟过完了十二份文件,他全部予以肯定,冷静、理智地肯定。他大概知道最后一份文件是什么,所以我停下来吊他胃口。

“你有杀人的负罪感吗?”

“负罪感?”他似乎想咧嘴,“杀些蛆虫罢了。”

我抿起嘴唇推了推眼镜。“你不能真的像踩死几只蚂蚁那样无心——能明白我的意思?”“复仇。”“他们做了什么?”

他没回答。我等了他三分钟,拿过最后一份文件。

“市议员亚伯·谢尔德,104年7月6日于演讲时疑似被你杀死,连同直播观众在内的目击者共有几万人。”我故意不看他,慢条斯理的念完。“是你干的吗?”

他的呼吸更深更急了。“文件记载你是被他收养的。亚伯是你的养父?”我明知故问。

“八年了,我以为新城没人记得他了。”显然,他不把养父当蛆虫。这才是我想得到的。

一个好的审问者明白事前准备的重要性。我在翻案卷时就有类似的期待,当他说出“复仇”,我明白了其中秘密。他杀人的手法有明显的不同,对付养父似乎是不得已的行为。不得已。所以复仇是针对那十二个人的,而他对养父有感情,那么,关于手链,我产生了一些颇有深意的猜想。

“杀过的人会压在我们头上,或许蛆虫重量轻些。有人会记住的,牢记,然后伺机反扑。”

“谁知道呢,新城人一向很健忘。”

“你杀了他吗?”

“是。”

“他也是复仇对象吗?”我想验证我的猜想。

迪蒙调整状态,消去了复杂情感。我死盯着他。

“亚伯在竞选演讲是被死役武器击中,转化成了死役。我当时是特遣队队长,职责是清扫死役威胁。”

案卷和那个检察官对死役武器守口如瓶。“新城的死役武器全部由FAC管理,你……”

“别浪费时间了。”他打断我,“你不过更善于维持那副伪善的面具。别徒劳地找所谓的证据了,我没时间陪你玩幼稚的侦探游戏。”

他的耐心一下子耗尽了。我先前慢吞吞的行动起了一定作用。“你的复仇指向市议会。”我说,“我再重复一遍,管理局独立于市议会之外,甚至一定程度上与他们对立。一个月后,市议会就能走完所有的纸面程序,对你进行秘密审判。除我之外没人能帮你。如果你被处死,管理局的面子也不会好看。”

他微微伏低身体,发出冷笑,从阴影中。“你倒毫不掩饰。”他讽刺道。

“我的职责要求我与他们角力。对于个人,我不希望任何人死。”我说实话,“但你只相信你自己。不借助外力,你没法破局。”

他不为所动,一副不在乎真相的样子。他到底为什么不在乎真相?

将他激怒只是为了用我对他内心的准确判断冲击他,建立起我的优势。但收效甚微,而激怒他的副作用显而易见:抗拒与沉默。我冒着毁了审讯的风险这么做,是因为我确信那条手链对他来说比达摩克里斯剑更致命。我从口袋里拿出证物袋。下一步得弄懂他为什么想死,或者他是否有什么后手。

“你认识这个吗?”

迪蒙仍闭着眼,打定主意要和我对着干。真是头顽固狼。我晃晃袋子,手链在有限的空间内发出无助的响声。

迪蒙睁开了眼。他看向证物袋的眼神变得——我的意思是,不可思议的脆弱。他不自觉地动嘴唇。虽然没发声,但因为我一直盯着他,得以发现关键的兆头。他发第一个音时下唇的收缩程度大于上唇,是唇齿音。只要那是个人名而非外号,手链的主人基本可以确定:薇拉·谢尔德。

“你从哪里……从哪里弄到它的?”话一出口,腥味直冲我的大脑,枷锁不安地抖动。狼终于露牙了。

“你应该祈祷是我亲手弄到的,因为我站在你这边。它是市议会一个检察官给我的。”我身体前倾,“我知道这是你妹妹的东西。市议会得我们一起扳倒。给我几天,我会搜集来情报的,我需要你老实待着,别添乱。”

“给我……”他绷紧肌肉,危险浓度达到了峰值,“把她给我!”他猛地发力,朝我扑过来,大堆的束缚只坚持了半秒。

我用力一蹬地,向侧面翻滚,右手枷锁发动。迪蒙的动作被迫慢下来,视线随着证物袋落在地上。黑暗中传来压缩空气喷射的响声,电极飞出插进迪蒙肩膀,他的四肢瞬间僵直,头朝下重重栽倒,不动了。夜莺蹲下摸他的颈动脉,对我比个手势。

“一组记录,对该禁闭者的压制须采用550伏以上的高压电;二组,把他送回禁闭室。”

几个人进来,给迪蒙套上没用的镣铐,把他拖走了。我拍拍衣服,捡起手链。

“反应很迅速,局长。”她说,“看来您是早有把他激怒的打算才叫我来的。”

“一种手段罢了。”我扶起椅子,“我说过我有后手,只是过于冒险。”

我的混账父亲告诉过我,最优秀的军人也斗不过最蹩脚的禁闭者。刚才是我的最快速度,还是差点被他拍碎脖子。

“您提到对抗市议会。我不明白。”她单刀直入,“即使能确定那条手链的主人,我们也不能断定市议会有什么不正当行为。”

“市议会隐瞒了死役武器,而说出来绝对能给迪蒙定死罪。”我说,“事情有趣起来了。议员不得民心,养子暴起杀父。对于清除一个政敌来说,这个罪名如何?”

她语塞。“只能停留在猜想阶段。”“当然。”

我们走出审讯室,夜莺穿上放在门口的鞋子。为了防止迪蒙注意到黑暗中的夜莺,她跟在我后面时必须绝对安静。

“有什么办法能探到市议会内部去?”“虽然管理局和市议会、FAC还保持相对礼貌的态度,但他们的确有人安插在管理局内部,相应地,我们也有职位不低的内线。”“通知他开始行动,万事小心。”“明白。另外,我需要提醒您,他大概率没法找到情报。”“即使他权限不低?”“即使权限不低。”“没关系,我可以联系守夜人,看看有没有灰色区域的下水道。”“……您有守夜人的渠道?”“很惊讶吗?多亏我当少将的父亲,他退休前把守夜人的门路告诉我了。”

夜莺不再开口。我们回到我的办公室。我把手链锁进保险箱,告诉夜莺如果她想帮我点忙,就把送来的文件带回去看看。

“关于激怒被审讯者,固然是常用的手段,但你的反应可不像当了三年管理局局长助手的样子。”我叫住她,“科瑞兹女士不喜欢用这一招?”

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抖。“前任局长,她大多采用怀柔话术。”“我需要学学这个,某些方面我实在不如真正的专业人士。今天多谢你的枪法,你可以回去了。”

她看上去忐忑不安。

夜莺走后,我靠进椅子,深呼吸。老蝎子说,“夜莺”诺尔玛·瓦伦提尼是百年一遇的好助手,但我能看到的除了好助手,她还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即使是隐藏起来的多愁善感也在某些时候足够要命。

日本有种东西叫付丧神,是由人使用的东西化成的妖怪。其实任何地方都一样。士兵的惯用枪会留下主人的痕迹,而巴黎圣母院也因两具化作飞灰的尸骸沾染了活气,像个安静的巨兽般俯视古老的市井街巷。我想肯定没错,任何一个曾进过商务楼里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杂乱的气息,每一间办公室里的氛围大相径庭。这里也一样。这座管理局是活的,是活生生的东西,它会反映局长的内在。我来到这里半个月,而上任局长艾米·科瑞兹殉职还不到一个月。她踏足过的气氛还没来得及彻底改头换面。我能在其中感受到上任局长的灵魂。她把自己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审讯室里和聚光灯下,包括某些人的内心。包括这张桌子,现在属于我的这张桌子。现在(仅仅是现在)上面摆着一台嵌入式电脑、一个装得半满的笔筒、一大沓文件、一把当做摆件的柯尔特蟒蛇。无疑是我的桌子,偶尔会让我的袖口沾上百合花香罢了。这隐藏在桌子里的香气一如夜莺和她的前局长,莫名其妙、叫人困惑。

夜莺。关于她,最好放到有充足时间的时刻再着手解决,现在我自顾不暇。我上任的首次大行动必须成功,最好还能起到相应的威慑作用。



地狱般的十五天。

市议会的线人擅自行动,虽然没暴露,但也没收获,守夜人甚至警告我别再大模大样地插手此事,“不然某人就会兜着走了”。我的兄弟,FAC高官兼艺术家詹姆斯·帕廷顿闭口不谈上次的信,还说他没法再帮我更多了;我告诉他那封信只是加重我的焦虑,不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家伙是能未卜先知的禁闭者。

所有线索都断了。除非迪蒙吐出其他的猛料,否则他就完蛋了。大家都玩完。

我不想早早玩完。我打算二次审问他,从他为什么隐瞒真相这一点入手。但迎接我的是空荡荡的房间。

那一刻我知道我有苦头吃了。

“局长,小心!”

来不及了,我的头顶传来剧烈的震颤,贯穿大脑。我知道我马上就会失去意识。我最后想到,他没想杀我。

回忆到此为止。现在我的四肢被弯曲的钢筋卡住。我暗暗用力,钢筋不理我。

得搞清楚现状。我大概在辛迪加的某栋废弃建筑里,天花板斑驳,比落魄贵妇脸上的脂粉更惨不忍睹。我昏迷了六小时左右,很干渴,又渴又饿,没有眼镜,没有其他外伤或内伤。我没有武器,枷锁对迪蒙控制有限,唯一优势是我的定位装置。上任时他们用疼死人的手法往我的股骨里植入一个定位器,只要左大腿还长在身上,夜莺就能找到我。

我像截瘫病人那样抬起头。迪蒙坐在椅子里假寐。他粗糙急促的呼吸说明他此时低血糖。

“醒了?”他站起来,把一杯水送到我嘴边。“喝下去。”

“没有红牌,不过我想我最好将就一下。”我说,喝干了水。“你没杀了我,你难道不觉得我有后手吗?”

他丢开杯子,回到椅子上继续坐着,看样子不打算就现状做任何解释。合情合理。我感觉右臂麻木,于是活动肩膀,让血液流通。

“别乱动。”他威胁道,声音沙哑疲惫。他再疲惫我也不敢想逃跑的事。

“情非得已。难道几个小时后你替我截肢?”血液流回手臂,先冰凉后温热。

他没回答。“沉默,很好。沉默有利于体能恢复,可惜大多数人都对此视而不见,除非杀十二只虫子和一个男人,外加八年的逃亡。”我鼻梁上少些压力就会止不住地多嘴,“而有的人无论逃亡多少年都不吸取教训。你带着我跑了大半座狄斯城,用我的车和油,现在呢?我是蛆虫吗?或者我肮脏到你都不想碰?”

他依旧沉默,阴影覆盖在他脸上,好在光源没正对着我的眼睛。五分钟沉默后,我开始怀疑他听不懂“自由人”(指行动能力囊括海陆空全方位的尖兵)的俚语。

“甩脱追兵后我会放你走。”他说,“我可以不杀你只要你别再妨碍我的复仇。”

“你还真是直接,‘可以不杀我’。”我讥讽,“我很荣幸。”

他看我的眼神很愤怒。“你最好……”

红光亮起,迪蒙立刻处理起来。那是个形状怪诞的装置,外壳的颜色很熟悉。“把标配军用终端改装成红外报警器,好想法。”

他充耳不闻,快步走到窗边,谨慎地向下看,随后像毒蛇一样缩回来。“没时间和你废话了。”他迅速扫我一眼。不管他打算杀了我还是扛着我继续逃,我打算拖住他,阻止他继续浪费我们的时间。管理局的时间本应花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但需要帮助的对象正竭尽所能给好心人添堵。

“继续逃吗,狼崽?”

他的动作停了,好兆头。“抱着无人知晓的真相和满肚子怨恨继续逃亡,直到千方百计想你死的人找到冲你脑袋开枪的借口,让那个不该死的议员白死,这是你想要的?”

“你他妈最好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一拳砸在我耳朵旁边。

“那你要什么?”我拼命忍住想微笑的冲动,“你想要什么?来吧,说出来,说不定我这个狗娘养的能给你点安慰。”

他气得咬牙切齿,转过身深呼吸。他赢了,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他再次靠近我,俯视我。“我要让他们为亚伯的死付出代价。”他阴沉地说着他的宣言。

“就因为他的立场?”

迪蒙眼底闪过惊讶。“你……”“亚伯·谢尔德议员最主要的演讲主题就是废除《辛迪加治安条例》,老朽们的想象力的极限。他想追求平等的辛迪加。如果我是对的——”我拉长音,注意他的反应。

“那么,你的父亲,是他们杀死的。你父亲变成的死役是你干掉的。”我耸耸肩——动作很不标准,“你以为我在办公室傻坐了半个月吗?”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滑开,滑过八年的光阴,落入过去。“他们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头上,告诉那帮新城蠢货,是我蓄意谋杀了亚伯。最可笑的是,他们相信了,就因为我是……辛迪加人。”他的嘴角被欧墨尼得斯扯起,“既然他们这么认为,我就用辛迪加的方式做个了断。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得死。”

我从鼻子里冷哼。“所以他们成了蛆虫。说得好,而且我想接下来你可以替我说出那句话。”

“你想帮我,嗯?”他冷笑,“你那点权力,连对付FAC都费事,更不用说从市议会手下保全一个杀人犯。”

“军方,别忘了军方。”我早就想好了,现在不过是向他陈述我的计划,“我有军方的关系。只要情况属实,军方会向市议会施压的。”

迪蒙直起身体。他周围的情绪消散了。“八年了,任何人都不会再犯相信别人这种错误。”

“错。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轮到我困惑了。没理由,以现在的困境,他没道理拒绝。肯定是我忽略了什么。

他摇头,开始着手准备离开。我到底忽略了什么?他最敏感的、最在乎的,什么让他坚定地要逃下去?头开始痛,那是他击打的地方。

等等,或许不是“什么”,是“谁”。我想出这个时,他已经举起拳头要再给我来一下了。

“薇拉。”我的声音很大,“薇拉·谢尔德。”

毫无道理,这个名字本来拖不住他,只能让他慢下来。但我没的选。

所幸,我蒙对了。迪蒙又一次停下动作。“你不去找她?她会理解你。”我乘胜追击,顺便加了点大胆的推测。

“我是逃犯,如何通过正常途径见到她?甚至会让她落得共犯的下场。”

“你妹妹的手链是你仇家给我的。”我继续说着废话。

“他们绑架了薇拉,想要以此威胁我。我会找到她。她是我最后的家人。”他同样在描述他早想好的计划。

“他们想通过正规途径杀了你,所以在你去法庭之前她不会有事。人多力量大。管理局特别行动队的人都是现役特种兵,比你常见到的警卫更有能力,搜索能力不比你差多少,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一百个人。我不是你的敌人,迪蒙,不是。”

“我们是相似的。我们都杀过人,杀过本不应该死的人,所以我才说我是个混蛋,是扫把星,连我妈的葬礼都没去。”我说的全是实话,“我那少将父亲从来没给过我正常的父爱。我有个姐姐,她是被我父亲收养的,讽刺的是,她和我父亲更合得来。听着,我明白你的想法,现在也了解你的要求,你愿意告诉我,就说明了很多。或许我是个势利眼,不干没好处的活,但我也有原则。我不想让任何人死,我不相信火车难题,仅此而已。我是不是蛆虫、有没有资格帮搭把手,你自有考量。”

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敌意了。“我不擅长感谢别人。”他的口气头一回平静下来,“我见过像你这样的人,见过几个,但他们最终都死了。在狄斯城,好人是活不长的;反而是我这种杀人犯败类,活到了现在。”

没错,这也是我为什么敢三番五次激怒他。迪蒙不缺乏良知。

“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他拒绝了,“你的手下动作够快,你会没事的。”他观察窗外。这动作我很熟悉,寻找落脚点。

这头顽固狼简直要逼疯我。即使用枷锁,也撑不到行动员来。我闭上眼,开始在心里谴责自己,顺便痛骂市议会。

“我打扰到二位了吗?”

一个男人像从地底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他戴着个缺乏现代审美意义的大帽子,肯定和我父亲聊得来。“抱歉打断你们精彩的交流,尤其是您,安德森局长。”

“你是谁?!”迪蒙吼道,他没发现这人。

来人耸肩——动作极其标准,我都忍不住羡慕他了。“我想眼下的重点应该是十五天后那场不太公平的‘审判’。”

我把头向后一靠。“很好。你几句话就叫我的计划宣告破产。秘密进行的黑法庭,军方恐怕插不得手。”

他笑出声来。“哈哈,的确,不过我必须承认,让军方介入是个不错的主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既然您的高见落空了,那不妨听听我的破局办法。”

“不如先说说你是打哪儿来的。坦诚相待可以减少我的禁闭者朋友干掉你的概率。”我瞪着天花板说。

“正当的请求。”他抬抬帽子,“我是第九机关的专员,来向两位提供一个大家无法拒绝的提案。”


 

距离开庭十分钟。

我走在迪蒙后面,周围有六个市议会内部的警卫,四个盯他,两个盯我,每人都配备电磁手枪,那种能以七倍音速击穿钢板的怪物。好大的阵仗。

我们要去的地方偏僻得不能再偏僻,我以前都无法想象市议会大楼内部居然有积灰的走廊。两边的门上没有门牌和编号,门把手上也有灰尘。

我的右手做个小动作,手表摔在地面上。他们立刻伸手去摸枪,队伍被迫停下。我举起手示意,随后弯腰捡起表。他们的手还按在枪套上,我真担心走火。

最后,我们到了。这间法庭没有窗户,厚厚的窗帘后即使有窗户,阳光也透不进来。我看看四周,检察官、FAC官员、市议会首席审判官、第九机关的帽子先生,齐聚一堂,互知根底,互相试探,互看脸色。帽子先生处于偏席,而且我看出大家对他不甚友好。

我们刚走进来,他的目光就锁定了我,视线黏糊糊的很难缠。我看过去,他还是抬抬帽子,冲我打手势。显然,身为第九机关的专业调查员(大兵们管他们叫特务),他懂部队里的手语。我用手势告诉他一切按他说的做。他礼貌地微笑,不置可否。

依我看,我们的十五天完全是虚度光阴,搜集的信息、准备的战术不堪一击。他说他会提供场外援助,毕竟是场审判,如果有压倒一切证据的证据,我们会赢,不过在那之后恐怕免不了要杀出去。

第九机关的神秘程度让我相信他的大话,甚至按他说的,没有请律师。他们的权力和能力是个谜。据我父亲说,军方和政府里的优秀官员才有进入第九机关的机会,上任必须签保密协议,一旦你泄露了机关的秘密,你和你的家人第二天就人间蒸发,连生活过的痕迹都一并抹除。如果你的同事某天突然消失,上司否认他的存在,而他前一天喝高时向你透露了什么,用不着别人警告,你自会闭嘴。你余生的感觉会非常糟糕,每一天——圣诞节也不例外——你都心惊胆战,提防着有把斧头劈过来。我对第九机关的了解不比普通人多——“中立的监察机关”,他们这么对外宣称,只是我知道它的恐怖而老百姓不知道罢了。

木槌敲击声响起。帽子先生略一点头,移开视线。

审判官是个经常上内部报刊的老头,比我见我父亲的次数更多,他长得很像欧内斯特·海明威,钱德勒笔下的海明威。

“肃静。”他的嗓子男低音似的深沉,“犯人迪蒙·谢尔德,涉嫌杀害议员亚伯·谢尔德、铎尔·杨在内的十三名议会高级官员,由本庭予以审理。现在开庭。”木槌敲击声。

我一直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说官话不反胃的。可能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是高级官员的原因。

“检查官发言。”

那个三十天前送来大堆案卷和手链的检察官站出来。我调查过他,得知他是新城法律界的新星,有一个时髦的长名字。

“各位,鉴于这里不是常规审判庭,我会以最简洁的方式描述案情。”这小子说,举起文件袋,开始在庭前踱步。常见的威慑手段。

“以前特遣队长芬恩的案件为例,指纹、凶器都完全对应,被害者家中的摄像头更是记录下了整个犯案过程。”

他们提到死掉的议员时可没加“前”。家里装摄像头,在新城,但凡手上少那么半点脏都不会干这种离谱事。

“其他的案件、情况都十分类似。与其说他‘不慎留下痕迹’,不如说是在散播恐惧、主动炫耀自己的犯罪行为。被告所犯的案件情节极其严重,影响十分恶劣,仅仅将他收容在MBCC,市议会乃至整个新城市民都无法接受。”他环顾四周,最后面向我们,下巴高抬,“我谨代表市议会,要求MBCC交出禁闭者迪蒙·谢尔德,并由市议会执行死刑。”

看来他们不至于丧心病狂地提出公开处刑的要求,那样干脆把“狄斯市议会”改成“罗马教廷”算了。

一片安静。正常,这已经是我熟悉的军事法庭的级别了,惜字如金是陪审团最好的选择。

迪蒙满脸不自在。这也正常,你不能指望一个学历不高(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正常学历)、常年从事暴力工作的人巧舌如簧地为自己辩护。对方的气场很强,强到让你想承认你做过没做过的一切罪行。我轻轻碰他,示意他开口。

“被告,还没有轮到你发言。”海明威说。

我收回刚才的话,这比军事法庭更不讲理,完全违背了正常流程,连有常识的小孩子都骗不了。“法官大人,站在管理局的角度,我们愿意合作,我们无论何时都愿意为了狄斯城更加繁荣而选择合作,条件是合作真的会使狄斯城变得更好。就我所知,即使是最臭名昭著的强奸犯和战争犯都有发言权,而且听取被告的发言有助于让陪审团更好地了解事情的全貌。”我边说边左右看,“我请求让我的禁闭者发言。”

开局忌讳强硬交涉。在陪审团(虽然是由各路高官组成的废物陪审团)看来,对方证据充足,我们的强硬只会引起陪审团的厌恶。

“法官大人,我请求对被告进行问话。”检察官开口。他以退为进,博得了陪审团的好感。我感到有些棘手了。

“允许问话。”

“被告,你是出于何种目的,杀害那十三名受害者的呢?”他舍弃了“高官”一词。

迪蒙举棋不定,回头看我。我对他使眼色。他咬了下牙,开口说:

“是十二个。”他的声音低沉,眼睛看着地板,“那十二个人谋害了亚伯,我是为了复仇。”

检察官抹了抹眼角。这个动作让我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喂狗。“那么,你是说,八年前于蔷薇礼堂杀死谢尔德议员的不是你,而是你日后杀死的十二名无辜死者?”

人们总是同情死者。

“不,开枪的人是我……”“那么是这十二个人授意你去杀害谢尔德议员吗?”

“我抗议,法官大人,这位检察官在干扰被告。”我说。

“抗议无效。”

我差点忘了我在哪里。

“安德森局长,请约束你的禁闭者。”

我想背对我的迪蒙和我的眼神一样。“抱歉,法官大人。”

迪蒙又想回头。我凑到他耳边。“按计划来,场面话交给我。”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出噼啪声。“开枪的人是我,但我打死的是一只死役。他当时已经变成了死役,开始袭击在场人员,我别无选择。”“也就是说,你承认自己于104年7月6日击毙了议员亚伯·谢尔德,你的养父,对吧?”

我们提前定下了要注意的地方:陈述事实、顽固且谨慎地回答问题、努力争取陪审团的支持。他记得很牢,自顾自地说下去。

“演讲途中,有人携带死役武器闯入会场,并进行无差别射击。亚伯被击中,没有当场死亡,但很快变异,失去理智,开始袭击……”

“抱歉,法官大人。”检察官的行动如我所料。那个海明威也是。

“哈克检察官。”

“我想,既然提到了那件最初的案子,那么我想有必要带各位回顾一下案情。事先声明,我所陈述的案件经过全部来源于市议会的相关记录。”他征求民意似的四下看。没人敢反对。

“入夜104年7月6日,受害人亚伯在新城蔷薇礼堂发表竞选演讲,四名歹徒闯入礼堂,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后被安保人员及时击毙。被告利用护送受害人离开的机会使用一把九毫米口径格洛克G18对受害人头部连开六枪,致使受害人当场死亡。凶器遗落在现场,包括指纹、DNA、弹道试验以及幸存者口供在内的全部证据都表明被告是唯一凶手。”说完,他带着恼人的微笑看被告席。

“我说了,亚伯当时已经变成死役,我没得选!”迪蒙已经在强压怒火了。

“需要指出,根据现场报告,谢尔德议员的尸体呈现出高度变异;四名共犯所持的也的确是死役武器。但在八年前,死役武器非常罕见,除了负责处理异常状况的特遣队,其他机构不可能保有这种危险品。”检察官的声音开始提高,“而当时被告正是特遣队的队长,是最有可能接触到死役武器的人。法官大人,我请求FAC代表作为证人发言。”

FAC的人显得很尴尬。“绝大多数死役武器是特遣队执行外勤任务时缴获的,存在隐瞒不上报的可能。当年的事件后我们进行了自查,有四件未上缴的失踪死役武器。”

“真相很清楚了。”他面向陪审团,“被告利用职务之便将那四件死役武器交给了暴徒,同时调走了其他警卫,使得暴徒能够顺利进入会场。”

我必须承认,这个检察官有本事。他动作有力而克制,抓住优势便滔滔不绝,别人话音刚落,他就能立刻进行针对,声音的力度拿捏巧妙,简直比演讲更有感染力。他是个好律师。

“证据呢?”迪蒙打断他。这也是计划,将话题引向迪蒙自己熟悉的方向。

“所有的证据都来自特遣队内部的口供。”“只有口供?”“在没有其他决定性物证的情况下,多份互相照应的口供是最有力的证据。”

迪蒙没有立刻反驳。他的气势开始变强。“我有决定性物证。”他仿佛故意说得轻描淡写,“芬恩模仿我签名的死役武器调用文件,就在辛迪加海岸公寓1102房间的抽屉里。”

就算惊讶,检察官也没表现出来。他开始诈唬。“芬恩·奥尔巴尼是你杀害的人之一,他无法作证,况且我们不能为了这份甚至可能不存在的证据等上几个小时。”

我碰碰他,示意让我来。“为什么不能?”我高声说,“先生们,为什么不能?难道有什么比真理更重要?还是说诸位喜欢不明不白的死刑判决?想想,各位,想想是什么把我们变成了现在这副畏首畏尾的模样?”

木槌声响起。意料之中。“被告所描述证物未向本庭报备,按例不予采用。”

我闭了嘴。当初我告诉过迪蒙,他的证物什么用都没有,他认同这点。其实夜莺已经去过那里并拿回了证物,现在就在我的口袋里。同样出于对第九机关和帽子先生的信任,我打算跟他们玩玩。

“八年前也是,八年后也是,你们给过我机会吗?现在我甚至没有发言的空间。”

海明威倒是让他把这句话说完了。“法庭条例如此,明文规定,二十年没有改动过了。”

迪蒙瞪视着法官良久。“对,我认识你。八年前我们见过,那时是你宣布了我的死刑。”

法官没有回应,拿起锤子敲了敲。“肃静(Order)。”他是盯着迪蒙说的。

他不再回应。即使提前做过思想工作,迪蒙仍对庭审态度消极。我猜他已经在盘算抓住时机逃走了。

“法官大人,请您注意动机。这位可敬的检察官始终强调S-013的罪行,但据我们调查,S-013与其养父关系很好,这是几乎所有人公认的。”

我听到陪审团那边在窃窃私语。

“关于这一点,我们同样有证据。”检查官说,“我们向新城银行调取了被告的动账记录。我们发现,104年6月29日,案发前不到一周,被告的私人账户收到一笔来自匿名账户的巨额打款。法官大人,我请求被告解释这笔钱的来路。”

“允许。”

他们做足了全套工作。这样一来,迪蒙悲伤的表情也有了合理解释。陪审团大概认定他爱养父,但更爱钱。

“记得我告诉你的?别消极。”在没有黑得彻彻底底的法庭上消极应对约等于认输,“我有后手。我永远有后手。告诉他们你不知道。”

迪蒙的犹豫前所未有。

“被告,请你回答问题。”海明威催促。

“……我不知道。”

“那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无法解释这笔巨款的来路?”

“我的私人账户只有一个,一直由我的……义妹,薇拉管理。”

“那么,你要控告她参与谋杀谢尔德议员?”

“不是!”对于他的发怒,我和检察官都有预料。

“请各位看看他的样子。”检察官指着迪蒙,“因为无法用有力的伪证构陷薇拉小姐,所以显得气急败坏。如果薇拉小姐不在市议会保护下,他无疑会残忍杀害她!”

一阵骚动。“哈克检察官,请注意避免情绪化发言。”海明威和他演双簧。

“抱歉,法官大人。”说完,他继续注视迪蒙,我断定他没见过肉体强化类的禁闭者的离谱战斗力。“薇拉小姐自105年初就向我们申请了庇护。她一直在躲避你的追杀。”

“她在哪!”迪蒙怒吼。

“很遗憾,薇拉小姐不会作为证人出庭。但女性的良知战胜了恐惧,因为她做了证,对你八年来的一切行为作了解释。”

“不可能!”迪蒙在愤怒,而愤怒中又有几丝畏惧,畏惧那概率微小的可能。

先是黑法庭,现在又作伪证,特务们有的忙了。

“肃静。注意你的发言,被告。”

“证词上指证,你策划并谋杀了议员亚伯·谢尔德。”检察官高声说,“证据确凿。法官大人,我建议立刻做出审判。”“被告,你是否认罪?”

我有点不安。帽子先生稳稳当当坐在位子上,好像正对着一张棋盘,而他稳操胜券。

“我……认罪。”迪蒙几乎咬碎牙齿。

“被告,你涉嫌虐待并杀死了十二名议会官员,是否认罪?”

“我……”他想寻求我的帮助,但我比他更不安。

“认罪。”

“被告,你胁迫受害人薇拉·谢尔德承认杀害亚伯·谢尔德的罪名,并在八年间不断追杀她,你是否认罪?”

那个家伙似乎打算站起来,似乎在等某处的绿灯亮起。他或许很有本事,但不体贴人。真的一点不体贴人。

迪蒙回头,用极低的声音对我说:“找到我妹妹,照顾好她。我只相信你。”

我退役后发过誓,从战场上全身而退的那一刻我就发誓,不再让任何一个不该死的人死在我面前,即使用我的命去换他或她的。但我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我……”

“抱歉,我打断一下。”

该死。太慢了。

第九机关的男人站起来,嗓音大得难以置信。“我想问……哈克检察官,那份证词的记录时间是什么?”他边说边翻看一本小册子。

检察官显然不知道。“两天前。”海明威说。

“证词的问询和誊抄是谁完成的?”

海明威居然沉不住气了。“是我完成的。”

“Well,well,well.”他摇头晃脑,活像得宠的聪明弄臣,“我说说我的看法吧。五个小时前,我的人突袭了黑水的一处秘密据点——我想我不需要向您解释何为‘黑水’——那里有很多尸体,确切地说是骨架。我们进行了生物鉴别,确认是刚才提到的薇拉·路易斯·谢尔德小姐。”

迪蒙浑身一震,僵死原地。我的反应比他好不到哪去。

“这不可能……”

“您可别试图在死亡日期上狡辩。薇拉小姐至少死去六到七年了。”

全场哗然。我用力眨眼,确认我的意识在高强度肾上腺素的冲击下运转正常。我想我可能需要让人给看看,艾恩医生那样的也可以。

“不……这不……我……”

“您是想说您对薇拉小姐的死并不知情?黑水瞒报了她的死讯?那您的证词是从哪个维度掏出来的?”尽管人声四起,他们的对话还是清晰可辨。法官不再说话了。他清楚现在自己毫无优势。

帽子先生长长呼出一口气,眉毛下沉,脸变成了一块铁板。他边向前走边陈词。

“上峰命令,迪蒙·谢尔德案件审理暂停。在此之前,他将由MBCC收容控制。现在的首要目标是调查市议会舞弊问题,清除黑水的渗透。审判官布莱克先生,麻烦跟我走一趟吧。”

他扶住海明威,免得他摔倒碰破脑袋。

我们是他的棋子。第九机关想找个借口让市议会暴露,再借题发挥,彻底调查市议会。无所谓。作为士兵,我被人当做棋子很久,早习惯了,服役八年,杀人八年,被人利用八年。更不用说管理局借此得以脱离斗争旋涡的最中心,我们赢了。

唯一的无辜者就是迪蒙。他被从里到外伤透了,没有了希望和家人。他是最不该承受这一切的。他失去了一切,他自己也清楚。

“为什么?”迪蒙喃喃自语。他仍站着,但力量从他身上消失了。他的话不是出于愤怒,而是虚无。

帽子先生走来。“我为您的不幸遭遇道歉,迪蒙先生。但针对您的审判到此结束了,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迪蒙低着头,睁大眼睛一言不发。帽子先生颇为遗憾怜悯地看着迪蒙,然后转向我。

“我刚才注意到您的神情了。抱歉让你们担心。”他满脸愉悦,“我个人钟爱戏剧性的展开。”

“很高兴认识您。”我礼貌地说,“您他妈那要命的癖好差点害死我的禁闭者。”

“开玩笑。我说过,结果刚出来。而且即使您的禁闭者认罪,我也有权终止死刑执行。”说着,他略显浮夸地挑起眉,“我好像说漏嘴了。求您别说出去。”

说真的,他提到自己的权力时,我以为我要被抹除了。那一瞬间我开始考虑怎么向夜莺和堇交代。

“所以你当初的确没告诉我多少有用的东西。”

“人只有手头有活干,才不会浪费时间去焦虑即将到来的命运。”

“针对我,还是013?”

“您看上去过于自信了。难道说所有的计划都绕着您走,您的自尊心才不会受到损伤吗?”

“你和我父亲肯定会聊得来。”

“确实,诺兰·安德森将军和我私下里有些联系。我是他的守夜人。请您别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

我又死了一次。

“为什么?”迪蒙突然抬头,“薇拉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她……”

海明威——现在最好叫他布莱克——刚刚一直尴尬地站在旁边。他似乎认为自己有必要回答,于是开口:“这与我无关。”

“可是你说……是你誊抄的证词……”迪蒙不想放开任何一根稻草,苦苦地抓住它不放。

“你还真信了?迪蒙,我没有直接见过你很多次,但这两次的审判足以让我看出你轻易相信伪善的弱点。把她交给黑水不是我一个人的判断,自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我还以为黑水至少会让她活着。”

“我现在要你死。”

大概四分之一秒,不能再久了。迪蒙像一个月前那样扯开锁链,抓住对方的衣领。由于他用力过猛,老海明威的头首先触地,像个装满水的鱼缸,碎了一地。

我看到了,可来不及阻止。

“迪蒙!”我大声喊,右手枷锁发动。迪蒙被迫松开手跪倒。我下意识看向帽子先生,发现他也在看我。

女士们开始尖叫,警卫疏散人群。

“呃。”他尴尬地挠头,看着满地狼藉无从下手,“难办了。”

“我尽量快了。”

“这可不行。您要说服的是您的上级。您打算找什么借口?”

我想了一会。“终身监禁,以最高级别警戒,禁止探视,禁止保释,禁止减刑,一旦出现过激行为优先考虑击毙,他会按政府的意思行动、战斗,直到死役或其他的什么东西杀了他。”

“这样才能保住他的命,对吧?真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要求。他在管理局,管理局您说了算。”他摘下帽子挠头,“上头会难办,虽说我们的目的达到了。皆大欢喜。”

“请恕我不能苟同。”我吃准他不会对献殷勤买账,索性直说。

“迪蒙是一个相当不稳定的棋子,请您小心应对。”他意味深长地看我。那是审视棋子的眼神。常年在第九机关工作,他的性格难保不会有点变态。

“您真的尽量快了吗?”他忽然问。

我皱眉,让鼻唇沟露出。“您不相信我吗?”

他令人生厌地笑,因为他扳回一城。“再见,安德森局长。看好他,最近将要流的血够多了。”走出几步,他又站住,“对了,兰利小姐让我代替她向您问好。”他最后一次抬抬帽子,正式向我道别。

我没回应。在心里祈祷这是最后一件让我不知如何应对的突发事件。我讨厌一惊一乍,这让我血压高。

警卫去叫医生和清洁工了。整个法庭里只剩下我和跪着一动不动的迪蒙,还有地上的一大滩红色白色的泔水。我摸口袋,想起没带烟。

“Goddamn it.”

 

两个月之后。

“侦测到死役反应,前方十米。”行动队队长向我报告。

我握紧手杖。“交叉火力阻击,放过第一只。”

那只死役扑来,被迪蒙抓住脖子。他靠握力捏断了死役的脖子。

剩下三只被毫无意外地击毙。

“枪声太大了,转移。”我下命令,“分头行动,你们去A区,我和013去B区。”

“局长,少校交代过,您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

看来夜莺把我的脾气摸透了。“闭嘴,仔细听听。这片旧城区的死役成千上万。我早说过七个人的小队太累赘,会吸引太多死役。这里是战场,你们的少校在后方,你们是不服从MBCC的局长还是不相信海军陆战队的自由人?如果少校处罚你们,找我帮忙。”

“少校的原话和您的意思很接近。她担心的不是您的实力。”队长的手指移到扳机上。

迪蒙才是最大的威胁。“那更不用担心。少校在说官话,她知道我和013的关系,更知道纪律。别告诉我你们整天训练不动脑子,连正反话都听不懂了。”

他们面面相觑。“服从命令!”我腹部发力,对他们吼,“我命令你们前往A区搜索。有人想吃枪子吗?没有就给我把屁股动起来,行动!”

“你的确有军人的风范。”迪蒙说,“谢谢。”

“我倒希望没有,免得我父亲嘲笑我不够自由。你说过希望我尊重你的隐私,我可不像我父亲那样健忘。走吧。”

我们很快到达了地点,一间疗养院。推开门,走廊上有很多躯体,腐烂程度比人性只低不高。迪蒙用手电照地面,新鲜、杂乱的脚印。“是这里。”

“人间的缩影。”我评价,“所以才说路灯下面有远比黑夜更肮脏的东西。抱歉,我没问她的年纪。”

“二十三岁。”“把年轻的女孩丢在这里无异于让她的精神持续受到玷污。我希望你对第九机关的痛恨不及黑水。”

“他们没这个义务。”迪蒙低声说,“各为其主罢了。”

他太疲劳了,疲劳到产生不了怒火。以理性强压理所应当的情绪发泄是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选择的自残方法。

“没有死役化风险。”他的职业病犯了,脱下披风盖在战斗人员尸体上。我倒是担心下面藏着诡雷。

阳光进不来。脱离人类控制,这些建筑就热衷于把对人类有益的东西排斥一空。我们顺着楼梯一路向上,来到1102号。迪蒙的手颤抖着,好像门后有个持枪的暴徒。

“我在这儿。”我说,“我没戴眼镜,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他的目光十分复杂。

门打开了。阳光的充足更显得此处死亡和绝望的气息浓郁,还有深深的空虚。窗边一张灰色的床上,小小的骷髅蜷缩着,右手被手铐拴在床架上。

“薇拉……”他的声音很温柔。我回过头,拄着手杖站在门口,警戒四周。

有人在阳光里时,总得有人自觉地走进阴影里,因为他们能够产生的有益氛围更强,至少强过我们。既然我活着也只是慢慢凋零,还不如用这副残败精神支撑的皮囊干点有意义的。

“我们该走了。”二十分钟后,我提醒他。

“我知道。你可以转过来。”他说。

我按他说的做。他将那些骨头放进包里,还有个厚厚的本子。“抱歉,让你等了很久。”

我阴沉地瞪他。“不懂部队的说话方式,嗯?只说有用的,少点多余的道歉。稍后如果撞见死役,你最好收起这副软蛋相。”

“我认识几个老兵。”他点点头,没有生气。

我们本想原路返回,但死役的嚎叫从前面传来。墨菲定律对这帮家伙的指挥胜过任何一个将军。我们从排水沟走,绕了大半个废城,还是被他们撞见了。

迪蒙挥起盾,一人一下,把它们全部干掉。以他机器般的身体和素养,要结束某条生命,必须用“碾碎”一词,换艾略特来形容也一样。

“他们来了。”他说。远处,死役越来越近。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灯火。辛迪加居民区的街区离我们很近,当然,离死役也很近。“FAC的反应能力如何?”

“他们的速度向来不快。”

“也就是说来不及。”我按手腕上的终端,“我告诉过夜莺,我没回应,她就带人赶过来。”

“你那点人连像样的防线都构筑不了。”

“错。我还没傻到为了照顾你的隐私就对把战术常识抛到一边。我有后手。夜莺的小队里有其他两名禁闭者,就在几个街区外,半小时内就能赶到。遗憾的是通讯坏了。” 我拉开手杖的乌鸦脑袋,发出咔的一声,“最好现在就开始祈祷,希望我们能撑到他们察觉到不对并赶来。”

“你离开。”他简短地说。

“好个冷笑话。”

迪蒙卸下背包,拿出笔记本,把包递给我。我没接。“我还是侦察兵的时候有过失败的纪录。我本来打算潜入侦查情报,暴露后我联系了附近的两个狙击手,我们三个人端掉了大部队三天后计划进攻的要塞,两百多人。而你现在要我丢下你逃跑。你甚至没有命令我的权力。”

“但我有这个义务。这件是因我的私欲而起,我没理由逃避。看看你的终端,看看对面有多少怪物。”他把包硬塞给我,我不敢用力,怕弄断遗骨,“替我安葬薇拉。”

“你这是送死。我们都是人,死了就没有机会创造价值来弥补我们过去犯的错误。”

他摇头。“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里是最好的葬身之地。我生于辛迪加,理应死于辛迪加。”

“你这个给廉价良知绑架了的混蛋。”我咬牙切齿。

“我知道你发过誓。我的死与你没有关系,我说的。”迪蒙冲我吼,“你可不仅仅是我的朋友,还是管理局局长,你必须顾全大局。现在快滚!”他掏出刀,贴左臂一划,血腥味冲淡了死役的臭味。

我不得不退开。他说得对,我不能陪他死,现在不能。“禁闭者S-013,我们签个契约。我会离开,你如果能撑到我回来,就自己去埋葬你妹妹,狄斯城任何一块地都行;如果你撑不住,我可不会把这些骨头视若珍宝。明白吗?我的手杖,里面有把TTI定制改装的伯奈利M4,六发独头弹,转一下乌鸦头就启动,你会用得上的,至少能争取几分钟。”

他没回答。看来他确实跟老兵打过交道。我丢下手杖,转身开始狂奔,身后死役的刺耳吼声直达天堂。

跑了十分钟,我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整天坐办公室让我无法保证高强度的有氧运动,体能大不如前。后勤部应该有更高的要求,再让我知道有诸如通讯终端没电之类的事,他们全都得兜着走。十四个月前我还精于如何使身体迅速进入麻痹期来应付负重越野,但现在我和门外汉们是一路人。长途奔袭对不了解自己身体的普通人来说是个榨干灵魂的过程。“把灵魂放进机器里,十分钟后就有源源不断的汁液流出来。”我喜欢盖茨比。灵魂的月亮树汁?哈梅尔那样闪光的灵魂(soul with shining)会不会让人闻到橙子味?

事实证明,胡思乱想会让我暂时忘掉痛苦,但我没意识到我花了半小时在路上。在驻地对表的一瞬间我的脸变得更白,几乎倒进堇怀里。

“局长,您还好吧?”

“我很好,把时间花在检查装备上,尤其是通讯。”

胡话。我一点都不好。我呼吸困难,脸色发白,太阳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好像有个人在挥舞铁锤砸我的脑袋。“我们得快点。”

堇不肯离开我旁边。“去做准备,堇,你可以继续不管迪蒙的死活,但我要你执行命令。”

夜莺走过来,同样脸色铁青。“局长,我告诉过您别擅自行动。”

“别说这个。情况紧急,迪蒙一旦阵亡,附近的街区会直接受到影响。”

“好的,局长。你从事发地点回来,死役的数量有多少,我们应该带多少人?”

“所有人(Everyone)!!”

“先头部队出发疏散人群,我们清理死役。”夜莺的眼神里还有怒气,“所有人,开始行动。”

夜莺按我发给她的位置抄近路去疏散人群,我和温蒂、堇坐另一辆防暴车。我咬着指甲,暗暗评估他活下来的微小概率。堇善解人意,坐在我旁边保持沉默。温蒂不老实,反复向我确认那里是不是有足够多的死役供她撕扯。

“接近目标地点,两百米。”司机大声说。我才发现夜莺带来的人都是行动队精锐。

我和其他人跳下车。前面出奇的安静,死役的声音稀疏。我看过去,迪蒙倒在地上,血流满地,有几只死役摇摇晃晃向他扑去。我的手杖还在原来的地方。

我忍无可忍,愤怒充斥着我的胸腔,血液几乎燃烧。我丢下警戒四周的行动员,径直向迪蒙走去。我比那几只死役先到,但它们距我也仅有几米了。“局长,危险!”堇惊呼。

我捡起地上的手杖,握住乌鸦头用力拉开,下方跳出一个扳机。我对准最前方的死役开火,强大的后坐力让我回到了从前。一连六枪,十二号穿甲钢弹撕裂了七个死役。紫色袭来,我眼前一花,堇的伞刃结果了最后几个怪物。

行动队的素质始终让人心安。战地医生赶到迪蒙身边,摸他的脖子。“还活着。”他只是短暂惊讶,“对象失血过多,卡萨迪输血,我来缝合。”说着,应急止血钉钉住了他的伤口。迪蒙被抬上担架,送到安全地带。

四周的情景只能用惨烈来形容。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尸体,比大屠杀现场惨烈不止一倍,想想死亡数字都让我胆寒。禁闭者是极度危险的对象,我老爹从来没说错。

“局长,我想我们最好离开这里。”堇提醒我。她身上的花香盖过腥臭。于是我转过身,闭上了双眼。


 

三天后。

我推开病房的门。迪蒙照例打量我。他的绷带已经拆掉部分,露出的皮肤简直是伤疤博物馆。我一手撑在床位的护栏上。病房里就我们,没看到安。我和他对视。

“他们说你救了我。”他首先开口,“谢谢。”

“或许你真的感谢我,013,但不足以为你当时的行为做出合理解释。例外是永远的敌人,而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点合理的要素。”我注意到他的手被拴在床架上,“我们的护士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并以极强的责任心和行动力做出了应对。同时,我需要告诉你,负责照顾你的护士有十分灰暗的过去。”

“我不会怪她的。任何一个手上有人命的人都很可怜。”

“告诉我,我们的禁闭者护士工作如何?”

“你自己也说了,她很尽责,甚至给我喂水。这东西解开到再次绑上的全过程她都看着我。”

“她关心过度了。你并非脆弱到需要人全天候看护,这里也不是疗养院,痊愈后你需要立刻投入工作。”

“我知道。”提到这个,迪蒙明显低沉下来。他一向不善于隐藏情绪。是时候更进一步。

“我们的人从你的血池里捞出一个你不该丢下的东西。”我拿出他妹妹的笔记本,我发誓我没打开看,“出于同情,103把它清理干净了,没有因战略考量造成的损坏,至于是否缺页,得你自己确认。”

他抚摸笔记本的动作很滞涩,眉头紧皱。“可以由不是MBCC局长的奥西诺·安德森来当你的倾听者。”我说。

“我什么都没能保护。”他还是那句话。好办,我需要几秒组织语言。

我得把他引出这个怪圈,不然他大概会困死在里面。特警的头脑本就不是为解决哲学难题造就的,有些人偏偏看不透这点。

“如果你没有为经验申请专利,能否介绍一下你的作战经验?”

他显得迷惑。“碳化钨装甲的确很好用。鉴于你的职位,你可以给自己搞一套。”“那么,你对于如何对付人是有经验的。”“大概吧,但仅限于战场。”

“这个世界的无赖之处正在于此。”我挺直身子,“我们永远无法长久处在我们精熟的领域并发挥应该发挥的本事。只要你足够出色,难保不会有人找你麻烦。前议员谢尔德先生的故事会永远启示我们。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我走到窗边,外面是管理局的建筑,围墙外是一片空地,更远处是狄斯城繁华的市区。我的手放上阳台,“你是否愿意保护人民?广大的人民中固然有明智的人,但绝大多数都短视、愚昧、自私自利、麻木不仁。他们只在乎与自己眼前利益有关的事,你给他们现实可见的好处,他们才会支持你,甚至不能要求他们以小利换大利,否则抛向你的就是石块。”稍微停顿,“想必你看过你父亲的演讲资料。没有不开空头支票的政客。谢尔德先生想拯救人民,在此之前必须说些空话。这是他的智慧。同样,如果你想做些有用的事,就要做好被所有人攻击的准备。”我背对阳光。迪蒙迎着阳光看我,我的脸在他眼里是一片无名之雾。

“你能做的最有用的唯一的事,就是忍受你要拯救的人的责骂拯救他们。不会有很多人记住你。”

“我不想让他们再失望。”他沉声说,用锋利的目光锁住我,“你呢,你会怎么做?”

我摘下眼镜,坐上床边的椅子,因背光产生的阴影从我脸上消散了。“命令你做你想做的事。”

“你已经按你说的行了。”他说。

我们都微笑起来。“希望你坚定。”“我会的。”

有人推开门。“迪蒙先生,到换药的时间……啊,局长你也在。”

“你可以进行你的工作,安。因为有个好想法,所以我来尝试从侧面帮帮你。”

“啊,那可真是感谢局长呢,好啦,请注意,护士要给病人换药了,非医护人员退后。”安的口气像是哄小孩,更过分的是她全程没看过我。

“迪蒙,还有一件事。”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其实市议会早把你父亲的所有相关资料删除了。我当初是通过询问辛迪加人才知道他的政见的。”

迪蒙愣了几秒。稍后,他眨了几下眼,脸上露出了依稀可辨的喜悦神色。他的视线落到了照着他手背的阳光,顺着阳光向上。他的位置看不到太阳,但他肯定想象出来了。“看来,”他轻声说,“人们记住他了。”

“别因为他们的温柔就丧失疏远和距离感。我早知道你会这样,可该死的我就是忍不住。”

“哦哦哦,请局长注意措辞,即使您没戴眼镜。”安发出警告——温柔的警告。

“你把我当作挣来面子的筹码,还算数吗?”迪蒙问。

“你认为你现在还有筹码的价值吗?我可以告诉你,我仍然重视你。回头见,迪蒙,人们需要你的力量,我需要你。”我转身离开。关门前,我看到安吃惊的样子。

回办公室的路上碰见夜莺。她板着个脸。她这几天都板着脸,让我在需要和她共同度过的工作时间度日如年。我始终认为抗命在极少数时候是必要的,况且我的职位和军衔都在她之上,我没理由向她道歉。

我们互相打招呼,接着我拦住了她。

“抱歉,夜莺,我道歉。”我抢先说,“关于上一次行动,我的擅自决定很不合理。我从士兵变成合格的管理人员可能会很困难,我会尽力改变。请——请原谅我。”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讨厌我过去的兵油子经历。

她盯了我一会,长叹一口气。“我不是刻意冷淡的,局长。您不再是侦察兵,是MBCC的局长,唯一一个拥有枷锁的人,必须小心行事。我也有责任,但还是希望您下次注意。”

“再次道歉。”“没什么,局长,这件事结束了。”

沉默。我本想开口请她喝一杯,紧接着打消了这个主意。

“您有喝酒的习惯吗?”

这该死的命运,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命运。“我喜欢螺丝起子。”

她的表情无奈。“您这是把我当成年轻小姑娘了?算了,局长,周末有空喝几杯吧,我们之间需要磨合,以及达成某些共识。”

“现在是工作时间吗?”

轮到她尴尬了。“这……不应该是由您来决定吗?”

“哦,我只是有些不得不说的话,必须征求你的意见。你不是个标准的小姑娘,至少在我看来不是。你的冷静和稳重是我敢大胆行事的倚仗。况且按规矩来又不是坏事,说不定管理局正有人喜欢这种性格。”

“局长,我想我不能……”

“做个约定如何?‘现在是工作时间吗?’我想这句话很适合当做工作和闲聊的分界线。你认为呢,小姐(Bella signora)?”我冲她一笑。

夜莺的脸又红了。

希望这个故事能给你思考,这样再好不过

在我看来,迪蒙不是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复仇特工,他只擅长作战,而不擅长看透对方的恶意,而且是一个内心有善意和底线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头脑并不像超人一样能看透一切,他也会慌张,也会无助,有时还会被愤怒控制。他不是一个完人,而正因为此,帮助他的局长才会有机会深入他的内心。

顺便说一句:这么漂亮的妹妹就让你们给糟蹋了公测后三天内黑水你biss

迪蒙,来自无期官方动态


【无期迷途:花园里的伊壁鸠鲁】迪蒙篇:一无所有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