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乡》#03
很多年前,伊奥莱塔的全身塑像的剪彩仪式那天,也是玛士撒拉滞留在卡瓦莱利基的最后几个小时。她没有和熙熙攘攘的记者们一起争着去看伊奥莱塔的葬礼,早在前线的时候,玛士撒拉就已经参与伊奥莱塔的入殓仪式了,她终于握住了伊奥莱塔僵硬的手指,帮助这具在药物帮助下终于松弛的上半身穿进即将随着灵枢一起送回大骑士领的黑色丝绒礼服。
四翼天马莱姆向玛士撒拉传达过,作为参战天马会战四年的斥候,她有权为棺木中放上最后一束花,用以填充这因为长眠者尸首不全而空荡荡的棺椁。她选了一捧紫色的郁金香,在堆叠的骑枪槿和其它芬芳花朵中,玛士撒拉的赠礼被掩盖在五彩斑斓的花瓣和伊奥莱塔丧服的底色中,不再显眼。
雕像揭幕的那一刻,玛士撒拉只觉得这身穿全部甲胄的伟岸雕像却好像怎么看怎么都缺少下半身,仿佛被安置在驮兽上的只是半具躯壳。她默默撑着伞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看那在自己眼中扭曲的雕像一样,玛士撒拉从人们的赞叹中听得出雕塑家手法的高超,问题出在玛士撒拉自己身上。哈哈,也很简单,她的灵魂随着那束郁金香一起填充了伊奥莱塔的双腿,所以,所以在她的眼中总是的伊奥莱塔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在自参加天马会战并失踪了三年后,身无分文的玛士撒拉回到因为战争结束而担心明天没活的MRD武装人力事务所。事务所其它成员要么赚的盆满钵满,要么继续着以前的生活,只有他们这位曾将无数名人将领斩于刀下而实力超群的事务所所长,就这样狼狈不堪地在一个黑夜撬门回到了事务所。第二天,鹤望兰出卧室的时候就看见玛士撒拉穿着残破的甲胄瘫坐在沙发上,地板上凌乱地撒着空的啤酒瓶和被脚碾开的烟灰。她没有睡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窗帘外透进的一律阳光。
“战争结束了,孩子。”
“你回来了——所长。您怎么了?”
“战争结束了,暂时的,高兴点吧。”
鹤望兰先是惊讶于所长的幸存,随后又难免感到困惑。
莱塔尼亚、乌萨斯、卡西米尔都牺牲了很多士兵,但这和面前这位出身叙拉古又被贩卖到的萨科塔战士关系不大,她的脸上却只有一副哀悼般的悲容。而一向不甚在意金钱又总能被人雇佣的玛士撒拉,总感觉她也不会因为没活干而吃不上饭,但她看着却如此悲伤。
“鹤望兰。”玛士撒拉用沙哑的嗓子说着,指头握紧宝石牌啤酒的瓶子,晃晃悠悠地举起这个暗绿色的小瓶。
“卡西米尔,感谢小罗素的遗嘱,抹去了我全部的身份信息......在叙拉古,在萨尔贡,在卡兹戴尔,在莱塔尼亚,现在哪里都没有我的身份信息了.......可是我一个人,就算终于能跑遍整个世界,我又能做什么?”
玛士撒拉松开了手,酒瓶落地,应声破碎。
“你们在聊什么?”
正在鹤望兰手舞足蹈地同阿佩特和麦尔克孜聊天时,玛士撒拉突然出现在了这个佣兵身后。
“呃!所长!“
“你在和别人说我以前的事情。没事,你说吧,我不介意。不该说什么你也知道,我只是看看你们几个回来没有。”
“呃,我和他们说你喝醉了那回事儿,那好像还是你这么久唯一一次喝醉呢。”
“有,只是你们没发现而已。你们接着聊吧,我和车警随便聊会儿。”
见着玛士撒拉踩着安静的脚步离开,纤细的黑色背影在走廊稀疏的人群鹤望兰长出了一口气,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阿佩特默默地看了玛士撒拉的背影一眼,便继续低头抽着水烟。
“啊,我说到所长在失踪三年后突然就回来了来着吧,差不多两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们都吓一跳——我们以为她被高塔术师暗杀了什么的,我是说,那可是卡西米尔啊,那时候谁敢相信卡西米尔会赢呢……”
“你们所长这么能打的人,卡西米尔真的一点报酬都没给吗?”麦尔克孜双手紧握着,不知道在紧张什么——似乎也不全是鹤望兰讲的玛士撒拉的故事。
“没有!”鹤望兰愤愤不平地说着,猛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开水。“所长什么都没得到,身上留了一堆伤,现在还天天做噩梦。真是的,卡西米尔很缺钱么!”
“啊……如果做为雇主,这确实有点……”
阿佩特终于停止了目光紧盯着地板的冥想,抬头后,他轻轻碰了碰麦尔克孜的肩膀,用手比划了些什么。麦尔克孜点了点头,然后压低了嗓音向鹤望兰问到:“她之后还接私人委托吗?”
“把那个莱塔尼亚雇主揍了一顿后,就没见所长公开接什么私人委托了——她自己私底下有联络其它客户的方式在事务所里不是秘密,但她挑选客户的标准是什么,我们不清楚。”
阿佩特点了点头,眼神中露出一丝认同。
“强大的佣兵没准都特立独行吧。”麦尔克孜托腮思考着。“我记得有个叫黑的菲林佣兵……”
“所长也太特立独行了!这样下去早晚会亏钱的!我还指望她以后能在萨尔贡重新开个事务所呢。”
“你......不担心自己先死了吗?”
“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要是能在萨尔贡有一家像MRD那样正规而且独立的事务所,没准像我这种被黑心中介倒卖到什么奇怪组织的萨尔贡人就会少很多了!死之前还是有机会把这种理念和积蓄传给别人的嘛。”
阿佩特皱起眉头摇了摇头,那副表情充斥着对鹤望兰无端的天真和自信感到无奈。
“羡慕啊......要是我像你们所长这么强,还在卡西米尔有认识人,我早就去做竞赛骑士了。”
“所长......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啊啊啊!”
脚步再一次响起,玛士撒拉手里多了一卷报纸,虽然这辆列车上好像从来没有报纸机,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到的这种东西。
“还在聊啊。”玛士撒拉发出一声轻笑,卷着报纸。鹤望兰赶紧让开位置,好让玛士撒拉挤到更靠里的座位那侧。日落已过,夕阳的温暖在沙漠的地表不会残留太久,陆地列车的影子已经同暗色的荒原融为一体,而窗框摸上去都有些冰凉。
“我这人就是这德行,嘴皮子停不下来。” 鹤望兰挠挠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啊,要是有吃的另说了,不过那边伙食估计我也不习惯,好久没回萨尔贡了。”
能不能一天吃上两顿还不好说呢。玛士撒拉关上了窗户,心里默默感叹到。
“关窗户干嘛?”
“晚上可能经过有风沙的地区。所以,你怎么不接着和他们聊了?”玛士撒拉笑着坐回座椅上,将卷起的报纸放在身侧。
“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啦,能说的早上都说完了。要不说说那场在莱塔尼亚的音乐会吧,还有那次卡瓦莱利基的现代主义演出......真是怀念啊,一年多前的时候,那时候大家都无忧无虑的,谁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四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就连两个月亮悄悄睁眼,一点点爬出地平线的声音仿佛都清晰可闻。缕缕寒风吹过流线起伏的沙丘,蜷缩和穿行在沙丘的生物犹如月光中安眠的鳞,它们温顺地在合上双眼,屈膝而眠。浅色的月光倾斜如水,玛士撒拉打开那卷一周前的报纸,耐心地看着。鹤望兰对所长的行为感到一丝怪异,但他最后只是耸了耸肩,继续和麦尔克孜谈天说地起来。
嘛,至少所长现在在他身边待得好好的。
“唉!所长——你这是干什么!停下!”
玛士撒拉松开手,被掰折的器官捐献卡掉在地上,随后,年迈的萨科塔抬起脚,用力将它们踩碎在事务所光滑的地砖上。
鹤望兰很生气,冲上来就揪着玛士撒拉的衣领子,语气却里满是委屈;嫣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秀气的眉目间怒火和迷茫兼有;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缩在伊塔齐林身后,这位冷漠的医生一如既往的冷漠,准备好在鹤望兰被他的所长一拳打倒在地上后抢救一下。
“你们填这个干什么。”玛士撒拉低头看着鹤望兰,冷冷地说到。“缺钱的话我可以出去挣,我的病情已经稳定了。”
“不是这样!我们是自愿的!”
“那以后也不许这样了。”
说着,玛士撒拉的左手握着鹤望兰揪着自己衣领的手腕,越握越紧。她那双红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里清澈无比,除了一位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慈爱外,一无所有。
“我已经和登记员说过了,他以后不会再来这里。我说了,缺钱,缺药,我去弄。我回来之后也休息的够久了”
“——为什么!?”
“死后捐献器官是什么好事吗?不过是多了一群人盼望着你早点死罢了,这么晦气又恶心的事情,也算不上什么好事。”
哪怕鹤望兰绷紧的手指,通红的面庞和颤抖的话语都昭示着他的愤怒。玛士撒拉很清楚地知道这群傻孩子做这件傻事的动机:鹤望兰的未婚妻,那位叫胡莉娅的玻利瓦尔姑娘在病床上撑过了战争,在耗空MRD武装人力中介半数员工在战争中拼死拼活挣来的佣金后,她还是死在了尿毒症带来的痛苦中。再多的金钱买来的营养液和填充物也不能让她的肌肉重回曾经的饱满白皙,鹤望兰带来的再多的眼泪,再多的伤疤,都无法打动死神的心。
毫无疑问,胡莉娅没有等到匹配的肾脏。她毛发掉光,双眼凸起,手臂因为扎满了针孔而僵硬,但依旧微笑着。为了勉励鹤望兰度过这段难关,亦或是所有人为这位可怜姑娘而惋惜,他们一起签署了器官捐献的同意书,当然,并没有告诉玛士撒拉。那时候玛士撒拉刚刚回来,她不说话,行为举止变得异常怪异,事务所的其它成员想带她去看病,但又不敢带着这个明显精神出了问题的人出去见人——谁知道战争到底把这个人变成了什么模样。
“你了解等待器官被捐献的人都是副什么样子吗,孩子。“
玛士撒拉笑着,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鹤望兰攥紧着玛士撒拉衣领的手因为紧绷而发出关节用力的咔咔声响。其他人都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好像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有多少位不怀好意地超过玛士撒拉底线的雇主就地变成办公室地砖上的一抹血迹。
她脑内的癔症和现实留下的创伤糅合为切合脑内逻辑的现实,她需要给她保护的对象一个合理的解释,虽然这对阻止他人牺牲毫无用处,但玛士撒拉自己会对自己说得过去,她给了自己一个可以应用于现实的解释。
一副确切的,可以用言语描述出的画面。
“移植到你器官的濒死狂徒,和那些蝇营狗苟的牲畜般的他的家属,像围着泔水漕的豚兽,见到从你身上挖出的血淋淋的,还冒着热气的器官时。他们不会多看你一眼,我可爱的孩子,你那凹陷的腹部,镂空的双腿,谁会在意呢?”
玛士撒拉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睛没有聚焦在鹤望兰的脸上,唯有那笑容甚至没有变化一下嘴角的弧度。
“他们就像食腐生物见到一块烂脂肪,食粪生物见到一滩呕吐物一样,低劣而自私地幸灾乐祸,垂涎三尺。他们是不会感激的,他们是不会报答的,你在他们眼中唯一的作用就是死去,他们笑的真开心,赞美的如此大声,不过为了你的消失满足了他们的私欲而欣喜若狂。所有的器官受捐者,所有的被帮助者,皆是如此。”
“——你——可是胡莉娅不是——”
“就算你把心肝全塞给她,她的狞笑,她的丑恶嘴脸只会更省,她更是渣滓中的渣滓罢了。谁都一样,心甘情愿接受了平级无偿帮助的人都是罪恶难赦的,牲畜不如的家伙。”
沉默充斥着整个事务所的大厅,偏执和幻觉依旧拦在玛士撒拉眼前,隐匿的怒火和悲伤的暗流突然间迸发蒸腾。鹤望兰的一只手松开了玛士撒拉的领子,随后用力打向了玛士撒拉那保持着完美笑容的脸,虽然,他的手腕刹那间被玛士撒拉反拧,就像折断一根芦苇一样。玛士撒拉依旧笑着,红色的锁链顺着鹤望兰左手的每一根手指绕了一圈又一圈,她已经把这个莽撞的孩子抱在怀里了,玛士撒拉自己坐在桌子上,方便这个孩子坐在自己的腿上,也方便自己用手紧紧勒着鹤望兰跳动的,充斥着强而有力的经络和血管的脖子。
“而且到最后,你也什么都做不了啊,我可怜的孩子。”玛士撒拉的眼神中满是宠溺,她空余出来反握着刀的手从鹤望兰的发顶抚到他的耳畔,刀把没有磕到鹤望兰的头,甚至还余出几根手指,轻轻挠了挠鹤望兰编的整整齐齐的萨尔贡脏辫。
“现在还是战时,战争还没有结束呢,我的傻孩子。”
“所,所长……”嫣胆怯地迈出一步,小声说到。“天马会战三个月前就结束了——”
“战争怎么会有结束的那天呢。”
玛士撒拉温柔地摇了摇头,将怀着被红色锁链绕紧脖子的鹤望兰抱的更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