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凯尔希同人】药
“没事,你总要迈出这一步的。别紧张。”Van Darkholme博士走过来坐在阿米娅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明白。”阿米娅朝他笑了笑,坚定地说。但语气里的勉强还是多少能听出来的。
凯尔希医生则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神色淡漠地望着窗外的远方,好像对面坐着的是两个陌生人。
三人都不再开口,房间里又陷入原先的沉寂。每个人都默默想着什么,而且大约也明白另外两人想着什么。只有书架上方的挂钟的指针默默随着时间而跃动着。八时五十分,博士突然起身,返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时间到了,阿米娅。去吧,随便应付应付他们。”
“嗯。”阿米娅点头,步履轻快地穿过办公室的地板砖。两名手拿公文包的资深医疗干员已在门外等候,阿米娅出门时望了她们一眼,她们就随她一同急匆匆前往十分钟后举行的会议的现场。
“那你呢?”Van Darkholme博士望着阿米娅的背影问,“继续坐一会儿?”
“不,我忙得很——阿米娅,你肯定能办得到(于是阿米娅出门时回身打了个V字手势)。”医生说,“稍后我再跟你说几句话。”
这场九点钟开始的会议,名义上是罗德岛有意为与社会上的仿制药企业达成开放其独家矿石病治疗药品的专利配方的协议而迈出的第一步,可根本上,是罗德岛不得不就这些企业在公众看不见的角落对它施加的巨大压力进行回应。在媒体宣传上,它们称低价仿制药完全符合维护和增进公众福祉的目的,尤其是对那些挣扎在疾病和死亡阴影中的患者而言;同时猛烈抨击罗德岛对十多种专利药的垄断使它能从数量巨大的病患身上牟取巨额利益,平均每种药每年都有价值至少数百万龙门币的巨大市场。“可是,这件事对谁来说都一样,无论是罗德岛、莱茵生命,还是任何一家仿制药企业。现在他们却绝口不提自己获得这种利益的可能性。打破罗德岛的所谓‘垄断’对他们而言主要还是利益动机作祟而已。”Van darkholme博士对这种论调嗤之以鼻,“毕竟,药物仿制是一笔大生意,只要任何人把原料放进混料桶里,再打开龙头,流出来的就是黄金了。”
尽管荒谬,但是对这样的批评不予理睬显然是不行的,尤其是罗德岛开始面临来自各方面越来越大的舆论压力。有的国家的行政当局开始对与罗德岛的合作药物推广项目持怀疑态度,一些媒体加紧制造相关的负面消息,医疗部的投诉信箱里也飘来漫天的信件,其中有罗德岛的外部购药者希望通过仿制药授权的,有不是罗德岛的购药者也要求降价的,还有利益不攸关者单纯的污言秽语。而只有当干员里那一小部分背景深厚的家属——与这一撮人维持良好关系至少有一个好处,每年都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赞助——中有人打电话质询罗德岛是要继续执行它的既定方针还是要蜕变为一个垄断医药利益集团时,它才意识到再不向那些药企做做姿态,这种被故意污蔑中伤的形势就无法扭转了。因此它决定采取主动姿态,“邀请”一些仿制药企来罗德岛商谈专利授权事宜。这是一件轰动性的要闻,罗德岛甚至需要对数十名记者发放临时登舰许可,允许其对此次会谈进行报道,寄希望于他们帮助扭转其负面形象。时至今日,尽管罗德岛内部人士仍喜欢对外宣称他们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型研发机构,然而业界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早先罗德岛草创时期,这些仿制药企的目光主要集中于像莱茵生命这样的老牌医药研发巨头,因此它曾度过了一段不受干扰的黄金起步时光,其研发部门悄悄成为龙门专利局的常客。约半年前,由于罗德岛接受莱茵生命的邀请加入了源石感染基本药物推广组织(旨在于整个泰拉大陆范围内推广源石感染基本药物的非营利性组织),阿米娅因此成为该组织的名誉理事。此事成为罗德岛发展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它开始吸引仿制药企的注意力。于哥伦比亚和龙门两地登记的医药发明专利的保护期均为20年,不同的是,莱茵生命至今已有几十年的历史,其药物已开始陆续失去专利保护,而年轻的罗德岛开发的药物比它本身还要年轻,仿制药企们没有耐心静候这种保护慢慢褪色,因此它们打定主意要逼迫罗德岛在专利期内开放专利授权,以合法地进行仿制。组成行业联盟和媒体攻势只是两样最常规的手段,对这些手段并非只有罗德岛一家才感到熟悉。它们对于促使罗德岛屈服很有信心,因此事实上它们已经在实验室中通过逆向工程将数种最受欢迎的原研药的仿制版本合成出来了,只等授权协议一签署就立刻通知工厂大规模生产。
仿制药问题最近也自然而然受到组织内部从上到下的一致关注。专利开放的支持者认为此举对患者而言是一个福音,因为罗德岛显然无法照顾到大陆上的全体病人;反对者则担忧组织本已捉襟见肘的财务问题,相对而言更关心自己的福利是否会受影响。两类人的主要矛盾在于,为了看不见的远方的矿石病人得到良好治疗的权利,罗德岛内部是否应牺牲自身的利益;如果应该,应该牺牲多少?当然这些考量在非专业人士中间更为常见,医疗部人士普遍对仿制药持消极态度,一方面是出于维护自己劳动成果的想法,不愿自己经年累月的辛劳轻而易举沦为其他仿制药企谋利的工具。另一方面,仿制药想低价销售,势必要简化工艺流程,削减原料成本,降低生产环境标准,但这样做风险极大。一些情况下,仅仅是仿制药的药效会下降,这是相对可以接受的情况;在更多情况下,它们可能会诱导严重副作用,甚至直接危害患者健康。这是医学界人所共知的常识,然而不幸的是,由于有大量渴望低价药物的患者作后盾,仿制药企利用媒体向社会各界吹风时,通常会肆无忌惮地忽略这些消极方面。
在这种情况下,凯尔希医生本人作为医疗部负责人,却试图说服Van Darkholme博士——罗德岛内部反对开放专利授权的最大“保守派”——对药品专利问题持开放态度,即便是在这场会议举行的前一刻。两人的对立又反映在了阿米娅那里:感性上,她支持医生的意见;理性上,她又不敢忽视博士不断向她灌输的关于仿制药危险性的主张。不必担心她因此会精神分裂——事实上两位大人在不少问题上意见不一,对于这种分歧她早就习惯了。在大多数分歧上她都没想过干涉,任其自然发展,一方面因为对这些问题她自己也没有主见,另一方面则因为尽管分歧再大,但没关系,她知道他们两人内心里是互相尊重的。这种尊重的前提是,他们的分歧只存在于手段,而不在于目的上。Van Darkholme博士理解凯尔希的理想化倾向,但他是个更务实的人。其实在罗德岛宣布于哥伦比亚建立自己的分厂前,他曾考察过多家有望合作的外部工厂,但考察中发现的一些现象促使他不得不对生产外包持谨慎态度。而且他认为他还了解她支持仿制药的另一个隐秘的原因。
这次会议虽然有11家药企参加,但真正的主力只有两家。其中一家——西伯兰实验室有限公司已经可以小规模生产两种仿制药,菲立迪和噻托芬尼,分别用于靶向消灭与源石融合的体细胞和溶解外部结晶,另一家是龙门本地企业,可以生产一种叫血散宁的药物,用于抑制血液途径的源石扩散。这三种药物中的菲立迪,恰好是凯尔希自己正在服用的价格昂贵的内部“特供”正版药的仿制品。她本人也在承受着病痛,Van Darkholme博士很清楚每次她服用罗德岛自己生产的正版药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其成本价——心里都会感到不公和愧疚。也许这种感觉折磨着她,使她对负担不起正版药的患者更加感同身受——这谁能说清呢,她从来也没有明言过。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对付那些人?”阿米娅走后,凯尔希医生继续向Van Darkholme博士开炮。
“这是阿米娅的机会。”博士紧盯着案头的一些文件,头也不抬地说,“可能有点早,但早晚她得习惯和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混蛋打交道。”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医生冷哼道。
“如果是我自己的话,那么她已经很熟练了。”
“别拿阿米娅当挡箭牌了。你无非是害怕面对他们而已。你怕被他们驳得哑口无言,你怕你的那些立场会站不住。”
“不,我不是害怕他们。至于立场,连你也无法改变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博士慢条斯理地摇头,眼睛却不离开桌面,“我只是纯粹讨厌他们。一群自私自利的苍蝇。”
“你在看什么?”医生不想再借机抨击博士“自私自利”,因为经验表明这种抨击并无益于纠正一个人的立场,尤其是一个她知根知底的人——一个极端顽固分子。对付这种人,光有立场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策略。
“那三种药的相关文件。包括菲立迪的。”
“我也看过了。数据显示菲立迪达到了与我们的原研药几乎相同的血液吸收率,而且有效成分也几乎趋于一致。据说他们的团队里有个拥有60多项逆向工程专利的天才。”
“凯尔希,你不会认为纸面上的东西不存在任何弄虚作假的成分吧?”博士揶揄道,“如果真有这种天才,他应该站到我们这一边来。天才应该投身于研发,而不是反过来,像海里的底栖动物一样,搞什么逆向工程。”
“我没这么愚蠢。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允许对菲立迪这些药开展生物等效性评价。应该给它们个机会,至少。”
“当然,机会是要给的。可是万一通过了呢?”
“那就应该允许他们上市。”
“然后打着我们的名号,以五分之一、十分之一甚至几十分之一的价格销售吗?”VanDarkholme博士扬起眉毛。
“我倒希望价格可以更低一些。”罗德岛的医疗部门主管昂然说道,“一想起有很多人得了和我一样的疾病,却得不到药物,只能任由自己的生命慢慢耗竭,我就感到我们所做的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财务部门会同意这种做法吗?”
“当然有专利授权费,我想你们还会愿意收一定比例的销售提成。可露希尔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总以为我在价格方面已经做出了巨大让步,但你似乎认为这种让步还不够大。要知道,只有对外销售的时候我们的药才按原价,供内部使用的价格事实上就是仿制药的价格,可以说基本上是没有任何利润的。不论是接受治疗的干员还是我们接收的患者,他们完全负担得起。就算真有人连一颗药的钱都付不起,我们也没有把他们赶走,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曾有。我们的道德标准太高了!”Van Darkholme博士一面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面张开双臂大声嚷道,他闭着眼睛,似乎陶醉于自己的言论之中,又似乎拐着弯对凯尔希近乎强迫症的严苛标准表示不满。
“但是你从来不考虑社会上的需求。你觉得这样做你在道德上就无可指摘。你其实是在麻痹你自己。我们能涵盖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但这并非我们的责任。理想和现实之间出现了鸿沟,别以为这个组织什么都能办得到,什么都应该办得到。其实,凯尔希,我想看的不是他们提供的数据,因为这些纸面上的数据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否则他们就没有勇气提交申请。你知道我一直在找的是什么吗?我想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少诚意,对他们生产条件的不足能够坦诚到什么程度。我一直在找关于仿制药风险性的陈述,很遗憾,我翻遍整份文件,关于这一部分只有短短几行字,全是泛泛之谈。包括菲立迪在内,摆在我面前的几份文件,这部分内容大同小异,恐怕还有相互‘借鉴’之嫌。由此可见他们对于风险的认识有多肤浅。这里希望你允许我论一论他们的心迹,也就是说,我试图据此得到一个结论,他们并没有把患者放在心上,他们心里想的也无非就是钱而已,在一定程度上我得承认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就像你同样知道我在想什么。问题在于,你还记得我们在开发它的时候遇到的副作用吗?我们至少发现了两种不良反应,孕期服用导致出生缺陷或流产,以及使服用者产生自杀倾向,尤其是青少年。这些我们都写在了包装盒上。菲立迪的申请文件里完全没有相关陈述,然而既然是仿制品,我没有理由认为它是种比我们的药更加完美的版本。”
“副作用?也许它能规避这些缺陷,而且在我们审核以前还无法断定它的副作用是什么。”
“可是即使有再好的配方,你也无法控制他们在什么环境下生产。这与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有自己的工厂,我们遵守良好生产规范。”
……
约一小时后两人结束了这场无果的争论。事实上矛盾的焦点很清楚——这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如果争论再继续进行下去,凯尔希知道Van Darkholme博士一定会不耐烦地甩出那句她听过无数遍的话:“理想主义者不要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那里不合适你们生存。”两个人都知道无法改变对方,但争论还是要例行公事般进行。谁都不能屈服于对方,即使仅仅出于维护自己的尊严,因此看起来问题的解决遥遥无期。两个人的冲突也会持续下去,一直到世界的毁灭,或世界的重生。
当然这个“小”冲突——这是就他们两个人的角度而言的,事实上从它的影响来看远远谈不上“小”——在他们的关系中不可能处于支配地位。Van Darkholme博士合上文件夹,走到凯尔希身边。“去看看吗?”
医生抬起头递给他一个眼神,心里猜到了答案却又等待着他亲口给出答案的眼神。“去会场。”他解释说。
“你不是讨厌看见那些人吗?”
“毕竟是阿米娅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场合。必要的支持还是需要的。谁最能给予这种支持呢?你,还有我。”
医生轻轻地哼了一声,跟着博士一同离开了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坐满了医药代表(据说其中还包括一名“患者代表”)、一名龙门专利局专利审查协作中心审查员和一名龙门药监局仿制药办公室官员的会议室的后门“吱嘎”地响了一声,与会者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着黑色长风衣的男性和绿色衣裙的女性拨开门外守候的记者悄悄紧挨着坐在了最后一排。绝大多数人未能当场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只有少数几个人看见他们时,疑惑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
尽管唐突,但是没有谁出面说话,尤其是坐在台上的主办方,因此新来的两个人被当成罗德岛的人员而与会了。代表们心中狐疑不定,有人把嘉宾名录细细看了几遍,也没法断定他们究竟是其中的哪两位。一阵小喧哗后,被这小插曲打断的西伯兰代表继续慷慨陈词地作报告,严厉谴责罗德岛的垄断行为。他罗列了不少商业专栏的评论文章,指出禁止仿制药企对创新药进行低成本仿制绝非立志消灭矿石病的“负责任”医药研发机构的所作所为。“罗德岛究竟有什么理由不开放授权?难道仅仅是垄断产生的超额利润还不够高?”他引用了《今日商业周刊》的某期封面文章作结。
阿米娅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尽管预先早有准备,但是临场发挥时依然感到压力巨大。代表们似乎认定垄断就是罗德岛的痛点,这已经是第三个从各种角度就垄断进行质疑的企业代表了。“我要重申一下,第一,本机构收治了大量住院病人,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得到免费治疗的,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足以抵消绝大部分药品销售的利润;第二,本机构是研发机构,所以,我们的药品销售利润大部分都又投入到研发部门了。”
“那么可否请问,贵机构的研发投入比例又是多少呢?”
“唔……”阿米娅一阵迟疑,左右看了一眼,两名干员手忙脚乱地翻了半天材料,也没有找到准确数字。理论上讲,创新药企业的研发投入比例应该是相当大的。正因为此,准备材料的时候,准确数字就被忽略了。当时没人想到这样明知故问的问题会被提出来。这种估计不足恰恰说明,阿米娅的商务交际经验有待丰富。
“研发投入占营业收入的比例应该不属于商业机密吧?如果罗德岛敢于号称自己是研发型企业,那为什么不敢公布这个比例呢?”
阿米娅无以回应,这时Van Darkholme博士高举右手,竖了三根手指,然后是一根手指,最后又是三根手指。阿米娅愣了一下,博士发现她注意到他的举动,把刚刚的动作又示意了两遍。阿米娅终于看明白了这个动作,于是点点头。
“31.3%。”她开口道,好像断了的弦又接上了,而且这一小段缓冲时间使她有机会想好怎样回敬对方。“罗德岛与某些躺着等天上掉馅饼的企业有本质区别。这类企业的研发投入一般不超过5%,但我们的营业收入有30%以上又投入到研发当中,这部分投入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如果罗德岛停止研发,想必各位就没有理由再坐在这里了。而且请注意,这里的营业收入指的是总营收,而非仅仅药品销售部分的。也许各位对二者的差别没有概念,我得指出,罗德岛不仅仅是个药企,事实上我们内部更愿意把自己看作医疗机构。”
“即便如此,您如何看待罗德岛的垄断行为使数百万人缺少药物,每天都生活在痛苦和死亡的威胁中?”另一名代表像商量好了一样马上举起话筒。
“这不是事实。这是夸大、是捏造。我们的销售记录……我们的销售记录可以证明,不可能有数百万人受到我们的影响。您真是太高估我们了,我们的客户没这么多。”
“您要看看证据吗?此前有数所大学联合做了一个调查,结果发布在了《医学观察》上面。”西伯兰的代表一面发言一面翻阅杂志,“仅炎国国内,负担不起医药的家庭就有数万个。越是贫穷的家庭越容易罹患矿石病,一旦患病,很大概率会失去工作。然而同样是贫穷的家庭,恰好吃不起昂贵的品牌药。当然,品牌药主要不是指罗德岛的药。罗德岛的药物质量相对莱茵生命这样的老牌医药巨头都要低一些,价格也一样。但是调查显示能够负担的患者占全部患者的60%,而愿意负担的患者只占全部患者的20%。这还只是炎国一国。根据估计,世界范围内这个数字保守估计为100-300万。”
“我们已经在努力地降价,但是考虑到成本问题——”
“别忘了您是基本药物推广组织的名誉理事。您应该做些与您的身份相称的工作。”
“看来您有办法解决药物短缺的问题了?”Van Darkholme博士突然站起来插话。
“你是什么人?”
“这不重要,我也是与会人员之一。重要的是,您似乎有办法提高药物的可及性?这可是我们每个人都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当然。答案很简单——”
“仿制药?”
“是的。”
“这一家药企——”Van Darkholme博士用手指着主席台,“的药物价格比较高,主要原因是他们的工厂生产严格遵守良好生产规范,因此无法把成本降得太低。但是仿制药企能保证以同样的高品质生产药物吗?过去数年来我看到一些对西伯兰的报道,称西伯兰为了降低成本、追求高利润,一直在通过伪造数据的方式规避安全生产原则,欺骗全世界监管者,生产品质低劣的药物。一个事实是,过去几年里哥伦比亚药监局已经对西伯兰出具十多封警告函了,因为西伯兰在每一次的工厂例行视察中结果都不合格。在这种情况下,西伯兰怎么能够宣称它有能力为用不起高价药的家庭生产与品牌药同等疗效又价格低廉的药物呢?”
“你的指控纯属污蔑。”
“真的吗?这些视察结果可都明明白白地公布于药监局的网站上。”
“不……绝大部分都是污蔑。至于警告函,公司每次都向哥伦比亚药监局提交了详细报告,说明公司将如何进行纠正。”
“那好,就让我的老朋友,也许也是在座各位的老朋友,彼得·贝克来说明一下这个问题吧。” Van Darkholme博士慢条斯理地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本子。
听到他提到的名字的西伯兰代表,脸上的表情微微僵硬了一点。各家代表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小本子。
“我在哥伦比亚与贝克相识,那时他正逐渐成为哥伦比亚药监局的明星调查员。他的职责是视察派驻地区的制药工厂,确保其生产流程完全符合良好生产规范。视察的时候,如果他发现一处违背良好生产规范的现象,就会记录在一张483表格上。对于明显的不良行为,视察员会给出‘官方行动指示’,要求工厂必须按规定采取纠正措施。药监局则会根据现场视察员的视察结果,酌情向工厂发出警告函,这意味着如果工厂的纠正措施令药监局不满意,将会面临额外的执法行为。针对严重不合格的国外工厂本身及其产品,药监局也可能发布进口警示令,阻止其进入本国市场。
“据我所知,有一次贝克团队突击检查了一家位于卡兹戴尔东部地区萨托安市的工厂,之前就是在这家工厂的数百万片某种药片中发现了碎玻璃渣,此事曾经在哥伦比亚引发重大制药界丑闻,我想各位都很熟悉。他们来到品控实验室,看到工人们正忙忙碌碌地处理文件,胡乱填写表格的日期。贝克在现场发现了一个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需要在视察员到来前伪造的文件。当他们仔细搜集证据时,工人们以为他们是工厂请来的顾问。但当工厂高层赶来说明他们是药监局的视察员时,现场沸腾了,工人开始疯狂地销毁文件。这种混乱使贝克有幸目睹了他原本绝对想象不到的情景:有一间样品准备室的窗户被外面的垃圾顶住了关不严实,于是室内苍蝇乱飞。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如此形容当时的情况——苍蝇太多,数不过来。
“对了,诸位!请不要以为我针对的仅限于西伯兰这一家企业,更不要以为其他企业能生产出品质媲美原研药的仿制药。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市场鼓励速度、鼓励低成本,但绝不鼓励高质量。贝克的团队通过突击检查揭露了广泛的违规行为和一套已经存在多年的作假体系,这套体系的目的不是生产完美的药物,而是完美的结果。更为恶劣的是,仿制药企普遍宣称自己为不同的市场生产相同品质的药物,可视察员们的视察结果却表明,质量低劣的药物虽然大概率被像哥伦比亚这样监管严格的国家拒绝,但最终都会流向监管薄弱的市场:玻利瓦尔、萨尔贡、卡西米尔、伊比利亚等等地区。企业通常会根据购买药物的国家而调整生产品质,为审查严格的国家生产品质较高的药物,而为审查最宽松的国家生产质量最低劣的药物。这种做法有好几个名字:‘双轨制’‘分级制’或者‘A类/B类产品’,但无论怎样命名,都掩盖不了其卑劣的本质。假如有一天在座各位——”
这时凯尔希医生站了起来。“抱歉,我们扰乱了会议秩序。这个人是我的病人。因为看护不慎,他从病房里跑了出来。为了使他平静下来,我允许他旁听一会儿。他有严重的妄想症,他以为对世界上一切事物他都懂。但是就仿制药而言,我认为我们最应该倾听的是普通患者的声音。‘少数几个坏鸡蛋’不应破坏我们对整个仿制药产业的信心。如果原价1200LMB的一盒药能以180LMB的价格出售的同时相对安全地被生产出来,那我们中间的有些人为什么要想尽办法阻挠呢?在消灭矿石病这个大目标前,私利真的这么重要吗?”
“你怎样定义‘相对安全’?”Van Darkholme博士争辩道。
医生摇摇头,干脆利落地把他从会议室拖了出去。博士无法反抗,因为他感受到了另一股力量。“你该吃药了。”医生当着会议室的所有人的面大声宣布。
一大群记者围了过来,但是对上医生冷峻的目光后,不由地让出了一条路。医生把VanDarkholme博士拖到走廊的尽头,两个人倚着窗子站着。
博士揉了揉生痛的胳膊。“这可不是解决争议的好办法。你又开始对我使用暴力了。我们说好你不能使用暴力强迫我服从你的意见的。如果你执意打算这么做,那么从今以后我可以宣布,我将不再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了。一切以你为准。”
“不,我可没有打算这么做。我有别的理由。如果在场有人质问你的身份,你要怎么回答?”
“法律顾问。罗德岛的首席法律顾问。”
“给你自己捏造的名号上多加两个字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我是说,这是欺骗行为。万一有人要求你出示任用文件——”
“不会有人提这种要求的。我可以坚决拒绝,他们没有这种权利。”
“但是很可能会引起关注,有人会开始对你进行调查。当然,你比我更清楚他们的玩法。可你的身份不能向外界暴露,最好是外界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一旦引起关注,在舆论上可能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凯尔希医生说,“所以我觉得,在会上我失言了,我甚至不该说你是我的病人,因为正常病人会穿好自己的病号服,而不是像你这样,活像个穷凶极恶的银行劫匪。我该说你是个不知道轻重的清洁工,而且是临时雇佣的。”
Van Darkholme博士耸耸肩。“我?清洁工?那就意味着在仿制药问题上我再也没有说话的权利了。”
“不,”凯尔希说,“这个问题不是你——或者我说一句话就能决定的。我知道你一贯的主张,但分歧最终还是要通过内部讨论来解决。你的影响力要保持在罗德岛内部,也只能保持在罗德岛内部。”
散会以后,那位会上火力十足的西伯兰代表四处张望,终于在角落发现了他深感兴趣的那位妄想症的主治医生。他认为这位医生也许是一个内部突破口,对付其他品牌药企的经验让他早有准备。他笑容满面地朝她走过来,伸出手,盯着医生的手有近十秒钟,不安分地一边揉搓一边握了握,好像把医生的手当成了某种可以赏玩的艺术品(与此同时凯尔希医生脸上并没有显示出任何不悦的迹象),与开会时判若两人。“方便谈几句吗?我们公司正计划进行一些样品分发,如果您同意协助我们进行药物测试的话,那在推动我们公司的两种药获得罗德岛授权方面您就会做出很大贡献了。想想看,到那时候,您也许是促成两家公司亲密合作的最大功臣。而且您的慷慨襄助会造福整个社会。让广大患者得到廉价药物,这一直是我们公司唯一的追求。啊、是的,同时我知道这也是罗德岛的追求。我们两家企业是有共同价值观的,那就是都把社会事业而非商业利润视为主要目标。拥有共同目标的企业,我认为合作起来将会非常愉快。”
医生抽回了手,微微点了点头。代表身体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做了个手势,请她到走廊的另一边去单独谈谈。当他们离开的时候,Van Darkholme博士听到那代表小声说道,“那家伙的精神病好像挺严重。那些诽谤中伤之词他是从哪里听到的?”医生回答,“他以前在医药行业干过。我已经让他安静下来了。”
趁此机会,专利局的那位工作人员踱了过来。“会议结果如何?”博士问道。“没什么结果。你和凯尔希之间意见都不统一,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窃笑道,“我说,你和凯尔希的别扭是不是闹得有点严重了?”“这不必你操心,阿米娅情况如何?”“阿米娅散会时只是说,还要进一步讨论评估。有一点我没想到,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她坚决反对了那些人的垄断说法,她说专利权不等于垄断。她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吗?表现还算不错,过后你应该夸夸她。我还帮你们说了几句话,我说专利权是一种合法的独占权,所以你们的做法完全不应该受到任何非议。”审查员说。
几名记者围上来试图采访,于是专利审查员眼睛一亮,站直身子,撇下博士走开了。博士朝凯尔希那边瞥了一眼,她正好把那名代表挡住了,看不见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悄悄朝凯尔希走近一些,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谈到了关于菲立迪的试验。她很快就注意到他在不远处关注着他们的谈话。谈话草草结束了,西伯兰的代表离开之前,他看到他塞给了凯尔希一个鼓囊囊的手提包。
“你要在自己身上做试验。”博士慢慢挨了过去,语调和他们所处的走廊一样晦暗阴沉。
“他们拿了些样品过来。我已经答应他们在小范围内分发这些样品,开展一次试验。恰好我也是患者之一,所以分发对象也包括我在内。”凯尔希医生故意漫不经心地应道,似乎想把一缕午后的阳光投射在他们二人中间,“假如你的情况和我一样,那你可能也会被纳入分发范围当中去。”
“你可别吃出毛病吧?”博士嘲笑道,“不怕发生流产或出生缺陷吗?”
“我还没有怀孕。”医生皱眉。
阳光瞬间被乌云遮蔽了;走廊变得更加凄冷。
“还可能自杀。”
“我吃药很多年了,现在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凯尔希白了他一眼,“如果我自杀,你以为你会好过吗?”
Van Darkholme博士没有做声,凯尔希加快步伐,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后面。她也是有主见的人,目前来看他并没有什么手段阻止她。
“看来我在会上说得那些话似乎没对你起任何作用。”博士倚着墙,目送她离开。
“那些话你是对我说的?”医生回过头,放慢脚步。
“对你,对阿米娅,以及对会上的所有人。你不想知道贝克对卡兹戴尔东部地区的视察结果是什么?”
医生定定地望着他。
“20多个月的苦战后,最终贝克的团队在那一地区有了483项发现,出具了多封警告函。这些警告函的后果是至少有41家工厂生产的药物被禁止进入哥伦比亚市场。愤怒和恐慌在这个行业内蔓延,力图促进双方贸易的哥伦比亚外交使馆则加大了对他们活动的审查力度。药监局原本也希望批准更多仿制药,以改善药品短缺,向国内公众展示它的成绩。所以贝克和同事揭露的违规行为越多,药监局官员们的干预就越严重。与药企的无尽斗争使贝克心力交瘁,到了视察后期他经常头昏焦虑,有时也感到眩晕。他到使馆的精神科求助,医生诊断他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三年后,贝克被调到了萨尔贡。但是药监局再也不派他去工厂视察了。”
“接下来的情节你提起过。”凯尔希医生说,“这就是他一年后辞职的原因。”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深夜十点钟的时候,他还待在办公室,一面盯着桌子上那一沓沓符号、数字和图表,一面思索着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那一群虎视眈眈的竞争者。会议结束后他的办公室来了一波又一波关心药物专利的干员集团,如研发部门集团、总部的生产线集团以及出身于亟需药物覆盖、医学不发达地区的干员集团。要打听会议结果他们可以直接去找阿米娅,但他们更关心的是他的想法是否有所改观。医疗部也有部分干员是代表凯尔希而来的,他知道得很清楚。
仅从罗德岛自身考虑,它拒绝开放专利授权是完全正当的。所谓“垄断”只是一种强词夺理的歪曲宣传,何况龙门是罗德岛的主场,专利局每年都要收到一笔年费,因此它始终跟罗德岛步调保持一致,不会随外部力量的指挥棒起舞。至于药监局,它的态度与专利局相仿,其中大部分原因当然是罗德岛与龙门当局的良好关系。但是,一旦把视角转向患者,问题就要复杂得多了。凯尔希同样说得没错,罗德岛覆盖不了多少人,整个大陆上不知还有多少人正受到疾病的摧残,他确实不该为对少数人的仁慈而沾沾自喜。然而无论走到何方总有人喜欢惺惺作态地说什么泰拉大陆病了,需要解药,云云,而像罗德岛一样不重言辞,只是为此而行动的团体却不多。这里真正的症结在于,罗德岛的力量终究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它究竟有没有责任扩大它的救助范围?如果维持现状,心安理得地对那些仍在痛苦中挣扎的人置之不理似乎并不容易。如果要扩大救助范围,要扩大到什么程度?罗德岛没有某一国的财政拨款作后盾,它的生存不是理所当然的,需要靠自己来争取。不危害组织存续的界限又在哪里呢?
从内心深处讲他倾向于维持现状,但是这一点连组织内部的很多人他都没法坦承。干员们往往只把他看作一个感情不太丰富而头脑灵活、精于算计的博物学者,他们经常目睹他向身边的人大方地赠送礼物和零食,以及给他们解答各种离奇古怪的困惑,而他自己的私生活则极端简朴;却不明白在他的生活中情感所占的比重要远远少于他们的想象。他这一生会有无数敌人,但没有任何一个敌人不会承认他是个绝对的理性主义者,感情用事这种做法在他的字典中几乎不存在——
这时他的思考被打断了,门外渐渐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和低跟鞋碰撞地面的声音。那种特定的节奏和音色他很熟悉,但是这一次脚步似乎有些凌乱,异于往常。“她来了,”他心里说,“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附和她。仿制药很好,但绝不能交由一群苍蝇来生产。”
“嗒嗒”声停了下来,Van Darkholme博士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房门感觉到来人就站在门外那两块地板砖上。但接下来外面没了动静,他足足等了三分钟,等到他甚至感到一丝莫名恐惧,来人突然不耐烦地捣起门来。Van Darkholme博士起身开门,旋动把手的一瞬间一股辛辣而热烈的乙醇蒸汽涌进了屋子,衣衫不整、脸色通红、发丝飞溅的医疗部负责人及罗德岛最坚定的仿制药支持者踉踉跄跄地撞在了Van Darkholme博士身上,差点把他扑倒。博士使尽力气把她抱住,安顿在沙发上。从门口到房子中央,短短几步距离,从她口鼻腔喷薄而出的温热的气息始终萦绕在他周围,几乎把他也迷醉。
她仰头靠着沙发,颈项以下的大片皮肤裸露出来,从未曾见她穿过的低胸装根本遮不住胸部的内侧边缘轮廓,脸上带着一种形如孩童的梦幻般的微笑,身子已是软塌塌的,可是那瓶昂贵的红酒却像粘在了她手上。当博士努力把那还剩小半的硬质玻璃酒瓶夺下来后,才注意到她居然穿了一身晚礼服来,只是在那上面连一点点风度的影子都找不到,因为它的主人现在便是如此。
“怎么回事?”Van Darkholme博士说,“今晚有一场晚会?”
直到此时他还以为她为那帮药企代表举办了一场晚宴。
“原本是该有的。”凯尔希迷迷糊糊地回答说,“看看通讯终端。”
博士返回桌边,拿起通话器。首页出现了15条内容一模一样的短信:
喝点什么?
喝点什么?
要不要喝点什么?
……
最早一条是三个小时前的,而最迟十五分钟前,她仍然在发送。
Van Darkholme博士没有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反正横竖她都是有道理的。
“你……你、发了这么多短信……”
“很多吗?多到连一条回信都收不到?”
“抱歉……你知道这间屋子今天一天都人来人往的。我真的没注意到。”
“算了吧,我一个人也喝得很高兴,有没有你无所谓,懂吗?”凯尔希满不在乎地说,“打开窗子吧,我有点热。”
博士打开了窗子,医生则仰面闭上眼睛。房间里只剩下她细微而有节奏的呼吸声。医生似乎不愿说话,过了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氛使博士意识到他得做点什么,于是问道,“你要喝杯水吗?”
“不要。”
“吹吹风?”
“不要。”
“休息一下?”
“不要。”
博士摇摇头,坐到她身边。“你喝太多了。感觉不舒服吗?”
“没什么不舒服的。我只是心里有点不好受。”凯尔希医生像昙花绽放一般慢慢把头撑了起来,注视着博士,好像有点认不出他来,“你现在还坚持不开放专利授权吗?”
“这个立场我不会改变。那些一门心思只想赚钱的混蛋,绝对过不了安全这一关。我已经说过了,他们把良好生产规范当成是个笑话,想尽办法破坏它。他们糊弄的不只是监管者,还有患者。”
“你一直在列举仿制药的各种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关心安全问题?对有的人来说,他什么药都得不到,安全不安全有什么意义呢?”
“不,现实最残酷的一点是,对于这部分人而言,要么因为没有药物而死亡,要么因为疗效不达标的药物而死亡。表面上看有两个选择,其实没有选择,两条路都指向了同一个结局。这就是他们的宿命,没救的。”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么冷酷无情,对所有人的苦难漠不关心。”
“我们不可能帮助所有人。你还记得我们俩在伊比利亚和卡兹戴尔那些部落聚集地区的义务行医吗?”
“我现在头脑有点混乱,没法回忆起来。那……大约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
Van Darkholme博士无声地笑了。“我一直以为我是最忽视过去的人,昨天发生的事转眼便忘。没想到我都记得的事你却忘了。
“在遇见特蕾西娅以前你和我曾经在那些矿石病泛滥的地区义务行医,时间么,竟然有足足16年之久。那会儿,稀缺是常态,卡兹戴尔国家转诊医院里什么都缺,人员、药品、器械、技术,还有床位。1500个床位总是满的。只有病人永远不缺。医院欠下了很多债,你记得我们那时经常停水是吧?那是因为医院付不起水费。有一次你实在忍无可忍,打算把你和我几本书的稿费捐出来。我没同意捐我自己的,因为我们自己也要生活。药品也是奇缺的,有很多病人就因为缺少药物,很快就宣告不治。所以你每个月都要往返一两趟炎京,自费带药回到卡兹戴尔。我记得你经常抱怨说,如何避免被两国口岸认定为走私是个难题。
“到了大约第四个年头,我成为药剂科的药房组长,直到我们离开,所有药物都是我负责调配的。由于当地医疗当局和国际援助机构的工作,医院已经大量使用了仿制药。仿制药便宜、量大,价格昂贵的品牌药几乎总是要到快过期时才被批准出库。起初我也以为仿制药可以放心地替代品牌药,但是没过多久问题就显现出来了:有经验的医生们经常向我申请换用品牌药。比如在我们义务行医期间始终陪伴我们的老朋友赖恩·维斯特伯格医生,我记得他接诊过一个小男孩,耳道内附着了一层源石结晶,而且高烧、浑身打寒颤、呕吐,医生怀疑他的感染可能已经深入脑部。他给男孩静脉注射了一种颅内抑制剂,相信它能够尽量控制病灶的扩散,减轻头部的肿胀。
“维斯特伯格老头曾经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仿制药的应用是当地医疗事业朝着正确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起初我同意他的说法。但是四天以后男孩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他的头痛更加剧烈,如果你轻轻摇晃他的脑袋,你会发现有猩红色的粉末从他耳朵里滑落。就在维斯特伯格做好手术准备时,男孩发作了一次癫痫。这时候,有神经外科的医生查看了男孩的病情,认为没必要做手术,维斯特伯格的用药是正确的。但他自己却困惑了。别的同事建议他使用同一种药的昂贵版本,这使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和你我一样,是外来的,而本地的同事则对这种情况熟悉多了。”
“等等,你是想说——”
“是的。”
“那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几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难道仿制药在我手里都变得有效起来了?”
“如果你非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我只能坦承,我在给你调配药物时是有私心的。只要是我听说效果很差的仿制药,我都尽力避免你去使用。”
“为什么?我自费从炎国带药,应该会经常告诉你,那些药是公共的,不要只分配给我自己。你一直都满口答应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 Van Darkholme博士顿了顿,“但是你太擅长折腾自己了。我不想你因为药物本身的问题而痛苦,而自责,而愧疚,而后悔终生,尤其不想让你怀疑你的所学。卡兹戴尔是个充斥着无效仿制药的地方,所以本地医生早就摸索出了一些办法,比如最容易想到的,把剂量加大两三倍。许多医院都储备了一批所谓‘高端药’,这些药要么是品牌药,要么是质量较高的仿制药,以治疗那些一轮治疗效果远低于预计的患者。几天后维斯特贝格也向我申请了高端药,他给男孩使用了这种更昂贵的版本,又在治疗方案里加了两种新药。新的治疗方案本该奏效,但是它来得太晚了。它确实减少了男孩耳道里的粉末,但是男孩再也没有恢复过来。第11天,他被宣布脑死亡。
“老维斯特伯格为此捶胸顿足,但是本地医生对这个案例并不感觉意外。他们的患者经常在使用了本该挽救他们的药物后死去。就算医生动用‘高端药’,选择使用时机也很艰难,因为不够分给所有人,所以有时明知仿制药没有效果,使用高端药也不得不十分谨慎。医生们每天都要实施药物筛选,每一种药,每一品牌,每一批次,甚至每一盒,你都完全无法预料其效果如何。就像医生们说的,‘说实话,我们都累了。’。”
“可是,即便如此,那没有药的人呢?他们怎么办?”
“受折磨,痛苦地死去。其实他们与得不到高端药的病人差别不大。如果你不愿面对,你可以把他们置于你看不见的地方。”
“假如生病的人是你,你还会这样想吗?”
“我把自己分成两部分,一个理性的部分和一个感性的部分。感性的我也许会希望全世界最好的药和医生都为我所用,而且都应该是无偿的,否则我就愤恨、诅咒全世界;可是理性的我会承认,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要承担不幸。既然如此,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这显然不是一种结果的公平,但这是一种过程的公平。”
凯尔希叹了口气。她垂着头,鬓发挡住了脸庞,使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仿佛一个想着心事的小女孩。似乎一小段的思索积攒起了力量,她突然说,“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很清楚,我爱、爱(听清楚没有?)感性的你,讨厌理性的你……但是我又不情愿你发生任何改变,维持现在的样子就好。我习惯了你现在的讨厌模样,如果你变了,我习惯不了那该怎么办呢?”
“我始终都会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那就是说,”她突然小声啜泣起来,“反过来,如果生病的人是我,如果无药可医的人是我,你也还是会这样想?如果只有仿制药能救我的命,你也还是会反对吗?”
Van Darkholme博士沉默了一小会。她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逻辑上讲,这个问题可以直击他的观念体系的根本要害。如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的现实主义逻辑就无法自洽。长久以来对于这个问题他一直是有思考的。假如未来陷入困境的是他自己,那他断然不会为自己而改变关于仿制药的观念。但是假如陷入困境的恰恰是他爱的某个人,假如这个人没有某种廉价仿制药病情就会恶化,就会不断受到病痛折磨,就有可能病故,那他应该怎么办?还要坚持反对仿制药,就为了不违背他的观念?
“不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如果是你的话,逻辑就变了。我不知道会有几颗药是坏的……但我向你保证,如果、是你的话,我、我……我肯定会——为你打破一切原则。我会承担一切责任。我不会改变我对仿制药的看法,但你是例外。尽管让人们责备我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好了,为了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放心,没事的。”
凯尔希(此时在Van Darkholme博士眼里更像个无知少女)把头一偏,慢慢依偎在他怀里。她从随身口袋里取出一张便条。“你肯定很感兴趣今天那个西伯兰代表的手提包里都有些什么。看,除了菲立迪,还有这个。”
博士接过纸条,上面潦草地写了几句话:
“随信附赠20至纯源石。若协助通过生物等效性检测及样品人群试验,还有额外240至纯源石奉上。如在此基础上同意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我公司将感激不尽,另有薄礼相奉。”
“以前我没料到他们会这样光明正大地玩弄手段,操纵药物审查过程。难道每家公司都是这样的?”凯尔希以一种涉世未深的口吻说。
“我们那些天真无知的仿制药企的欺诈行为只有暴露出来的和没暴露出来的。慢慢你会习惯的。”Van Darkholme博士一边认真地捋顺医生的发丝一边说,“今天的事,似乎刺激我想明白了我们要如何处理我们一直面对的问题。本质上讲我不反对仿制药,但是我们不能只鼓励低成本。我们最应该鼓励的是高质量下的低成本。我们允许合作的企业必须严格遵守良好生产规范。这会成为我们将来扩大药物生产的基本原则。”
凯尔希点点头。在他们相拥而坐的沙发对面,书架的玻璃窗之后摆着一张照片,那是在他们打算离开卡兹戴尔国家转诊医院时,老维斯特伯格借了部旧相机给拍的。在为他们送行的简单的晚宴上,他稀罕地不顾自己的老脸掉了几滴眼泪:“再也没有愿意自费为医院带高端药的医生了,也没有公正无欺、绝不徇私舞弊的管药房的了。你们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去,而我大概会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在这片土地上。”照片远方是一前一后两座相对而视的小丘,周边是一片昏黑的旷野,中央是医院附近的盐湖,小丘上方一轮圆月光辉正盛,把自己的倒影清晰地投射在水面上。湖的那一边有两棵靠得很近的合欢树,月光透过枝条在地上铺下隐隐绰绰的树荫,树荫里两只红鹳旁若无人地昂首踱步。凯尔希医生坐在湖这边的一块大石上,好像距离月亮只有咫尺,凝望着她的身旁;Van Darkholme博士背手立于她身边不远处,仰头望着天空,一对双子星在寥廓的银河深处如蓝宝石般闪耀……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灯熄灭了。今日之月依然如故,今日的双子星也依然照耀着距离卡兹戴尔千里之遥的龙门。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指针慢慢地跳动,最终交错在了一起。
三天以后,Van Darkholme博士要求医疗部对外发布一份声明。在此之前,经过深思熟虑,他走进凯尔希医生的办公室,向她描述了在她服用菲立迪并导致醉酒的那晚,在他的办公室都发生了些什么,并在她恼怒而怀疑的注视下打开了一支录音笔。当播放到某些令医生脸上挂不住的关键性字眼和啜泣声的时候,她脸色刷白,命令道:“自己销毁这段录音,或者我亲自动手。”博士发誓说:“这段录音是一位坚信其疗效的患者服用菲立迪引起严重副作用的明证,就算你要把我干掉我也不会销毁。但我保证其中的敏感部分将永远成为秘密。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你的决定,除非你作为一名医生,打算彻底无视仿制药已经明白无误的风险。”经过谈判,医生最后回答说,她同意暂不销毁那份对她的个人形象具有重大威胁的“证据”,但其绝对条件是由她个人亲自保留(尽管Van Darkholme博士一再声称他至少还拥有2份备份);虽然她表示信得过他会保守这秘密,但问题在于它已经在他与她之间造成了重大裂痕,她必须采取某些行动来“修复”两人的关系,否则她就没法再跟他相处下去了。之后发生的事为了维护医生的形象我们就只好略过了。事实上原本她并没打算对Van Darkholme博士采取什么行动,不用他厚脸皮跑过来主动声扬,她当然不至于忘了那天夜里发生过什么,甚至那一晚可能会成为她留存心底的一段永恒回忆,但是令她始料未及而无比愤恨的是,这个在那天夜里她视为依靠的人,在说着花言巧语安慰她的同时,竟还想着通过偷偷录音来收集证据,好让她丢尽脸面,以坚持自己的主张。
随后,一个新近成立的“罗德岛仿制药事务署”在《今日商业周刊》上对外发布题为《泰拉大陆更需要高质量安全药物》的声明,文中称:
“我们反对一切针对仿制药审查人员的欺诈和贿赂行为(这种贿赂的具体内容通常会写在一张便条上,然后被装进一个手提包里)。此外,鉴于靶向仿制药菲立迪可能诱发严重急性突发性情感障碍的不良反应,因此本署建议相关单位对其重新进行风险评估,并由一家具有资质的外部审计单位对全部生产流程进行审计,确保严格遵守良好生产规范。在认真执行风险评估并出具有法律效力的审计报告以前,我公司暂不接受一切专利开放授权申请。”
至于凯尔希医生的私人问题,在她与博士达成协议的那天,博士曾不怀好意地问:“你会继续服用菲立迪吗?”
医生则不无恼火地回答:“当然不会,否则我难道要天天上你办公室去酗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