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日(上)
那一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起码对处于明治时代的人来说是这样的。未盈的明月悬挂枝头,远处偶尔传来鸠的鸣叫,皎洁的月影透过树梢照进森氏宅邸。《舞姬》问世之日还历历在目,鸥外又钻进书房构思下一部小说;以《黑猫》为主题的展览会方才落下帷幕,春草又瞄准明治夏夜璀璨的繁星频频外出写生。就是在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凝夜在行水过后裹着浴巾回房挑选明日要穿的和服时,不经意间抬眼望向摆在桌面的日历。忽然发觉什么似的,凝夜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她特意挑选了一件短式绿色和服,配上一双及膝薄袜,又翻找出一双许久未曾穿过的翠色木屐,端端正正地摆在床边。
一想到明天要换上这样的服饰,激动喜悦之余又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忧虑的云霭。自从回到明治,凝夜穿的一直是端庄典雅的色无地,虽说在祭典等场合偶尔也会穿一件简约可爱的小纹,可是像面前这一件下摆只勉强够到大腿往下一点的短式和服,在明治时代可是从未穿过。明治时代的人会怎么想,凝夜不清楚。她只记得初到明治的第二天遇到镜花时,他对凝夜说的第一句话是“啊,你是昨晚那个奇怪的人啊”。连及膝的校服裙在明治时代的人眼里都觉得奇怪和不检点,更不用说这件了…
“如果是鸥外的话,应该还能接受一点吧…?”凝夜小声嘟囔了一句。
倒也不是凝夜妄图以精简的布料博人眼球,只是短式和服与平日所穿的及踝和服相,比更加适合去爬山。为了不在上山路上被自己绊倒,凝夜只好舍弃传统保守的服饰。
至于为何要去爬山?在现代,8月11日被定为“山之日”,是为了让人民学会感激大自然而设立的法定假日之一。这个节日凝夜原本也没有听说过。从前在凝夜还未下定决心留在明治而常常往返于现代期间,某一天上课时,老师在介绍法定节假日时提到了这个节日。
8、11、山。看似并不相关的要素集合起来,却形成了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节日。先前春草说,如果要在山和海之间进行选择前往的话,会选择山;而凝夜的生日是11月8日,恰巧与山之日的日期月日相反。凝夜当即觉得, 这是一个为她和春草特别设立的日子。
这是留在明治后度过的第一个夏天。看着日历上被红色墨水包围着的“8.11”,凝夜决定在山之日,也就是明天,一定要和春草进一趟山。无论是远望日出也好,欣赏植被也好,只要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做这件事,就倍感幸福。
要上山的话,除了便于行动的和服与木屐外,便当与清酒也是必不可少的物品。因为想要坐在山间,乘着古树的阴翳,眼望初升的朝阳,清晨八点出发自是最为理想。既然出发时间尚早,那么在早起时间并不充裕的情况下,带去的食物则应提前准备。精细考量着的凝夜从壁橱中间隔层取出手袋后,转身前往厨房,向文小姐请教做出美味饭团的办法。
“文小姐,您现在有空吗?”
“啊,凝夜小姐,晚上好!我有时间。请问要吩咐我做些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教我如何做饭团!”凝夜郑重其事地说着,还深深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应该是把文小姐吓到了。她赶忙上前一步,双手贴至和服振袖下摆,拉起借住在森邸的小姑娘,“凝夜小姐,快请起!请你放心,我肯定能教你做出好吃的饭团!请先在厨房稍等片刻,我去把围裙与米饭取来。”
凝夜道谢后轻轻点头,望着文小姐越走越远的背影,直至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细细观察平日不常走进的厨房,西洋式的白釉瓷碗齐齐摆放在靠窗一侧,摇曳的枝叶经过月影的投射将舞动的光影打在白瓷上,甚是美丽。偌大的厨房里设置有四五个落地橱柜,想必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柴米油盐。如果空出两个柜子的位置,安装一个消毒橱柜或是洗碗机什么的工具就好了,这样既能确保卫生又能节省许多力气。凝夜注视着眼前的橱柜,凭借自己在现代居住了十几年的经历思考着在明治时代看来不可能实现的问题。
“哟,小松鼠,这么晚了,在厨房里做什么呢?”
正出神,鸥外富有磁性的熟悉声音在门口响起,把凝夜从想象中拉回现实。
“鸥外先生,晚上好。我准备学习做饭团。”
“哦?做饭团啊…”鸥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金色的眼眸被上眼皮没至一半,呈现月末之月的形状。右手拇指举至食指关节处,又缓缓移动到下巴下方,“莫非小松鼠是想做给春草吃?”此话一出,处于沉思状而抿起的双唇舒展上翘,金色眼眸里闪过一丝看透一切似的狡黠光芒。
被说中心中所想的凝夜心里一惊,赶紧摆摆手,想了想后却又点点头,最后被自己自相矛盾的动作逗得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垂下头,目光随着扭捏摆弄着桌角的左手走,“其实,明天是山之日,我想和春草先生一起上山,所以想学做一下便当……”
“‘山…之日’?”
正巧文小姐带着洗好的寿司米与一条崭新的围裙走来。互相问好后,鸥外面向文小姐问道:“文小姐,你知道‘山之日’是什么节日吗?”
“‘山之日’…从未听说过呢。请森先生不吝赐教。”
“哎呀,事实上,我也是刚刚才了解到这个日子。小松鼠说,明天是‘山之日’,要和春草一起上山,嗯……小松鼠,和我们说说吧。”
是哦…明治时代还没有所谓“山之日”呢。凝夜将手放至前刘海处捋顺道:“‘山之日’是一群有识之士创造的节日。这一天被定为法定假日,目的是让人们得以有空闲的时间去感激山、感激大自然。”
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解释得通…凝夜低下头。不能说出与现代相关的一切真是一个莫大的考验呢。
本以为自己的解释含有太多可以被深究询问的点,鸥外却用力把双手一拍,掉挂在肩膀处的金色流苏随之震动。他瞪大双眼,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情道:“哦!‘山之日’!这是南半球那边的节日吗?无论是在亚洲还是在欧美都从未听说过。这真是一个慷慨的行为,一个富有意义的节日!小松鼠,你究竟还装有多少我未曾听闻的知识?在明治时代,竟有如此知识渊博的女士!”
“啊……”凝夜张了张嘴,却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太过出乎意料而没能发出声音。她系上文小姐方才拿过来的围裙,带上手套,慌忙把头低下去,注视着静静放置在台面上香气扑鼻的大米,“文小姐,请让我们开始吧!”
“是~!”
鸥外似乎还沉浸在“明治时代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这一令其惊喜无比的想法中,听到文小姐元气十足的应答声才回过头来倚在厨房门框上,满意地笑道:“小松鼠,今晚就让我也参与进来吧。如果把馒头换成撒有海苔与芝麻的饭团,再与滚烫的茶水进行融合,说不定会更好吃呢!”
鸥外先生,果然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奇怪的人啊。春草对鸥外的评价再一次得到了证实,凝夜不禁微微笑起。
“我回来了。”
隔着不算太远的玄关处传来大门开启又被关上的声音,随后响起的是温和却因语调平淡与用词尊敬而显得略带距离感的一句问好。是春草。春草写生回来了。还戴着印有东京美术学校金色标志的学生帽的少年左手五指轻轻形成环状,套住写生用的宣纸,右手提着画具盒,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走过起居室。
或许是三人同时在厨房的场景实在少见,春草在回房的路上稍作停顿,视线从鸥外叉着的手臂与腰之间形成的空位投向里屋,“鸥外先生,你们在做什么?”
“呀,春草,你回来了。”鸥外侧身为春草让出可以进出的位置,“如你所见,我和小松鼠正在文小姐的指导下学习做饭团。”
“哈?”春草把疑惑地扫视一遍摆满食材的料理台,之后把目光投向凝夜。
“寿司茶渍,不想尝尝它的美味吗?哦!它兴许能够超越馒头茶渍,成为这世上新一代最好吃的甜点!”
在春草右额上的黑线即将得以显现之前,凝夜翘起一个无奈的微笑,停下手中揉捏饭团的动作开口解释:“实际上,明天是‘山之日’,我想在山上眺望朝阳之时,带上自己做的饭团才更有意境。所以请求文小姐教我做饭团的方法。鸥外先生路过时觉得有趣,随即也一并参与进来。”
山之日,在山上,眺望朝阳?一连串从未在脑海里设想过的词语从凝夜口中蹦出。春草更为迷惑地歪了歪头。似乎是怀着“在鸥外先生的感染下,身边之人一个接一个变得奇怪起来”的想法,春草抬手扶正学生帽,说了句“失礼了”便准备离场。
“等等,春草。”
正要转身离去时,仍站在门口处的鸥外伸手搭上春草的左肩。
“作为背负着未来改变日本画坛命运的画家,对未知的事物怎么能不抱有好奇之心?!来,小松鼠,麻烦你再解释一遍‘山之日’的含义给春草听听吧。”
“是,鸥外先生。所谓‘山之日’,就是……”
勉强听完凝夜的解释后,虽然觉得这番解释存在着诸多疑点,但还好大致意思能够明白。春草叹一口气,转身把还残留有些许动物胶气味的画具和绘有夜晚不忍池上方点点繁星的宣纸放下,“大致明白了。就是说,在‘山之日’,人人都要做便当,然后带去山里是吗。我知道了。”语毕,还脱下美术学校的黑色披风,走到洗手台前准备洗手动工。
“也不全是这样…”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凝夜想说春草误解了她的意思,可是“只是我想让春草尝尝我的手艺”什么的,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凝夜把目光转向鸥外求救,迎上一张写满一切已了然于心的笑眯眯的脸。
“春草,小松鼠可没有说每个人都要做饭团呐。”眼见鸥外走到春草身边,按住本来要被春草抽出戴上的手套,“小松鼠只是说,明天上山的时候,想要带上自己做的便当,不是吗?”
“哦…”
春草停下手中动作,站在洗手盆前望着鸥外按住手套的手。显然,他还没有明白鸥外的意思。
“嗯,刚好我明天也没有行程安排。不如就和小松鼠一起去爬山吧!还能品尝到小松鼠亲手做的饭团。嗯!实在是太好了!”
“请等一等,鸥外先生。”
听到鸥外这一番话语,特别是被加重语气读出的“一起”、“亲手”这两个词,春草总算是明白了。
“明天,我也不用去学校。写生什么的,倒也不用每天都练习。让我和她一起去吧。”
“哦呀?春草明天也有空吗?嗯…那真是没办法了。那就让春草和小松鼠一起去吧!不过年轻人…在深山野岭里,可要注意好自己的行为哦。”
用气音突出最后一句怎么看都不是正经警告的提醒,鸥外依然摆着他那副以凝夜看来可以称得上慈祥的笑脸,一边偷偷把右手背到身后,朝凝夜比了个最近西洋流行的“耶”的手势。凝夜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一开始还担心鸥外说出“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吧!”之类的话。不过仔细想想,一直以来鸥外都是她和春草之间的感情催化剂,这种时候肯定也不会突然掉链子的。
自然而然约定好明天一起上山的春草和凝夜,此刻都为自己方才表露出想和对方一起的话语而害羞着。凝夜重新把视线落回捏到一半的饭团上,春草捏住宣纸一角匆忙起身,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鸥外和文小姐笑眯眯地看着别扭的两人。
初月越升越高,最后升至即使站在二层露台也无法遥望的位置。远处一片稀稀云雾中,稍靠右方之处隔着一层薄灰透出点点荧黄,想必是那轮羞月正藏身其中。
窗外一阵属于夏日的暖风袭来,吹起凝夜飘逸的散发及睡裙的下摆。春草默默看着站在窗边望向远处的凝夜,过了一些时候才走上前去,双手握住玻璃窗里纱窗的把手。
“纱窗,关上了哦。最近的飞虫似乎变得多了起来。”
“嗯。”
凝夜轻轻应了一声,后退一步给春草让出位置。待纱窗拉上后,凝夜已经弯腰坐在床沿,双手解着赤色木屐带子。
“呐,我说,”感受到另一次床边的重量,春草也坐上对侧,“刚才,为什么不说…想和我一起去。”
虽然是疑问句,确是以陈述句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大概春草也没有想从凝夜那里得到答案吧。身具艺术家气质的春草和走文人学士路线的凝夜在思维层面相交的部分固然不多,而在性格和行为方面却出奇地相像。如天邪鬼一样的两人,爱意醇浓却不轻易出口的两人。
“呐。”
丝质被褥下,一双比她大一些的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他侧身,漂亮的苍翠色瞳孔凝视着仅隔着二十厘米的人。温暖的手从手背渐渐移向肘部,又渐渐滑至肩头,最终逃出被褥的遮掩,清清楚楚地放至她的下颚。
她抚上他散开的长发,感受着那一阵或是动物胶,又或是植物香的洗发露,总是,是让她安心的气味。
感受到她的动作,他轻笑,随后抽回原本在她脸颊上的右手捻好被子,“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不是吗?”
“嗯。”她笑着回答,也放回沉溺在他秀发间的双手。
“晚安,春草。”
“嗯,晚安。”
暖风继续轻拂,吹过门口栽种的高树,枝叶交织之间,薄雾散去,天空中只剩一轮初月。月影穿过枝头,又透过薄纱,轻轻洒在二人随呼吸一起一伏的被褥上,久久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