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
正二、爱情,死亡,永生
“我想听一点别的,不是童话故事。”
“你总是这个样子。”
“我们都想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们在追逐爱情。”
“但是又不明白,书呆子会懂什么爱情。”
“这大概就是青春疼痛吧。”
“你的幽默感真奇怪。”
二、永生
听说这不死鸟的故事吗?
女孩的长发在微风里垂下,盖住一片中午被煮沸的阳光。
据说,那是一种永生的鸟,她的一生只有燃烧,与燃尽的轮回。最后一片消逝的尾羽衬得背景上流动的彩霞像一张失真的图像,飞灰消逝在世界尽头。
正如她坐在这片白色的孤岛上,唯一的颜色是窗外从侧面看到的只剩一条红色竖线的十字,划分梦幻和现实。
无论多少次联想那只不死鸟,希望那些死亡的灰里跃起新的生命,依旧让人丝毫联想不到火。
与生命。
车轮摩擦在龟裂的柏油马路上,只剩下单调枯燥的噪声。实的与虚的白线,拉拽看车被迫向前。
有对候我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像两条漫无目的延展的线,一条黑的串着无数的人,一条白的系着我。有时候我们相遇,留下一串空洞的灰点。
这个灰点在放大,变形,挡在我面前。我轻轻地拉住门把手,小心地转动,前推,寂静无声地打开,就是这间病房。
我经过她的床尾——还在睡着——到了窗前,这次尽管十分小心,却还是发出了钩环相撞的声音,杆与被拽动的环摩擦着,发出一张厚纸被撕开的声音,阳光一点点侵入,填满了这个暗房。
她在后面的床上似乎伸懒腰,就撞到了头。
我故意不是很关心,而是先把小杯子注满了水,把新花插好,移到一个显眼些的位置。阳光像砂一样漏过了窗子的细隙,把淡粉色的花瓣浸染成无力的白,只透出艳红的纹理,像扎挣求生的肢体,举向天空。
大概是我挡住了他,或许只是在为自己的头顶鸣不平,稚嫩的奶气的声音叫唤起来,我才总算准备好回到她的床前。
日子似乎每天都在这么度过,我先大声地掩饰着什么地开玩笑,要么分享什么趣事,有时候她会抵住病床靠背笑得上不住,有时只是看那边的花。但却无法把那些时间形容成水,因为明明有一双可以抓住它的手,却扶在她的病床角不住地颤抖。我不敢询问什么,只能用一点虚伪的光明引开她注视死亡的双眼。
事实证明,她比我勇敢得多。
尤其是我讲到我们曾经的旅行的时候,讲到她梦中的那些开阔的原野与木屋,讲到以后我们新的旅行计划,讲到深后沟壑和群峰矗立,尽管我硬扯了许多虚假的场景,但还是止不住她眼中闪动的光芒和轻扬的嘴角。
每到这个时候,我是多希望那些灰烬的下方,正在孕育着新生。
“好想去啊。”
“一定会的,我带你去。”
这兴许是我做过最有意义的事。
她的笑容像是山崖上开过的那片野百合,纤弱而坚定地摇晃。
而目前她所有活动的载体只有轮椅,空间不过医院楼下。
我慢慢地推着她走过黄线划出的一格格车位,一条减速杠是终点线,因为那边就是“生者”的世界,人来人往的门诊区,嘈杂得让人心生厌烦。我和她都会不约而同地掉头想离开。
有时候死亡就是这么回事,无论如何的乐观与洒脱,这是击碎镜花水月的最后,最有效,也是最卑劣的一招。
她只顾抬头,对着蓝得无云的天空出神。
那双眸子像极了墙外那一小片乌黑的湖水,被蓝天的映像包上一层朦胧的天蓝色,流光闪过带着泪般的眼角,努力地掩盖住下方死水般的黑暗与子孤独,仿佛黏稠的沥青包围了她的生命,挣扎,也不起一点波澜。
我看见停车场载的枫树,莫名想起那只不死鸟,期盼着那些焦黑的死亡里能重现一丝生命。
但我只看见手术室的红灯亮起了又黯淡。
我停了好久才走进病房,灯灭了,夏夜的风拂动帘子,浪漫的涟漪不多时就消失在了死寂的黑暗里,清冷的月的白光映了进来,像地上的一层永冻的坚冰。
她靠在病床的靠背上,看不清表情。
但她一定有看见我红肿的眼。
“我总是想......”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
“我总是想,如果一切能永远停在一年前,那些时间,那些现在只能留给幻想的经历,如果可以永远暂停在那个片刻......”
“但是,我却注定一生都在离开,什么也无法抓住,哪怕是......”她唯一露出在光里的手臂轻经分动,纤细的手指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抓住自己的手掌。
“哪怕是我自己。”
也许是忽然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她突然像是一个参悟了的老僧假装轻松地告诫我说,
“不用多想嘛,早晚都会告别的。”
我明白什么时候才会出现这种轻松,那种微笑的嘴角带着发颤的轻语声的轻松。
我想起那只不死鸟,灰烬里诞生的从来不是生命,而是新的死亡。
那片蓝得乌黑的湖悬在我们的头顶,黏稠的湖水顺着墙流成一片黑色的幕,泛着诡异的光泽,开始漫过脚腕。终于脆弱的房顶被冲塌,梦幻的碎片在涌入的冰水中支离破碎,消失在绝望的黑暗之中。
我们很快就浸没,无论如何挣扎,滑稽地游动也无法离地。
黑暗。窒息。
死亡。死亡。
我无声地坐到她身边,终于看清那双泪洗净的眼睛,是黑暗里唯一的灯盏,忽明忽暗。那些本应该是我来给予她的勇气,现在却是反过来从她的那一岸渡来,慢慢地开导我。
我忽然想起那些弥散着夏天树叶的摩挲声的时间,那些日子如果可以就那样缓缓地淌过秋冬,唤起一春的野花,最后又来到新的轮回的话,那,
那应该是怎样的生活。
是怎样的奇迹啊。
梦幻只会像燃尽的火,最后只剩灰暗的现实。
之后医生会带来一个针头,灯被猛得打开,我们又回到了,又只能回到白日梦般的世界,看着它硬挤进那具瘦小的躯干,从她生命的夹隙里抽走撑起她饱满假象的水分,还有些会彻底淋湿她的病服,在宽大的,斗篷似的布里,她蜷缩得像枯死在壳里的蜗牛。
我在边上,掩耳盗铃地呕出几个字安慰。
而她的笑像开过的木棉,春天过了,
郁然坠地
又一分分地,萎落。
从病房转到手术室最后是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康复痊愈,而我们属于后一种。
天气转了凉,我轻轻搭上她的手,还是一样的冰冷,仿佛燃尽后的死灰。
我们现在的生活也入了秋,早就没了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而是平淡得如柴米油盐。
她愈发地爱笑了,我很难去描写如今她的笑,似乎像是火光在薄纱后飘摇,朦胧的光在纱上漾开,美如烟笼芍药,这次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使人感到温暖。
“在生命盛夏的年纪过上了养老生活呢。”
“哈哈......”
我曾经因为她把生当作虚假的光明,曾把她对生的追求当作死的慰藉。但是直到我在她的床边坐定,打算去面对现实的时候,我发现那些飘落的飞羽不仅仅是虚幻。
“走走吗?”
“嗯。”
现在我们散步的人行道上已经没有了黄线和减速杠,人们若无其事地忙碌于自己的生活,淹没在那片黑湖之中的人才会去仇视岸边的人,而她让我登上了彼岸,淡然地,却满足地生活,度过一生的最后。
也许不死鸟的故事,就是一次又一次生死的摆渡,而在那些永生的日子里,总有东西值得怀念,值得,用奇迹一般的普通生活去守护。
我缓缓地俯下身去,用尽力气拥抱那个已经瘦得像骨架的身体。
“时间的确暂停了,我们都将永生。”
这是以后的事情了。
我推着那辆轮椅,不知道走在什么季节。
只有那株落叶的枫树透支了一样无力地颓着,枫叶像正要燃尽的火,飞了满天。
而我心里有着另一株枫树,有一个女孩,正静静地坐在树下,火花落了满身。
我走得很慢,推开那黑湖上的波纹,渡到另一岸,回到了生的世界,最后推过解条减速杠,在那些生者的眼神中缓缓地离开。
空荡的座位上落满了火花,燃尽无声。
我向她的墓送上了一份新花,然后转头面向已弥足珍贵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