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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小】人造月球

2022-10-06 15:04 作者:难溺  | 我要投稿

人造月球


CP:伽罗✖️小心超人


*编剧伽×天体物理学家小


*本人新高考历史生,如物理理论出错欢迎捉虫。

*字数2w+预警

*含大量原创剧情及重要角色死亡预警


敬年轻,敬我们,敬年轻的我们。


谨以此文献给南风,另一个忙着造月的傻子,我的人造月球。


并敬我亲爱的朋友们,望诸事皆安,万事顺遂。


SUMMARY:


“剩了点,留给你了。”


小心回过头,在路边摊扯着的十几个小灯泡光晕里,在无可探知到底是几点的凌晨里,回过头,眼尾里皱纹和笑意都在发着亮。那里曾留过伽罗的月亮。


半杯啤酒里泡着透亮的冰块,在路边摊简陋的灯泡光里局促着沉沉浮浮,浸着一轮他亲手造起的月亮。


“再见。”他说。



(一)



*



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



“是的是的李老师,这几天确实创作状态不好……哎确实确实,要好笑,要炸,要贴合人民大众……一定一定,一定回去改,尽我最大的努力,让您满意,让观众满意……”


伽罗挂了,息屏的手机颓丧地倒在他腿上,暗淡下来。


“又被毙了吧。”小心抱电脑在腿上,催材料科赶紧交报告,好几个闪着光的信息窗口飘在他身边,来回缠绕着伽罗看不懂的曲线图和数据分析。小心泰然坐在这些环绕的信息窗口中央,如同驾驭着风暴。


“第六版稿子了,我们组那个刚进来的实习生——小杨,到现在念稿都嘴瓢,写起东西来错别字比他掉的头发都多,记得吗?活活被气哭了,昨天夜里三点还给我打电话,哭得跟狗一样。”伽罗捧着满满一罐黑咖啡,想了想,愤然骂道,“这个狗!”


小心看看他,无法分析那个狗是指李老师还是小杨。在“加油”和“好惨”中犹豫许久,最终觉得此场面还是无话可说。


“那谁,李狗?以为自己很懂幽默吗?也不看看自己过的气拼起来都能成台风了。他又不是少年团,要不是靠情怀牌调到总部来谁还鸟他。”伽罗愤懑地接着说,“要是到了以前,我就是……”


他有些错愕地在激情澎湃的吐槽中停下来,像是骨骼突然错位,像是心跳突然错拍,“以前我不是这个鬼公司的编剧。”


“以前?”小心慢悠悠地接口,但语气没他那么丧,“我也用不着造月亮。”


气氛凝滞不到两秒,伽罗接着骂那个早就过气还自以为紧跟潮流的总编。小心忙着用数学组刚搭的模型测算洛希极限,没法搭理他,“嗯嗯哦哦”应着,那些话并不过心。


“以前,以前。”他们都在心里异口同声地念叨着,那是谁都听不到的声音,一场仅自己可见的默片。


那是个禁忌的词汇,总是让年过三十的伽罗和小心想起已经站在对岸的那些沸腾的声音和身影,曾经鲜活着,曾经来过。


原来还有个以前。



*



这个“以前”,大概可以追溯到十几年之前。这很悲哀,两人才三十来岁,却已经有回忆可想了。许多已经没了的人都还活着在,也有许多已经死去的都完完整整实实在在地被抓在手里——譬如超能力,又譬如梦想。伽罗虽然是官方打阿德里捡来的电饭煲,但也好端端的,不是普通人,甚至算得上是英雄。最关键的是他不是鬼文化公司的编剧,更不是狗总编的苦哔下属。小心还是小心超人,那时候还是媒体喜欢的那种冰山男神,刀法厉害得能给苍蝇割双眼皮,而且大家都没死。


灰心星球一声枪响的余声能够持续十余年,再回头看看现在,他们年过三十,寿命被割掉三分之一。各人有着各人的忙和窘迫。一个千辛万苦爬上由碎片星财阀控股的浴火文化公司的编剧席,每天熬夜写稿喝咖啡在小群里怒骂总编没幽默感不懂艺术就是个狗;另一个千辛万苦求学求职终于成为造月计划实际上的负责人之一之后,每天熬夜搞学术喝咖啡在工作群里夺命连环call材料科这次又把东西做那么脆能上天才有鬼。身边匆匆忙忙,全是过客,拿不出什么把谁留住。


手机一响,小心拿起来一看,材料科一实习生发条语音,“对不起啊小心老师,报告就快来了,今晚一定给您。这几天整个部门都昼夜不分连轴转真的很辛苦,真的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猜猜看,现在实习生眼里的小心老师会不会就是伽罗眼里的总编李老师?小心咽了口黑咖啡下去,可是讨厌他也好觉得他不懂物理学也好,造月计划已经在巨大的资金和资源消耗下维持了将近十年,无法保证国际社会能否再支撑起这份天体物理学家无用的浪漫。虽然常常宣称人造月球已经进入了最后调试阶段,可这个鬼计划仍处于舆论的暴风之中无力挣扎。人们忙昏了脑袋,太急躁,更需要一个发泄点,华美却又冗长无用的造月计划成了祭坛上的牺牲品之一。就快来不及了。


小心抬头看到霉湿的天花板,再环视身边那些扭曲的函数图像,张牙舞爪着,似乎下一秒就狰狞地跃出屏幕,随风而去,从此自由。厨房漏水的水龙头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滴答着水珠,二楼的水管子爆了,窸窸窣窣响个没完。伽罗扔出去一个空罐子,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过后精准落入垃圾桶,套着的塑料袋簌簌作响,垃圾桶晃过两圈之后重新稳稳立在了原地。小心想要想一想以前,由伽罗挑起的那个由头想下去——就那样顺着它,想起自己颇不风平浪静的前半生来,但很快又忘记了自己要想些什么,于是目光转回函数图像,它们又随着狂风回来,框在信息窗口里,从此禁锢;又都恢复了寂静。



*



非得说起以前的话,那一定要怪罪那场战争,打着“圣战”名义一场肮脏而残酷的大屠杀。谁都不会再记起。



*



小心回了那个实习生一个表情包,抱着电脑迟疑许久。他低头揉着酸痛的眼。遍地倒着喝光了的咖啡罐和啤酒瓶,淡淡的霉臭被浓厚的黑咖啡苦味泡着,门口有气无力瘫着几大袋垃圾,已经很久没有人出过这扇门。更不会有人来过,将来也不会。他活得居然如此糜烂。小心说,“好久没去南半球陵园那里……看开心他们了。”


“是啊,”伽罗愣了一下,然后迅速跳入另一段思维,编排着第七份稿子,“等忙完了这阵,我们一起去。”


“每次都这么说。”小心把身边的一个信息窗口拨到面前,继续测试程序,“我们都忙不完这一阵。”


“忙着写第七版稿子,忙着造月亮。”伽罗不置可否,“这是我们付给那场战争的代价,到现在还在付,付个没完——那场战争比资本家还无良。”


“是圣战。”小心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心口 吹入一缕冷风。只有信息窗口上描述某无名星球运动轨迹的函数图像还在不知疲倦地汹涌。



*



如果你属于这个故事,你可以随便地走进宅家,当然是十几年前的宅家。现在那里只有灰烬和某几个人的回忆,还有一座不如没有的虚伪的纪念碑。他们的门总是敞开着,因为没有人敢进五个超人外加一个魔方还被蓝光防御系统层层包裹的家里偷东西。你可以再走进去一点,到客厅,看看七人的合照,看看小心超人永远半露出的侧脸。你可以踩着地毯,直到踩了满脚薯片碎,再把一只塑胶小黄鸭踩得尖叫一声。要小心些,绕过堆积的绿色小恐龙玩偶和薯片桶,再捡起掉在地上的伽罗棉花娃娃,一定要避过所有人耳目,悄悄地、悄悄地放回小心超人枕下。如果地毯上粘着成团的青蓝色碎发,不要以为这一家养了毛色奇异的变种猫猫,只是恰逢秋季伽罗掉发严重而已。你可以发现花心超人正在看自己刚杀青的偶像剧样片,脸上敷着黄瓜片,眼角亮着被自己精湛演技所打动的湿痕。你可以一直走一直走,看到还在睡懒觉的开心超人,戴着面罩在一蓬一蓬电火花之中盘腿而坐鼓捣武器的粗心超人,不过记住不要打扰宅博士,尤其是他正在看桃子姐姐写真的时候。只要你能再小心一点,躲过正在做饭的甜心超人,你还可以继续走,在走廊的尽头推开房门,去见到侠义双雄,见到宇宙间最普通的两个年轻人。


或许伽罗坐床上盘着腿玩手机,小心超人靠他背上拧魔方。世界即将沦陷,然而他们恋爱。偶尔他们接吻。偶尔的偶尔,他们互诉爱意。你会看到各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运动器械盘踞整个房间,墙上一个“忍”字龙飞凤舞,也会看到床头柜上一对情侣马克杯,各自写着对方的名字。衣架上两套战斗服,床头搭着两双刚换下来的陈旧战斗手套,蓝紫相配会让你的眼睛很舒适。你尽可以看到床底下两双毛茸茸簇在一起的拖鞋,尽可以慢慢欣赏小心超人的猫耳睡衣直到他脸红——切记不要让伽罗注意到你的目光,也尽可以只是看着他们而一语不发,一如他们将要消失。


如果你想叫他们去为哪一场惊天动地或没事找事的战争卖命,那你就站在他们的卧室门口,随手支着门框,最好剔着牙叼着根草莓棒棒糖,口齿不清地说上句“喂,走不走啊?”,屋里的两个人就能纷纷起身,换身战斗服就抄着枪去与怪兽和异军玩命。


不需要过多思考,活在这样的家里唯一的渴望只是呼吸和幸福,就像两只相互偎依的思想简单的小动物。超人们脑子里有一条无比丝滑的逻辑线:去吗?去。走吗?走。到哪里?无所谓。


你可以将此命名为一种无所从来的底气,但请你不要责怪这种过分的狂妄与傲慢。在二十岁以前,在圣战爆发以前,他们都是有人相陪的,并不孤独,从不缺乏爱与注目。



*



去吗?去。走吗?走。到哪里?无所谓。


——现在的伽罗听到“去吗”只能迅速蹦出来一个“配吗这褴褛的披风”的烂梗。还挺得意,嬉笑着转给同事,问能不能加到新一集里,再被总编李老师无情毙掉。


那时他们年轻,炽热,无所顾忌。活得随意,活得放纵,活得汪洋恣肆。宅博士在,其他超人在,走到哪里,死在路上,有人相陪,也有人给收尸,所以他们愈发胆大妄为。他们都敢于冒着织成雨点的枪弹拎把枪就冲向敌营,敢于看着乌泱一片的甲光金鳞却甚至不屑于施舍予轻蔑一笑,敢于在战机和炮火密不透风的包围中用濒于枯竭的超能力扰乱整个星球磁场,总而言之没什么是不敢的,好赖不过交代掉一条命。这正是超人的宿命,所以并没什么迟疑的余地。


小心一度觉得少年时代那些个历历在目的战争都在跟他们的宿命玩猫捉老鼠,后来把宿命惹急眼了,干脆搞一把大的把他们全部收罗去,那家伙忒也玩不起。


想完这些小心往往又会冒出一些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的情绪:宿命恼羞成怒把一家子宅家人连锅端了,可它百密一疏,还是漏掉两个本该万死的小老鼠。这或许是另一种残忍,捡得一条生路的两只小老鼠瑟缩在阴暗墙角里,啃着发霉的奶酪彼此搂着僵冷的躯壳,畏畏缩缩,无地自容。比圣战中的光荣之死还难过。



*



“明天周会,”小心盯着眼前数据表,“他们就给我这样的材料。”


“材料科又不干人事了是吧?放宽心放宽心,现在国民经济大恢复才隔了几年就想着要人家做出一个月亮来?”伽罗伸手揽揽小心肩膀,宽和无比地安慰他。转头看到小杨刚交的稿,差点被错别字气出脑溢血。


“放宽心,”小心也揶揄他,“小杨才毕业几年?”


伽罗把倒扣下去的闹钟拎起来看了看,十二点半。家里的闹钟总是正面朝下倒扣着,不必追寻原因,只是因为平均一晚只有两小时睡眠的伽罗和小心压根不接受现在要起床了的事实,闹钟往下一扣就当时间不存在宇宙尚未爆炸,睡他个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睡他个光明未来璀璨明天!若是再浅浅睡上那么五分钟,把闹钟拎起来,那宇宙真的要爆炸了。


“哦豁,”伽罗皱皱眉,“照这个趋势又要通宵。”


“咖啡不够了。”小心说,“够也没用,心理安慰而已。”


“能熬吗?拿命换的。”伽罗随口编个梗,然后又说,“——可以用酒。”


小心嗔他:“不行,喝多了之后能愣把函数曲线给看直了。”


“没把一条线看成三条那不证明你还能续两杯。”


“什么啊。”小心笑了,然后默不作声接着搭模型。伽罗也接着写稿子,写几十个字发一愣,然后发现好端端一篇稿竟让他写得无处下手,根本不知道怎么接。


“作为一篇成熟的稿子你干嘛不自己写自己。”他小声嘟哝一句,然后提高了声音问小心,“周六去喝酒吗?老地方。”


小心回他:“行。”


再度沉默下来,房间里只开一盏小台灯。满房间飞的都是小心的曲线图荧屏,小心面不改色坐在它们的包围之中,一副势在必得的老成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围攻光明顶。在这些柔弱光芒的汇聚中小心成了中心,伽罗望着他,无法相信那是自己曾经的搭档、挚友——甚至爱人,并且如今只能是普通室友。



(二)



*



上课铃响,甜心夹本书走进教室,身后课代表苦哈哈抱一大摞作业。趁着眼保健操时间赶紧叫几个早自习匆匆忙忙只从同桌那抄来选择题的大冤种一顿训,连威胁带循循善诱地劝他们下次还是把大题意思意思。


这节课讲圣战,这是考纲中的重点内容。甜心在对第三个交白本的学生抛出一大通“每年都有很多理科重点班的学生历史学测过不掉blabla”的理论之后大脑突然宕机。看看台下齐齐一片做眼保健操的学生,扑着薄薄一层粉笔灰的讲台堆满历史作业,讲桌旁特殊座位的学生对他兄弟挤眉弄眼妄图分享兄弟手里那瓶就剩一半的可乐,一切都井井有条,自己上了发条就会运转。她心里空空的,迷茫地想着,圣战除了是课本上这么呆板黑白的一课,高考里这么个举足轻重的一个知识点,还能是什么?


于历史来说是一场浓墨重彩的荒诞剧,于个体而言是无数人波澜壮阔却颓然断裂的一生,对甜心来说也绝不止是普普通通的一课,是足足一个月血肉横飞的鏖战和连续五次惊心动魄的离别。


上课铃响,甜心和台下学生们相互鞠躬。讲评作业,打开白板,调出教学PPT,起笔写教纲,向着台下昂起或趴倒的一张张年轻稚嫩的面孔,说起那段早就刻到心里去的文字。


星星球历18876年,圣战爆发。为纪念圣战在宇宙近现代史中悲怆厚重的意义,宇宙近代史学家以“圣战”开始的那一年为独立纪年,此后的年代史称“永夜纪元”。关于战争的起始,历史学家一致以灰心星球受NIGHT病毒感染的机器人和碎片星军队在星星球黑夜塔爆发正面武力冲突为标志,此后近十年岁月被正式以“永夜纪元”命名。


“‘NIGHT’病毒,”甜心拿起教鞭,在黑板上指着刚刚列起的课程大纲,“植入机器人核心芯片的一种病毒。受感染机体会对人类进行无差别攻击,与第一次人类与机器人大战时的元凶木马病毒不同,”她停一下,提醒讲台边上那个特殊座位的学生不许睡觉,“被NIGHT感染的机器人会以剖出人类的心脏为最终目标。”


永夜纪元元年,来自灰心星球的NIGHT机器人攻陷碎片星。原宇宙战神伽罗苦战无果,最终采取战略避退计划,携碎片星幸存者飞往星星球避难,并加入星星球主战场的银河系保卫战。宇宙近代史学家同样承认这是星星球翻身战取得胜利的重要因素之一。


永夜纪元二年,喵美星沦陷。永夜三年,刀疤星沦陷,以刀疤星为中心的达摩克里斯星系采取消极应战措施,彻底放弃反抗。永夜四年,永夜五年……可知宇宙在这群被永夜附身的魔鬼啃啮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沦陷着,如同交错狼牙下一块小得可怜的肥肉。全宇宙的永夜来临了。


这太残忍,这太悲哀。如果那些战场上血肉模糊的躯壳能够睁开眼睛,将停止搏动的心脏缝合回胸腔,往未来看看,得知宇宙这么区区几百亿人的生死竟能在几年之后就泡在啤酒和醉话里,就霉在烂俗无聊的喜剧节目里被反复赋以恶臭的调侃,在罐头笑声里只响起一丝恶心的滑稽,有句迅哥儿的话永不过时,“这实在是无法可想”。


“同学们,”正如甜心站在讲台上绘声绘色,“那是一种怎样危急的局面啊。”可惜的是台下昏昏欲睡的同学们意识不到这是一种怎样危急的局面,睡得昏天黑地。也对,甜心宽容地笑笑,这是理科班的历史课。


“后来呢?”有个女生睡得不太熟,百忙之中抬起惺忪睡眼望望甜心,搭了她的茬。


反正赢了,不然也不能这么岁月静好地在这上课,这俗套剧情甚至比不过霸道总裁爱上我,也许她还这么想。


后来?甜心想,早就没有后来了。或者说有了还不如没有。



*



小心。


伽罗看向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他太熟稔,以至于再次轻轻地在唇齿间碾磨,感受着这两个简单而明朗的字音的质感时生出了一些幻灭一般的迷离感。两个字笔画简单,甚至存在于小学生最初的汉字世界里,起笔写起也明快爽朗。想到这里伽罗恍惚着,他想起了十几年前某个盛夏的晚晴,他在笔端看着这个早已念过无数遍的名字,心里包藏过诡秘而盛大的心悸,如同含苞的雏菊柔嫩地羞涩地,藏起心里月光和花香酿的蜜,一绽开就是漫天的馥郁。那是只有学生时代在舞满公式和奇思妙想的草稿纸上反复写下某人姓名才被赋予的艰涩和甜柔,而那时的伽罗已经走出了阿德里星,远远超过了暗恋和暧昧的年纪。


现在伽罗也坐在这里,坐在霉湿公寓里的破旧沙发上,手边垂着几罐残了一半的黑咖啡,眼底血丝交错,憔悴不堪。应该说少年的伽罗像风,整个人都像,自由,清澈,温柔而忧郁,在春天原野里扑着樱花嬉戏,在灼热的夏夜里浸入一杯泡着月亮的白茶;那现在这个正一点点霉烂掉的伽罗是一团炽热而浑浊的酒气,整个人蜷缩着,在夜晚的嘈杂和华灯里漂浮着,不知归处。


小心这个名字的主人全程坐在前排SVIP座观赏着他这阵透亮慵懒的风吹着吹着就变成一团浑浊酒气的整场真人秀。这个名字也因而无比熟稔,频繁地出现在他签过字的考试卷上,交到彼此手中的病危通知书上,打车APP里设定的第一联系人,手作屋里一对歪歪曲曲的情侣马克杯表面;亦或者就在此时此地,伸手摸摸左胸,只要它仍温热仍跳动,那里就刻着小心的名字。


他想一想,这个名字确实以各种字体各种字号被深深刻入过自己的生命。时间擦不掉,连圣战都抹不去,一道无比厚重的印痕。他也曾无数次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向着小心的背影——也许是去厨房煮面,也许是在晨曦撒满的战场上提起一把枪,孤身去战,临走时留恋地向着熟睡的伽罗回眸一眼,那么念出来,那么嘶吼出来,或温柔至极,或撕心裂肺;带着各式各样的后缀,比如“我不要香菜”,又比如“我不许你一个人去死”。更多则是亲热而平和的,“去喝酒吗”“借我十块买咖啡”。


小心。


伽罗再次凝视这个名字。小四号,微软雅黑,在以苹果绿作护眼色的DOCX文档界面上,孤零零一个,待在行首,也这么凝望他。他不由得想起这个名字曾经的后缀词,他也曾呼唤过那个名字无数次——小心超人。不过伽罗早就改口,小心也早就不是超人了。现在“小心”身边也有无数人,或温柔真挚地,或带着些并不诚挚的谄媚,视场合而定带上各种或正式或可爱的称谓。甜心接起小心的电话,先温柔而娇俏地喊他一声,带着女性柔和的微微翘起的尾音,阿小,怎么啦,想吃我做的饭吗?材料科的实习生抱着成沓的学术报告围着他,喊着,小心老师,帮我们看看这个地方吧。他们都围着他的小心,占据小心的时间,想到这里伽罗就抑制不住地带着酸。他想,没关系,社会关系的复杂化也是成熟的标志之一,小心早就长成了大人。


思维兜兜转转绕个大圈,终于艰难地回到原点。老天,他居然下意识地把小心的名字打了出来,伽罗腹诽,像个开黄钻偷摸去人家空间再删访问记录或是一根中性笔在草稿纸上写人家名字不写个几千遍绝不罢休好似变态的毛头小伙。


伽罗伸手敲敲Backspace键,想把那个与他的故事无关的名字删去,但是最终没有删。伽罗盯着这两个字发着呆。


小心。小心。


他呼唤过这个名字,不计其数,带着各式的情感和目的,喊他亲爱的挚爱的朋友,喊他深夜里凝起双眸望向往事的酒友,喊与他无疾而终的前男友,小心超人、小心超人,小心、小心。


小心超人,我已经没有家了。


小心超人,博士做了饭在家里等你,怎么还不回来,迷路了吗?


小心超人,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


有些过于久远的事情涌上脑海,伽罗曾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想起他戎马倥偬的前半生。他坐在那里,反复比着口型,柔软的气流在嘴唇进出着,小心、小心。


小心,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送死?!


小心,NIGHT正在围攻宅家,我们又中计了。


小心,大家都死在这里,也不差我一个。


小心,再见。


有些温热潮湿的东西涌上眼睑,伽罗坐在那里,执拗地偏激地拼命地说着,下一秒几乎就要嘶吼出声,他喊着,小心、小心!


“嗯,你怎么了?”


是小心。


声线冷沉而克制,是燥热夏夜里忽而细腻吻来的一丝凉风。伽罗瞬间清醒了不少,他醒醒神,向旁一眼就看到小心的眼睛。那双紫堇墨色的眼眸,一如少时冷澈,晃着伽罗的影子,深深沉沉,见不到底。肩膀上停着小心的左手,用力攥紧着,骨节都有点泛白,老实说伽罗是想象过那只手的无名指如果多一个闪闪发亮的环形饰品是什么样子的。


伽罗扶着额,回:“没事,熬夜熬多了,头疼。”


两人这才缓缓意识到他们之间过分狭小的距离会产生些不合时宜的窘迫,小心迅速改过半跪在沙发扶手上抓伽罗肩膀的姿势,坐回沙发旁的椅子上,接着测算洛希极限,回他说:“你没事就好。”


房间里又只剩下无边无涯的沉默。



*



永夜七年,史称“决战年”,战火烧向银河系主战场,星星球翻身战全面爆发。


甜心伸手敲黑板,“课本第七十三页第二段,蓝框框里黑字部分看到没?画下来画下来……诶诶我说你们,不要以为学了理科就不用听历史课,会考能合格吗你们?——这是星星球翻身战的意义,旁边拿红笔补充:第一,是圣战的转折点,打击了NIGHT的嚣张气焰……”


小心仰头再灌自己一口咖啡,在无眠的第三天靠着满地打滚的功能饮料和黑咖啡罐子维持精力,材料科的报告又被打回去。


伽罗拿走小心手里的咖啡罐喝到底,颓丧地摇着罐子,“这是家里最后一罐咖啡,小心,我们完了。”


早就完了。


相处在同一时空之中,回忆着同一场决战,舔着滴血的伤口,同等彷徨与孤独,如同侥幸从狼群中逃脱的鹿。


全宇宙都对星星球的这场决战不抱希望,打算等星星球沦陷之后再去搜救幸存者好了,关于战争本身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劳。但星星球赢了——然而与其说是“赢”,倒不如说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赢得和输根本没啥区别。除了国防部科学顾问宅博士牺牲,NIGHT的防火墙程序研发也因此低迷 ,甚至还搭进去三个超人。不过没关系,也不会有人记得,相较于宇宙存亡的大事这根本不算什么。最为关键的是以星星球翻身战的胜利为战争转折点,全宇宙的战略反攻开始了。


永夜七年,收复碎片星;永夜八年,达摩克里斯星系全面反攻,银河系战场宣告胜利;永夜九年,收复第九星系,NIGHT病毒的防火墙研制成功,一场宇宙级别的飞来横祸竟如此草率地落幕。


刚刚那个搭理甜心的女生终于睡醒,随便翻了根荧光笔出来——雾霾蓝,她很喜欢雾霾蓝,草草涂了几行字,后来觉得很无聊,找了本物理作业出来做,求解出题人凭空捏造的俩星球会不会撞上。甜心看看她,没管。


课本上对于圣战的落幕描写得更为草率,毕竟星星球的星际政治地位不高,要是给宇宙的花朵们造成“就是这么一偏僻角落里的小星星把全宇宙的麻烦事‘pia’那么一下搞定了”的印象可麻烦了。


——但再草率也是宇宙级别的草率,层层下落,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个体头上就成了刻骨铭心。
“圣战结束之后……”下课铃响,甜心咬咬牙接着讲,“宇宙近代史学家决定命名一个新纪元,以纪念宇宙的涅槃——黎明纪元,现在就是黎明纪元十年。”她说,枉顾台下睡倒一片,升华了个主题,“从永夜到黎明,原来长夜也并不漫长,原来黎明也真的存在,这是在苍茫混沌的宇宙里,凝重如山的黑暗中透来的一丝微光。”她停顿一下,微微笑着,在迷蒙的笑意里看不清她原本的情绪。


“但等待这一缕微光,真的耗时太长,真的代价太大。”



(三)



*



手机一震,小心点开和一新来的实习生的对话框。此人叫什么他忘了,只记得这人年轻,一副黑框眼镜,染了微棕头发,格子衬衫,平平无奇。仿佛他现在推开门,往外面望一望,随便喊上一声“哎——”,回过头来的都是造月计划材料科这位新来的实习生。


这位人海茫茫的万分之一给他发:小心老师,这是我们刚出的报告。附上一份DOCX文档。


小心回“辛苦了”,思考一瞬还是没有加一朵玫瑰,点开文档,放大,开始一点一点分析。夜深,难免思绪杂乱,小心有点分神。他暗暗责怪自己,努力想把精神集中起来,失败过两次之后干脆摆烂,空洞地看着屏幕,就那么空空地,想。


聊天框弹出一条“不辛苦,您也注意身体”,小心本来想礼貌性地“嗯”一句,却就那么呆呆地——甚至傻傻地就那么望,什么都没有做。到很久,等到上一团思绪终于过掉,恢复了一点意识,他顶着空空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打字,摁了发送键。


发送的一瞬间小心才完全回过神来,他不知道自己发了些什么,总之既不是“嗯”也不是“哦”,赶紧凝着瞳孔用力去看。


——伽罗。


小心回过神来,赶紧想撤回,看着这两个结构简单的字形终究还是晃了神。


这个名字他熟悉得太过分,以至于专门挑出这个名字来时产生了些模模糊糊的陌生感。在心里反复默念着,用力盯着,差一点点就说出声。


如果他迄今为止的生活是一张纸,那他想这张纸上会溢满凝固的鲜血,再被泪痕铺开,然后这些浓重的血和泪越往后走就愈发浅淡,最终被一汪月光晕开,就那么留下一痕似乎存在过的痕迹。圣战之后他的人生又被解构,归于他那个不知何时降临的月亮。不管这张纸上有什么,都曾有一枚遮天蔽月的印章,抹着沉重而浑厚的彩色,只浅浅一擦就不再褪去,理直气壮地——似乎还是命中注定地压过来,垂直地降落在他生命的这一页纸上,留下两个绝不湮灭的印痕,任风吹雨打任星离雨散都不带一点点的飘摇和犹疑。


——伽罗。


这个名字以各种形式不计其数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最初只是星星球战场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反派——现在想起这些永夜纪元以前的事居然如此久远,以至于像老照片一般,除了泛黄,还有无数条时间皲裂的细纹。再然后,这个名字走进小心超人的生活,做他掌中之刃;然后的然后又顺水推舟地走向他的心,不满足于仅仅做永远的朋友。


在数以万计的场合他将这个名字不假思索地念出来、声嘶力竭地嘶吼出来,例如永夜纪元前的一档综艺接受主持人询问“和你最默契的人是谁”,又例如NIGHT围城的时候他紧紧攥着伽罗的手,在战机螺旋桨的轰鸣中哑着嗓子,嘶声吼道,谁都不许先死。


——为什么会频繁地提到永夜纪元以前,那很久远,真的很久远。久到他想得起来有一次初中语文没及格,恰逢博士出差,伽罗给他在卷子上签了字之后就揽着他问晚上吃什么。伽罗久未拿笔的手写起字来显得稚拙而僵硬,却铁画银钩地潇洒着,别有风骨,在那卷子上写下“伽罗”。鬼使神差的,那份得分惨淡的语文卷子被他当成什么获奖证书一样存留至高中。直到永夜之战的狼烟撕碎宅家为止,它都压在小心超人回忆的箱底里。黎明纪元以后小心和姐姐搬过来读高中,见到伽罗这两个字的几率则更大。不仅每次的试卷签字都由伽罗包圆,校园一卡通的第一联系人,暑假防溺水的回执,家长会邀请函还是什么家委会成员名单,伽罗的大名都是赫然在列。要再想想的话,到工作以后,各种APP上的第一联系人他设置的也是伽罗,通讯录里的置顶也属于伽罗,理由是甜心是女孩子,工作又忙,不好意思打搅,而丝毫不顾及是自己工作之后也仍和伽罗同宿在一间小公寓里,且双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合。不必问及原因,或者也大可以胡扯一个,就说晚上一个人在家会害怕好了——反正伽罗不会把他赶走。


说了这么多,都是伽罗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无可磨灭的印痕,所以最终,无可避免的,应该问上那么一嘴,问上那个几乎所有人都问过的问题——他爱伽罗吗?


是的,当然,他非常之爱伽罗。小心想,所以他愿意陪伽罗一起从英雄做回普通人,再在普通人的生活里做着再普通又再痛苦不过的事情。这两种身份电光火石般的激变中他们都在一起,一切寻常,无处骄矜。


小心也这么想,如果回到黎明纪元之初的那个黄昏,他还是会告诉伽罗,分开吧。给不起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为好。


如果说伽罗的一生是一场戏,一场他从一阵清透慵懒的风吹着吹着就凝成一团混浊酒气的真人秀,小心理所当然会拿到前排SVIP座的票,由其走出阿德里,看到他走向星星球,走向永夜,再走回黎明。他是小心年少时仰起头,从昏沉天幕里攥紧的一丝微光;溺水时伸出手,抓住的最后一缕幻象;他胸腔里始终有着什么,灼热燃起,故去的阿德里浇不灭,圣战杀不死,生离死别扑不干净,固执地那么一直燃着,要到宇宙尽头方肯罢休。


他是小心超人的青春里翻涌的焰,燃烧的海,天边热烫的星,头顶清冷的月;他从未离去,一直停驻小心面前的舞台,站在破碎的聚光灯上,戴着镣铐起舞,从永夜里蹒跚爬出,向微光伸手。他很好,一个人守着一座废墟独自过就很好,不必有人从观众席那里僭越,走到台上与其共舞一曲。因而小心超人在变成小心之后就主动把舞台还给伽罗,不附带后悔并不忍心回头,由其戴着镣铐,在破裂的追光下独舞并燃烧,直到宇宙尽头。



*



在两分钟以内小心就回过神,撤回了那条消息。这位年轻后辈性情中规中矩,不是什么好事者,就算看到了也不会笑嘻嘻地拿他不苟言笑的上司打岔。


小心这么想着,看到旁边的伽罗也在两眼空空地走神,似乎还越走越魔怔了,念叨两个单调字音,不断重复。他赶紧过去伸手抓伽罗肩膀:“嗯,你没事吧?”


要等到靠近,他才能听清楚伽罗嘴里反复念起的那两个字——“小心”。



*



“嗯……但这种东西我真的没法保证它能应对宇宙中的各种极端情况……还是再提升一下强度吧,好吗?那我现在来研究院一趟……不麻烦不麻烦,工作第一……嗯好好,辛苦辛苦。”小心挂掉电话,草率将电脑收入公文包,顺手从衣架上扯了件长外套披着——伽罗的,稍稍有些大,过膝了,宽松搭着,相当随意。


“外套是我的——而且现在夜里一点半了,”伽罗揉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成绺的发丝打着旋落下来,触目惊心,“你现在要去研究院?”


小心显然没在意他的话,沉着脸,明显心情不佳,拽开门低骂一句“材料科在搞什么乌龙”就去了。


“喂喂,带咖啡啊——黑的黑的,顺便看看有没有啤酒,冰的,要雪花——勇闯天涯也行。我说你听没听到啊……合着我就是多余喊,跟神经病似的。”伽罗盘着腿,向着小心的背影喊上一声,不知道小心听没听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熙攘之中。


“知道了。”伽罗快放弃希望的时候,闭着的门外传来回响。



*



宇宙级别的胜利告终,落在一个人头上的大山仍然沉重,撬不开半丝缝隙。


开心超人死于重军包围,心口被枪弹击穿,能量石彻底报废;花心超人死于NIGHT包围星星球的决战日,以一己之力扰乱全球的磁场再保星星球一命,能量枯竭而亡;粗心超人死于弹雨,为了在一线战场给主力军开路拎起一把枪贸然冲入重围;宅博士在接到开心超人牺牲的消息之后不眠不休,日夜研究NIGHT的防火墙程序,在极度虚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下宅家被突然围攻,心脏被活活挖出,小心超人和伽罗苦苦掩护,抢救出一块硬盘和一颗心脏。


那颗心脏的标本在圣战结束后辗转来到桃子姐姐手中。“我想把我的心交给你,”宅博士曾如此说,“全须全尾,不带一丝缝隙。”然而得到这颗心的方式过于惊悚,血肉模糊,福尔马林味扑面而来,那些在最后时刻裂开的缝隙和绝望多到数不清。


小心他们为圣战付出的代价不只是朝夕相处过几乎是年轻生命里全部时光的养父和手足,他们搭上了自己的超能力。具体情形每想起来一次就像刀片攒个球,生生碾着记忆中枢,索性很少再想。甜心超人在战机包围中撑了个装着星星球的超大保护罩,濒死之际小心超人把自己的能量给了她;伽罗同理,战后躺ICU里在黄泉路上旋转跳跃闭着眼的时候得到了小心超人的很大一部分能量。命保住了,机体的永久性损伤却无法消弭,甜心超人和伽罗失去超能力,小心超人也把自己的超能力赔进去,自此变成小心,隐姓埋名躲过媒体,安心高考,大学毕业后陪着他的只有伽罗甜心和那些空灵的、摸不着边的理论。


最后弹出的音符为这场荒诞剧收了个好尾。圣战结束后不到一个月,小心接到了桃子姐姐服药自杀的讯息。



*



有些区区小人物的故事没能被记入史册,而小人物自己也刻意忘记,比如小心超人和伽罗曾经有过一段持续不到两个月的恋爱,然后爱情罪恶的萌芽迅速地被圣战完全掐死在摇篮里。


有些专嗑苦情向的cp粉津津乐道过是咋掰的,掰的并不咋震惊,甚至平淡。也就是开心超人那几位的墓碑在星星球立起来的那天伽罗出院,小心扶着他去扫墓,顺便分了个手。


刚好傍晚,日暮如同干涸的血迹渗入战场的沙土。小心靠着大理石墓碑并不嫌冷,脚边啤酒罐散落一地,他仰头看看拄着拐杖上着夹板站着的伽罗,笑。


“梦一样。”


伽罗说对啊,艰难地坐下来,在小心身边。


“分开吧,”小心还在笑,他的脸在惨淡的红光里渐渐模糊,“分开吧。”


伽罗点点头,接过小心手上啤酒:“那也行,就这样得了。”


小心看看他,看看身后雄赳赳立起的四座墓碑,看看那一天相隔亿万光年的夕阳,月亮已经不会再升起了。他看看满地如同血迹的暮光,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只是笑。



*



圣战结束后,伽罗带着硕果仅存的小心和甜心搬到星星球北半球,彻底远离了只剩下灰烬和回忆的宅家。两位前超人隐姓埋名转学到星星球一中,读书,高考。前战神靠着抚恤金混吃等死几年,在尝试过用包括但不限于电游广场舞酗酒等重重健康或不健康爱好充实生活但失败后挤进人才市场,从刁钻的HR和朝气蓬勃的卷王们那里谋来一份传媒公司编剧的工作。


“因为我觉得这么胡吹八道,把自己代入自己的角色里很有意思,这也算是我最后能给这个混蛋世界做的事了。”刚成为编剧的伽罗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也是这么跟放学回来的甜心姐弟这么说的。


小心说嗯,甜心说你喜欢就好,且算是对伽罗这份新工作的赞成。


编剧的工作昼夜颠倒,别人996的时候伽罗赌上一条活过两遍的命去玩007,熬夜、饮酒、写稿整个乱七八糟地架构在一起,分不出哪里是现实。恍然之间从光亮的电脑那里一抬头,想起阿德里星大院下午清透微蓝的天光和天光里那棵长到自己肩膀的橘子树,不知道它要是长到现在是否已成了参天巨木?


不会的,它早在爆炸中化为灰烬,化为离散的原子,成为漂浮在瓶口涌动的啤酒沫,或沸腾在火山口的岩浆——也许正潜伏在他身边一丝无法被察觉的风里。想到这里伽罗往往又笑,把这个梗写进台词。


高考后甜心和小心进入不同的大学:甜心以全球文科高考总分第一的成绩被文科生圣地星星球政法大学录取,选择近代史学专业;小心则选择第七星系航空航天大学,简称七航大,在那里琢磨天体物理。毕业后接受母校安排,加入前景一片惨淡的造月计划——至今仍然惨淡,从此成了个造月亮的空想家。


“造月计划”的万恶之源起于星星球的月球在战乱之中被NIGHT的战舰炸了,小心的母校七航大建议以核聚变引擎为动力造一个人工月球,并向应运而生的造月计划增援一支包括小心在内的天体物理学家队伍。激烈的争论之中赞成票在公民网上以微乎其微的优势胜出,造月计划在星星球国民经济基本恢复后启动。尽管它诞生之时就被嘲弄为天体物理学家一种无用而冗余的浪漫,这也被星际政治家评论为“星星球的脑子被翻身战冲昏的产物”。


“物理学家的脑子比那群无所事事就会闲扯的网虫好使多了。”小心也对此认真地评论道。刚开了个集体员工大会下来就拽着伽罗去路边摊拼酒,西装革履打领带地坐在粉红色塑料椅子上喝菠萝啤。对面伽罗穿着睡衣踩着棉拖,脖子上夹着手机指点小杨怎么写人物对话,时不时“嗯嗯嗯对对对”敷衍上小心一句。


这十年以来的星星球都没有月亮,而他正喝着酒的朋友为一个破月球昼夜颠倒,只为送星星球的数十亿人口一个浪漫的载体,一份无用的情怀。但在这造月者的身边,自己忙着熬夜改稿,甜心估计也正忙着写教案,连给他添酒的都没有,太孤独了。伽罗百忙之中想,好段子啊,这不比李老师写的强些,不过天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活成这样。



*



“感觉伽罗成了编剧之后就变得很活泼,很喜欢说话,还有点……碎?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甜心刚考到教资的时候来家里跟小心喝酒骂学生就差追着尾巴求他们背书了,“就感觉话比平常多。小心也多说了很多话来着。”


伽罗呵呵笑着,“是为了骂材料科那群实习生吧?”


“那也是原因之一,况且说话多少也没什么差别。”小心说,“自己想说就行,有东西可说就行。”


“有太多东西可说了,”伽罗耸耸肩,“去脑子里随便一刨,全是能讲的东西。”



*



再此后的日子平淡得令人作呕。


小心日复一日坚持着造月工作,在外与资本和舆论厮杀,在内闭着眼睛说瞎话就为振奋军心,连自己都不信地在例会上向研究人员喊话“项目的前景是无限光明的!”;向上恨不得每天三次向酒肉穿肠的领导申请经费,向下和摸鱼的下属斗智斗勇。那日子如同在狭小岩缝中踽踽的小小爬行动物,在深海顶着从周身每一寸渗透来的水压巡游着的龙虾。


伽罗自从李老师调来之后每天就伸着小jiojio在精神崩溃的边缘疯狂试探,至于他有没有落入那个深渊,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太早。至少——至少等他的第七版稿子过了再议。


甜心大学毕业后拒绝好几份恨不得追着她打的OFFER,考到教资之后回到母校星星球一中教历史。


而甜心教的这门学科是残酷的,没有人曾记得甜心除了一中历史老师以外的另一重身份,尽管那已飘零成风。



*



甜心上次来的时候说她看到学生上课睡觉决定转变个风格,让学生上课活泼些,就睡不着了。伽罗调侃她应该带一块醒木,找小心站她旁边,竖两杆立麦,底下学生三五成团分享热茶和瓜子,上得台来双双鞠躬自报姓名,惊堂木一拍,开腔就操着满口天津话道“上回说到,这星星球翻身战大获全胜……”。小心站旁边,拎着麦克风频频点头,“您给说说”。


“他们会睡得更香。”小心点评,“放弃吧姐。春困,晚上又卷成那样。”


“在春天夜里内卷结果春困犯了,”伽罗随口编了个梗,“——春卷。”


甜心哈哈一笑,小心说:“好烂。”


伽罗回他:“比李老师写的破东西强。”


“前几天上课的时候还在课本上看到了开心他们几个的名字,说他们是英雄;嗑博士和桃子姐cp的也冬眠完出洞了,现在还流行这种苦情cp。”甜心喝了口酒,“教纲还说要引导学生客观看待历史人物的重要作用,也要同时认识到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必然个鬼,要是没我没你,没开心他们几个……”


甜心凝住了。


“算了,”她接着喝酒,“没我也可以,李老师也能带文科重点班,没准教得比我还强些。”


那天莫名其妙开始悲伤。以伽罗对李老师的PTSD发作呼啸一声“你不要毙我的稿子啊”为结尾。后来他们想想,没有自己也可以。李老师会有别的一个苦哔下属收到公司的OFFER,每天苦大仇深忙着改第七版稿子;造月计划会有新的领头人,每天催材料科出报告,一轮人造月球终将升上天幕,自夜里破壳而出,滚烫的月光蒸干来路上的泪纹。


所以不必再探寻我要拿什么把你留住,我并没有留住的必要。就随风而去,各自自由吧。



(四)



*



小心回家的时候刚好凌晨五点半,带回来一个鼓鼓囊囊塑料袋,上面画着个廉价的黄色笑脸还有一行黑色微软雅黑字体的“谢谢惠顾”。


“回来了。”小心的声音有点沙。


“哦。”伽罗随口应了一句,任由他走进屋内,换鞋,洗手,窸窣水流滑过白色洗手台。脱掉外套,把塑料袋放在地板上,然后开了一罐啤酒递给伽罗。


小心盘腿在地上坐下,开了一罐啤酒给自己:“一直没睡?”


在几十秒的延迟之后,伽罗才从剧本里这段海誓山盟惊天动地的对话里跳出来,敷衍着应答:“对,但李狗说我可以下午再去公司。我改到个七八点就睡,你也去睡。”


他絮絮叨叨,接着改这段对话,剧本里的女主精心烫染的长发和名牌衣包悉数湿透,与男主角在瓢泼大雨中接吻,这是一种触目惊心以至于俗套的浪漫。现实中的伽罗掉一地头发,伸手抚着自己傲人的发际线,叼根烟,火星在昏暗室内若隐若现,咽着啤酒维持精力,精神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剔透的蓝眼里满满都是血丝,腐烂而虔诚。


“别改了,”小心捧着酒罐一口接一口,好端端的勇闯天涯喝出了参茶的派头,“陪我喝点。”


伽罗刚想说“就扯吧你是能帮我应付李狗还是能帮我骂小杨啊”,后来转念一想,正在写的这部破电影有了跟没有也一样。陪朋友喝一点和再写两小时注定票房惨淡的烂片都是对生命的浪费,并无本质上的差别。


于是他把翻盖电脑合上,开始喝酒。


小心喝着酒,仿佛咽下去的不是满是工业酒精味的饮料,而是烫喉的往事,他说,“今天我才想起来,那些以前的事情。”


“以前。”伽罗短暂附和,最终还笑了,“差不多都忘了吧。以前我还是你男朋友啊,战战兢兢了好几年才追上你,一个圣战就把我俩打发了。”


他们都沉默,只有酒液在喉咙里回转。


“曾经确实很喜欢你啊,”伽罗补充说,“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人,既像是镜子里的我,又像是我做个梦,梦中人就走出来,走到我身边去。”


“梦一样。”小心说。


“确实像梦一样。”伽罗笑笑,想起那一天墓碑上洒满的日暮。他在设想,如果那一天他回过身用力抱抱小心,如果他带着泪沙着嗓子说“不要分开,我可以,我们真的可以……”就像他心里无声的字幕,是不是不会这样。其实并不是,他又推翻自己的假想,甜心说过,历史发展有必然性,个人的历史也如此。时间轴和历史观都被一次一次地击破,再重新架构,直到迎接再一次的粉身碎骨。


他说,“没有所谓理由。”


伽罗也说,“或许只是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那什么——反正不是爱情,早晚会自然死亡。不如先来个痛快的,掐死得了。”


他们又都沉默,碰了个杯,微黄的啤酒在瓶口以下窜起小小水花,又默不作声归于平静。


“我们怎么这么默契。”最后伽罗感叹一句,“该死。”


小心点着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天体物理吗?”


“当然不知道,”伽罗喝酒,“我以为你要学犯罪心理学……或者建筑工程学什么的?灾后重建需要那个。”


小心本来想推出一堆理由,后来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不知道也行……敬你。”


伽罗举了举罐子:“我也敬你。”


两个杯子碰到一起,听不到梦想破碎的声音,那玩意早就被干个稀碎;听到二楼水管子爆了的声音倒还是有可能的。


关于学天体物理的理由小心本人都不清楚。或许他想要埋首于亿万光年以外的亿万个星星再也不要抬头,仿佛世界上没有他深陷其中的烂泥,就只剩下那些透亮的星星,那些碰不到的遥远,还有那个至今都没能升起来的人造月球。


伽罗喝一口啤酒,透心凉。窗外熹微晨光,好个凌晨五点半陪一堆酒罐子和小心看日出。再等不到半小时这世界又会重新沸腾,激流与风暴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爆发。他醉眼朦胧看看小心,他不是浪漫主义者,他不需要人造月球,因为他早就有了——是有过。


“我们的电影,”伽罗放下酒杯,“我正在写的那部,圣战题材,但是居然是个喜剧片。但这圣战刚过去几年啊,就已经有力气调侃了。”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小心说,“能够跳出来去开玩笑,也是和往事的和解。”


“我不能,我没办法和那么多条命和解……算了,我只是不能和死在我身边的那么几条命和解。”


伽罗的声音有点低。于是他们又不再相互说话了,小心盘着腿靠在沙发扶手上,时不时看一看伽罗,彼此喝得天昏地暗。


伽罗直起身子,在昏昏晨光里那么像一个煞有介事的沉思者,一个能在半夜把自己喝成没骨头的软体动物也能在白天嘻嘻哈哈惹领导同事笑骂的谐星角色,鬼知道他有多难过。说:“论起死,几十亿条命和五条命都从我手上过过,我没办法形容这两个拼在一起,”他比了个手势,两根食指轻轻贴在一起,“哪个更惨。”


“这种比较没有意义,”他似乎还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都很惨。”


“公司刚签了几个编剧,他们天天嚷嚷着要把生活之中的颓丧和磨难都编成笑话,理由是自己的悲伤讲述给他人,悲伤便可转化为笑声,便不必悲伤得太过明显;个鬼,”伽罗百无聊赖地捏着手中易拉罐,“你说得对,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我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绝望,怎样的逃脱,才能从自己贫瘠的胸膛里抽丝剥茧,把自己的人生编成一个笑话以博得众多无关紧要之人无关痛痒的一笑。”


“这没道理的,有道理也是部分厉害人物的道理。所以我也做不到,我觉得要我把圣战编成玩笑,要我把那么些人命写成稿子换成叮铃铃响的可爱钢镚们,我做不到。”


伽罗看看小心,小心看看天,彼此不再说起什么。一个不知道对方的月亮造成何种地步,一个无法干涉对方的艺术创作,他们默契地同时想到,几乎带着些偷乐。嘿嘿,也对,分手好像是对的哈,两人的世界各不相同,甚至格格不入。


那些留下来的东西已经不被称作“遗憾”。



*



不知道已经喝过多少杯,两人带些微醺,但神智还保持着大部分的清醒。


“我的月亮造好了。”小心突然说,看着星星球清晨亮透的天空,“星星球又会有个月亮。”


“我们都为星星球做了很多特别的事。”伽罗应,“包括送她个月亮,包括写烂片,惨些的把命搭进去,就是为了这个我们说不清到底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的星球。”他顿一下,说出这个混蛋星球的名字,“——星星球,我们的星星球啊。”


他们叹息着,知道只有从彼此嘴里说出“我们的星星球”才算够格。那些无所事事只知道闲扯的网虫,只晓得捞钱的资本家,偷走小心研究成果的造月计划领头人,所有所有站在他们对面的人,没有自危机之际捞起星星球一条命,星星球不属于他们。


想通了这点也并没有什么用。出门之后,小心还是要对抗啥都不懂尽会胡扯的舆论和成天就知道偷论文的上司,与此同时伽罗的李老师和小杨们也不会消停。第七版稿子还没过呢。


“小心超人,我已经把他送给星星球了。”小心再说,念起自己曾经的名字时语气有点犹疑,但绝没有情绪,“这个人造月球是我送给星星球的最后一件礼物。”


“把月亮送出去那一天,我就走,到一个任何人不认识我的地方,过我不认识任何人的下半生。”


“你这个计划听起来还挺不错……干杯吧。”


要到很久以后伽罗才会想起这句早有预告的谶语,也许他会有点后悔——关于他没有继续问“你这计划有没有我的一个位置”。



*



大概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作者可以站在上帝视角上把伽罗和小心的木偶提线拎出来,给你们看看这两个小木偶的个人历史和命运线。但是伽罗做不到,虽然年少时无数次幻想过穿书到《重生之我在异世界做战神》亦或者《涅槃之赘婿当道》,虽然这些书太烂了,比李老师的包袱还烂。


于是就不再幻想了。


然而那些破玩意并没有完全死掉,伽罗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形容呢?就好比一个植物人,祂大脑里那些谗妄而分裂的、日渐微弱的意识,还在现实世界里停留着,妄图做最后的挣扎,但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有可能,如同黎明女神掌中的蝉,日复一日地啰嗦,直到变作一具没有灵魂的干瘪躯壳。


打完岔伽罗又觉得,或许这样的结局对他们而言都对,而且好,绝对完美,不会再有之一了。



*



人造月球的剪彩仪式。小心的上司一剪下去,那根颓然断裂的红绸激烈而灼烧地向下轻轻巧巧地一坠,像闪亮的焰火。人造月球缓缓被推上天穹,从黑夜里破壳而出,被星星球的引力永远吸引着,围绕着重生的星星球起舞——“一颗黑暗中起舞的心脏”。那一簇焰火兴许是给整个世界都染上些躁动的兴奋,各大视频平台吵吵嚷嚷“八年黑暗,他们还星星球一轮新月”,曾向造月计划投以冷眼和唾骂的人也争先恐后怒赞造月计划是点亮星星球文明的一盏明灯。一言以蔽之,这个活在暗角里的计划就那样生生地、一寸一寸地捱过八年,站在了聚光灯下,世界看到了,于是世界沸腾了。


在这些个造月者将近十年的黑暗之旅中,孤独触手可及,黎明望而不得。他们都以为月亮真的只是一弯天体物理学家的梦幻,不过到最后,说回来,原来,原来,微光也真的存在。只是耗时太长,代价太大。


小心随便托了个借口,没去,那无关大局。尽管小心是实质上的造月计划负责人,但名义上他的科研成果将归于领导者。他在家里全程观看直播,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腿弯里两包薯片,一包是原味,另一包也是原味。甜心熬了个大夜补网课教案,靠着小心迷糊过去了。伽罗看看小心,皆大欢喜的日子里他眉眼间看不出具体情绪,竟多了些颓唐。


小心觉察到他的目光,但并不回头;这么多年也一直如此,并不向那些只看着他的目光回头。于是他们那该死而与生俱来的默契再度作祟,关系仅仅停留在刚刚好。


电视屏幕里小心那位西装革履的上司红光满面,站在麦克风前精准地控制着力度,颤抖着、甚至激动地抽噎着,混浊老泪滚过油光锃亮的面庞,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带着上层成功人士一贯的自信、稳健与不知人间疾苦,从容地朗声地,说道:


“八年磨一剑,如今霜刃已然出鞘。我们走完了八年没有月亮的孤独与黑暗之旅,我们走向了……”


小心不动如山,坚挺地在沙发上一直那么坐着,注意控制着肩膀的角度,甜心靠那里睡得正着。


“他的发言稿都是我写的。”小心突然说。


“是是,小心老师。文笔还不错,比我厉害,代我去开年会好了。”伽罗随口应他,终了又偷偷窥探此人眼中神色,一如往常寂静而冷澈,恍如深山里被冻过千万年、也将一直被冻结下去的一眼深潭。


没有人会甘愿在聚光灯和舞台以及霉湿小公寓和破旧沙发中轻易选择后者。如果可能,小心也会舞台上被重重聚光灯刺得睁不开眼,拿着麦克风,整个人都闪闪发光的,衣角飞扬在鼓风机聒噪的气流中,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如同小心超人。


小心张了张嘴,但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找回了那个一直以来都在自己身体里的声音。于是他放任它说出来:


“我想离开了。”他说着,语气平淡。


“去楼下便利店买烟吗?”伽罗短暂看他一眼。也许吧,这句话让他无法承受了。荧屏里的讲演临近结尾,已有无数人站起来,热泪盈眶地向演讲者鼓掌,庆贺星星球航天史上又一意义非凡的丰碑,庆贺在丰碑之下苟活着的,如同阴沟里扭动的臭虫的,那些卑微的影子,那些我们。


这么说并不准确,小心想。他修改了一个动词,这样句意清晰多了。


“我想逃走了。”


伽罗感到异样,他看向身边那个神色如常的朋友。好像有冷风吹过来,一刀一刀地剖过来。他想要挽留小心,让他的朋友一如前十年那样留在他身边,告诉小心他有多特殊多重要,他要掀开自己心里堆叠的废墟,佯装光鲜地,去抱抱他的朋友。可是他没有,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他望着他的朋友,他错过的爱人,眼里干干的,但是有点发胀。


小心接着说:“造月也给了我不少东西,我可以去一个不认识的地方,一个人过后半生。”


“嗯,”伽罗说,“那就再见。”


“甜心也走,”小心又说,“我们一起,飞到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地方;再分开,再转机,飞到另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地方。”


伽罗点点头,想起那一天黄昏的墓碑旁他也如此点头:“只有我留在这里吗?”


小心看看伽罗纯蓝色的眼睛,里面曾经有过他的大海,有潮汐之上舞蹈的月亮,至今仿佛还能看到些什么。


荧屏里演讲终于结束,开始放舞蹈节目。几十个黑衣人簇成一团,将白裙的主舞推上最顶端。穿露肩装的女歌手拿着话筒,甜嗓柔得像被裹在蜜糖里的春风,她唱:“月亮升起了……”


人造月球只是一个华丽浮夸的赝品,塞满破碎而冗杂的情绪,腐烂的棉花娃娃一般绽开着自己破败不堪的内里——月亮从未升起。


真正的月亮早已消失。



*



“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正式分别的那一天也并不惨烈。甜心痛快爽约,已经启程飞走,她说,“我知道你们还想单独告个别,有些话你们是不想让我听到的”。


不知道甜心的预测是否正确,当伽罗和小心对视时他们都不再想讲什么。好像该说的都已说完,不该说的也都那么稀里糊涂地交代掉。


当晚伽罗公司里新签的一个喜剧演员办全国巡演,刚好到他们所在的城市。伽罗去要了两张票,两人带了几罐啤酒去听单口喜剧,听完小心就赶夜班飞机走人,再也不回来。


当天是周五晚上,人们想想听完这场就足足有两天可以不必见到垃圾老板卷狗同事或是烦人老师二货同学就美,气氛自然很好,演员的技巧也发挥得淋漓,场子爆得一塌糊涂。连绵不绝的笑声和起哄中小心伽罗咽着啤酒,恍如九十年代的忧郁男青年。还好场内禁烟,否则一口烟圈吐出来,不仅忧郁,而且二币。


整个演出期间他们都一言不发。有时冷场太久,演员不得已就爆出个略带颜色而无伤大雅的荤口,伽罗这才嗤笑一声,戏骂“什么脏东西”。小心的笑点那是早就被情绪怪考核过的,别说是略带颜色,就是五彩斑斓的黑,这哥们也不见得嘴角动一下。


有时他们稍微凝聚起来一点神思,听听演员到底在说什么,最终还是失败,他们心里始终淤积着凌乱的杂物,阻塞了一切感官的水流通行。只是仰头看看,那位聚光灯下闪闪发亮的少年,年轻,炽热,无所顾忌。汗水滑过额角也不在意,鬓发被鼓风机吹得凌乱也不在意,一对眼睛灼灼熠熠在两片圆形金属镜后发着亮光,整个不算俊秀的脸在几百双全神贯注的注视下似乎也显现出些不同寻常,声音就更显得兴奋。小心看着他,伽罗看着他,恍惚之间看到了自己。年轻炽热无所顾忌的自己,趁年少胆大妄为的自己。


那个年轻人,那些年轻的我们,如同一把奔腾在春日原野里烧不完也扑不灭的野火,暴雨浇不干净,狂风刮不完全。间或平复,间或熄灭,只一把春风裹着木灰席卷来,又轰轰烈烈地烧起来,半边天也都肆无忌惮地点燃。


要等到中学,要等到圣战之后,要等到很多人不打招呼就走,小心才会学到根据能量守恒,没有哪一把火能够烧到永远。


整场终于讲完,观众三五成群,热热闹闹扯着闲话散场。演员下场到前几排跟几位看演出的同行握手哈腰。伽罗友善地拍拍演员肩臂,像个平易近人的老前辈,稳住气,说:“状态真的不错,节奏还得多注意。”


“是是,”年轻演员笑着,那种灼热的滚烫的笑,“谢谢伽罗老师。”


在送小心去机场的路上他们还是找了个路边摊小酌几杯。仍然不说话,就只是埋头,喝酒。可怜甜心特意给他们留出点时间讲话,全糟蹋在几杯酒上。


路边摊扯几块油黄插线板,拉起一根简陋电线,悬着十几个半死不活的电灯泡。小心在简陋的灯光中喝着啤酒,深紫的发丝淡霭般合着夜风飘零着,头顶一轮他亲手造起的新月,在青黑的夜幕里弯起一抹惨淡的苍白。


啤酒冰在秋寒中清透地亮着。伽罗想起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也只是二十来年吧,他曾在阿德里星一个同等破旧的路边摊上,透过这样同等清亮的冰块看着少年凯撒和阿卡斯亮晶晶的眼睛,如同两蓬饱满的焰火;操劳的宅博士,夜半扯他出去喝酒,谈起桃子姐姐时眼底起过一层温柔的波澜;还有年轻时候的小心超人,头盔下隐伏着凌乱的狼尾刘海和一双黯淡泪湿的眼,微带着抽噎说,昨天开心死了,NIGHT已经打到家门口来了,明天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伽罗也带着醉意,透过酒杯的弧度去看他悲伤的朋友,也说不如今天喝死在这里得了,醉卧沙场君莫笑。


那么那么多人走马灯一样来过,然后走。


小心举起桌子上最后一杯酒,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有醉。


他说,看着伽罗的眼,仿佛能够看到多年以前自己的身影:“敬你。”


“我也敬你。”


他们对视,彼此久久地空望着。


“剩了点,留给你了。”


小心站起来走了。衣角飘零在夜风里被撕扯着,有些大了,伽罗想起那其实是他的外套。且算是他可以留给他的朋友——他永远的朋友的最后一件温度。


小心回过头,在路边摊扯着的十几个小灯泡光晕里,在无可探知到底是几点的凌晨里,回过头,眼尾里皱纹和笑意都在发着亮。那里曾留过伽罗的月亮。


半杯啤酒里泡着透亮的冰块,在路边摊简陋的灯泡光里局促着沉沉浮浮,浸着一轮他亲手造起的月亮。


“再见。”他说。


伽罗一直望着小心的背影,痴痴地一直就这么看着。他应该在冷风和枯叶中狂奔过去抓住小心的手,应该喊上一句“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走”。但是这些光怪陆离的念头只是沉浮过一瞬,一闪而过,放任小心的背影被稀释在人群中。


手机响一下,第七版稿子过审了。


伽罗想回复李老师一句,顺便向他辞个职,再订一张机票飞往小心要去的城市,然后他们一起去过不认识任何人的下半生,他没有;手机过了没多久又自己熄灭在伽罗手中。



只有啤酒里浸着的那一轮月亮还在微微发苦。




【The end】




终于结文了。这次主要是想要练习一下新的文风,希望各位不要失望。

我觉得还可以写得更好的,打从一落笔开始我就在拼命追寻那种悲伤、纯粹但又无比温顺无比理所当然的感觉,但我的心理状态实在不支持。所以我失败了。
另还有一件事,就是自此之后我就淡圈,虽然有动心的梗还是会代伽小,但也就日渐稀少了。倒不是因为我现在不喜欢伽小这个圈,而是因为现在的开联已经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开联了。我仍然喜欢这对cp并将其视作白月光,然而也就这几年吧,官方干的这些不是人的破事让我觉得,我的伽小不再是我的伽小了。之后再专门写个动态讨论这件事吧。

这个be也算是我给这对初心cp最好的交代,就总有些人各自分开各自孤独,总有些故事是注定会遗憾的。我也从共情陪各位走到人造月球,我曾来过。谢谢各位,再见。

老福特版本会再做修改,但现在,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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