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愁似箇长——读《边城》
温柔的河流、清凉的山风、满眼的翠竹、白日喧嚣夜里静谧的渡船,一起构成一个诗一般的边城。边城是闭塞的,又仿佛是流淌的,它静静地存在于它所在的地方,更像是人们的心上筑起的围城。
或喟叹于清丽出尘的风物,或感慨于敦厚朴实的生命,表面上沉静地存在于这片土地,内地里却兀自热烈和倔强着。只是,这一切犹含着如潺潺溪水般流淌不尽的愁绪,含着生命的悲悯和无奈。
更有一个深邃的哲学命题——人在根本上是无法沟通的。
人与人之间,好像天然地存在着某种空白,而这种空白是客观上无法弥补的。我们可以用尽全力地理解,包容,但那一段“空白”却仿佛是命运的嘲弄,裸露在那里,带着些残酷地喘息着。
我们始终无法理解彼此。就像爷爷理解不了翠翠难以诉诸言语的莫名的迷茫和淡淡的哀伤;就像翠翠理解不了爷爷垂暮的生活,理解不了爷爷的橹宕开的水波;就像船总理解不了老船夫的木讷和拘谨,理解不了他由于金钱上的差距而辛苦维系着的自尊;就像翠翠又理解不了,那唱着“把她托得浮了起来”的山歌的少年为什么会离开,且是望不到归期的离开……也像我们理解不了这没有开始的一切为何结束,而我们的精神,在今天,已经离开了那湘西的边城多远。
于是许多的人生栽进了“无法沟通”的空白里,在命运的变数前,无可奈何地默认,然后生命继续静静地流淌下去。
倏忽之间,下起一场小雨。田村屋舍的一角响起清晨的鸡鸣,门外的路尚且静谧。睁开眼,我还小,躺在低矮而宽大的床上,听雨。
恍然,我回到了我的边城。
走在乡间蜿蜒的路上,踢着石子向前走。这里的一草一木,呼吸着,它们的气息吐出的芬芳,于我无比熟稔。那湛蓝的天,作流泪之泉。
垂髫之年,可以看到那么多日后看不见的东西。
那狭窄的河流如此宽广,让我们在炎炎烈日下,奋不顾身地把脚丫伸进其中嬉戏清凉。乱琼碎玉,沾湿裤管。亦或提一支鱼竿,粗陋而轻脆的竹子,足够为我们引愿者上钩。
那尘土飞扬的田埂,是一场百米赛跑的绝佳地点。往往是伙伴们一骑绝尘,而我在他们身后默默颔首。对“狂奔”这种运动提不起兴趣的我,宁愿静静地站着。眼前绿油油的麦田,是年少的一片海,风诉说着它的故事。
或者在大雨的日子里,被禁锢在屋檐下的世界。哪有什么临轩听雨的闲情逸致,只想冲进那大雨里,莫名地想冲进那大雨里。却又被在雨中出没的癞蛤蟆惊吓,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飞也似地逃到二楼。为什么要逃那么远呢?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害怕啊。
那时的玩伴,有梳着羊角辫儿的脸红扑扑的可爱的小姑娘,有“膀大腰圆”力大无穷的小胖子,有伶俐机智的小哥哥。我们的身影出没在乡间的每一条小道上,去“鬼屋”历险,去竹林挖笋,去把橘核种在地里,幻想来年金黄澄明的果实。
时光温柔的流淌着,残酷地消逝着。一年一年,我的边城逐渐失去了颜色,变得愈加透明,变成我看不清的模糊剪影。
可爱的小姑娘不见了,憨厚的小胖子不见了,帅气的小哥哥不见了,我,也不见了。
田埂不见了,河流不见了,鱼不见了。风不见了,雨也不见了。
我们原本,都来自同一个边城。可慢慢的,我们随着年岁渐行渐远,走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有我们各自的价值,各自的信条。我们再也无法与曾经熟悉的彼此互通有无。一座关了门的城,壁立千仞,池深百尺,出不来,进不去。
我们是否还可以理解彼此?不必说,让那个我不想听到的答案沉没在心底。
又哪能奢求理解彼此?且再问一问,我是否还理解过去的自己?我已经不明白,为什么那条浅浅的河如此波澜壮阔;我已经不明白,田埂上扬起的尘土,为何可以换得一阵放情的大笑;我已经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夏日将脚伸进清凉的河流,再去淋一场不期而遇的雨;我也已经不想再相信,今年虔诚埋下的橘核,来年会长出一片澄明金黄。
儿时是我们人生的发源,而“边城”是人的发源。那时候,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都在边城里野蛮地生长着,放肆地呼喊着。那时候的生命纯白无颜色,所以格外强大,格外坚实。
我的边城,比沈从文的边城还要简单。没有结束的结束,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夺走我曾经拥有,只是清晰地感觉,每一分每一秒消失不再。
我的边城,湮灭在了我的成长里。因为人生的必然,我离开了它;但再没有人生的偶然,可以让我回去。
我的边城,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里,没有想过再去寻觅,却也不甘愿彻底背离。
沈从文有这样的观点:“城市”是民族文化的歧路,“现代化”是人类退化的根源。姑且不论对错,单凭这句话就可以勾起我们对各自的“边城”的一点思考。那里,是承载着我们最多的悲愁和无奈的地方,也是最悲悯生命的地方,最适宜心停歇休憩的地方。
缘愁似箇长。
但是,我们最终都可以在边城里找到一种释然的方法。时间的流逝,纯白的消弭,还有根本性的不可沟通,都沉入环绕边城的那条小溪,缠着我们的生命静静流淌。
成熟的生命要学会享受淡淡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