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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盒】冀望热诚

2021-05-28 03:22 作者:再来六个硬币  | 我要投稿

       天仍未亮。街上的路灯全灭了,现在外面就像加了一层深蓝色的滤镜。只有远处的几座哨塔还亮着灯,几柄利剑似的,在镇子里来回乱划;偶尔会落在一些人身上,然后紧跟着他们,直到这些惊慌失措的人逃进更加黑暗的小巷。

       安德到的时候,队伍已经排了起来。通往广场的路只有一条,在清冷的凌晨中显得格外灰白。他扭头往后看了一眼,更多的人,陆陆续续地也来了。所有人都默默地排着,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往前摩擦的声音装点寂静。

       队伍挪得很快,安德已经能看见广场上停着的那辆卡车;还有卡车两边的士兵,穿着同墙灰一般颜色的大衣,向排在队伍前面的人分发着什么。有的人领了东西就走,而另一些人领到东西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去。他们的叹息被广场上的所有人听见,在排在后面的人心中播下了几颗不安的种子。

       他很快就到最前面去了。登记完姓名,车边上的士兵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东西递给他。

       “拿了就走。”士兵说。

       那是一个黑色的金属盒子,大小正好可以放下一个马克杯。自从这个镇子被军队接管之后,人们只能倚赖着它过活。盒子里刻着字,有时候写着“一包口粮”,有时候是“三块布料”,以及其他零碎东西。这些盒子能在指定的地方换到活下去所需要的玩意儿;最差的情况是什么里面都没刻,而最好的情况就是——

       安德一直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才听到有人讲话,即便这里已经和广场隔了好几条街,声音也是被刻意压低了的。

       “昨天有人抽到吗?”

       “有,是住我家对面的一户人……”

       安德尽量不去想今天的盒子里会装着些什么。他加快脚步,径直走回家。

       最好的盒子里刻着“车票”。没人见过那个盒子,传说它里面刻着的字是金色的。领到这个盒子的人可以带着一家人逃离这集中营一样的城镇,不再被限制自由。

       安德捧着他的盒子,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或者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他站在门口,一束光从背后照向他。安德知道这不是那些哨塔,而是刚刚升起的太阳;因为人造的光线并不会让人觉得后背暖洋洋的,就像合成的粮食永远不会散发诱人的香味那样。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接着坐在旁边,盯着它出神。

       他想不起之前的日子——军队没来之前是什么样的?似乎从孩童时代,身边的人和自己就在过一种近乎于困顿的生活。安德努力回忆他的父母,他们好像在镇上的人开始领盒子之前就离开了;但也说不准,毕竟应该没人愿意教他如何过日子:过多的交流是非常危险的。

       安德站起身,去接了杯水,这是现在除了阳光和空气,唯一免费的东西。今天的盒子就在桌子上等着他打开,但他刚把手放上去,就响起一阵微弱的敲门声。

        他打开门,看到了他的邻居。

       “你还有剩的口粮吗?”邻居开门见山地问道,“我用布料和你换。”

       “交换东西会被打死的。”安德说。

       “那行行好,行行好给我一点吃的吧。”邻居哭丧着脸,“家里那个大的总是吃不饱,小的还吃不上几口……我自己也饿了好几天……”

       安德没有等他把话说完,转身去屋里拿了一小包粉状的东西,丢在门外。

       “拿了赶紧走。”他飞快地把门关上。

       但他没有马上回到椅子上。安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他要确定下一秒不会有士兵把门踹开。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安德知道邻居离开了;他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放心地来到桌子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下把那盒子打开了。

       安德第一眼并没有看到其他东西,盒里刻着的字是“一包口粮”。直到什么东西挡住了那些字,他才意识到这个盒子里还放了别的。

       那是一根笔和几张叠了很多次的纸。头一次的,盒子里放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物品。

       他拿起那根笔,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这是一根老旧的钢笔,它曾经的主人的身体同这支笔一并老去。安德并不是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他也领到过一些被称作“笔”的东西,只不过它们一碰就碎,使得他就快忘记它们“书写”的职责。

      盒子里还有几张纸,安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把它们一股脑倒在桌面上一一展开。绝大多数只是普通的白纸——即使这样安德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唯独有一张展开之后比其他纸要小一点,上面有些挤在一起的字迹:

        “用那支笔在纸上写字,写什么都可以。每写一次把纸放进当天的盒子里交给兑换处的人。我们会收到。” 

        安德一头雾水地读完了这段意义不明且没有逻辑的话,又把那片纸翻过来。这时他注意到纸的背面也有字,只不过潦草而简短,他只能努力分辨。

       “我们给你车票,我们给你自由,我们给你希望。”

        他呆在原地,似乎不敢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安德明白给他纸和笔的人不属于禁锢他们的军队,但他内心深处难以接受它们来自反抗者的事实。看不到希望的人不会反抗命运,就像他逐渐适应口粮不足带来的饥饿。

        等安德意识到自己饿了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久了。他拿起刻有字的空盒子准备出门,却在手搭在门把上的时候犹豫了。

        安德转身拾起那支钢笔和纸,把它们塞到枕头下面。可当他坐到床上的时候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的眼神比往日更加迷离,却多了些疑惑;他不自觉地开始抖腿,呼吸也加快了。坐在床上的人认识到他是多么习惯这个世界,以至于稍微有一点不合理的地方都能让他惶恐不安。

        安德把钢笔从枕头下面重新抽出来,又拿了一张白纸。他旋开笔帽,用腿垫着纸开始写字。

        他歪歪扭扭地写下第一个字“我”。令他惊讶的是这支钢笔里已经备好了墨水。想了好一会儿,安德才回忆起剩下的字要怎么写;他竭力抑制住发抖的手,差点没把纸给划破。

        他又写了一个“是”字。

        安德开始流汗了,但他并没有在害怕什么。多年以来的麻木生活让他忘记了兴奋的概念,以至于现在只是写几个字就能滋润他的心灵。安德深吸一口气,一连写完了剩下要写的东西。

        “我是安德。”

       像是完成了一项浩大工程,他仰面瘫倒在床上。难以言说的滋味在他身体里乱窜,他感到刚才握笔的右手热得发烫。

       这是第一次,他除了登记名字以外第一次要告诉别人自己是谁,仿佛从今天开始,这个名字才真正属于他。

        安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把钢笔放了回去,又手忙脚乱地叠那张纸,直到它的大小和刚从盒子里倒出来时一样。他回到客厅,将那张纸扔进金属盒子里,扣上盖子,拿起它走了出去。

        屋外的阳光很是刺眼,安德不自觉地伸手挡了一下眼睛。他很快就察觉到自己以前从未这么做过。像是被施了咒一样,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街边的路灯、不知道写给谁看的广告牌,甚至是偶尔擦肩而过的行人。安德用一种打量的眼光观察着他日复一日走过的地方,虽然这种感觉在刚才写字的时候已经体验过一次了,但他确实很享受。

        兑换处没有人排队,安德知道他来的有点晚。这里的窗口依然破旧,破旧窗口后面坐着的是同样装扮的士兵。他和昨天在这里的是一个人吗?明天他会不会也在这里?人们从未考虑过。

        安德把盒子搁在窗口上。士兵拿过盒子,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它。里面放着的纸是那么显眼,安德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种无异于自杀的行动。之前的快感荡然无存,他不知道自己临死前还剩下多少思考的时间。

        但那个士兵只是如平常一样往盒子里看了一眼,便从身后的柜子里掏出一包口粮,递给了他。

         “祝你好运。”士兵说。

         安德像是一眨眼就回到了家里,未知带来的恐惧还在他心间萦绕。兑换处的那个人,比往常多看了自己一眼吗?他肯定看得到那张纸,可是为什么没有反应呢?

        他思索了一会,得出了一个合理的结论:正是坐在窗口后面的那个士兵给了他笔和纸。

        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匹被关进动物园的狼。过了一会儿,安德从卧室的枕头下面重新拿出那支笔和一张纸,坐在桌子旁,写了起来。

        “今天天气很好。”他写道。

        愣了一会儿,安德笑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写了这么一句,似乎在更深的记忆当中,从前的人们就是以这种话开始一段聊天的。想到这里,安德又有些不安,因为他不打算和任何人聊天,他只是想在纸上写点什么罢了。

        “太阳是暖的。”这是废话,他想。“口……仍然够吃。”他忘了“粮”字怎么写,便画了一个圈以此代替。

        他停了好大一晌,在钢笔的墨水即将干涸的时候,他才继续写道:

        “我是安德。”

        安德有些沮丧,他没有别的什么能往纸上写的东西。太阳每天都是温暖的,即使某天运气不好抽不到食物过几天也会有的。生活像是一滩死水,就算不知道每天的盒子里是什么,只要还活着他们就可以接受一切。

        当他第二天再来到广场上时,发觉自己的情绪没有昨天那么鲜明了。但仍没有有别的什么人像他一样有余致把眼神往其他地方放。领到盒子的心依然悬着,安德头一次想提前知道盒子里装着的到底会是什么;不过他克制住了好奇,依旧选择回家之后再把它打开。

        他站在门口,隐隐约约感觉忘了什么事情。不过这无所谓,忘掉的事情太多了。

        安德进了屋,反手把门关上。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又一块被叠得很小很小的纸。纸张上面的字迹和昨天一样,但上面的字要少得多。

        “再多写点。”

        安德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坐在窗口后面的士兵的模样,想象着他就站在自己面前,用和其他士兵相差无几的声调说出:

        “再多写点。”

        盒子不是希望,安德如是想着,希望本身就是希望。

        他彻底明白了现在正在做的事:这是一次交流、一次机会、一场革命。安德来不及细想,他从枕头下面拿出笔和纸,开始写了起来。

        “今天——”安德顿了一下,他想起刚才忘记的事情了:今天是阴天,没出太阳。

        “今天是阴天,早上有点冷。领了盒子,一切正常。盒子里是——”

        他伸过头去看了一眼今天的金属盒子里刻着的字。

        “盒子里仍是一袋口……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

        因为什么呢?他想着。因为自己终于看到这凝胶一样的日子当中埋藏的金子?还是因为他比其他人更有机会或是资格领到那张传说中的车票?

        安德写了很多。他无从得知对方想知道什么,索性有什么写什么。他写下口粮的味道,写下邻居的窘况,甚至写了他把那支笔和那些纸藏在什么地方。当天色渐晚,安德把填满了字的纸放进那个盒子中时,他为能使别人产生期盼而兴奋不已。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安德没有在盒子里发现写了字的纸。盒底刻着的字仍是“一包口粮”,不过他觉得也用不着换其他东西。窗口后的那个士兵,虽然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但安德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已经在慢慢缩短了。他怀着一颗热诚的心在每天早上打开盒子,作为开启新一天的仪式;至于谁又能在盒子里得到些什么,安德再也没去管过。

        这天比意外来的要早些。清晨的广场上仍是排着队,仍有人叹息着离去。安德领完盒子,正准备回家,却在家门口看到了他的邻居。

        “你有剩的口粮吗?”邻居又是这样问道。

        安德打心底里有点厌恶他了。“没有,快回去。街上全是士兵。”

        “怎么可能?”邻居抬高了一些声音,“我看着你领盒子好几天了,每天都是口粮!你一个人住,怎么可能吃得完!”

        他开始靠近安德,边走边说:

        “大的总抱怨吃不饱……小的根本吃不上……”

        安德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环顾四周,发现有几个士兵已经在往这边看了。

        “我警告你……”

        他话还没说完,那邻居便朝他扑去。他眼前一黑,接着是“砰”的一声响,他摔倒在地上。过了一阵子,他才恢复了视力。

        他仰面躺在地上,先看到的是天空。安德像一个一辈子都住在地底的人第一次回到地面一样,诧异于天空的蔚蓝;接着他感到左手沾了什么东西,温热而粘稠。他一扭头,看到了同样躺在地上的邻居,从他的脖子里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他的眼睛仍然死死盯着那个飞出几米远的盒子。

        安德费力地站起来,腿一软,又跪倒在地上。他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是只有军靴踏在地上才可能发出的声音;之前往这边看的士兵聚了过来,安德不知道是谁开的枪。他用手撑着地面,留下一个手印后重新站了起来。

        他相信这些士兵中有坐在兑换处窗口后面的那个。他的呼吸保持着平稳,在听到一个士兵对他说出“赶紧回去”后,像只是摔了一跤那样,捡起盒子,走回了家。

        他在洗手的时候感到了害怕。安德让水龙头一直在冲刷着他的手,直到不再打颤。刚收到纸和笔那天的感觉又来了,安德曾认为这是兴奋,现在从认识到这是恐惧。

        恐惧给他快感,快感产生希冀,而希冀使他变得热诚。

        今天领到的盒子还放在桌子上,安德把它拿起,发现金属的盒子底部有一道显著的划痕,想必是倒在地上的时候弄的。他茫然地打开盒子,里面还是没有塞纸,只有刻在盒底的“一包口粮”。

        安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脑子里全是水龙头流水的声音。枕头下的钢笔有些硌得慌,他摸着黑把它放到桌子上,这才睡得着觉。

        天还没亮,街上的路灯全灭了。安德揉着眼来到广场,这里还没来几个人,没有排成一串又在接近那条灰白色道路的时候拐个弯继续排的队伍。

        他登记了姓名,领到了今天的那个黑色金属盒子。当他返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甚至还没完全升起。

        困意在坐到椅子上的时候袭来,安德快要睁不开眼了。他把手放在盒子上,头枕着胳膊准备再睡一会儿。

        突然,他触电般地跳了起来,满脸惊讶地看着桌子上的盒子。刚才的触觉不会有错,他摸到了盒子的疤痕,而这属于他昨天的记忆。

        安德明白这是昨天那个盒子。他掀开盖子,盒底果然刻着“一包口粮”。他坐回椅子上,控制不住猜疑的潮流在脑海中奔涌。难道每天的盒子都是这个吗?难道从那天开始,盒子里有什么东西都是注定的吗?

        在一连串的恐惧与猜测之中,他甚至还能想起是自己在把写了东西的纸往盒子里塞。安德的希冀夹杂在被控制的堤岸当中,朝着早已设置好的方向流去。

        传来一阵敲门声,将他拉回现实世界。安德慢慢地走到门后,而使他现在小心谨慎的却是旧生活遗留下来的习惯。

        “谁?”

        “请把门打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安德希望门外面站着的是那个坐在窗口后的士兵,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想不起会有谁来敲他的门。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重新燃烧起来,他拉开了门。

        就是他!

        这是安德才想起,自己所期望见到的,自己在心底把他看作是希望的一部分的那个人,除了“祝你好运”以外,竟然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别的话。

        “你应该让我进来说。”

        安德反应了一下,“是、是的。”

        士兵走进屋子后,他关上了房门。他看着士兵打量着他的屋子,大脑里一片空白。

        那名士兵看向桌子,发现了那个盒子,以及安德忽略了的、在昨天晚上放在那里的钢笔。

        “我记得你说过,”士兵说,“你把它们藏在枕头底下。”

        就是他!安德不由得一阵欣喜,就是他给了自己笔和纸,就是他能带给自己更——他一时间无法形容——的生活!

        “昨天……昨天忘记了。”安德说。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士兵看着那个盒子,安德看着士兵。他不知道士兵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去想些什么。

        “你肯定有问题要问。”士兵的话每次都很简短。

        “昨天是你开的枪吗?”安德脱口而出。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蠢问题,是谁开的枪又有什么必要呢?现在当务之急是——

        “是。”

        回答打断了安德的思绪。他又想起昨天在手上沾满的血液,想起那个邻居紧盯着盒子的眼神。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东西,但说不出具体是什么。

        “我能……我是说,你是不是来给我那张有车票的盒子的?”

        士兵点了点头。

        “为什么?”

        士兵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桌子上那个今天领到的盒子。安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看到了那处划痕。

        安德懂了。他试图窥探命运的一角,之前那些所谓抽到了车票的人,都和他一样。

         眼前的这名士兵也只不过是个普通士兵而已。

        他明白车票就是拉到镇子外面枪毙。但他对此的热诚冀望不会让他产生哪怕是一丝的不安。收到纸笔那天的感觉不会再有了,现在他什么都可以接受。看不到希望的人不会反抗命运,满怀希望的人同样也不会。

        士兵带着他往镇子外面走,远处哨塔的灯也关了。天渐渐亮起,太阳如约而至,照得他的后背暖洋洋的。安德忽然理解了天空的蔚蓝。

        他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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