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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萍

2021-05-21 23:28 作者:妖心病狂  | 我要投稿

年底的桂北,总是八桂大地冷得最早的地区,呼啸凛冽的北风,从湘桂走廊,疾驰而下,颇有铁马冰河的气势,要冲碎南方夏的美梦,而那青山绿水间的十二重回廊也便开始迎接着冬的归来,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舞动起风叶的交鸣。山倒也是第二个回应冬的灵物,它在淡紫轻烟中隐入潮起的江河,成为墨绿色的挥毫一笔、泼墨一点,使人看不清它的全貌,那便是专属于冬天的小山明灭。再说那潮起的江河,她往往最迟才愿意接受冬天的归来,她不愿失去她的潺潺温软,清流滴泉,只愿在闺房中画眉深浅,轻点绛唇,一弯梅花轻嗅,偷瞧镜中情人,所以渔舟最爱游离在她的冷玉白肌上,如同爱人指尖拂过汗毛的酥醉。我正是在这个冬天,回到了我的家乡茶城。家乡?应该说故乡了吧,家早已经不在这里,却空留着溪间舟荡的回忆。

多少年没回了?五年、七年、十年?我才刚过弱冠之年,居然离故乡已经如此之久了!上一次才乘着小舟进城,伴着险石边零星的泥屋,翠竹后转出的土路,荡漾在江河上要快两个时辰,舟后是少女月月侧坐的倩影,斜阳半染她红润的桃面,在舟泛过的涟漪中洒下晚秋的最后一把花瓣。舟前是阿成瘦削又高挺的脊梁,着一身简单T恤,持一扇长木叶,顺着流水划动,周郎都不及的风范。那时我们可是真从山中走出,侣鱼虾而友麋鹿,醉清风而淡明月,听得稻熟虫鸣,水涨牛哞,看得叶黄花落,人隐树丛,竹林七贤一般的潇洒。那时月月才十四,我也十四,阿成十五……

我再次见到阿成,是在回到家乡的第三天。本想一下高铁就直奔阿成家,但宣传部的老同学一听说有作家来了茶城,还是自己以前的同学,便止不住的要请客吃酒,三杯两盏下来,我便也顺理成章的赖在了他家。美酒总有一种勾人魂魄的能力,就像柏拉图所说的陷入迷狂,亦或是嵇康所谓的放纵。耳朵发红的老同学止不住的在酒局上向我抱怨现实的琐事,一说起来还如泄洪的水库,天知道他肚子藏了多少海量的心里话,所以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他的发泄。

“哎,后悔选了理科这条路!”老同学突然放下了筷子。

“哪有?你这不过得挺好的嘛,生活安逸,早早就有了房,每月还有固定工资……”话说到一半,老同学却是按住了我。

“小A,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想当个作家。”

“嗯,我记得,我们初中还一起写过小说。”

“对啊,写小说。”他像是回忆起什么,望着桌前的酒杯发呆。

“小A,你和我最大的不同,就是你的成绩可以让你有选择,我是没有选择。”

“什么话,你也不差啊,不是也进了我们这边的最好高中。”我向来爱夸耀别人。

“你是在市里的最好高中可以选择,我是在县里的最好高中没有选择。”

他这话说的没错,所以反倒是我开始变得支支吾吾:“成绩不能决定一切……”

“谁都知道成绩不能决定一切,但它就是可以决定你的人生、平台、高度……”

“但你……现在过得也不赖啊,你看你都能养家了,我都还在啃老。”

“小A,初中的时候,上政治课,我们不常说‘物质决定意识’嘛!你看我这,茅台红酒、翠玉红木……物质达到了,精神却越来越无聊了。”

“我看你就是闲得慌。”

“可不是嘛,闲得慌,闲得天天刷手机,自己也不知道在干点什么。不像你们……”

老同学没精打采的给自己点了支烟,长吸一口。我恰恰是擅长制造欢乐,而不擅长谈心的人,这一支烟给我了改变话题的机会。

“扶贫的事情干得怎么样了。”

“怎么样?就那样呗,摘了帽就行了,上面给什么任务我们就做什么任务,扶贫资金那么多,不怕那几户人家。”

“摘帽?怎么摘帽,直接给钱吗?听说扶贫都不容易。”

“不容易。”他顿了顿话,想从酒醉后的脑袋中理出一条直线,“扶贫一般都不会直接给钱,而是想办法让他们赚钱。简单来说,就是要让他们去发展产业,学会拓宽农产品销路,从源头上让他们走上致富道路,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具体来说,就是一开始是给他们买几百只鸡啊、鸭啊的拿去养,或者是买些机械设备,让他们自己种田。”

“效果怎么样?”

“效果嘛,有好有坏,种田的那户,用上机器以后,自力更生,虽说还是赚不了多少,但是已经能够养家了。养鸡的那户……本来就很懒,自从养了鸡以后,一天杀一只改善伙食,朋友来了杀一只待客,过年过节杀一只庆祝,餐餐都有肉,天天都有鸡,吃饭吃好了,就感觉自己已经脱了贫,就更不想做事情了,不到一年,一开始送的三百只鸡,一下就没了,就又脱贫失败。”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脱贫?”我一时间诧异了,在我的二十年印象中,这类人永远都跟桥洞下睡觉的癫子挂钩。

“小A,这我就要说你了,你不懂政策。”老同学突然精神起来,像是讲到自己的擅长之处,力压了我一头地得意,“谁不知道贫困是没办法根除的?贫困根除不了,但是贫困户可以定义,怎么才算脱贫,那是有标准的,照着标准一个个做,标准做完了,那他们就算脱了贫。”

“就拿这个养鸡户来说,他再懒,那我们也得给他找个工作,把他赶到工厂去跟大家一起住,他就没机会懒了。他老婆倒是蛮勤快,在家务农,就给他们建栋平房,让他老婆一个人住。孩子现在都统一送到县城学校寄宿了,也不用他们管。有了收入,吃穿不愁,安全饮水,安全住宿,义务教育,基本医疗,达到这六个方面,他们就脱了贫。”

“那你们还真是斗智斗勇啊。”我这时,到开始心里嘀咕起来,扶贫不应该只扶物质条件啊,“你们不担心他们返贫吗,我觉得这个脱贫还是很脆弱的,哪天工作没了,就靠他家老婆那点种田收入,养不起吧。”

“防止返贫,不是我们这一段工作要考虑的,国家政策是一步一步走的,每一步都有每一步的工作。”老同学又点了一支烟,“再说,这不是还有乡村振兴吗?”

“所以小A,这趟请你来,又带你去见‘模范脱贫户’,就是希望你要多发挥文学的社会作用。你们作家啊,就是要多反映现实,多写写我们扶贫所取得的成就,鼓励一下大家,不要去写哪里做得不好,总想着揭露一点什么,没必要。现在是好时代啊,遇到的困难肯定都是暂时的,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做的尽善尽美,如果揭露出来,反而会影响很多人的工作,那么谁去扶贫?所以,我希望这趟回来,你能给我写个报告,就是关于这个‘模范脱贫户’的,标题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大茶城的西南村伟大脱贫胜利’。”

“放心好了,这都是小事。”我却发现我说的特别颤抖。揭露现实不也是反应社会吗?我倒是不言,因为专业出身的作家,向来是瞧不起“文以载道“类的作品,只是一味的追求康德叔本华等人的无功利艺术,狂热又封闭的表达自我的感受,而后接受美学的兴盛,又给了作家做甩手掌柜的合理性,便更是恃宠而骄了。

但我却是真的不料,老同学此行带我所见的“模范脱贫户”,竟是我阔别七年不见的阿成……

 

我也早该料到。当我踏上老同学的轿车——竹叶、清泉、小径、秋风,鱼从涟漪游,疏影斜横浅,沿岸那条落满花瓣的小河,一切都像极了我七年前回到茶城的那条河——那时还有月月和阿成坐的船。只是木船不知何处去,河真是那条河。

当我见到阿成的住所之时,我更是诧异了。那不过是一栋白得发惨,犹如呼啸山庄一般幽冷的平房,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犹如盒子一般的平房,又恰好屋檐做得特别突出,活像一顶褪了色的鸭舌帽。而他,阿成,就拘坐在屋檐下的前院,将一半的身子藏在阴影中。

我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七年未见了,阿成也一定很想我吧!我甚至开始幻想着再次与他乘船游江。我高兴的快步走上去,想要跟他打招呼,然而下一秒,他认出了我,他没有笑,他的表情反而变得严肃了。

“你好,成同志,这是昨天刚到我们这边的一个大作家,叫小A,听说我们县扶贫工作搞得好,你又是我们本县的模范脱贫户,所以,就带他来体验一下生活。”老同学说。

“啊!原来是……”我想招呼道。

“欢迎领导!欢迎A老师!”阿成却是诡异的抢断了我的话。

“外头太阳大,领导们快进来。”我似乎感觉到阿成朝我的方向快速的瞥了一眼,可当我一眨眼的工夫在看他,他已经背对着我们收拾前厅的杂物了。

“哎,不急!成同志,我问你一下,今年收成还好吗?”老同学随意的问道。

阿成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只手揉着衣角,另一只则尴尬的搭在脖子上。

“三成。”阿成说得很模糊

“是多了三成,还是少了三成,还是只有三成。”

“多了。”他侧对着我们。

“还是我来说吧。”老同学似乎有些不满,“成同志是村内最早脱贫的一户人家,他本人老实稳重……”

我看到阿成听到“老实稳重”后,嘴角打起了寒颤。

“县里给的意见,他照单全收,每一件都按要求圆满完成,他老婆又勤俭持家,所以一两年的光景,家里就有了起色……”

“你们文化人的讨论,我就不瞎参与了。”阿成突然说道。

“好,那我们进去说吧,成同志,你继续干你的事。”老同学说道。

阿成竟始终没有正面看我!我突然感觉到了鲁迅所说的“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的悲哀。

不等阿成主动引导,老同学便轻车熟路的领我进了客厅,桌子一拉椅子一摆,随手按了一下饮水机的加热按钮,又给我指了指墙上的WIFI密码,才最终坐下,俨然一个屋主人的模样。而我则三步一回头的望了望门口起身的阿成,他似乎紧锁眉头,一脸愁容,七年的风霜竟让他变得比同龄人更老态,丝毫看不见青年的活力。

既然肩负着老同学的期望,我也不遑多让的向老同学疯狂提问,老同学一下就兴致来了,忽然间像是回到了二三十年代,站在学生群体中的精神领袖一般指点江山,从果树的种植聊到明朝的番薯引进,从河流的养殖聊到日本的废水污染,从阿成家今年的收入又聊到国家的经济形势,虽然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信息,但也收获了快乐。只是在这个期间,阿成竟然像是一个幽灵一般,默默的站在一边,既不看我也不看他,只是望着原地发呆,彷佛一具行尸走肉……

 

“我去上个厕所。”与老同学相谈尽欢,一晃便是两个小时,我决定出门呼吸一下。

阿成默默的给我指了指方向,依旧是没有正眼看我,我便沿着门前的水泥路往后院走。

这时我才有机会审视一下阿成家的全貌。平房虽然建的没有任何美感,但贵在大和高,从下往上数足有四层楼,从左往右数足有50米宽。而在平房的侧面,则是有一片大的菜园,已经被精心打理过,种满足够供一家人吃的各类蔬菜。菜园旁是两辆新买的拖拉机和三辆最新款的电动自行车,一车一户分隔在大车库里,电线交错在其中。只能说阿成不愧是模范脱贫户,虽然他本人变得寡言少语,但确实是一个勤劳朴实的人——这我打小我就知道,曾经他跟我和月月一起乘舟出去玩时,他总是自觉的承担着浆手的角色。

然而下一刻,我的心忽然漏了一拍,秋树悲风拂过的一霎儿价。我真不料,或是惊喜,又或是惊恐,一如美玉阆苑的相见,怎偏得遇见了她!

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的与她重逢,或是在灯影交错彩琉朦胧的不夜城,或是在高柱耸立穹顶空辽的缪斯神殿,却是从未想象过是在如此平淡又无味的厕所。那是我七年没见的月月,记忆中舟后斜阳半拂面的月月!我愣在那里,一下出了神。

她正从厕所中洗完澡出来,看到我后也错愕了,似乎从未料到这般的遭遇。大抵不期而遇的相逢,都会与上山采蘼芜一样尴尬。我们对视了一会,像是在互相确认身份,但我最终抢先一步,决定跟她并排着走,她也没有拒绝。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当我还在思考如何开启话题,倒不想是她先说了话。

“前天,本来想一下车就赶过来的,被老同学拖去喝了酒。”

“坐的是动车吗?”她撩了撩头发。

“是啊,现在很方便了。”

“怎么突然想回来了。”

“这不突然就……”我犹豫了一下,我是从未料到会见到她的。

“回来准备呆多久。”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也总能看出。

“三天吧,明天就走。”

“还在读书吗?”

“是啊,还在读。你呢……”

“外面精彩吗?”她没回答我的问题。

“精彩?还行吧,高楼,车流,人头,霓虹,所有城市都是这些,但确实要比这里好。”

“大学生活怎么样……”

“那样吧,朝九晚五,不是宿舍就是图书馆,偶尔跑跑活动。”

“平时……难道……没想过跟别人出去逛吗……”

“也去,不过兄弟们都不爱出去,所以去得少。”

“……”

“……”

我们突然陷入了沉默,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呼吸声像夏荷一样的吐蕊,我想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可我不敢瞟她,我希望能再次听她说话,可是她也没有再开启话题。

路走到了尽头。

“我先回去了。”她没有正对着我。

“嗯……再见……”

“等等……”我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叫到,她疑惑的回过头。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快问她!快问她!我内心开始激动。

“我……”可是我竟然语塞了。

她没有正视我,瞄着我前面的地板。

“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说……让我组织一下语言……”别结巴了!快问她!快问她!

我似乎看见月月嘴角闪过不易察觉的微笑。

“月月……你还……”快!快!快!我觉得我马上能说出来了。

“月月,我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我突然想抽自己。

她终于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你在说什么???我突然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真是蠢!话到嘴边了怎么连说的勇气都没有了!!!为什么提出这种傻问题。我当然会在这里见到她,她成了阿成的妻子!他们家还是模范脱贫户!我的心像是被蛰了一下。

 

我再次见到她,是在晚饭上。在农村,对来拜访的客人,请他们留家吃饭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何况是领导来视察,老同学反而像成了东家一样,热情的招呼我上了座,阿成应和了几句以后,便没有多言,反而多次从厨房进进出出,像是自己也参与了晚饭的烹饪,强为自己找事做。

菜上了上来,是月月亲手端的。我这时才有一种看到时间的感觉——记忆中白嫩的月月手上,平添了几道老茧,就像美玉摩擦后的划痕。更不说,月月正好坐在我面前,相顾无言,唯有心中万种滋味——以往都是无话不谈的。

我似乎突然理解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悲凉,只不过崔护变的是人和时间,我这里变的只是时间。我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少年,而月月也早已深陷进了社会关系中,再也无法自拔了。于是我又忽的意识到,我和她变的似乎不只是时间……

酒后三巡,老同学停止了劝酒的攻势,阿成和我都被灌得够呛,月月只是在一旁边喝边默默看着。这时,阿成才红着眼第一次正眼看了我,他嘴角抽了两下,脸上肌肉开始扭动,本来想说些什么,眼睛开始渐渐有神,但又发现他的词汇量似乎并不足以让他表达出来,居然强行忍了回去,只是一味地说着“喝,喝,喝”,然后发出几声干瘪的假笑。

我决定主动出击:“这鱼肉做得真好,嫩里藏鲜,口感像是牛奶一样润滑。”

“是啊,成同志,你有一个好老婆。”老同学应和道。

“呵呵……”阿成干笑几句,他像是经不得夸,一夸反而全身紧张,脸上的肉能凝成一团。

“我真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男人,只要一喝酒就开始话多。

“以前一起读过初中,高中。”阿成回道。当然,略去了跟我也从小认识的事实。

“青梅竹马啊!”老同学应和。

“呵呵……”阿成又只是笑笑。

“我听说,你老婆没有读大学。”

“嗯嗯……女人嘛,有份工作就行了。”阿成说道。

“小A,你知道吗,成同志的老婆,既是个很贤惠的内助,又个很孝顺的女儿。”老同学放下了酒杯,点了一支烟,缓缓地朝我说道。

“嗯?此话怎样?”我突然来了兴趣。我一直想知道月月这七年间的境况,但我终究没有勇气去询问,老同学正巧给了我不冒犯的理由。

“她老婆三年前刚读完高中,考了一个普通的二本学校,当时本来想去读,但是正好当时县里银行有个接待空着,她父母想让她在县城陪着她们,便鼓励她去试试,没想到,这一试,就被经理看中了,工作就这么定下来了,年纪轻轻就能每个月拿六七千,比现在多少人都强。”

“是啊,是啊,少奋斗二十年。”阿成附和道。

“女儿成年了,那总要找个人嫁,这正好,成同志,也还在县城,两个人打小就认识,又是郎才女貌,这一家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你看,这既有了稳定工作,又不用担心婚姻大事,还能每周去陪父母,每个月给父母补贴,这一来二去,亲戚们知道后,个个都夸她懂事,贤惠,像这样的好女人,现在已经很难找了!”老同学弹弹烟,深吸了一口气。

“你想,现在那些女大学生,一个个喊着恋爱自由,经济自由,自我独立,结果花的不还是家里的钱,父母稍有不顺从她们的,便开始天天跟家里吵架,一点都不心疼从小抚养他们长大的父母。要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含辛茹苦把你养大起来,操劳了一辈子,就是想你长大后陪在他们身边,尽尽孝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老祖宗都说白了的道理,现在有几个人能明白?”

我感觉到月月的表情开始不对劲。

“月月确实很优秀。”我附和道。

“哎?你居然知道他老婆名字。”老同学有些诧异,“哦,应该是我跟你说过了,如果要找情人,那当然是女大学生最好,但要是找老婆,还是像月月这种靠谱啊!不会乱沾花惹草,也不会天天想着跑出去。”

“我倒是想多出去看看。”一直沉默的月月突然发话了。

“那你就想吧。”阿成居然毫不客气,“还有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找个时间装一起卖了,留着占地方,还没什么用。”

我似乎看见了十五岁阿成模糊的影子。

“你不让我出去,那我就只能看那些书。”

“到底是女人。”老同学突然插嘴,“现在手机那么方便了,想看什么,随便搜一下就有,我前段时间还在网上听了一本电子书,买来那么多书有啥用,占地方。”

“她见识短,气量小,领导您不要在意。”阿成说。

“都是些什么书啊……”我却忍不住插嘴了。

“《包法利夫人》、《苔丝》、《莎菲女士的日记》、《玉娇梨》、《好逑传》……”月月主动说道。

“尽是外国人的书。”阿成酒后话到是多了。

“也不尽是。读读书也挺好,总比她闲在那里没事做。”我打着圆场,月月眼中燃起了亮光。

“女人,有事做总比她们没事做要好,只要不妨碍做家务。”老同学说,“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钱!有钱不一定什么都能做,但没钱什么都做不了。有这个闲心情看书,不如想办法赚几个钱,书写的不一定和你的胃口,但赚钱的方法都是能学的。”

我突然看见阿成不经意的看了她了一眼,月月的嘴动了两下后,想说什么,但终究忍住了,往后便是沉默地坐在那里。

“哎,不聊这个。”老同学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多了,“最近上看了几个农村拍抖音走红的例子,我觉得你也可以试试,你老婆长得那么好看,不用起来就太可惜了,是吧?”

“对,对,对……”

老同学和阿成继续喝酒,我实在没什么胃口,便找了个理由,溜到了后院,后院正对着茶城的小河,又正好能够抬头仰望——明月皎洁,星河在天。我得到了暂时的解脱。

我突然想到了酒席间阿成透露的月月的往事,我意识到我与她之间筑起了一道时间的栅栏。月月何时跟我认识的?大概在初中吧,山脚下的初中,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蝉鸣的吵闹。我们的初识,就像是金风玉露在鹊桥的交织,孤独冷寂却又浪漫。那时阿成撑着小船,带着我去冬天露出的河滩上捉鱼——因为总有恋家的鱼儿,在河床里的凹陷处安了家后,就失去了远游的动力,待到冬季退潮,河床露出,它们便成了观井的孤群,虽然暂时还能在井内获得片刻的欢愉,但再也找不到江河的大群,也迟早会枯死在井中。

然而却不料,当我和阿成在井中捕到一条孤独的大鱼时,月月像是河中洛神一般,穿着翩翩的北宋对襟,忽然从我们的背后钻出:“好可怜啊,放了它好吗。”

“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捉到的。今晚回去还要吃大餐!”彼时的阿成还是一个精神的闰土。

“我觉得,它不想被吃……它想离开这个井,回到那边的河。”

“你还会跟鱼说话?”阿成说。

“你看她眼睛,一鼓一鼓的,直直盯着那条流向天边的大河,它想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我觉得它在我肚子里也挺开心的。”阿成说。

“阿成,我们还是放了它吧,你看那里还有别的井,我们不差这一条。”我也于心不忍。

“哎,算了算了,小妹妹,拿着,给你了!”

“你们真好……”她默默的说了一句,用她轻盈的水袖接住了这条大鱼,说来奇怪,明明在阿成手中十分跳跃的大鱼,居然在她的怀里安静了下来。

“大鱼大鱼,快快回到河里吧,跟你的伙伴们,一起去远方的世界看看……”说着,她把大鱼放进了水中,大鱼嗖的一下入了水。

放完大鱼,她又突然跑回来,像是要得到关照一般,睁大了眼:“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

从此,她便成了我们三人组中唯一的女生……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我,我猛地一震,从幻想里浮起,转头一看,皓腕如霜雪,原是月月。她居然也趁着酒席未尽偷偷溜了出来。

只见她一句话没说,侧坐在了我身边,这时我才正式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她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抹上了淡妆,小山明灭、金鬓彩霞,我居然在一开始没注意到。

我心中突然着万千的想法想要向她询问。

“你……”你过得还好吗。简单的六个字刚到了嘴边,却又突然觉得这个话题跟韩剧里的车祸一样十分烂俗,她当然过得好,这都结了婚。于是我居然失了语。

月月只看了我一眼,眼神忽明不定,但像是明白了什么。

“阿成没那么快……”于是她突然像是急切的,要带我去看什么,直拉着我要起身,“跟我来。”我隐约觉得不对。

秋风萧瑟,洪波渐起,冷夜无声,虫鸣寂静。转过几重的竹林,穿过几道月影的斑驳,人影散乱其中,落叶飞絮其间,我好似与她融入了山林之中,颇有点相如卓君月下奔逃、萧何单骑夜逐韩信的浪漫。她居然带着我奔逃在这片从小就熟悉的土地上。

树林走到了尽头,河流从浮萍中挤出,一叶小船自横在岸边,月月把我推了上去。她划动船桨,拨开浮萍,随风荡漾在河的中心,一如七年前的我们,只不过这次没了阿成,月月坐在了船头。

我突然有了一种放声高歌的欲望:“妹妹!呵,你好似山中的谷雨茶哎——像个故事,滚得爽哦——”。山歌浑然地融进了水月。

月月也不甘寂寞地回道:“哥哥!喏,你好似地里头的老黄姜哎——辣些妹子未必爽——”水月中映照出闲人的对影,就像两只大海中的孤鱼,大海中飘摇的浮萍。

我的眼前湿润了,仿佛七年前的一切从河中渐渐浮出,犹在目前。我的记忆也逐渐的完整了,像是从黄粱一梦中惊醒。我忽然记起了少年时期这条河上的一点一滴,就像破碎的琉璃重组,拼接成一面布满裂痕的团团宝镜。

她竟是这般的孤独。不,她一直都这么孤独,我忽然意识到。从小她就是班里绯闻最多的那个人,只因她有一张林黛玉似的美艳花容,在审美教育缺失的年代,长得美就是洪水猛兽,她的美并不属于她,而属于征服她的男生,谁能得到她的美便成了量化一个男性成功与否的标准,她从小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孤傲的拒绝着一切的追求者。大抵叛逆期的男生,都爱践行着得不到就要毁灭的“真理”,尤其在学校这样一个标准化管理的环境中,于是各种侮辱性的词汇便与她联系上了,她的自顾美丽,竟成了她最大的原罪。来自女生的嫉妒尤其可怕,女生宿舍总是阴谋的发源地,无时无刻都在观察着班级上的风吹草动,当她好心接过一个男生帮打水的请求时,竟被人拍了下来,不过短短一天,整个年级居然都传疯了,甚至有人刻意拿着照片假装经过她身边。真相是什么?没人在乎,大家要的只是狂欢的理由。那时她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同性给她设下的局,她的狐狸精身份,居然就这么坐实了,老师们虽不明说,但总带着红颜祸水的眼光看着她,她成了学校中最显眼的浮萍。而我也才意识到,她那段时间,仅有的朋友,居然只是我和阿成。

县城人的精神生活,也总是贫乏的,不到十平方公里的盆地县城中,既没有洛阳文人集团游园林的雅致,也没有竹林七贤醉卧江边的浪漫,潮流传到县城,总是会慢好几个季度,即便如今有了发达的网络交流,但这里的人们也只是用来饭余的消遣,总离不开那几个看短视频的软件。

“跟我说说大城市吧。”月月突然发话了。

“大城市?你说的是……”

“G城,有王府的那个。”

当然是G城,我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月月不是没有去过大城市,在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没去过大城市反而才奇怪。但她印象最深的,永远是那个巍峨耸立在半山腰上,府后驻立着一座秀丽的小山的王城,每逢梅雨时节,便会有琉璃般的彩虹挂在天际,远远望过去犹如活佛的光轮,眩人耳目,在她的印象中,王府大门前永远贴着金碧辉煌的方砖,中庭院内永远种着不知名的古树花丛,王府的室内永远都是鎏金花鸟纹的红木塑。

可是我该怎么跟她说呢,G城最好的一面都在了王府,一千多年的文化底蕴全部浓缩在那些布满青苔的地砖,墨客文人的风雅都刻画在那饱经风霜的石壁上,它是G城最光鲜亮丽的外衣,浓妆艳抹的眉上紫黛。但一个城市的呼吸并不在这,王府组成不了城市跳动的心脏,要想深入这个城市的内心,那得去午夜十二点的烧烤摊,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油腻、邻桌男人散发的酒气,看屋檐地下沟渠中黄浊的臭油,钢筋水泥柱裸露的灰壳,还有那傍晚时分夕阳斜照的十字路口,随意穿插横行的无牌电车,时有故障的忽闪红绿灯,咿呀吵杂的叫骂声、外放声,城市的呼吸总是充满野蛮而又肮脏的,它是万千城市夜行人的琐事生活的组成,枯燥无味到扣脚上皲裂的死皮都成了一件乐事,从来没有柏拉图所描绘的浪漫。

但我不忍打破她的幻想。她让我想到了妙妙。

“G城有着全世界最秀丽的山水——人在山中绕,船在城里梭,雾隐灯火绿,日照高楼起。城就是伴着山峦起,山峦便是城的一部分,船虽然早就不是主要的出行工具了,但如今成了浪漫的约会地。”

“就像现在……”月月没有继续说。

“G城有着最闲暇的生活,傍晚五六点的饭后,便可摘一株桂花、挂一串玉佩、扎一头高髻,从容漫步到江边,看月转朱阁、光照琉璃,河对岸升起万紫千红的灯火丛,听风拂新柳、浪打河堤,井水处柳七郎的当代新唱。”

“魏晋人一样的浪漫,我想在那里穿着汉服,遇上一个柳七郎一样的才子。”

“但是G城没有最温柔的人、我想要的人。”

“她是什么样的人?”

“流风回雪那般的哀愁、室迩人遐那般的闺怨、伤心桥下那般的惊鸿、云想霓裳那般的美艳。”

月月听出了什么,突然站了起来:“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最爱做什么吗。”

“记得……”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

“惟有泪千行。”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总答不上……”皎莹莹的斜月穿过竹林只剩下斑驳的点点,然而却又正好染晕了她的半脸,有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妩媚。

“你知道,只有我才跟你答得上宋词。”

“真的是在跟我答宋词吗?”我更不料,又或是不想承认这是情理之中。月月轻轻褪去了她的外衣,先是从她的肩头,红润得如同刚出浴的美人,然后是她的肌肤,霜雪一样的玉洁,染上几抹的黛红,香晕过的微黄,最后轻纱一样柔软的落在脚踝,没有一丝的声响。不提防无量洞中段誉的初见,更胜得游园梦中丽娘的愁颤。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她媚眼如丝,长含秋水,琉体冰肌,吹弹可破,更不忍得去触摸。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我觉得整个夜空都在她的眼中闪耀,随即便是嘴上一凉,像是薄荷叶碎的清凉,丁香夜来的芬芳,她轻轻吻了我……

“对不起……我……”而后我感到胸腔一阵挤压,她居然一把推开了我。

“抱歉我喝多了……我……我无意打扰你的生活……”她侧对着我,轻倚着船,月亮描出了她的半身,于是她的眼中闪出了泪花,晶莹剔透,在月光下反着温柔的光,“我不该这样……”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惧,像是要遭到遗弃的孩子,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摇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一只手半悬在空中,犹豫地想去拉她,但她却飞快的把手抽走了。

“我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她缩在船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感觉到了她话里的哭腔。

“我害怕自己只是在利用你……只是把你当做逃离现实的避风港……或许是我太怯懦胆小……我在这里呆的越久……越是失去了追求内心渴望的勇气……我觉得我……”

“你不会的……”

“你不再出现或许我就会认命了,寥寥度过此生,可是你为什么偏偏又跑了回来,还遇见了我,我觉得我就是伯爵夫人舞会上的包法利夫人……”

“我只是觉得很遗憾,你不该在这……”

“你不该有心中的遗憾,你知不知道,如今的你不经意的造成了我内心的兵荒马乱……”

“我心里也跟你一样……”我脱口而出,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看那边,月亮在粼粼湖面上的倒影多好看,咱们只在船上看着它,它便能安逸圆满,要是一船桨打下去,它也就碎了。”

“可是……月月你能感受到吗,我觉得那月亮是你!!!我现在进退两难,我怕我驶向你的船桨打碎水中的月,又怕停下的桨让我离你越来越远。我不甘心只在原地等天明,我想把月亮带回去,你懂吗?月月!”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几似告白,然后,猛的往前一步,想要将她搂在怀里。

然而,她像默许了我突然的冒进,主动地贴入我的怀中。我轻轻扣住了她的双手,触碰到了她上菜时我看到的老茧,这岁月的压抑与她光滑细腻的身体竟是如此不配!

“我认命了。轻点好吗……”她气吐如丝,终于轻轻的闭上了眼,双手轻轻抚摸着前胸,犹如水中的奥菲利亚。

我突然感觉到了情感的苏醒,万千激流喷薄而出,皎若太阳升朝霞的热烈,冻雷惊笋欲抽芽的顽强。我惊讶于我居然有着如此强烈的欲望。

我曾无数次思考成熟的方式,然而得到的结果就是要稳重。处事不惊,坐乱不怀,可是后果是逐渐没了感情。而后终于能够冷眼旁观身边的一切,得到了成熟的肯定,心中却像金补的玉玺,少了一角。它终究不是我的一部分。成熟的标志难道就是要摒弃非理性的冲动吗。我不得而知,我也不想得知,我也终于与尼采一般跃入太阳了的怀抱,掉进了诱人缪斯的陷阱……

清冷的月光,已经转过疏影横斜的竹林,斜照进船中,点亮了月月上半身的玉体,美得彷佛阿弗洛狄忒下凡。月月紧抱着我的背后,靠在我的胸前,像是睡着的孩子一般露出天真的微笑。然而,当我再次搭住她的手时,那如粗糙树皮一般的感觉,却让怀中这具美妙的肉体失去了颜色,轻抚着她娇嫩的玉肌心中起不了半点波澜,脚下亦是一阵阵的酥软。然而我又不得不紧紧抱着她,不能表现出我的失趣。我突然开始觉得抱歉,后悔,惊慌,我望向万里的星空,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美感,只有坠入深渊般的虚空。所以我所幸开始思考起了佛家的三性。

人到底还是看不清俗世的动物,一味地追求遍计所执性,以妄情任性的支配着自己的行为,只为走得一场盛大的宴席,而不顾最后的虚空。若是万事都能依他而起,一切皆是合理,倒也少去了日常的烦恼,亦能寻得圆成实的路径。然而作为动物的俗人,又怎么能够完全依他而起呢,跟随本性、随性而发,难道不也是一种依他起性?若要真能修炼成佛,便得要舍弃作为俗人的真身,消解自我的主体,才能排去一切的妄情,我亦不再是人。

我突然深刻的意识到,她爱的只是皮格马利翁的象牙雕像,而恰巧我长得像。又或者说,月月便是那温柔的段誉恰逢了仙女姐姐,而后遇到了王语嫣。我忽然明白了“人对他人的爱来源于对自己的爱”的意思。

“我们去捉月亮吧!”她突然说道。

“好啊!”我不假思索。

只见月月忽地跃起,轻轻拨动船桨,如同琵琶女撩动琴弦,在寒烟淡雾中向着月影逐去,转过十八道弯的山峦,穿过十八池夜的荷塘,略过十八洞静的小桥,听到她飞满峡谷的笑声。我惊讶于她居然还有着这般旺盛的精力。

我突然想到了李白捞月的传说,大抵浪漫的人总能不羁于外界的束缚,而超脱于物外,虽千万人吾往矣,即使要付出的代价是毁灭自己。月月是否也曾跟我一样,看着月下你我相逢的瑶台水,回想起一千多年的这位大诗人?

可惜我们最终都要回到现实。正所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我忘了我们是何时才回到家,但记得老同学那充满意味深长的眼神。月月居然毫不遮掩地回望着我,最后借口说不舒服提前回了房,阿成跟在她的后面,揽上了她的肩,再也没有看我一眼。我当然知道我回去之后月月的后果,可惜……我无能为力,她已经深深陷入了这里,再也无法逃离。

记得月月初见,三月桃花嫣然,拟把清涟织嫁衫,冷月倦从容。

诗也歌无味,强乐宴罢憔悴。情山莫绕东流水,欲语输一醉。

我在车上提笔而书,一如陆游与唐婉。

 

距离与月月分别已经过了一周,我颓坐在电脑前,看着“大茶城的西南村伟大脱贫胜利”几个大字,艰涩的写下几行看起来振奋人心的句子,心理满是老同学诸如“文学的社会作用”、“现在是好时代”之类的话。

可是我再也忍受不了。于是我用力的摔下水杯,奋力的拉开木椅,一把扫清桌子上的杂物,又疯狂一般的冲向沙发上缩成一团的被子,如同掷链球似得恶狠狠将它甩了几圈,不知何时便看见其落在了门廊。我疯狂的奔向窗户,奋力一拳地打碎玻璃,从一片狼藉中探出脑袋,望着城市的深渊巨口,七彩缤纷,眩人耳目。

我们都是大海之滨的浮萍,随波涛飘扬。无论你再有激情,多有天赋,做着怎样改变世界的美梦,你最终都会被社会同化为它量化数据上的一个1。既然最终我们都会成为整体的一部分,那追寻个人的意义为的是什么呢?想要追求远方的人最终却被困在了井里,这到底是她的错还是环境的错?

我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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