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哲学讨论·价值观【隔热服·长夏狂欢季·其五】
大祭司:
如果你说,在杜林城邦的生活是一种“更便捷”“更舒适”“更安全”之类的生活,我都不会反驳你。
但你认为,杜林人过的生活是一种“更好的”生活,只有这一点,或许并不是这样。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不了解这其中的差别。
虽然大祭司的台词很少,但仅仅是它智慧的如此冰山一角,就能挖出至少两篇专栏。这次先来讨论什么是“更好”,“好”的概念是怎么来的,也就是价值观方面的问题。
在下一篇,我们还会讨论他对凯尔希历史观的评价,那自然是历史观的方面了。
大祭司:
凯尔希?嗯......实际上从我和她为数不多的交流来看,她或许是这片大地上对于历史最轻蔑的人……当然,她的轻蔑或许更像是一种基于了解的无可奈何。
本文将以剧情细节为基础,西方哲学发展为工具,在尽可能地不用专业术语的前提下,依次讨论以下问题:
好与坏的标准从何而来?
为什么际崖城可以不是更好?
为什么际崖城可以是更好的?

只靠理性能否区分好坏?
破而后立,在讨论标准从何而来之前,我们需要先破除一些迷思,也就是先讨论标准不从哪里来。
我曾迷信理性。小时候,我脑子还挺好使的,逻辑和数学对我来说是很好用的工具,而不是妨碍我探索的阻碍。因此,我认为人可以通过理性,也就是合乎逻辑的推理和认真审视命题的前提,来获取全部真理、解决任何问题——无论是关于自然的,还是关于社会的、道德的。
而只要获得了“真理”,我就能清楚地区分“好与坏”,明白生活应该怎么过。然后我只需要继续用理性审视自己的思考和欲望,我就不会被生活的非理性所蒙蔽。接下来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前进,就能完成个人的实现。同时,还可以通过让更多人接受、掌握这份“真理”,世界就会变得更加美好。
然而,最近几个月,我认识到这个态度的局限。与此同时,这次夏活提供了充足的素材,让我能够和大家用具体的例子来分享这份认知的转变——理性很有用,但只靠理性不够。
我们已经讨论过阿芙朵嘉和斯第奇的心路历程。阿芙朵嘉认为杜林城邦是好的,地上世界是坏的。斯第奇认为完美地完成穹顶维修是唯一的有意义的,在其他地方浪费时间都是坏的。基于这个认识,他们符合逻辑地陷入了持续的折磨。
阿芙朵嘉无法单靠理性来认识到,她是无法扔掉自身乌萨斯的部分的。所以她不会停止这没有尽头的自我压抑。理性解决不了这个矛盾。
斯第奇的内心矛盾,也是可以通过理性的论理达到的。因为时间匮乏,所以要集中资源,只做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于此同时,如果这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失败了,那人生就废了。对立的两个想法都合乎逻辑地来自他的艺术理念。
在斯第奇的例子里,理性甚至反过来攻击了自己的根源,因为内心的矛盾,所以斯第奇陷入了拖延,也就是在浪费他极其有限的时间。
两位角色面对的问题不在于后续的推理,而是在于各自相信的前提。所以哲学界也有一个相应的操作——批判。“批判”这个词经历过一系列的历史事件之后,获得了更复杂的意思,但这里只用其最初的含义:“澄清前提,明确边界”。
也就是说,当我们要批判一个理论的时候,需要搞清楚,在什么前提下,这个理论才是正确的。以及,这个理论的适用范围有多广。
嘉维尔的介入无意间帮助二人完成了自我批判,阿芙朵嘉不再否认作为乌萨斯人的自己,斯第奇也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放下了内耗。由此故事迎来了一个好结局。
这么看来,似乎理性依然完美“的,因为批判”这个行为本身也是理性的。但问题就在于,前提的前面仍有前提,我们要一直批判到哪里呢?
有些朋友可能会说,我们可以假设一些公理,把那些理所当然的命题设定为一切的基础。就像是欧几里得几何,通过几条公理推出无比壮硕的参天大树。
这样做的局限性也很明显,因为我们也有非欧几何,通过不同的公理也可以推导出不一样的世界,而且同样能解释很多东西。更何况,什么东西才是“理所当然”的呢?如果我和你的生活经历完全不同,我们眼中的理所当然仍会一样吗?
鸿雪和杜林人对“理所当然”的理解就有明显不同。
感性活动
在对纯粹理性的批判中,答案似乎浮现了。我们或许可以把一切的基础设定为每个人的生活经历,然后通过理性的演绎获得更多知识。
当然,因为不同人有不同的生活经历,所以如果我们把知识的基础设置为个人的经历,那就意味着,对于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同个人来说,知识是不同的、“好与坏”也是不同的。
推论下去,我们就不能明确地说,某个人的行为是对的还是错的,因为,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是正确的行为,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就是错误的。
知识可以是多样的、变化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们当然可以在不假设“知识是唯一的”的前提下,构建出一整套新的认识世界的理论。
在这个理论下,在一个集体中,某个命题是否正确,取决于认为它正确的人和认为它错误的人之间,力量的差距。而力量的差距,或者说权力的差距,则是由双方人数、资源、能力的差异决定的。这些差异就是每一个社会中,物质生活的表现。
根据一位哲学大拿的说法,物质生活领域是一个非理性的领域,人类迄今为止的社会生活都是建立在一个非理性的基础上的。这个基础就是社会权力,也就是一部分人支配、统治另一部分人的社会关系。
而这份“社会权力”的差距通过一些意识形态的包装,正式成为为规则内的“权利”,具体表现为法律和道德。
也就是说,对于个人来说,“对错”是指“根据个人经历,我想不想这件事情发生”。对于社会来说,“对错”是指权力最大的一群人根据他们的共同经历,希不希望这件事发生。
而这个过程,就叫做“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没错,想到这一点的当然不是我,而是那位哲学大拿,也就是老马。根据一种说法,历史唯物主义也可以理解成“社会权力哲学”——一种可以讨论“权力”这种非理性事物的哲学。
(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将会在下一篇讨论。)
放弃追求纯理性推理出来的理论,而选择这个建立在社会权力之上的理论,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呢?
在我的理解里,我们失去的只是挥舞道德大棒的正当性——因为以绝对真理作为背书的道德已经没有了——但我们将获得对世界、对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更本质的认识。
同时,也不需要觉得之前的认识就要全部被否认掉,因为在同一个时代里,不同人的感性生活之间,区别或许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大,我们依然能够进行沟通和合作。
在接下来的两节,让我们回到剧情里具体展开。
为什么际崖城可以不是“更好的”?
本节我们将着重讨论,剧情里的角色之间是如何根据感性经历,塑造自身观念的。由于剧情里没有展示从“权力”到“权利”的转变过程,而只呈现了结果,所以也就只谈结果。
也就是大祭司对杜林和阿卡胡拉人的态度差异,斯第奇和杜林人的观念差异,和小标题本身:为什么际崖城未必是更好的。
森蚺 大祭司,杜林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
大祭司 唔......记不得了,说明很无聊。
大祭司 我大概一百多年前在地下世界里待过一阵,现在唯一能回想起来的感觉就是糟糕透顶,到处都是蠢蛋。
大祭司 甚至还没有在河边看源石虫睡觉来得有意思。
为什么大祭司会觉得杜林都是蠢蛋,而觉得看着森蚺和嘉维尔很有意思?
假设大祭司和凯尔希(至少在年龄上)是同一级别的存在,那么它就不会被任意一个社会的价值观所束缚。甚至,大祭司已经看懂过很多个社会的运行逻辑,以及推动着它们从建立、到繁荣、到覆灭的历史力量。对于它来说,一眼看得到头的社会是无趣的。
杜林的社会是无趣的,因为他们的富足保证杜林们没有矛盾。我们在斯第奇的赏析中展示过,矛盾是如何推动事物发展的,没有矛盾就没有发展。杜林们拍拍脑袋想出来的好玩的点子都不过是历史偶然的波动,在历史的尺度,马上就会回到原点。
但阿卡胡拉的生活的有趣的,因为那里生活的人们面对着极大的生存压力,而面对着这份压力,提亚卡乌们“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思维模式又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推动着社会往着不可预知的方向一步步发展。尤其是还有嘉维尔这种强大而有凝聚力的个体,靠自身和团队的影响,一次次地打破历史常规。
大祭司 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断,是不是因为你们这些雨林人生在这地方已经足够倒霉了,所以别的方面运气都格外的好。
大祭司 要不然为什么你们至今都还没灭绝?完全说不通。
嘉维尔 说明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生存方式。
大祭司看不懂阿卡胡拉,所以它愿意呆在阿卡胡拉。
不是磐蟹:
哈,果然,地上人就是一群目光短浅的自大狂,什么都不懂还喜欢到处发表议论。简直比杜林人还蠢。
为什么斯第奇会把“比杜林人还蠢”当作骂人的话?
当然是因为他认为身边的杜林人都很蠢。追问下去,为什么他会这么认为?在之前已经讨论过了,因为其他杜林人无法理解斯第奇的设计理念。
斯第奇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没解释,因为即使没解释,他的老师,芬奇大师是能理解他的。那对斯第奇而言,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就是其他人太蠢。
真正的原因是,芬奇通过长时间的共同生活,理解斯第奇的匮乏,而其他没有感染过矿石病,也没有和斯第奇深入交流过的杜林人,自然是无法独自看懂斯第奇的理念的。富足的人怎么能理解别人的匮乏呢?
另一方面,人也不是一张白纸。我们在形成自己的理解之前,社会先灌输给我们一系列答案,也就是已经成体系的意识形态。但如何这个意识形态不足以解释个人生活体验的话,我们就会产生怀疑。
对于斯第奇来说,个人体验到的“匮乏”比整个社会共同感受到的“富足”更强烈,所以他更倾向于前者,而否认大家都认同的后者。
大祭司 如果你说,在杜林城邦的生活是一种“更便捷”“更舒适”“更安全”之类的生活,我都不会反驳你。
大祭司 但你认为,杜林人过的生活是一种“更好的”生活,只有这一点,或许并不是这样。
无论地上人、杜林人、还是我们地球人,对“便捷”、“舒适”、“安全”都有相似的理解。所以这是可以直接对比的。而且这些方面正是阿芙朵嘉在逃亡过程中,最重视的指标。因此,她自然地认为,杜林城邦是更好的社会。
但杜林城邦缺少什么呢?
深藏于地底的杜林城邦首先缺少的,就是完全来自外界的挑战。人与人之间在这里已经没有了压迫,自然环境带来的挑战也可以被安全应对。这里绝大多数的自我实现和挑战都是人为设置的,比如怎么滑滑梯比较帅。
森蚺在这里不能造出全泰拉最厉害的机械,因为没有这个需求。如果没有具体需求来作为检验,又怎么能证明这个机械是最厉害的呢?
森蚺对强大机械的向往和追求,则源自当年看到的移动城市。移动城市作为大地上工业技术的巅峰体现,对森蚺带来的冲击是直接的,不需要理性介入就能感受到——也就是说,是“前理性”的,同样,也可以说是“不讲道理的”。
另外,际崖城中也没有伊比利亚。所以心系家园的极境无论在这里玩得多欢,都不会愿意永远留在地下。
至于极境为什么会喜欢那样的家乡——我们都知道伊比利亚情况有多糟糕——那可能是某种被提前灌输,然后被确认的信念,就像是审判官艾莉妮那样。也可能是源于一种持续被歌颂和缅怀的美好,因为从没见过而感到遗憾,而想去追寻,就像是流明那样。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非常个人的体验。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明确的只是极境对伊比利亚的热情。
一个人对家乡的爱自然是建立在他在那里的美好回忆,回忆会被具体的人、物、传统所承载,而人、物和传统也只在那个环境里才能承载起回忆中的意义。
想象这么一个情景,如果你现在身处海外,有月饼、有月亮就足够叫做有中秋节吗?
没有家人在身旁,没有能够理解“婵娟”、“嫦娥”、“玉兔”的文化环境,没有中秋假期,没有烟花、孔明灯之类的各种家乡传统,没有愿意参与这些记忆中的传统活动的人,那一天还叫做中秋吗?
当然,如果你的过去中不幸没有中秋的美好回忆,可以自行用其他回忆代替。无论如何,无论是人、物、文化,都是不可能在没有丢失的情况下移植的。而不完整的移植,只能算是一种用以缅怀的模型,而不是原物。
所以,地下没有伊比利亚,伊比利亚也无法被搬到地下。所以心系故乡的候鸟必然会回家。
为什么际崖城可以是“更好的”?
离群的孤狼和侨居在外的候鸟形成了对照,但两者的存在却并非矛盾。极境带着家乡的“好”离开,鸿雪带着家乡的“坏”逃走。每一位游子都背负着各自的家乡,背负的东西不同,态度自然就不同。对家乡的爱并非必然的,无法分割却是一定的——除非失忆。
但正如我们前面说到的,虽然各人来路不同,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不能达成新的互相认同。因为同样作为在社会中生活的人,我们无论如何都会有至少一点点共通点。
所以,鸿雪才会认同际崖城。这里依然有“便捷”、“舒适”、“安全”的需求,而且这里比她过往的每一段生活都更能满足这些需求。
我同样有一点向往际崖城。为什么作为一个地球人——和泰拉人、杜林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人——我会向往。自然是同样原因,我所在的社会和他们的社会有相同的要素,而且在那个方面,际崖城做得更好。
这个要素我们在际崖城篇讨论过,那就是,人与人之间没有压迫。
再一次引用以下老马的说法。人类迄今为止的社会生活都是建立在社会权力的基础上的,拥有更多权力的人在面对其他人时,不需要经过理性考量就可以对其他人进行压迫,并通过意识形态把这些压迫合法化、正当化。
这就是地球上千年来,人类社会的苦难——天灾之外的苦难——人祸。从肌肉强度,到土地占有率,到资本占有率。社会权力的具体体现不断改变,但是压迫从来没有消失。我们甚至可以说,恃强凌弱就是人类社会的唯一恶。
(当然,在不同环境里和不同历史阶段,强弱之间是有变化的,也有靠人数在局部时间空间形成暂时强大的“平庸之恶”,具体表现就是霸凌。但这里仅作为一点思考的起点,不论证、也不展开。各位可以自行把玩。)
而杜林城邦中,这个唯一恶消失了。
在这方面,我怎么可能不向往?
又怎么可能不好奇,它是如何实现这一点的?
所以说?
对于上一节中最后提到的,“杜林成是如何实现私有财产的扬弃的”,我当然不寄望于《明日方舟》能提出答案。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只会从实践中来,而不会从空想中来。
无论如何,本文要聊的基本聊完了。
我从历史唯物主义中借来了一点点皮毛,以这次夏活的故事细节为基础,浅浅地聊了一下人的价值观是如何形成的:个人的感性经历+社会中已然被构筑的意识形态+个人的理性加工,最终形成个人观念。
这个个人观念会指引我们如何和现实互动,这一方面是社会变迁的一部分,同时也创造出新的感性体验,同时对社会和个人观念产生影响,使得这两者不断得以展开。
根据这个认识,我们理了一下剧情中角色们之间得理念冲突,尤其是为什么会形成对杜林城邦生活的两种态度。至此,完成所有的讨论。
本文的哲学理论支持基本来自以下这两门复旦大学的哲学历史课,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观看:


观看顺序是先前面的46P,然后从后面的38P开始到46P。
一方面是十分感谢两位教授和一切能让我接触到这两门课的人和物。另一方面,如果你看完发现是我理解有问题,那当然是以课程内容为准。另外,如果你觉得我理解没问题,但这些就是在胡说八道,那每个人当然可以有自己的见解。
如果有懂哲学的读者偶然看到,十分欢迎请斧正我这粗糙的逻辑。毕竟我只是爱好者的程度,疏漏和误解都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下一篇讲历史观的时候,当然也是以这门课的学习体会为基础的。为什么凯尔希对历史既轻蔑,又无可奈何?
敬请期待。